傍依田园读李白 三十多年前,我在云阳县乡村一面坊获得一部《李白诗选》,那可是书籍荒芜的岁月,找到一本书是困难的,因而如获至宝。这算是人生中得到的第一本诗集,也是第一次认识李白。 欣喜阅读,对《将进酒》、《月下独酌》等诗特别喜欢。反复吟诵,数十年过去了,今天还能背下来。 后来参加1977年冬季全国高考制度恢复后第一次大考,被录取到学校读书,毕业后参工,陆续购买了大量书籍,当然其中有各种诗集,新诗、古诗都有;古诗中有《唐诗三百首》,也有《唐诗选注》,还有毛泽东圈阅的《诗词若干首》(唐宋人写的有关四川的一些诗和词)等。有了这些诗集,《李白诗选》就碰得少些了。但还是背诵着李白的不少名篇,如《蜀道难》、《梦游天姥吟留别》、《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 虽然很少动《李白诗选》了,但这本书算我的大宝之一,跟着我在巴蜀之间迁徙。 近日,烦成都空气指数高,往往都是100以上,高的时候近200,想到乡里清爽清爽,于是去到川东开江县城,居于城郊西边农业局家属院二楼。 前后都有阳台,躺在床上可看日出,在后阳台则可看红日款款落到巴山深处。 卑人无赌好,亦无乐好,整天的时光不是在电脑上耗过,就是在书籍中消磨。时也舞文弄墨,偶又思考学问,但都不入流,不入派,属于自生自灭的民间小虫。 忽然想再看看《李白诗选》了。从书架上寻出,拍抖灰尘,又用砂纸擦书口、上切口、下切口,再拍打,砂出的灰尘也全去了。书页已全部发黄,翻开,一股极浓的久存木质纸张的气味扑鼻而来。1961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呀,快一个花甲的年轮了,怎么不变黄呢。过去书的装订质量比现在“胶粘”的好,但线仍已腐蚀,于是我又重新装订了一下。 上午的太阳晒前阳台,后阳台阴着。于是在后阳台上,置一椅,一凳。椅子坐着我,面向田野;凳子上放着茶,伸手可触。这读书、抿茶和田野风物就融为一体了。 眼睛盯住李白,可田野的各种声音不时传入耳里。有多种多样的鸟叫,鸣唱最厉害的是蝉和斑鸠。这是早秋,蝉是在催稻谷快快黄,可是这斑鸠为何叫的这么厉害,有时候的声音令人心动,在“故姑咕”之后,还来个不停地“咕—咕—咕”。猫儿发情在春天,叫的特别厉害,据说斑鸠发情与人一样,没有季节性,难道斑鸠们这样子的叫是在找情侣吗? 稻子在泛黄了,绿色还是主调。刚立秋的阳光和碧绿相碰,阳光更加金亮,碧绿更加沉静。鸟儿的鸣叫声、蝉的歌唱声、斑鸠莫名其妙的呼喊声弥漫过金亮的阳光和碧绿的沉静,把我和李白的《将进酒》融化在一起。 在古代所有诗人中,我最称赞的是李白。杜甫是“诗圣”,李白是“诗仙”。“圣”是人,“仙”是神,这人怎么能和神相比呢?杜甫也说:“白也诗无敌,飘然诗不群。”贺知章读了李白的诗,大发感叹:“天上谪仙人”,毛泽东说李白的诗“有脱俗之风”,跟贺知章的看法近似,正是:英雄所见略同。柏拉图说诗是“一种轻飘得长着羽翼的神明的东西”。这就是浪漫情怀。诗歌要高扬浪漫主义旗帜,到天宇遨游,少一些躺在泥土里发音的写实笔法。 想象、幻想是艺术的生命。想象和幻想能拓宽思维的境界,最能激发人的创造精神,而现实主义会受到时空的局限,在境界的辽阔和创造力的表现上,现实手法都大大逊色。一个民族的艺术如果缺乏浪漫情怀,这个民族将会逐渐枯萎甚至消失。浪漫情调会把诗人的主体精神表现得淋漓尽致。黑格尔说东方世界无诗歌,就是说的东方诗人缺乏主体精神和浪漫情怀的展现,而李白和屈原这两个极大的丰碑是对黑格尔最有力的反驳,不然,东方诗歌的历史和现实真是被黑格尔说中了。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呼来上云梯,含笑出帘栊。”“五色云间鹊,飞鸣天上来。”这就是李白的艺术梦。 为了实现这个艺术梦,李白飘然到深山去,将世尘挥去。在自然本真中淘濯,在清雅的风中羽化欲仙。于是有了“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这种清纯、宁静得纤尘不染的境界。 李白的艺术观,在《古风·大雅久不作》中有充分的表现,现在我将这首诗全部录于下,以提示当代诗人们认识什么样的诗才是李白最喜欢的诗。 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 王风委蔓草,战国多荆榛。 龙虎相啖食,兵戈逮狂秦。 正声何微茫,哀怨起骚人。 扬马激颓波,开流荡无垠。 废兴虽万变,宪章亦已沦。 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 圣代复元古,垂衣贵清真。 群才属休明,乘运共跃鳞。 文质相炳焕,众星罗秋旻。 我志在删述,垂辉映千春。 希圣如有立,绝笔于获麟。 此诗告诉读者,李白对孔子认可的“大雅”的赞赏,对西周以后的文风持批评的态度,不喜欢“绮丽”而珍视“清真”;其“文质相炳焕”,就是形式和内容的完美统一吧。 我想李白的所指的“绮丽”,就是一味关注文字的花俏、浓艳吧,就像女子把脂粉涂的太厚太浓;而“清真”,当指大自然的纯净与本真,而人的心灵应如清晨荷叶上滚动的露滴,展示着纯净与本真的质地。李白认为这样的艺术,才符合孔子主张的“大雅”之风。李白在多处表现了自己的这种艺术主张,如在赞赏书圣王羲之的诗中说:“右军本清真,潇洒出风尘。”在《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诗中说:“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如果用李白的诗观来评价这些年不少诗人的作品,那算什么诗呢? 想到这里,抿了一口茶,一阵清风吹来,引我抬起头,瞭望田野。绿竹林里,忽然出来一个村姑,挑着水桶,摇曳着往井边走。有告示称,因换管道停水三日,这姑娘是来挑水吧。这井就在我楼下田角边,所以,姑娘离我不过数丈远。如今女子大都换成“洋头”,把黑色染得金黄,或卷曲如鸡窝,或披肩如浪客,而这姑娘的发,一拢儿束在后脑。她的脸蛋也没有涂红,灵灵的水秀,眼睛也灵灵地转,似乎那溜溜的神在簌簌地落。打水要用力,那脸蛋上就起了红晕,头偏着,阳光全全洒在姑娘脸蛋上,这脸蛋就成了田野里绽开的一朵荷花。姑娘挑起水,闪悠悠回往绿竹林。清风跟着她,她全身摇曳,水桶在荡漾。她窈窕的身段和跟着她的清风、和肩上扇动的扁担很和韵律,她的身高甚至和田野的稻禾、依依绿竹也很成比例。我目送着姑娘的摇曳,直到绿竹将她遮隐。 我脑海里猛然闪现一句话:这幅画面不就像李白的“清真芙蓉”吗! 又低头看李白的诗,有《越女词》其五云: 镜湖水如月,耶溪女如雪。 新妆荡新波,光景两奇绝。 那挑水的村姑就不是李白诗里的《越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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