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乔迁,朱臻贵趁机接咏芝来玩。这是她第一次到人家家里正式做客,还是要过夜那种,坦白说她既兴奋、又有点不习惯。 朱臻贵假意差人送信说宗凯身体不好,要他一个人先请假回来。世佑想想既然没有叫宗琦,想必是真的病了。二话没说,就风风火火赶回来了。 回来一看,朱臻贵正在跟咏芝剥花生,居然还这么有闲情逸致,“爹呢?” “哦,在坡上!”朱臻贵随意答道。 “病了,怎么不叫他躺着,还让他上山呢?!”世佑认真了,经历过跟亲人的生离死别,他是真的怕了,平心而论,朱臻贵是不该开这种玩笑。 “你爹没病,我就是想你有个理由可以回来,跟咏芝一起玩。” “无聊!”他气得转身就要走、甚至全程都没有跟咏芝打招呼。 “你哪里去?” “回学校!” 朱臻贵没想到自己弄巧成拙、惹恼这个儿子了,“快回来呀,天也暗了,马上就吃饭!” “不吃了。”世佑脾气来了,几头牛都拉不回来,任凭朱臻贵怎么在后面喊, 他撒腿就跑,跑到下面,差点跟竹林背后突然窜出的世方撞上。 “哟,你又去上学了!” “是。”世佑回答干脆、透着一股子不耐烦。 “哦……”世方故意逗他,“那你快走吧,有一件事情,你一定不敢兴趣。” “是什么?” “快走吧……” “不说我揍你了!”世佑一把揪住世方的衣襟。 “好好好,我说。”世方清了清嗓子,“吴柳荧回来了……” 世佑立马放开了他,什么也没有说,迈开大步朝他们家奔去,“吴伯娘,吴柳荧在哪儿?!” 吴氏像是见了鬼了,“你怎么突然问起她来了,她在她婆家啊,傻孩子!” 世佑不甘心,还跑进她屋里看,不,是真的没有。怅然若失,回头瞧见世方正在偷偷地笑。 世佑从地下捡起一块石头朝他扔过去,“小子,敢耍你爷爷,以后见一次打一次……” 吴氏哪里见过这阵仗,不知何缘故、只当他发狂了,又惊又气地跑去跟朱臻贵说。朱臻贵也觉得蹊跷、私下里偷偷找来世方问清了原委,不觉心底往下一沉,从此对他的一言一行都多了一个心眼。 世佑绝不可以记得吴柳荧,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之后大半年的时间,看似波澜不惊、实则暗潮涌动,朱臻贵总有种不详的预感,她极害怕自己所担心的事情发生。然而就是过得再小心谨慎、也抵不过造化弄人,就在日子归于平静的时候,突然掀起巨大的波澜,吴柳荧从“婆家”逃了出来,而且偏偏就是每隔十天世佑回家休息的时候! 原来,她当初“嫁”到了邻县,那场瘟疫也殃及了她的“婆家”,家里死了好多男人,活着的几个女眷一狠心、要把她卖到县里的妓院。她自己偷偷跑了出来,一点吃的也没有,大概中途被人救下、不省人事时只说出这么个地址、就被人当做住址送了回来。 才脱虎穴、又入狼口,吴氏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送上门”的菜能不好生“招待”吗?瘟疫过后,多得都是无妻无子的老鳏夫,光杆司令又没有别人赡养、还怕出不起钱吗? “妈,我们去告状吧!” “没有用的,吴伯娘怎么说都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是她的家长。何况现在外面都在打仗,官府也都腐败得很、谁会管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呢!” “张伯伯他们家有权,他们可以帮忙!”世佑并不明白,问题出在朱臻贵根本无意帮她。 “你省省力气吧,吴柳青告状还差不多,你一个外人,难道比她亲姑姑还有发言权吗?” 世佑于是哀求朱臻贵,“那妈你就筹钱买了她吧!” 朱臻贵尽管早有准备,他这句话真的出来,还是感到惊心动魄。他果然心里放不下吴柳荧!这孩子居然对她真的有意了!“不,不行,我们自己盖房子都欠了张家好多钱。”朱臻贵只能欺他平日上学、对于家里的情况不甚了解。 世佑不肯放弃,“那还可以找朱家借啊,你不是跟咏芝她妈妈很有交情吗?” 这孩子还不依不饶了!朱臻贵乱了分寸,“那你就更别想!”她说出口以后,才察觉,自己说这个他暂时都不会明白的,“我们自己的情况都不好、盖个房子已经焦头烂额、自顾不暇,哪里还有工夫管别人?” “她不是‘别人’!”世佑急了,“你为什么这么狠心?你从前不是这种见死不救的人啊!” 朱臻贵尽管心里听着不是滋味,但是她不能心软,她要断了这孩子的念头,“我就狠心了,怎么样吧,我又不是圣人,我只能过好自己的日子,以前我们手头比现在宽裕,现在我只是做回普通人……” 世佑根本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所以他再怎么莽撞都是没有用的,孩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已经到了这个关头,绝对不能允许他流连别的女孩子,朱臻贵苦心经营了这么多年,绝对不允许这时候生变! “那你把金条给我,我不指望您老人家出一个子,我自己有钱,万老爷当初赏我的!” 朱臻贵冷笑,“你忘了么,一根给了吴柳青、一根给了张明治,我劝你还是不要逞英雄了。” 世佑气急了,“我跟你拼命、你怎么能私吞我的东西?!你还有没有脸?!” 这小东西说起话来,真的伤人,朱臻贵又气又恼,“你说什么,什么叫‘私’吞,连你都是我生的!我就是见死不救,也轮不到你个小崽子教训?!” 世佑跟她年轻时候的个性一样、而又更胜一筹,风风火火闯天下、犯起急了谁都敢惹、谁都不怕。他一心只剩下一个念头,一定要帮吴柳荧脱离苦海,他怄气是因为不知道母亲为什么会这样,明明可以对一个外人都很好的,为什么现在会这么冷漠无情!“你不怕以后梦到吴柳荧她妈吗?” 朱臻贵心头一震,他果真厉害!可是她绝对不能示弱,如果她示弱、他就会得寸进尺,而她感性的一面就会出来、那么她就全输了。 她按捺住自己的全部的感性、把良心暂且放在一边,强势得同他战斗了这么久,她不能输,为了家族利益、为了汪家、为了世佑的将来,她必须牺牲掉吴柳荧!是,我对不住她、对不住她母亲的嘱托,日后,我下到地下一定亲自跟她谢罪,人在做、天再看,我得到什么报应都无所谓,只要你们将来幸福就够了! “一句话,你买不买?”他威胁道。 “你休想我出一个子……”她强忍着、用最冷漠、最不屑、最残酷的语调回答他。 世佑挥拳捶在桌子上,茶壶盖猛地一震摔在地上、着实吓坏了猫咪。他猛一抬头,“好,好,我真后悔有你这样的母亲……” 说完,他夺门而出,朱臻贵兀自坐在那里,良久,才缓缓留下一行泪。 在朱臻贵的授意下,第二天汪宗凯强行绑了世佑,扭送到学校。朱臻贵强逼自己“为虎作伥”、帮着吴氏联系“买家”,务必早日把她送走、送得越来越远。 朱臻贵这一次没有给世佑身上留一分钱,她太了解这个儿子了,他一定会赶回来、而且他那么骄傲的人、一定不会开口跟别人要钱。 其实,她最近一直都梦到尤氏,她自己也越发没有底气、越发矛盾、越发手足无措。 我昧着良心这么做,诚属迫不得已,事到如今,我已经不能说服自己这么做于他是对是错,那么,就把一切交个老天定夺,为娘的尚且给你留一线机会,全看天意如何抉择。 朱臻贵终究不是神、人心都是肉长的、她没有办法狠心到底!最后时刻,其实她已经放开了所有防线,一切都让命运之神来安排了。 世佑果真落了地就撒开腿往回跑,顺着蜿蜒的东龙河一路往南,他已经顾不得喘气、他将用生命同命运赛跑! 然而,即便一刻也没有停留,到底只是时代汪洋里一个小小的躯壳,似乎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必输的命运。世佑其实已经望到了她的背影,在蜿蜒的山路上,那么远、那么近,那么近、又那么远…… 他一直追出了好几十里地,直到最后脚下一滑、倒了,才躺倒在地下,仰天长哭。 他追了多少里,朱臻贵就在后来追了多少里。“走,我们回家!”她还是那么冷漠,他不跟她说一句话,自己起身,也不要她扶他。 他不高兴,她就小心翼翼跟在后面,她知道他难受,由着他;其实,如果他痛,她一定比他更痛,只是她从不说口,就像他永远都不知道,她当了娘家分得的、老太太生前的首饰,等着命运之神安排她来赎她…… 注: 【1】 即下地基,旧时甚至要翻黄历看宜不宜动土的,可见也是一件极为看重的大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