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很好吗?到处都是商铺吗?”世佑到底是个好奇的孩子。 宗琦也是一样,“床板都拆了,以后爹回来怎么睡呢?” 陈氏哪里会有那个耐心,恶狠狠地扔下一句,“就你管得宽,死了哪里还用得着?” 世佑有气,“你死了一定好,没人管。” 朱臻贵赶紧制止他,“别乱说话,爷爷还在病中、我们都要积点口德。” 陈氏怎么听怎么别扭,似乎又暗指我没口德吗? 那一宿,恐怕没有几个人真正睡着,大家各怀心事,朱臻贵只觉夜那么长,长得可以吞噬掉人对于光明全部的希望。 那时信息不通,即便脚走回来,也差不多要一个白天的时间,何况他们要在那里照看着、哪里有机会回来送信呢? 这可苦了在家等候的人,那半个月,朱臻贵茶饭不思,苦心撑着的这个家、刚有些起色,生怕就因为这样而散了。不,绝不可以! 半个月,汪宗凯先回来了,一点不假,是肝癌!汪老爷已经做了一次手术,切除了大半只肝、现在插着管只能吃流食。谢天谢地,尚有贵人,在这个已经全面开战的年代,医疗物资极其短缺,可是看在张家的面子上、汪老爷受到了现有条件下、最大的照顾。 “好了之后,一定要好好感谢人家!” “是啊,几乎就是鬼门关上走了一遭,差一点就全完了……” 接下来,不断传来的都是好消息,那年冬至,刚下过雪,汪宗成也回来了,“底下有专人负责照顾,城里局势也还算稳当。爹目前的情况,是不能回家过年了,不过已经没有大碍、所以我也放心回来了。” 果真是天大的好消息!汪家兄弟自然要计划怎么酬谢张家,朱臻贵则首先想到了吴柳青,别忘了,是他的一句话首先救了老爷子的命! 找他的时候,他正坐在火盆边看书,“吴先生,我家老爷得救了!” “是真的吗?”吴柳青乐得助人,“快坐吧,外面冷得很!” 朱臻贵趁机拿出一根手绢包着的金条,“不成敬意。” 吴柳青大惊失色,“您这是……” “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天,我有没有做什么……”吴柳青有自己的原则,“你该谢谢张家啊,他们才真正出了气力。” “我知道,功劳不分大小。张家钱多,自然也看不上我这金条,我们另有谢法,只希望吴先生不要嫌弃才好。” 吴柳青愧不敢当,“您一句‘先生’都够我担待了……” “即便不为这事,你一手调教了世佑,我也打心眼里记得你的好啊。”朱臻贵一片盛情,“快收下吧,这是世佑这个弟子挣的,你这个师傅笑纳是天经地义的。” 吴柳青拗不过她,只得暂且收着。朱臻贵这才同他坐下,仔细打量了他,这一审视、可不一般,弯眉善目、举止翩然,细细一算,也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纪。 “吴先生今年贵庚?” “二十三了!” 朱臻贵心想,呀,正好跟月娥同岁,心里便有了想法,“可曾许过人家?” “啊?”吴柳青一愣、既而羞红了脸,“让您见笑,八字还没一撇。” 岂不正好,于是朱臻贵大着胆子,“我帮你说个媒怎样?” 一听是来真的,吴柳青先拜了拜,“多谢好意,我今都是寄人篱下,哪有这个资格谈婚论嫁。” “诶,是‘自己人’,你若点头,这事就好办了。” 吴柳青聪明过人,一听就听出了,朱臻贵是要把他和月娥凑在一起,“我也不说暗话,您好意我心领,只是不想害了人家月娥……” “怎么你瞧不上她?” “不是。” “那是……” “我父亲说,男儿要有伟大的志向,治国、齐家、平天下,而今身在乱世,很想为国家做一份贡献,这是我辈的职责所在、也是我父亲的一点愿望。” 朱臻贵虽然只是个妇人、从来没有他讲的那么高的境界,但是她知道,他不是瞎喊话、言谈举止、便可观之、他真是那样一个愤世嫉俗、“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人。“所以,你想闯一番事业?” “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一定会那么做!”他不禁握紧拳头,“可惜我离了父母、连自己的肚子都填不饱。” 是啦,就是那种进步青年的范儿,而他身上又有令朱臻贵更加欣赏的地方,他不是空有一腔热血、上来就想着为国捐躯的,他还是很有理智,知道真正的爱国是“填饱了肚子才有本钱”。 “我明白了……”朱臻贵沉吟了一会儿,“你是我们的恩人,虽然无缘成一家人,但我也一定会帮你!” 是吗?朱臻贵有这个能力吗?别忘了她背后是朱家,朱家背后是吴家,吴家背后可是大权在握的吴国桢! 朱臻贵给刘氏去信,声明大意,刘氏又辗转跟吴家的几位要人说情,最终,叫三宝送回一封密函,是吴国桢哥哥亲笔写的,要他带着这封信去重庆找吴国桢——那时的国民政府已经在重庆建立陪都。 所谓投桃报李,吴柳青只是做了他认为自己应该做的,但是他却得到了更多意想不到的收获。 “你姓得好!他们才把你当自己人!” “不,是我命好,养在深山也能遇到贵人!” 甚至不及过完年,吴柳青就要起身。 “怎么不在家过了年再走?” “我认为这对于我来说是绝顶的天赐良机。战时的事情有谁说得准呢,现在是在重庆,以后又不知道在哪里。而重庆,显然是距离我们最近的,趁着过年的当口,战事稍微消停一点了,我得赶紧去,不然过完年,恐生变化,要是再迁都,就不一定还能去得到了。” 朱臻贵不禁佩服起眼前这个光彩熠熠的年轻人,他做了破釜沉舟的决心了,所谓华山一条路吧,那时往重庆去同样没有公路,他只能顺着古商道用脚一步一步踏过去、一直走到重庆!路上有没有土匪真的很难说,反正他多余的衣服什么也没带,怀揣一根金条,在别家正为过年忙活的时候,匆匆上路了。 “你会回来的么?”世佑难过地说。 “我给我师兄写过一封信,明年你跟柳荧都去三里乡中心小学上学堂。好好学习,考了第一,我就会回来的。” 吴柳荧跟吴氏早就泣不成声,“哥,一定要回来!” 等他走出去好远,都不肯离开,即便用眼睛根本不可能再看到,也舍不得进屋,雪花就这么在她们周围飘着。 不知为何,朱臻贵看了这一幕,总是觉得心里不胜凄凉。 尤其是他,他强忍着,就是没有回一次头,朱臻贵见过一些深刻的生离死别,那感觉,总是强烈地告诉她,也许,这一倔强的转身,就真的再也回不来了…… 注: 【1】 恩施地区的旧称 【2】 方言的叫法,同“家” 【3】 不通公路以前,长江跟连绵群山成了恩施州与外界之间阻隔的天堑,建始这个地方要出去的话就必须经过景阳关,这里地方偏僻、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也渐渐成了土匪聚集、打家劫舍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