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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村庄的碎片》,有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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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7-12 17:56:0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这个贴子最后由江耶在 2005/07/13 09:22am 第 1 次编辑]<br><br>散文:《村庄的碎片》;<br>字数,约10827(不计空格);<p><br>村庄的碎片<p>江耶<p>我写过许多关于村庄的诗歌,其中有一首就叫《村庄》的这样写道,“小心地回避了/一张地图/安静地守在河边……秋晚里微笑,羞怯的大红/似乎有些神秘,不解风情/永远学不会世俗的成熟/谷仓一样自满,隐居/在简单的水墨中偷闲//天从远方落下/几个人轻轻地抬步,放下/像一片叶子回到大地/像一朵云彩栖在塘边/不忍心打破小村酣甜的梦//夜色如此容易进入/最后一缕光线/走到了坝子的西边//小村里的第一盏灯/已经明显陈旧,竟然/奢侈地占去一幅画的全部。”<br>小村是回避不了地图的。早在写这首诗的十几年前,我就从一张地图上发现过我的村庄。那是在县城上高中的时候,一次偶然的机会遇见了我们的县地图,地图上标出了各个自然村。我的村庄就是一个自然村,在上面是一个小小的黑点。而且我还在地图上面看到了我家面前的小河,一条弯曲伸展的蓝线,与冬天里的河水相近,是一种安静而沉着的颜色。当时我们的生活基本上是自给自足,对遥远、神秘的工业莫名地崇拜。我见到这张地图非常兴奋,回家后反复告诉村子里的人,说经过工厂制作、成了印刷体的村名,确实好看多了。<p>少年时代我的眼里,村庄是完美的,也是伟大的,是我必须的归宿。不管走出多远,那里还是我心里的方向,让我必然地一步一回头。可以说村庄是我心灵的城堡。那里有着权威、安全、必然的秩序、梦想的表现地。在里面生活,没有必需的措施,不会有灾难随时来临那样的恐慌。即使在全民革命的年代,村里组织看青的、巡逻的,也只是防守小偷小摸,但一般不会有人闯到村子里来胡作非为的。有道是,强龙难压地头蛇嘛。至于要出人头地,首先就要在村子里赢得大家的承认、尊重、高看一眼吧。比如队长家的孩子,比如在外地工作的那个人的家门,比如当兵的眷属等,他们在村子里就很是横行,而且一般人见了都要让他三分。在我的认识里,他们光荣着。<br>我出生、成长所在的村庄叫严庄。这个庄子几十户人家无一姓严,却清一色地姓蒋。大概在文革后期,又来了一家姓林的,他是当时我们大队副书记的外甥,他的母亲也姓蒋,所以还是基本上没有破坏村庄姓氏的单一和纯洁。为什么用了“严庄”这个村名,我思索了很久,也想不出个所以然。一次,我请教了母亲,她说,原来庄子里住的都是姓严的,所以叫严庄,后来姓严的人都死了,就来了姓蒋的住下了。现在在村子北边一里多路的地方,经常能挖出白骨,那就是埋的姓严的人。我觉得这个答案不理想,最起码不怎么严密。<br>我经常一个人坐在一个地方,思想里在天马行空,一场巨大的灾难突然而至,人丁兴旺、经济繁庶的严庄,在这次灭顶之灾中全村覆没。后来的一段时间里,大风穿过空空荡荡的村庄,雨雪覆盖了死气沉沉的村庄,来往的行人绕过了散发着的晦气的村庄。再后来,蒋姓的一族人,经过千里迢迢的长途跋涉,在一个深夜抵达了这个空洞的村庄。身心疲惫的他们顾不了许多,放下包袱,起火烧饭,饱餐之后呼呼睡去。第二天,艳阳高照,田野在荒芜中生气勃勃,河流在安然里静静地流淌。村庄在他们的眼中生动起来。经过简单的商量,他们决定留下来,从只鳞片羽的遗迹中发现村庄的过去。他们没有完全放弃村庄的历史,他们沿袭了村庄的名字和生活方式。<br>这当然只是想像,它填补不了巨大的空白。空白里的很多问题不断跳出来,在很长时间里折磨我的大脑,而我又没有能力去深入考察,所以只好沉陷于苦苦的思索和幻想之中。比如我们的来源,从什么地方迁来的,而且这么整齐。我知道,我们这个小小的村子虽然都姓蒋,但也分三大家族,在过去关系紧张的时候,打起仗来是你死我活的势不两立,动刀动枪打死人的都有过。可见,村民们虽然同一姓氏,但肯定不亲,没有血缘关系。相反,在村子外面,我们倒有五幅之内的家门,我就曾经参加过一次因那边兄弟被欺负而组织的整个家族青壮年都要求去的群体性斗殴,但因有人调解没有打起来。在那起事件中,我们的家庭表现出了高度的团结,让我们切身感觉到“血浓于水”这样说法的正确性。我为此投入了很大精力,并在所有可以得到的机会中进行寻觅和研究。我从网络和有关书籍中得到,我们蒋姓的起源一个失去的诸侯封国,辗转了很多地方。我也隐约听说过我们来自江苏,后来在一份资料中查到,安徽的蒋姓大都迁徙于那里。这无疑是对我的极大鼓励。但还有更多的事情我不得而知。我总是认为在我们这个村庄的形成和流转过程中有许多重大的事件,到了现在的格局早已面目全非了。而一个小小的村落历史不可能有正规的记载,它只能活在我的想像之中。作为出生地,它必然历史地成为我们最初的根源,是我们的土壤和水份、血液,为我们的身体和精神所依赖。<p>但有一点是毫无疑问的,所有的村民,特别是年轻人,都在想方设法离开村庄。没有任何一个人以作为农村人、尤其这个特别偏僻、贫穷、落后的村子子民而感到骄傲。我们少年初懂人事之时,父母就在教育我们,要好好上学,要考上大学,要离开村子到镇上去,到城市里去,做个离开土地可以风不打头、雨不打脸的工作人,做一个拥有“小本子”可以吃上皇粮的公家人。他们在教唆我们背叛村庄,教唆我们打碎完整的村庄,把村庄的一片带走,进入城市,进入一个上层的社会。而且,这个教唆像种子一样深入人心,就是这样简单、朴素的理想,成了我们奋斗的坚强支撑,贯穿于我们整个成长史。<br>当然,不当农民,不继续在村子生活下去,也不光是父亲的教导,更有现实生活中的感性积累后的理性认识。我曾利用假期帮助父母卖一些田里收的土特产,比如香瓜、花生等等,更频繁地在生活中与诸如村镇干部、乡村警察等基层官吏一样的人打交道,还包括学校、供销社等等,他们都在不断对我进行亲身暗示、教育,从村庄来的我们是多么低贱和卑微。我多次和父母一道或者独自一人到粮站去交公粮、换粮票。那些工作人员,用一种带沟槽的尖状物反复插入我们的粮食口袋,然后高高白扬起,一道美丽的抛物线,娴熟,优雅,自在,如此对待农民的最终收获、唯一成果,却是多么的不敬、鄙视、侵害,更不要说之后仿佛无所谓一样轻松的一句话,就决定了所谓的品级和价钱,从来语气都是不容置疑的。<br>有一次,我在我的乡里,我怀着对警察的无比向往(并不是热爱,而是觉得他们有权、神气),买了一件没有徽章的警察服穿,很自敛地走在大街的边上。虽然土气极了,但在那时候,这样的穿着却在男孩子中特别盛行。但没有想到的是,非常不幸,我被一个老公安(是我后来的一个同学的父亲)发现了,立即被扭进了乡政府的一间房子里,他拿出一把大剪子,咔喳剪出一个口子,两只手下去,捞起、抓住、拽紧、对准红线,再“咔嚓”剪开一指长的裂口,扔下剪子,一只手抓住一角,往两边使劲一分,哗啦一声,我的一只裤管就成了一个巨大的片状翅膀,我怎么捂都捂不住它飘飘飞翔的欲望,捂不住它再回到大街上不断巨大幅度地旋转着的舞蹈激情。这个的舞蹈一直上演到我走到我的亲戚家里,夸张的舞姿几乎把还远远未长成大人的我给摁进了地面的灰尘中去。<br>是的,村庄是低矮的,生活在村庄里的农民是社会的最低层,受尽冷眼和欺辱,他们被践踏尊严、被欺侮人格、被洗掠钱物理所当然,不胜枚举。比如现在还是随处可见的暴力标语“该扎不扎,见了就抓”、“放火烧山,牢底坐穿”、“该流不流,拉猪牵牛”,就连“坚决禁止越级上访”都能公然写在村口的白墙上,至于“严厉打击……”啦,“严禁……违者罚款xx元”,更是司空见惯、比比皆是。(《瞭望》2003年第45期)这些都是非常直白明了的见证,清楚地在说明那些人在心理上在与农民的严重对立,要对农民实行高压治理。这样的经历和见闻都在现实地教育我们,要去掉头上“农民”的光环,一定要自己努力争得权势,跻身上等人,光宗耀祖,最基本的也要像儿歌《读书郎》中那个小儿郎一样,不受人欺负,不做牛和羊。<br>可以说,这些都是对农村对农业对农民肆无忌惮的强奸。正是这些司空见惯了的行为和姿势,拆解了我们对农村的信仰,拆解了我们对村庄的信念,拆解了我们在还算有点心志的青年时代对能否做好一个农民的信心,使我们对自己的前途充满着怀疑,不得不走上一条从村口岔出的背井离乡之路。<br>我至今仍然清晰地记得,我们村子后面庄子里的一个女生,在我上高一时,她考上了临近一个县里的初师中专,引起的震动和举行的庆典是多么盛大。大家仿佛着了魔一样奔走相告,反复议论,焦点状态绝对的空前。她是我们那个大队第一个凭读书考学走出村庄的,因而给她本人及家庭带来了巨大的荣誉。她的成功及成功带来的喧哗,给我们这些仍然在校孜孜以求的孩子所带来的压力是沉重无比的。我感到头上的天越来越低,属于我的空间越来越小;而脊背上扛的东西越来越多,几乎压得我透不过气来。我的眼里始终罩着一缕雾气,既看不到前方,又担心着落榜的遭遇会一次一次向我逼来。我觉得自己在钢丝上走着,命悬于一线,很危险,也很绝望!多少年以后,甚至起直到现在,我的梦中仍然反复出现有关高考的情境,而且大都是在考场上出现了意外的问题,使我不断地在一身冷汗中惊醒。这一点想起来就有点让人后怕,我不敢设想我最终走不出农村会是什么样的结果,我更是回避着参与、观看、思考我的兄弟姐妹在家乡务农和到城市打工的艰难现状。说起来似乎是夸张后的残酷,但对于我,确实是心中的痛,不能放下而耿耿于怀。<br>的确,我一生以来总是信心不足,低调而卑微地生活,包括考学,包括对工作的把握和进取,包括成年以后和女性交往。这可能是我的村庄给我的,或者说是我的家庭和我少年时代在村庄中的地位给我的。奥地利心理学家阿德勒在他的《自卑与超越》一书中说,人的性格成型过程中,童年时代在家庭和社会中的处境是非常关键的方面。我想这一点在我的身上就得到了充分的印证。但<br>村庄也给了我的另一面,就是特别坚韧,吃下万般苦,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放弃。在之后的学生生活中,我以蜗牛上树的精神,用最笨的脑袋想出最笨的办法费劲地挤上通往高校的“独木桥”。多少个暗淡的清晨和黄昏,在连接村庄和学校的那些曲里拐弯的田埂、土路上,我背着洗得发白军用式样的黄书包,手里攥着一本书或笔记本,走一步停两步,嘴里念念有词,仿佛进入状态的做着法事的僧道。是无奈,是自觉,是认命,是情愿,分不清。几分执着,几分癫狂,几分痴,真是一道另类的风景。上帝还是有点公心的,或者用一句古话说叫功夫不负苦心人,我最终考上了一个不起眼的师范专科学校,后来统分进入城市,顺利实现了跳出“农门”,从形式上彻底逃离了我的村庄。<p>这下是不是就解脱了,解放了?不是。绝对不是!我仍然是从村庄里分享出来的一块泥土,在异地他乡漂泊着,流浪着。从意识到离开村庄的那一刻起,村庄情结就此而生,乡愁的烽火就此而起,而且在时间里越来越紧,越来越高,越来越复杂。“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我在女儿还没有学会说话时就教她背诵的诗句。我也不是十分清楚,我这对她进行的到底是母语训练,还是在强行加给她我的乡愁。同样,另一句唐诗“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也是家喻户晓,在各个场合都被吟起,随着意念中的那缕袅袅雾气升起,让人很快进入一个暮色四合、无处可归的绝望情绪。这大概也是人类在对自己来自何处回到何方的一种无法解答的根本追问吧。<br>我想我的根已经种植在那片土地上,我是从村庄的田地里长出来的,就像一株植物,无论能长到多高多大,哪怕长上天了,但根还在那儿,血脉里流淌的仍然是那里的水份,骨子里仍然要靠那些基本的养分支撑。如果那儿稍有一点风吹草动,我都会感觉到一些莫名的疼痛从身体深处漾上来。<br>于是,思乡就成了意识中主要的流程,回乡就成了生活中永远的话题,乡音就成了世间最美妙动听的音乐,老乡就成了各种关系中最铁的一类,衣锦还乡的梦想就成了支持工作、生存永恒的源动力。<br>大概从脚步一离开故乡土地那一刻起,想家的情绪和回家的冲动就一直在心中盘旋不去。回不了家了的感觉,对乡关何处的追问、张望和寻找,在每一个独处时刻总是翩然而至。乡愁是心中一块永远的痛,再也无法治愈。<br>我的乡愁应该是从外出求学时开始有的。到高校读书是我第一次远离家门,在路上时,我就感觉到心绪起伏较大,很多想法在大脑里汹涌不已,一种失去根底的无望紧紧地攫住了我。到了学校,报到,找宿舍,陌生、无绪和茫然让我陷入了急躁和沮丧。很快,一个同县的上届老乡就过来了。他说此前他就来新生宿舍调查了,看到我的铺位不好,就把我的名字与铺位好的名字调了个。然后他带着我办余下的手续,熟悉校园环境。这下我的心里有底了,刚来的生疏感和紧张被轻轻拂去。我像电影中那些长久失去上线的地下工作人员找到了组织一样,激动,兴奋,感慨万千。接着,其他老乡也来了,嘘寒问暖,让我非常感动。之后,我们经常在一起聚会,一起出去游玩。谁要是遇到问题,大家一起帮着出主意找路子办事情。尤其是男生谈女朋友,只要谁有了目标,其他人肯定会全力以赴去帮助。甚至两个男老乡喜欢上一个女老乡,还可以互相谦让,或者开个小会研究一下,看谁上更有把握。在这里,我们形成了相对稳定的小团体,有了家一般的温暖。也由于这样一段经历,在后来的社会生活中,我对老乡始终保有非常深的感情,对他们的事情总是以极大的热情去帮忙联络。<br>这种固执的感情可能是所有在外乡流浪的人共同点。在《论语》就说到“乡党”一词,可能讲的是本地的,但后来还是被那些漂泊者延伸开去,成为外乡人小圈子的一个词汇。在各种社会关系中,老乡肯定是一种非常重要的关系,并被很多人利用成一种重要资源。包括一些地方政府,广泛罗集当地籍贯在外地混得比较好有一定地位的人,大概就是看上了这些人对本土怀有着的独特感情。这就是村庄情绪,这就是小农意识,与现代的开放趋势有点不入流,但市场却非常之大。<br>我当然也想回去,想为家乡做一点事情,虽然我没有任何成就。我仍然在做梦,期望有朝一日能发达起来,在村子里盖上几层小楼,让父母能扬眉吐气,让乡人能抬头仰慕。不仅如此,我还梦想着,我有能力修一条高等级公路直通村庄,在村里办企业,搞文化活动,让那里繁荣起来。我甚至幻想,在村子前面的小河两岸,盖满各式各样的楼房,成为商铺,平行的桥梁反复地搭建在河上,使我童年时过河难彻底成为过去。就这样,我的村子因为我而逐渐发展成一个大都市。因为我知道,上海就是由一个小渔村发展起来的,现在居然是国际性的大都市了,经济、文化都十分繁荣,市民也大都十分富有。我还要在村子建造巨大的剧院,每天上演经典的歌剧、芭蕾,使曾经养育过我的河水从此富有人文因子,使我的乡民和后代得到能良好的教育和文化熏陶,成为教养良好、行止优雅的士人和淑女。<br>这些只能是一个梦了,我从来不敢说出来,否则人家不笑掉大牙,说我是傻冒、痴人和疯子?但我对家人、村庄的关注、照顾却从来没有停止过。只要那个村庄的人来到我的城市,我肯定要盛情招待;只要是自己家人过来,我都要在妻子给过生活费、路费之后,偷偷再表示一点。村庄还是少年时代的样子,停留在我的印象中,我的老家还很穷困,我是在穷困的老家支持下成长到今天的高度的,我必须付出一些进行回报。唯有如此,我才能心安,才觉得我没有忘本,才能不会怀疑被乡亲们在背后唾骂,才能踏实地觉得永远不会被我的村庄遗弃。我在我的另一首诗里很到位地表述了这种心情:“而我确实长大/长大的人生正在开花结果/每一个果实都贴上/乡音的标签。家乡/在他乡高傲闯荡/老乡们向我走来,一起诉说/自己也是一面老家的旗帜/今天我们要辉煌,就是/衣锦还乡的梦还在高扬/哪一天回到江东/听一听老人夸奖:/你们都是好儿郎!//于是,汇款单在日子里/驮去片片砖瓦/在老屋前盖起新房”。<br>的确,现在已经走得很远了,我的心思像一朵云一样,坚定朝着村庄的方向。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情绪更加严重。2003年5月,对于我的人生旅程来说,是一个标志性的日子,在我快三十五周岁时,我的女儿诞生了。在为女儿取名的时候,我翻了辞海、辞源,看了很多很迷信的取名书、网站,经过反复计算,我把她名字定为“书禾”。这里面有我最宝贝的书籍,再就是落脚点,禾苗,是我的村庄最有代表性的作物。我还给她起了“田田”的乳名,完全是一厢情愿的乡土情结。<br>乡土情结。这是最重要的情结了,结在心头之上,永远都解不开。听说,过去不少背井离乡去外地谋生的人,特别是到另外一个国度的游子,临离开家乡的时候,都要从深井里挖一把土上来,用布包裹好,放在珍贵的箱子里,或者供奉在重要的牌位上。这就是乡井土。井水是用来吃的,是人们的血液的来源。在农村一般是一个村子一口井,共吃一口井水的人,当然在血缘上就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了。所以,井往往就是家乡的象征。带着这样的乡井土,就等于把家乡带在身上,有了可以直接寄托的对象,甚至可以直感地闻见家乡的气息。这对于一个“独在异乡为异客”的人来说,确实是很重要的。在很多奔忙的间隙,看到了这一把土,就看到了远方的村庄,看到了村庄里忙碌的亲人和伙伴,看到了在田野里高高隆起的祖先的坟茔,也应看到了自己的前因后果,看到了一个真正完全的自己。可能在这个时候,漂泊不定的感觉才能稍稍平息,总在旅途上的脚步才能千稳稳落下。生于斯长于斯的一把泥土,竟然可以解决很多问题,令人匪夷所思。<br>泥土也的确也不简单。无论是西文还是中国,在最古老的传说中,人的起源都与泥土有关,泥土是我们的原料。如《圣经》中的上帝按自己的形象用泥土造人,如我们的女娲抟土作人,等等,都是来自一个意象,人是从土地里生长出来的!人只是土地里的一小块泥巴。泥土,最不起眼,时刻被我们踩在脚下,却是我们最初的生命之源。<br>而这个根却对一个出走的人一直发挥着重要的影响。我到现在为止,一听到别人指责农民时,还是愤愤不平。不仅要辩解一番,还要找出各种论据予以还击。仿佛这就是一个立场,非要和人家对立起来不可。在所有场合、所有时刻,只要有一点点来自家乡的消息,我就倍加关注。有很多次,我在我的城市或我到达的地方,看到门上面标记着我老家县名的汽车,我能久久地出神,甚而莫名其妙地跟上一段路。我现在还是不太习惯城市的生活方式,在日常事情中,勤奋、刻苦、节俭、守约,从来都是担心着负了别人。我还是吃盐大一点的菜,喜欢老家手工做的豆制品、粉丝等。在所有酒席中尽量吃得饱一点,生怕再一次挨饿。和我大致一样,我的父亲也不适应城市生活,他甚至更加激烈,在我这里生活一段时间,总是不停地拉肚子。我的妻子说,他这叫水土不服!<br>水土不服。多么精确的表述啊!是人不服气另一方的水土呢,还是水土不服气从另一个地方来的人呢?水土,是我们生命中最基本的元素。我们都是从土地里生长出来的,我不能真正离开土地,离开自己的一方水土。否则,怎么过都不会顺当的。土地对于人来说太重要了。<p>在我们这个传统的农业社会中,土地一直是人们的命根子。在旧社会,大部分人的奋斗就是为了多占有田地,想办法挣钱,回家置田产。有不少拚了血汗挣来的土地,在解放时却又挣来了一个地主身份和后来无穷无尽的悲怆命运。世事真是无常啊。然而,所有农民,没有一个人会主动放弃土地的。在打土豪分田地时期,我的伯父在一个城市有了很好的工作,但他还是跑回家了。回家就可以分得土地呀,土地就是最可靠的保障。所以,他想当地主!谁知,几年后风云大变幻,工人是领导阶级,人们的价值观完全扭转过来,他再后悔也没有点子可想了。后来搞联产承包责任制,土地又一次金贵起来,土地的生产力、使用价值得到了极大的释放。我们村子里的田埂越来越窄了,有的相邻田地的主人为争执一寸疆界打得头破血流。更有甚者,请来权威人士拉尺测量,界定好准确位置,埋上石头。这就是界石,相当国界上的石碑。可以想象得出,土地对于农民来说多么重要。上升到国家,经常是如此表述:祖国的每一寸领土神圣不可侵犯。谁要是在这上面犯下错误,就会被历史狠狠地记下一笔,从而成为千古罪人,留下万世骂名。这样的沉重罪责不是一个肉身之人能够担当得起的。<br>然而,对外坚决寸土不让,对内,又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况呢?是一种让人心酸的情况。特别是对一个农民或者农民的后代,在这个以农业为传统的国家,大面积地流失土地,如此毫不珍惜抛弃土地,的确让感到心寒。我在网上搜索有关土地流失的数据,20多年来,仅被征用为国家建设用地,尚缺少精确的统计,根据有关资料粗略估算,恐怕不下于5000万亩。有专家估计,目前全国失地农民的数量可能超过2000万人。上世纪90年代开始,全国兴起大办开发区的热潮,最高峰时达8000多个。当时全国每年流失耕地数量在1000万亩以上,人为征占约为500万亩,如按当时人均2亩左右,失地农民是一个多大的数目啊。1996年开始,中央严令限制新增征用土地,要求土地总量平衡,这样每年大约是200万—300万亩征占土地,如按照大多数被征地区人均1亩耕地左右,每年有200多万失地农民。据《光明日报》的信息(2004年4月19日B1版),从1997年到2003年7年间,耕地从19.5亿亩锐减到18.5亿亩。全国有6015个开发区,规划面积3.54万平方公里,相当于全国城市面积的总和。<br>与此同时,年轻一代的农民观念的嬗变也导致了土地的抛荒和流失。在我的村庄,几乎所有的青壮年都完全或基本离开了土地,因为种地赚钱很少甚至亏本。他们有的到城市里去打工,有的成了新的拾荒者,更有甚者,有的跑到江浙等沿海地区去承包别人的田地当产业化的农民。他们在外乡置下产业,转去户口,渐被同化。留下的老人和年幼孩子是种不了田的,许多田地只好荒着,而打工者挣来钱再交各种税收和上缴钱。而且,由于兴建了合肥至徐州的高速公路,正好拦腰折斩断了村庄;不仅如此,村庄的西边兴建了一个大型水库,我们庄子的大部分田地淹,人们的口粮都不能保证。地方就把一些居民安插到其他村庄里去。短短十年,我的村庄七零八散,村民四处流浪,在全国各地谋生和安家。这个村庄已经从形式到内容都快没有了。<br>“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这两句诗因为温家宝总理在国外背诵了一遍而再次激动着更多热爱故土的人,激发了更加汹涌四起的乡愁烽火。虽然一直在国内工作、生活,我也同样被诗句感动着,甚至热泪盈眶。但我们仍然不能明了,作为农业的基本生产资料的土地,出路、归宿在哪里呢?<br>可是,我的心里仍然十分明了,不管远离了千里、万里,不管她是否还对我的命运构成什么样的作用,我都将永远属于那片土地,属于依赖土地而生存的村庄。不管是感激和怀念也好,不管是受伤和痛恨也罢,最深切的感情仍然逃不出那片土地。不管是发达了,实现了当初的梦想;也不管是落魄着,仍然在外乡苦苦挣扎,心中的乐土还是那片土地。作为一颗尘埃,那片土地将是我永远的憩息地和最后的归向。<br>对故土的怀念、关注和精神上的建设,是每一个出走的游子心灵的后花园。在一有可能的时候,就应该去转转,坐坐,休养生息。“小时候/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长大后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我在这头/新娘在那头;//后来呵,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我在外头/母亲在里头;//而现在,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在这头/大陆在那头。 ”这首诗在海内外华人中早已广为传唱,“从21岁负笈漂泊台岛,到小楼孤灯下怀乡的呢喃,直到往来于两岸间的探亲、观光、交流,萦绕在我心头的仍旧是挥之不去的乡愁。”谈到作品中永恒的怀乡情结和心路历程时,余光中说,“不过我慢慢意识到,我的乡愁现应该是对包括地理、历史和文化在内的整个中国的眷恋。”回忆起70年代初创作《乡愁》时的情景,诗人时而低首沉思,时而抬头远眺,似乎又在感念着当时的忧伤氛围。他说:“随着日子的流失愈多,我的怀乡之情便日重,在离开大陆整整20年的时候,我在台北厦门街的旧居内一挥而就,仅用了20分钟便写出了《乡愁》。”(《北京青年报》 2001年9月3日 &nbsp;)这么优秀的诗歌瞬间挥就,可见乡愁的力量是多么的巨大。乡愁的方向直指故里,多少人奔走在千山万水的归途上;又有多少人隔了多少代又在努力地拨开云雾寻根问祖。俄狄甫斯的问题不断折磨着已经离家出走的人们,他们只有回首,让心情有一个合理的去处。<br>然而,故地重游,旧梦已经不可能重温。印裔英国作家奈保尔的故乡来自于外祖母的叙述。他的《幽暗的国度:记忆中现实交错的印度之旅》遭到严厉的批评之后,他说他的故乡之行是“一个令人感伤的经历和体验”,是一次“对个人不幸的记录”。(《人民文学》2004年第3期116页)无论是衣锦还乡,还是曾经豪情万丈现在却是空空行囊,回家是所有人的心里最后一个理想,更是文学中的一个重要母题。变故悲哀似乎一直穿行其中,无常无居的沧桑,物是人非的感慨,都让人愁肠百结,一咏三叹。“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哀。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这种无奈是一种不被认同的难堪,是一种有家难归的绝望。这还算好一点的。据说,苏联进入捷克时,当地人大都逃离家乡,剩下的人也采取极不配合的态度,导致他们想绘制一张地图都不能够。后来,侵略者们就用俄语为各地起名,并树起了指示牌。多少年过去,那些远走他乡的漂泊者回来了,他们再也找不到自己的家园!<br>我的故乡认识来自我直接的体验。我用我的耳朵我的眼睛我的脚步感受着村庄的一点变化,我回避不了支离破碎的土地,回避不了支离破碎的村庄,回避不了支离破碎的亲人和乡邻,回避不了支离破碎的感情。父亲在世时,我基本上每年回去一趟;父亲去世后,我回去得更多了,只要有一个理由,我立即奔赴上回乡的路。“我坐在田埂上/听夏虫起伏,抬起一条河流轻轻地流//偶然有不明的声响划过/我们都期盼有新的灵验出现//抬头远望//庄稼丛中高高堆起花圈/父亲在神秘的光芒中偶然出现/竟然没有一丝伤感和怜悯//而我仍然不肯离去/极力捕捉新鲜的气息//父亲下葬的地方/每一捧泥土都是/我的亲人我的家乡”。是的,从父亲西去的那一刻,我的归宿要求更明确更强烈了,而物是人非、甚至物也非的无常与沧桑常常是我的思考主题,对人生的无奈、对世事的豁达、对生活的从容更加明显地认定和实践。我想我是进入了一个科学而积极的状态,对我的村庄我更多的是接受,力所能及地做一些事情,在支离破碎中最大程度地给予、回报。<p>天气晴朗,蓝蓝的宇幕穹庐一般展开,在远处淡化、低落。那里是云,云下面是薄薄的雾气,雾气隐约中有许多村庄,海市蜃楼一样,像一块厚厚的海绵,无尽地吸收我的想象力。我的想象力正在虚拟远方,虚拟我的村庄。那是一个遥远的所在,时间和空间上的,里面有越来越多的东西为我所不能知晓。我在这些不知晓之中沉沦、失落,找不到归途。我想我应该进行重建,在我的心里重建,对我的环境进行认同。村庄的速度必须是慢,广阔,稀薄,深陷,松弛,浪漫,落后。我也在努力边缘一些,不再紧紧守住过去的印象,像远方的虚拟,在柔软的起伏里,我可以毫不设防,完全放松,真正有所归附。这归附之所还是那个村庄,我心灵的地图,占据心的全部。<br>而我已经只身地图之外,成为从地图里游离出来的一块碎片。在现代文明无所不在的时空里,偶然折射出一些朴素而古旧的光芒,回应着我心里始终装满的村庄。<p><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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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7-16 20:16:00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雨荷风 于 2015-10-7 22:04 编辑

文章是有点长了.但是写的很好.关于村庄&#59;关于我们农家里出来永远洗不掉的根,然而,我们却总是要下意识的逃避,很有同感&#59;关于乡愁&#59;关于子女.很好.不过,大概是表达过于多的原故,中间有段稍有些散了.先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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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3-5 20:17:00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雨荷风 于 2015-10-7 22:04 编辑
下面引用由翩翩燕2005/07/16 08:16pm 发表的内容:<br>文章是有点长了.但是写的很好.关于村庄&#59;关于我们农家里出来永远洗不掉的根,然而,我们却总是要下意识的逃避,很有同感&#59;关于乡愁&#59;关于子女.很好.不过,大概是表达过于多的原故,中间有段稍有些散了.先重下<br>
<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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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3-5 20:25:00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雨荷风 于 2015-10-7 22:04 编辑

而我已经只身地图之外,成为从地图里游离出来的一块碎片。在现代文明无所不在的时空里,偶然折射出一些朴素而古旧的光芒,回应着我心里始终装满的村庄。<p>共同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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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3-7 23:54:00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雨荷风 于 2015-10-7 22:05 编辑

写的好,感情真挚而朴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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