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梦有点离奇…… …… …… 也许从一开始,我就该相信自己的预感。
但是现在,一切都晚了,既然不能逃开,就必须面对。这是我跟随陈探长以来,第二十三起刑侦案。 它很特别,仿佛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一番不同寻常。
大洋行商、李氏庄园的老爷李沅良被人发现死在书房后的会客室内,呼报不算大声、但是听到便是一阵震颤。怎么,偌大一个白沙县,岂不闻,“紫砂王、白玉唐、凤凰堆里李沅良”! 就这样一位大人物,怎么就突然暴毙了呢?这一刻,我似乎比陈探长更想知道答案。 “准备好了,一起出发!”这么多年,彼此之间已经培养出了默契,有时只需一个眼神,就知道该怎么一路负责到现场。
“你们觉得这花园怎样?”他突然停下来说道,“你今天好像有点紧张。” “是吧……”我少有地、动了念头回避他,并不因为此刻,他是长官。 他继续说,“我呀,曾经觉得,你就是住在一个像这样的地方的女人。 ” “为什么?” “因为这样很配你,我从来都觉得,你只是缺了一件衣裳……” 我尽量不去看他,慌张有如夏日树荫里躲闪的阳光。 真的,我敢说,我从未做过这样的梦,住在这种朱门贵府么?那种能灼伤人眼睛的气派、每一个年轻过的人,都会忍不住心生向往。 “有什么好的,不过空有一副皮囊!” 虽然嘴上这么说,不过,我会爱上它光鲜的表象。仿佛我曾经就是这里的主人,不,梦见过的东西,到了眼前,分明不止是一种幻想。 我们继续往前走着,也不知怎的,越走越深,花木扶疏、凤尾森森、只觉一种通往阴森恐怖的渐变感。我开始对空气中的气味产生防御,虚虚实实,不知道哪一下会被突然重创。 这种不安在我直面现场的时候迎来爆发,我必须背过身去、借呕吐释放内心积聚的能量。 “还撑得住吧?”他突然停下来问我,噢,我不想让他小看。 “我没什么,探长。”虽然在一起这么久了,他偶尔也会在人前直接叫我的名字,但是我一直坚持用尊称的。在任何时候,这绝对是一种良好的习惯。 “死了超过五六天了,真是的,有钱人活着什么都好,唯独你自己怎么死都没办法管。” 的确,若不是空气中扩散的味道,他躺坐在椅子上的样子就跟睡着一样,在我看来,是个很和善的老人、静谧而安详。
“杨队长,是谁最先发现死者的?” “报告探长,是一个叫春燕的丫头,平时贴身服侍李老爷的饮食起居,刚刚已经在下面问过话,是她今早闻到气味了,叫人来打开的。” “噢?那就奇怪了,既然是贴身伺候,怎么老爷几天不在,都没发现呢?” “这个嘛,好像老爷有些特殊的习惯,隔几个月,就要一个人出门一趟,每次都十几天,走之前也不必跟家里人说,家里人自然也不会去找,所以家里人这次也是这么以为的。” “那老爷都去干什么?” “额,探长,这个,她只是个小丫头,又不是当家人,恐怕也不知道呢。” “那这家里面现在谁主事?由谁负责?” “是二太太,听说大太太很早就过世,不过留了个大少爷,家里的事连同生意上的事,也是要经他手的。” “哦,连内务也管,有意思。已经两个了,那他还有没有别的老婆?” “还有个四太太,叫林绣荷……” “等等,那三太太……” “是,探长,三太太好像也不在了,比大太太还要神秘,家中很多下人都是后来请的,都知道得不多……” “这样啊……” “不过——”他突然压低声音,“据这里的一位老佣人吴妈讲,三太太在差不多二十年前,被老爷命人放把火烧死的……”
听到这里,我不禁内心一揪,莫名地、同情起一个陌生女人的命运。 他转向医师这边,“现在能不能判断死因?” “是的,探长,初步估计,是中毒致死,至于是哪一种、还要回去继续化验才行 ……” “可是探长,大少爷特地传话嘱咐说,只能简单地查看、绝不能动身体。” “那就难办了……不过您放心,我会尽力。”
“那你这边呢?”现场勘查到了尾声,他突然走过来问我,而我正漂浮在一个未名的幻境里。 那时,我已经取了几样证物,又不知怎的,从花梨木几的案格里拿起一只绣金小匣,正在我犹豫的刹那,他从我手中接了过去。 奇怪的是,就在那一刻,不知发生了什么反应,我突然觉得强烈的阳光透过金光闪闪的笸箩返回到眼前,竟深深地刺痛了眼睛。 “怎么呢,雅萍?快醒醒!” 我知道他一定一手拽着我,一手狠狠地扇我的脸,可是没用的,一点都不觉得疼,我就这么倒在了这间,已经有了一个死人的屋子里。
“好些了吗?”醒来的时候,我已经躺在了他的公寓里。 看到他气氛多少有些微妙,“那个,不好意思,我尝试过了,总不能在你身上找钥匙,索性大着胆子把你抬回家里。” “‘抬’回来的?”比起他,我更不想让自己变得紧张兮兮。 “还是说‘扛’比较准确哩!” “值了,看来我‘高升’可期。” “诶,这话不假,以李氏在上流社会的影响力,破了这个案子我就真可以替你打份报告送交上级!” 我们两个的话题,最后总会回到公事上。这是惯例。
“你怎么看?” “不应该啊,位置不算偏僻……总觉得不太正常。” “你是说为什么这么久才发现?” “奇怪,既然常出去是一种惯例,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报案?” 我脑海里突然闪现一丝浮光。 “照现在的情形,没有脚印,也没有其他人为的迹象,我只能把它往自杀的方面联想。” “这不是你的风格……” 他笑笑,“所以,有你的协助,我才能拍板。” “真的吗?”我没敢看他,却看了时钟,“六点了,你太太跟孩子在等你回家吃晚餐。” ……
送走了探长,我打开床头灯,试着在昏黄的灯光中,把所有经历过的细节重新梳理一遍。 这是师傅教我的,第一次现场接触是最宝贵的、它保留了最多的信息、最有可能把现场还原。 这一晚,没有月光的干扰,我想了很久,然后一宿无眠。
第二天兵分两路,探长不在的时候,我就拥有在现场负责的全权。 也许是看我们“正主”不在,李氏的家丁们态度都特别敷衍。 ——“大少爷说了,除了书房,不能进出其他任何房间……” ——“大少爷说了,有事就问顶总管,别乱穿人家的花园……” ——“大少爷……” “难搞的大少爷!”杨队长自己也当了爹。 “是从小缺乏母亲管教吧。”我不知道这句话怎么就溜出了嘴边。
再次走入那间房间,再也没有当初那种令人窒息的感觉。 移开遗体的位置空空荡荡,所有的陈设顿时变得没那么讨厌。 是间很漂亮的房子,我甚至很想坐在死者坐过的椅子跟前。
没有太多有价值的线索,杨队长掏出了一根烟。 大少爷的探子一直跟着,马上就来捉我们把柄,“干什么,没看到地上铺着地毯,赔得起吗,都是进口的波斯棉!” 果然是财大气粗,养的奴才都比别人多吃了半斤盐,杨队长差点就要发作,干了快二十年,几乎没有人在他执行公务的时候,还跟他蹬鼻子上脸。 “窗户外面是一个花架?”我必须出面岔开大家的视线。 他们面面相觑、像是在揣度一个简单提问、不知道到底能不能把我的话往下接。 “好的,我已了解。” 应该是得不到什么线索的,有人故意设了防御,也许是为了阻挠我们获得真相,又或者、是他自己心虚的表现。
“今天毫无收获?” “不会出你预料吧。”我苦笑着说。 “看来你们遇到了一个狠角色!” “我眼前,不是也还有一个!” “拍马屁么?” “不是,想听听你怎么说。” “像不像一‘场’自杀?” “额……” “现场几天没打扫,灰尘都有很清晰的脉络……” “可是……” “所以我说这像一场表演,太逼真,反而就不那么可信了!”他的眼睛炯炯有神,那种专注时特有的光芒、如焰火般闪烁,“如果我们都觉得像自杀,那他们更应该这么觉得。” “也许是对舆论欠缺一个交待……” “要么就是报案的立场不合!” 这番话令我若有所悟,“难怪了,春燕在二太太房里,但是却是四太太这边的人来报的线索。” “啊?”他脸上掠过一丝狐疑,“四太太失宠已久,你怎么联想到这点的!” 我意识到我犯了个错、因为说出这番话以后,他一直用研判的眼光来审视我。这样让我很不自在,“只是女人的直觉,你调查过后才能踩信的。” “可敬的直觉,你还需要发挥得更多。” “又拿我取笑!”我很想假装生气,不过现在不是时候,眼前是一双会让人误会的、男性的目光,我不敢确信自己还能镇定多久,但是趁清醒的时候、最好赶紧摆脱。 “确实有人到过现场!”我这句很小声,但是应该能给他足够的震撼了。 “你的推测?” “不,陈述事实。” “那证据呢?” “窗子。那窗子平时没人的时候一定都关着!” “对呀,窗户关着、于是都以为老爷又出门了。” “而且这里不是很偏、外面只有一个花架挡着,味道分明很大,但凡开着窗子,早给人发现了。” “所以分明死后还有人来过。” “我记得那天,阳光很大,你都中暑昏倒了。” “应该在那之前,窗户被人打开了,而且,直到今天还一直这么开着。” “很好。”他的样子应该是有不少把握,“你是不是心里跟我想得一样,有一个人最先被锁定呢?” 我不想承认。默契有时候会诱发人思想出格。 “先等待化验结果。”
“你相信么,植物也能杀人?!” “恩?!” “验尸发现,死者口腔跟唇上的残留物,属于一种花的成分!” “是凤仙!”他顿了顿。 当时我正在倒水,听到这里,突然把水倒在手上。就好像要用这种方式帮耳朵确认。 “没烫伤吧!” 我点点头,却依然忍不住抱起手臂吸吮。 他继续自己的思路,“我当初也是无法置信,这个案子的确很不简单,不可思议,凤仙花还可以杀人!” “有什么打算?” “得查来源,大少爷那边得找人去跟。”
很快,事情好像出现了转机,诸多证据都指向了那个传说中,不可一世的李家大少爷——李映伦。 “是时候拜访一下关键人物。” 照说这一刻期待了很久,可是临到跟前、我又有些却步。 好在大少爷贯穿始终的傲慢让我可以完全放开的投入。 人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对人脾气好点,相反不利于反客为主。 “希望不会占用我太多时间,我会议很多,只空得出一个上午……” “我们也不希望经常找你,所以,能够有问必答对大家都有好处。” “我叔叔……” “李处长已经打过招呼,我们凡事也会多请教你叔叔。” “那好,想问什么?”
“令尊跟什么人结怨?” “不了解。” “最近有没有什么反常举动?” “恩,不了解。” “听说他三不五时要出趟远门,是哪里?” “听哪个混账说的,抱歉……” 想不到,不过二十几岁的样子,倒是个厉害角色,我跟他相视一眼。 “你跟令尊关系好吗?”他改变了策略。 “有谁说我们不好么,我们是父子。”很显然,他比手下更懂得应变。 “从十六岁的时候,你就开始负责家里的丝绸厂跟其它实业。” “不错,我是家里的独子,老爷子一直有气喘,确实是比一般人家的小孩接手得更早点。” 这个大少爷很厉害,似乎是看着他的心思来组织语言。 双方又来回交手了几个回合,基本是一个全面下风的局面。 再坚持也盘查不出什么有价值的线索,于是我们准备起身告辞,末了,临行前问了句,“你是最近外出给老爷邮了一盒子什么白烟?” “你听哪个下人胡扯的,老爷有气喘,我怎么会找烟了,只是一些可以治气喘的凤仙!” 也不是全无收获。他的眼神向我说明了一切。
姜还是老的辣、能够按顺序接招还不够、还得防诈。 原本大少爷就有意从中阻挠,这样一来,他的嫌疑无疑最大。 “他并不知道我们已经知道真相,以为只要阻止我们开膛验尸就可以了,我特地叫杨队长调查的时候故意放话。” 原来如此。可是我依然觉得很放心不下。 “你怎么看?” “我不知道,只是觉得,如果来源是真的,那他没有说一句假话。” “不错,我们还欠缺一些证据,所以我只是把初步的怀疑告诉了杨队长,这盘棋得慢慢经营、慢慢地下。” 可是,杨队长的个性,也许帮了你一时,你觉得他可以沉得住气吗? 我没有直接说出我的忧虑,也许我长期都没有分清、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男人、还是一个长官,所以过于默契之后便会本能地害怕。
事实证明,我的直觉很灵。 杨队长在一次对歌舞厅的检查中遇到了正在谈生意的李映伦,想起上次被他手下出言不逊,便借机刁难,反而被讥笑无礼。盛怒之下,他想起探长说过提防的话,公开叫到大少爷最有嫌疑。 这样一来,可是一夜之间、满城闻名。舆论是既有损大少爷,又把我们直接推往风口浪尖、合围成一股强大的压力。 我们必须给公众一个交待,必须揪出一个人来,哪怕只是做做样子、但是也十分必须。 暂时不能再去碰大少爷,哪怕这是唯一的线索,但是迫于压力、必须放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