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天,李其鹏都很不合作。 他越有心性,实际就是对我们底下人的折磨,同样是人,很多人就是难啃的骨头,你试过卡在喉头的滋味,余威都是一种对人的震慑。 看样子,他还真是有点关系,吴首长日理万机,两天后,还真的亲自发了电报批了回应。 我心想悬了,杨队长,也挺愤恨,为什么官官相护,法律也扳不倒他、生得如此没有人性。 但是我们都想错了,包括李处长本人,进来的时候都蛮有信心。 “拿给我瞧瞧!”他的下一个动作,将是在我们这些人的狗眼面前炫耀自己的御笔朱批。 那又怎么样?如果有罪,就算顶头赦免,我们也会利用舆论、不惜告到底。 飞速地扫了一眼四下,我知道大家跟我一样,都在暗暗较劲。 唯独探长依旧气定神闲,跟他目光接触的刹那,我感受到的,是罕见的信心。 李处长夸张挥舞在空中的手定在了那里,他脸上,留了一半惊悚,再就是一万个不能相信。 “信封里,还有一张便条,你对对是不是首长的字迹?” 他的表情更加石化了,“怎么会这样,为什么我求他,他却要你们‘依法严办,秉公处理’……” “你还不知道吧,北平爆发了卢沟桥事变,日本人觊觎我江山已久,这次终于撕破脸,全面发动侵华战争,首长没有功夫管你。这是其一……” “其二,日本人打着经商的旗号,在你们这些政府高官的掩护下,对我们的矿产、农牧、文物、传统手工艺强取豪夺,早就激起民愤,现在但凡跟日本人有过关联的人都成了众矢之的。吴首长那么聪明,又怎么不大义灭亲?” “还有其三,你以为你张扬跋扈的行为作风,得罪的人还少吗?张、江、姚三位副处长早就想上位,你本来说过五十岁就退休,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可是你后来偏偏想再做满一个任期,他们怎么甘心再被你压几年,不是还差一年才满么,好,现在连退休的机会都不给你!” 我今天算是亲眼目睹了一个人崩溃的过程,不知怎的,我竟觉得他其实也很可怜,风光了半生,没想到,今天落得这般众叛亲离。 “你老实交待吧,你帮石田盗运了多少宝物?你最后逼李沅良交出什么东西?” 这就是我的仇人吗?奇怪,这是一种很特别的仇恨,我没有见过他的样子,这种间接伤害留在我心里的印记,也不足以成就一次大快人心。 这使我觉得好别扭,现实,教我去仇恨一个没了锐气的老人,真的,此亦人父,如果一切都真实的发生,那么我宁愿选择忘记。 真相似乎越来越明朗了,我等待着天空最后的放晴。 “雅萍姐,有人找你!” 我很意外,门外是二太太,年轻的时候有些过节,现在想来身份也很尴尬,所以,如果没有他在,场面一定又会僵在那里。 “陈探长在就更好,”我敢肯定,她很久没画过妆了,眼周分明有泪水冲过的痕迹。 “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我们带她单独进了里面的会客室,我跟她正好坐在茶几的两头,他夹在中间,刚好可以平衡两边的气场跟压力。 她眉头紧锁,我知道,一定有很多话卡在喉头,但是她却很难下决心。 “那个……” “那个……” 我们几乎同时开口,她不禁瑟缩回去,良久,大概把情绪理顺了,“二姐想跟你说一声对不起。” 她说着就要给我跪下,我赶紧跟他一起扶住她,“你这是干什么,那把火也不是你放的,你这又是何必!”
她坐回位置后,一把拉住我,“我今天不光是代兄受过,而是来向你忏悔,我,我也有罪,而且不见得就比兄长的轻……” “二姐,你说什么……” “真的,其实我当初,偷听到了老太太的谈话,知道那一天绣荷会把凤仙花熬得汤药端给你。我没有说出来,背地里反而很高兴,以为就此可以除掉你的孩子,甚至——甚至想,最好一下要了你的小命。” 我不常经历这种往事重提掀起的波澜,所以,说实话,尽管自认做好准备,但是还是觉得很受冲击。 “我就是那么一个自私的人,当时,如果我站出来,她们就会打消这个念头,最后也不会预料到端错汤药,自己反害了自己。” “二姐……”也许,我并不是要安慰,而是求得自己的安心,“事情都过去很久了,你我还有多少剩下的时光,又有谁清楚呢,就算曾经有过那么一段灰暗的过往,而今早就云淡风轻。” “你是个好人……”我看到她极力忍住已经满溢的泪水,不让它掉下去,“十五年了,我没有跟任何人说过这番话,你跟绣荷都是我的一个心结,甚至超过了失去孩子的痛苦,甚至释怀自己没有资格当母亲。” “雅……萍!”她叫得很不顺口,但确有心,“我知道当你的面、我应该避讳这样说,但是看到你还活着的时候,我真的好高兴……” “我明白。”帮她把脸上乱花的妆轻轻拂去,“这些年你过得好么?”真的,少时恩怨,老来重逢就真的只剩下关心。 “你我都是过来人,所谓大户人家,不过是表面看着光鲜华丽。”她把身体更深地靠近沙发里,“或者你早就看明白了,老爷对我,并无太多感情,不过是老太爷在的时候订下的亲事,目的是政商联姻。” “也许你们过去都觉得我很不好伺候,实际我也很无奈,我知道背地里别人都说我被大姐压着一头,有很强的报复心。但是,我真的不是一开始就脾气不好,而是大家都对我很生分,说是一家人却连老太太也对我客客气气。” “那种滋味真的很不好,而我偏偏又做不到充耳不闻,搞得后来,大家说我暴戾、我就真的变得很暴戾。” “我不知道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反而是后来对人颐指气使、更符合大家对‘大小姐’的想象,让大家更习惯、更适应。” “可能是大姐为人太好了吧,以致凡事都会拿你们两个比。” 她脸上挂着一丝苦笑,“所以说,‘大小姐’又怎样,一辈子背着一个阴影,别人以为大姐死了我会很得意。其实不是,老爷一直留着她的位子,房间的陈设也不许动,日常事务、添衣传饭,无不遵照着二十年前的规矩!” “二姐……”不知怎的,我突然读懂了这个女人的内心,“我懂的,这就是他的作风,现在那位四太太住的房间,跟过去也是同一格局。” “鸾凤她更可怜!原本是个卖粉姑娘,也有个禽兽父亲。老爷把她买回来之后,把她教导成另一个人,不停地跟她灌输思想,直至让她脱胎成绣荷,完全忘了自己。” “难怪!难怪她说的话、住的地方、言行举止,都仿佛是一个人的载体,若不是她认不得我,我真愿意相信她就是真的无疑!” “我们的老爷,”她跟我对视一眼,“若不是情痴,那么就是个骗子,到处欠情。” 真的,回头想想,情种跟滥情不过是一字之距,他可以是那个唤醒你最美年华的人,也可以让你在等待中枯萎、老去。 “大少爷并不是大姐亲生的,老爷身性风流、辜负了他的亲娘,是大姐帮他善后、还视如己出、始终如一。” “我知道春燕是他的孩子,暗青也是,还有翠蝶、双喜。” “其实,这么多年,我什么也不争,我知道,他把一切都交给了大少爷,他恨我,恨我的家庭,但是,我什么都不顾,只是希望,他可以,最后给我一点,哪怕出于‘亲人’的关心。” 我突然觉得她很可怜,也或者,这就是全部,这个园子里的女人,共同的悲剧命运。 她同时望望我们两个,“其实,今天我来这里,还有一个重要的目的……” “你说吧。” “希望你们调查完了之后,可以从轻处置我哥哥——我就这么一个亲人了,找别人也说不上话,日后请你们在上头不忘帮衬几句……” 说来,便是一阵哭,我现在变得很能理解她,人到中年,唯兄是依。 “放心吧,能帮的一定帮你,”探长出面安抚,“我现在就可以安排你去见他,只要你可以劝他把真相说出来,我们一定会替他向大法官求情!” “真的吗?”我看到她泪痕斑驳的泪水漏出一丝希望的神情。 没错,没理由不帮她,同为女人,我也明白一个可以依靠的肩膀对一个女人的全部意义。 “好消息,李其鹏已经认罪了!”他走进来的时候,带着一股兴奋的神情。 “怎样怎样?” “你自己看吧,证词都在这里。” “日本人要他逼老爷交出‘双凤回鸾’图!” “不错,他们已经逼得‘紫砂王’跟‘白云唐’做不下去,一个被迫交出了最珍惜的子料、另一个视为生命线的秘方也被掠取。现在虽然不知道李家的情况,但是我已经申请了搜查令,叫杨队长带人到他们家去查,这些都是文物,目前,还不知道,这幅,最珍贵的‘双凤回鸾’图现在藏在哪里。” “希望还没有落到日本人手里。” “看情况应该还没有,”他很有深意地看着我,“我们要有信心。” 这种眼神,现在越来越容易,在大庭广众之下就把我内心捕获,“听说省城现在很重视这个案件,有意在进入全面抗战的时候,办成典型。” “恩,他们已经派了专家组来,最后再利用最新技术对尸体检验一遍,现在时局动荡,天气又热,做完这个,就可以还给人家,早日入土、了却心疑。” “哎,只是还是没有完全揭开真相,甚是可惜……” “千万别灰心,我相信,这一次真的已经离得不远了,下午还有一个关键人物到案,我们一定能够取得最后的胜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