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端午再也不会一个人回门那么形单影只了,朱臻贵他们这一代正在逐步退出舞台,未来是这些年轻人的,亲戚关系需要他们去行走、去维持,这是推到历史向前发展的动力,世界因为更多的新鲜血液的补充而更加精彩。 朱正坤已经暮气沉沉,时常躺在太师椅上一坐就是一天,像块朽木、越发精神气短。可是即便这样,他那双势利的眼睛依然放光,看别的东西或许老花,女婿们的孝敬一点也不含糊、心里从来不会失了盘算。 大女婿带来的是景阳关产的“贡梨”,奇则奇矣、每个梨子的“肚脐眼”里天然都会长着一只蜘蛛、因而从来不生虫害、果实长得特别好、自古以来就是皇家的贡品;二女婿家中能工巧匠众多、挑上好的布料给老丈人量身做了一件华贵大气的大衣,盘扣都是捻金线的、真是让旁人羡煞不已! 相比起来,世佑他们带的东西就真的拿不出手了——柳氏那里买的桃片糕、红纸包着、天底下也只有他还对此有这么特殊的感情,朱家的下人恐怕都不会看在眼里。 朱臻坤自然话都不想多说、只是用一个很轻蔑的眼神作为回应。刘氏亦觉非常丢脸,立马叫人打赏给身体抱恙的三宝,“还特地从花坪买来的,如果这东西有朝一日能上得了台面的话,我名字倒过来、还跟你姓!” 世佑那么聪明的人,不会觉察不到气场不对,那两个女婿都会请为上座、有丈母娘亲自夹菜,世佑跟咏芝坐在最下面、根本无人问津。 “怎么,今年不继续为国家做贡献呢?”谁都没料想,朱臻坤吃饭中途、冷不丁来这么一句。 世佑脸红到耳根,“我爹病了,家里不能没有男人照应。” “哦……”也不知道是他精神迟钝、还是故意装的,“我忘了,你们家是‘务农’的!” 刘氏冲他使个眼色,他假装没看见、继续装疯卖傻,“那也好嘛,我们朱家还没有‘下地”种田的女婿,就跟咏芝说的一样,你不仅是汪家的好子孙、也会是我们朱家的骄傲!” 暴脾气的世佑一直克制着自己,到底是岳父大人,再刻薄、难道还跟他现场翻脸吗? 他只是惊讶,为何咏芝表现地如此木讷,她好像完全听不到父亲说什么似的、依旧陪着笑,手里的筷子一直没有停过。 世佑私下里向她表达了不满,“难道你在我们家欠油水,想让娘家知道我们刻薄你了么?” 咏芝还是笑笑,并不与他争辩。老实说,这也正是他们绝配的地方,他有冲动易怒的一面、而她性子柔和、正好可以将他身上的戾气化解。 世佑恼了,她若同他争辩、或者像陈氏那样蛮不讲理的话“就好了”,那样至少,他可以按照自己的性子同她大吵大闹、然后马上就舒服了。可是,她就是那种点不起“火”的人、不光不会点火、还会降了你的油温,世佑以前从没有这样的体验,她好像连他生气了都不知道!他还缺乏适应,有火发不出、实在是一种难受的感觉。 其实咏芝又何尝是真的愚钝呢?只是从小受的教育是那样,大户人家有自己的生存之道。一边是父母、一边是丈夫,两边都是至亲、本就心存芥蒂、她不能再推波助澜、把事端挑起。她宁愿别人说她木讷、不解人事,反正能避免就要尽量避免、言多必失,哪一方落了下风她都不会好过。 时年“病在骨髓1”,朱臻坤反复无常一点,其实情有可原。他看上去中气尚足,其实心里非常胆小,经过乱世的洗礼、他深知世事无常、富贵在天,接连“送走”了那么多人,心里早就非常非常怕“死”。私下里,他经常无来由地就拉住刘氏的手,“我会死吗?我是不是快死了?” 刘氏刚开始还能镇定自若的安慰他,他越问越频繁,她也开始失了分寸,很怕他“一语成谶”,好的不灵坏的灵! “你看他们汪家兄弟,四季干活、身边不是很好的么?汪宗成那样连土匪都斗过的人、还不是说死就死了,下一个,一定就是汪宗凯了……” “你别瞎想,不会的……” “怎么不会,这年头,你没发现,男人比女人更容易短命吗?我们凉水埠就有好多寡妇……” 其实这没有什么大惊小怪,那年头男人要干活、身体消耗大、还有不少人参军打仗去了、瘟疫又死了一批,剩下许多孤儿寡母、并没有什么特别可怕的。 但是朱臻坤这么紧张兮兮,刘氏再看待这些“平常现象”时也就非常敏感了。乖乖,经由她那么心思细腻的人瞧多了、好像也就真的“悟出了”其中的玄机,万家、曾家两个亲家公都的的确确染了病、“诸位”亲家母身体都好好的;胤舅舅不用说、贵平、三宝媳妇没事、自己却各有各的毛病……如此看来,刘氏好像得到了冥冥之中老天给的某种暗示,“现实”呈现出一条令人触目惊心的“规律”,不,我一定要做点什么,现在好不容易、几十岁了才有了咏家,他是我们唯一的传人,说什么也不能让他从小就没了父亲! 刘氏找到了她认为有能力“操控命运”的谭瞎子,谭瞎子收了她的重金、指给她一条“迷津”,“你必须在‘乾卦’的方位上建一座风雨桥2,上面记述下尊夫一生的功德,一来可以镇住他将尽的气数、二来天神路过的时候就可以清楚看见、报告给上面,公道天理、试问又怎么会让一个好人英年早逝呢?!” 刘氏觉得很有道理、又请他去看风水,不惜重金也要把这座风雨桥建下来。现在看来,这是她一生中最盲目、最轻率、也最错误的一个决定。她已经被“大师”的话冲昏了头脑,只要能救丈夫、只要儿子能有父亲,她别的都不在乎了。要知道,吴家那么大的财力跟背景,历史上也只在很多代以前建过一座风雨桥、现在长什么样都没有人记得了,刘氏下定决心要把这桥建得非常坚固,一定不能像吴家的那样垮掉,不惜一切、也要用最好的材料! 她真的疯了!咏贞、咏芝都觉得极为不妥、极力劝诫母亲,咏冬却只想着以后跟人说起娘家、会更有面子,还在一旁煽风点火。那时的刘氏已经没什么理智可言,反对的声音可以油盐不进,有人附和却会一点就着,她完全不顾家里当下的实际情况,硬要把全部家产拿出来投入这个浩大的工程。两个女儿若是多说一句,她就会反诘她们,“家里的钱都是要留给咏家的,花的是他的家产,你们这么反对,莫非还以为自己可以在娘家捞一笔么?!” 咏贞婆家比娘家家业大得多,现在本就剩点空架子,难道还贪你的不成?她实在气不过,母亲这是怎么了,仿佛突然中了邪,任谁都说不听、再就六亲不认了。 当然,更加气不过的还是吴家,战争期间、形势不明朗、朱家“欺”他们划地界、他们也只能选择蛰伏,可是现在风水轮流转、天下又是国民党的天下,吴家自然又硬气起来。他朱臻坤是个什么东西,我们上有吴国桢这样的宰相般的人物,我们都没有建半块功德碑以示昭彰,你们朱家显摆什么,竟敢在我们眼皮底下撒野、做出这种“越矩”、“出格”的事情?! 吴家于是向县里“举报”、朱家种罂粟、私制鸦片。这的确是既定事实,过去就是吴家“许可”他们经营这档子营生的,现在撕破脸来反咬一口,证据确凿、根本由不得你辩解。 这下子,遭殃的可就不只是朱臻坤他们家、整个朱家的大户都受到了牵连,两个家族的关系彻底交恶,只不过当时人们敢怒不敢言。那时抗战胜利、正是国家重振雄风的时候,这种“祸国营生”的罪名可大可小,到底是国民党的天下,难道县里不看吴国桢的佛面而来看你们这般小卒子的僧面? 结果可想而知,虽然朱臻坤病重、念其体弱网开一面,但其他朱家的男子都抓去县里“牢教”过的,连三宝这样已经不在朱家做事的旧仆也不能幸免。这招杀鸡儆猴、只是吴家树立威信的一方面,经济上的制裁更不可少,朱臻坤他们首当其冲,被裁定上交一半家产——当然是以过去他们鼎盛时的水平来算——即时充公、不得有误。 这下子,朱家一族元气大伤,朱臻坤一家更是一夜成了仅剩空架子的破落户。家丁们都不肯干了、纷纷卷款逃了,刘氏苦心经营的田产也多被吴家“赎买”、只剩得一干什物。可是即便这样,刘氏还是没有放弃修风雨桥的想法,不光是因为她已经为之耗尽财力、心血,更重要的是,朱臻坤因为气不过被吴家整垮、眼看就连着连着吐血,刘氏更加相信,是因为风雨桥的修建中断所致。老天给了她如此强烈的暗示,她就是砸锅卖铁,也不能让这个能够积福“续命”的工程给中止! 她首先想到了自己两个夫家殷实的女儿,都是爹妈生养的,骨肉亲情、难道会袖手旁观吗?咏贞本就反对她这样做、自然不会助她一错再错;咏冬本来跟她一唱一和,可是她是个极贪婪势利的人,娘家捞不到好处、还倒找我要体己钱,你要婆家的人以后怎么看我?! 无可奈何之下,刘氏才想起小女儿,可是一去汪家,她见了他们的现状,都耻于开口了。哪里还是她印象中中庸但不失气派的那个样子,完全就是再普通不过的小农家,也就存了两三年的口粮,恐怕自己的日子都很难过。 那么大的“新闻”、陈氏虽不出门、有姚嘎姐这个包打听在,也早就妇孺皆知。“哟,这不是尊贵的刘姐姐吗,怎么,地主家也没有余粮,来我们汪家化个缘么?”陈氏记恨起一个人,不过时间过了多久、化成灰,她也一五一十地记得。 刘氏真是风光不再,所谓落难的凤凰不如鸡,而今她都不敢还嘴,哪怕就是半年前,这些人她还压根都不放在眼里。 朱臻贵知她为难,姐妹俩早先生了嫌隙、现在沟通起了总觉得浑身都不自然,即便偶尔没话找话寒暄几句,也总是异乎寻常的客气。 朱臻贵便私下里嘱咐咏芝,如果可以的话,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帮她一把,也算聊表心意。 咏芝虽然木讷、心里也不糊涂,她既恨母亲之前一意孤行、又很心疼她,从来没过过苦日子的她、而今为了这段最艰难的岁月熬红了眼睛。有什么办法呢?到底是她的儿女!咏芝拿出了当初刘氏给她置备的嫁妆,原封不动退回给她,“拿去应付一阵吧,家里统共就这么多,杯水车薪,我也只能尽这点力。” 没错,刘氏当年“小气”、其实根本也没有陪嫁给她什么,想起来前两个女儿都是风光大嫁、唯独她什么也没有落着、相反今日、还悉数奉还给我! 刘氏固然知道比起浩大的工程、这点是杯水车薪,可是礼轻情意重,看似最没有能力的小女儿却首先帮了她一把,怎么能不深深触动她的内心?母女两个抱在一起就是一场恸哭,朱臻贵看在眼里、虽然她始终没有跟她冰释前嫌,但是从来都没有真正记恨这个姐姐,她不会跳出来、只会默默在身后送上祝福和关心。 世佑却因此跟咏芝生了嫌隙,“你这是助纣为虐!你们都不信科学,害得自己一家家破人亡,还要去搞所谓的迷信!” 咏芝不去争辩,她没念过书、也不懂什么“民主”、“科学”的大道理,她也不赞同刘氏这种情况下还如此铺张,可是没办法,谁叫那边是她爹娘呢?如果爹真能好转,她何尝不会愿意献出自己所有的东西?与其一点办法都没有,不如暂时给自己一个“相信奇迹”的理由,她即便嫁了人、也不能从此就为一个人活,她还有可怜的母亲、病重的父亲,以及襁褓里嗷嗷待哺的弟弟。 最终,刘氏当然不能只指望她这点东西,还是万老爷给了支援,家里有病人的心情他最能体会,他同样落了病根、家人们都被要求日行一善,他也不会坐视不管、到底是多年的世代姻亲。 但是,迷信终究只是迷信,风雨桥建成的时候,朱臻坤也到了弥留之际。前些日子他“回光返照”、刘氏又有了身孕,她将一切都归功于眼前的工程建设,得再加快一点,他就快好了,她丝毫没有意识到这就是最后一点回光、死神的脚步马上就要来临。 那天,日夜赶工的风雨桥刚刚竣工,病怏怏的三宝过来帮忙放鞭炮,宣告落成的一架鞭炮还没有放完,那边的鞭炮就接上来3了,才知,朱臻坤就是那一刻断了气。 刘氏瞬间就晕过去了,几个女儿都止不住哭嚎起来,喜事瞬间变成丧事,到底,土木无情、续不了血肉之躯的命。 讽刺的是,过几天下葬的时候,按照谭瞎子的吩咐,朱臻坤的棺材还必须绕道从这桥上经过,说他这样才能带走“一世功德”,世佑嗤之以鼻,功德能带到阴间这么神奇的话,先前怎么没保住他的命? 朱臻贵想的则是另一回事,她一眼认出了那个谭瞎子,正是当初跟汪宗成说,他们地方没有埋好、以后会没有儿子的那个人!所谓好的不灵话的灵,不管他道行多深、刘氏他们如此尊崇、她心里就很不舒服,眼看咏芝的肚子没有动静,一天无后、就会一天牵动她的神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