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的回声（组诗二）

庄晓明

十一

　　无之以为用。
　　——《老子》

　　从空气里
　　你榨不出一文钱
　　榨不出一分的利润
　　但你可以得到
　　生命的呼吸

　　从流水里
　　你榨不出一文钱
　　榨不出一分的利润
　　但你可以得到
　　血液的脉息

　　从诗歌里
　　你榨不出一文钱
　　榨不出一分的利润
　　但你可以得到
　　空气和流水


　　十二

　　五音令人耳聋。
　　——《老子》

　　昭文是战国时有名的琴师，退隐多年后，重出江湖。这一天，他又搬出那把朝夕相处的琴，来到一处旷野。人们纷纷慕名而来。
　　只见昭文琴师坐下，呆呆地对着琴，久久不弹一指。
　　听众渐渐不耐烦起来：
　　“我们什么也没听到啊！”
　　昭文琴师仍不弹一指，久久地坐着：
　　“请你们静默，仔细听！”
　　“还是什么也没听到啊！”
　　“再仔细听，向空气中倾听。”
　　终于，有一个人怯生生地发话道：
　　“我好像听到了一只路过的鸟儿的鸣叫——”
　　昭文琴师对着他微笑了一下。
　　一会儿，又一个人叫道：
　　“我听到了远方一条溪水的潺潺歌吟——”
　　昭文琴师对着他点了点头。
　　接着，又一个人轻轻叹息道：
　　“我听到了微风拂过草叶的声音，而且正在穿越着我的身体——”
　　人群随之回应出一片叹息。
　　昭文琴师轻击了一下手掌：
　　“你们终于能听琴了！”
　　然后，他悄然离开，遗下那张琴在旷野。



　　十三

　　及吾无身，
　　吾有何患。
　　——《老子》

　　形 ：亲爱的，一直想给你写信。
　　影 ：应该是性。

　　形 ：月亮升起来了，花园深处传来几声鸟鸣。
　　影 ：只有楼房重叠的影子和一堆垃圾。

　　形 ： 而我是如此的孤寂。
　　影 ：你不是刚从球场回来？还抓出了鼻血。

　　形 ：多想乘上金色的翅膀，立刻飞到你的身边！
　　影 ：睾酮激素又发作了。

　　Z ：可繁重的责任，使我无法脱身。
　　影 ：你已连续三顿奔波于酒宴，桑拿也已泡了三夜。

　　形 ：啊！又将是一个漫长的不眠之夜。
　　影 ：该出门了。向东200米，拐弯，有一个红灯小区。

　　形 ：千言万语，归于一声：亲爱的，我爱你！
　　影 ：忏悔过了，可以安心了。

　　形 ：可恶！是谁？老围着嗡嗡营营的。
　　影 ：你的影子。

　　形 ：滚开！
　　影 ：请尊重你自己！没有谁比我更了解你的一切。

　　形 ：那——那就一起走吧！
　　影 ： 一起走吧！



　　十四

　　视之不见名曰夷。
　　——《老子》

　　一天天的虚空中
　　我坐在椅上，守候它的来临

　　它是谁？我不知道
　　一片风，一场雨，或某个灵感
　　或许，它们已悄悄来了，又悄悄走了
　　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

　　或许，它就一直守在身边
　　蒙着尘埃的面具，而我却不能相识
　　或许一日，它终于摘下面具
　　闪着一双期待的眼睛
　　我却忘了当初的预约

　　或许，我只是守候着守候这个莫名的词
　　守候着一个不存在的谜底

　十五

　　夫唯不盈，
　　故能蔽不而新成。
　　——《老子》

　　我的某个部位的缺失
　　为了一缕风流过

　　缺失的周围
　　是溃疡，结核，癌细胞
　　一缕风流过
　　挤出一条甬道
　　但并不能治愈它们

　　一缕风流过
　　寻着曲折的甬道
　　它不能如弹孔
　　简洁地从胸前透到胸后
　　只是蜿蜒流入了
　　深处的一片山谷
　　有着旷古的静默

　　一缕风流过
　　无法治愈
　　扩散的溃疡，结核，癌细胞
　　只是暂时舒缓了
　　呼吸的急促


　　十六

　　致虚极，
　　守静笃。
　　——老子

　　此刻，秋天锁于一方庭院
　　庭院，锁于一株梧桐的宁静

　　世界无声而完美
　　如一本深蓝诗集的封面

　　此刻，星空低垂，向我的庭院倾斜
　　而我独坐，深陷一本古典诗集

　　世界无声而完美
　　一株梧桐，偶然被风翻着页

　　此刻，一本诗集自在，无须传阅
　　此刻，一院的星光草叶间相互辉映

　　而我坐在一本诗集里
　　阅读着自己，世界无声而完美


　　十七

　　见素抱朴。
　　——《老子》


　　此刻
　　我的站立
　　曾是一棵树的空间
　　已为绿荫忘却

　　该有一只鸟记得的
　　它从云端翩翩降下
　　盘旋着
　　落栖我颤晃的神经

　　是谁在扯动衣襟
　　可不是风
　　我只得继续流浪
　　带着一地树影，一树鸟鸣


　　十八

　　世人皆有余，
　　而我独若遗。
　　——《老子》

　　我小心地维护着内部的宁静
　　我的空洞的笑声后
　　有一片苔色，悄悄蔓延

　　尘世的周旋中，我的皮肤
　　磨成了厚厚的裹茧
　　其实，它多么的不堪一击

　　声名，钱财，地位
　　世人所渴望的一切，一旦有侵蚀的痕迹
　　便立刻使我遁远

　　我游走于世界的罅隙
　　小心翼翼，却遭遇不断的撞击
　　伤痕累累

　　我以一首首诗
　　堵上不断出现的伤口，以维护一个小小的
　　蓝色星球的宁静


　　十九

　　恍兮惚兮，
　　其中有象。
　　——《老子》


　　深渊莫测之底
　　雷声隐隐

　　不可言说之处
　　幻象浮现

　　云雾缭绕之巅
　　泪泉无端下泻

　　生命留白之角
　　万物倾斜而归


　　二十

　　少则得，
　　多则惑。
　　——《老子》

　　一位影子研究专家发现，自己的体内亦充塞着重重叠叠的影子，或者说，在某种意义上，自己的躯体就是一具皮囊包裹着的影子。
　　这使他非常忧虑，他的研究成果尚不足以标明影子与黑暗的界限。而一具包裹着如此浓密黑暗的躯体，对于一位以追求真理为己任的学者来说，无疑是不能接受的。
　　“如果在体内燃一支烛光，”于是，他这样推想到，“那么，躯体或许就会象灯笼一般敞亮起来。”他感到有些激动。
　　但他的推想随即遇到了障碍，因为，“心脏，肺，肝……乃至每一截骨头的内部，都必须点入一支烛火，才能使躯体真正地敞亮起来——而这样的工程量也似乎太大了。”
　　“即使完成了这一浩大的工程，”他继续推想到，“那么，在一具水晶般敞亮的躯体中，那些寄生的虫卵，奇形怪状的细菌，将会无比清晰地呈现于聚光灯下，而这，对于先前的所有努力，无疑是一个莫大的嘲讽。”
　　“因此，也必须有无数支烛火，将这些虫卵，细菌的内部点亮。”他有些泄气地想着，“而且，这一步还必须先行。”
　　“但是……”他终于疲惫不堪地搂着自己的影子入了睡。

来源: 老子的回声（组诗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