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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型散文诗] 汪洋世家(二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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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1-8 17:44:3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雨荷风 于 2015-10-8 13:06 编辑

22
解放后开始的土改工作经过一年多的酝酿、推进,现在已经热火朝天。那是第一波“红色浪潮”,如此大力的宣传攻势之下、头一回腰杆挺起来的中国底层大众,表现出了斗志昂扬而又过分激进的一面。
那时候土改工作已经进入实质性收网阶段,世佑他们都被派去“抓人”,经手的都是一些成分极高、罪深至死的人。他自己也是“当事人”、又是国家公务人员,打倒“地主恶霸”自然更加义不容辞!在那个热血沸腾的年代、那个热血沸腾的年纪,他比别人更为卖力,但凡想逃跑的“地主恶霸”、无论逃开都远,他都能把你揪出来,有人以为往官店这种最穷最偏远的地方跑就没事了,他愣是在后面追了几百里路,一口气也不歇,一定要把你逮到!
而经过“公审”之后,这些人也无一例外都倒在了他的枪下。如此一来,他的大名更加广为流传,人人都闻风丧胆,这绝对是个狠角色,他就是现实中的盯上你就阴魂不散的黑白无常!他要拿的人,一个都不会放过、一定会统统死在他手上!
世佑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一点都不会手抖,他带着强烈的正义感,这些正义感正是支持他的动力和信念的源泉。
但是渐渐的,他发现这种“正义”开始走了样。他们腊月里抓一个老先生,据说年轻时还是个文化人。没两天都已经快除夕了,一家人正在打糍粑,老老少少跪求他们宽限两天——世佑并不怕他趁机逃跑、外面都结了冰,就他这身子骨,走几步就会跌伤,想跑也跑不远——但是他们是受过洗礼的、刚正不阿的国家干部、那时绝对不会有半点“徇私”、绝不会通融让人家过完年,老先生一听说来人叫“汪世佑”,心底一沉“我不拒捕,但是想去楼上换套干净衣服”,再也没有下来过,后来一看,原来自己吊死在屋梁上面。
世佑后来才打听到,这个“恶霸”在当地口碑极好,为人谦卑、乐善好施,人家借米借粮都是大斗借出、小斗还,还义务教小孩子读书写字,不然他们这里早就文盲成片。
士可杀不可辱,这样的人,生得光明磊落,死得很有气节。
世佑困顿了,我们要送上断头台的,难道就是这样的“恶霸”么?
世佑无法把心中的困惑讲与家人说,咏芝与他心有灵犀,她嘴上不问,却没少替他烧香,“皇天后土、祖宗神灵,还有那些死在他枪下的孤魂,你们都不要怪他,他有他的难处,他再面目可憎,也只是个小小的人……”
可是老天似乎非但没有听她的召唤,反而叫他更加不得安生。正月还没有过完,上面就要他去办张宪垣!往年这个时候,亲戚家就该拜年的,现在呢,送死神给你么?
世佑绝对想不通,如果那个老先生,还可以当他们死无对证、合伙骗我的话,张宪垣却是他从小就熟识的,他是恶霸么?他欺压百姓、罪恶滔天么?虽然因为世伦的事,曾经记恨过他,但是就事论事,且不论他们有恩于我、有恩于汪家,他们张家在瘟疫中救活了多少人?平时又义务帮助过多少人?
其实,当张宪垣看到世佑进来的那一刹那,自己就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造化弄人,当初他救了他一命,现在他报答他的就是来亲自取了他的命!
“你们先坐吧……”他舌头都在打颤、倒茶的话还没来得及出口。
他们村里的土改委员会当即宣布查抄家产、没收土地,要把张宪垣羁押起来、公审后处决,月娥立马瘫坐在地。
那场面真是非常凄惨,小儿子还是玩泥巴的年纪,他们张家该是多么显赫的大户,如今大难临头各自飞,只剩得他们一家形单影只,就是这样,还要剥夺财产、打碎人家原本完整的家庭!
张宪垣不怪世佑,时局所致,享了一辈子福,老天终究公平、想来也是大限将至。他只是提了一个请求,不要让他们娘俩看到、还有只能死在世佑手上。
若是以前,这都算不得什么请求,人自然是会死在世佑手上,他从来都心里沉着、枪毙个人眼睛都不用眨的。可是现在,他终究于心不忍,就是再六亲不认、怎么能手刃恩人?如果这种事都由自己做,真该遭天谴了!
思来想去,他用了个计,处决张宪垣的时候,骗他说为了减轻恐慌、蒙上了他的眼睛,他同他说话,让他以为身后拿枪的就是自己。其实,后面已经偷梁换柱,是另一位特派员刘明生,他同他耳语“提起精神,务必一枪毙命!”
旁人只道他心狠,殊不知必死的局面下,早些结束痛苦才最为人性。
随着一声枪响,一切都结束了,世佑亲自给他盖上了白布,月娥来收尸时根本不看他一眼,他知道她终身都不会再原谅他了。
经过这件事,人们口中传颂的“汪世佑”更加令人望而生畏,不仅行事生猛、而且六亲不认,这种厉害的狠角色能不危险?然而即便这样,上面还是觉得他干得不够漂亮,枪毙人的事一向都是他自己干的,怎么能因为是“亲戚”就推给别人呢?汪同志,你是共产党人,我们的原则是什么?你一定要经得起考验!
接下来就安排他去办洋湖沟的刘家,既是亲戚、轻车熟路,前前后后只给他三天时间!姑姑尚且健在,不看僧面看佛面,遗老遗少,哪个不是当年的长辈或者曾经跟他在私塾先生那里同过学?
刘家确有为富不仁的地方,招人怨恨。那时土改委员会的成员多是事先选出的、村里无田无产、最穷最“光荣”的人,何家兄弟就混在里面撺掇,他们本身就是光脚不怕穿鞋的,瓜分地主田产,他们最积极、也最会挑事,上面又偏偏拿这个“考验”世佑,他处理不好,不足以服民怨。
结果公审的时候,土改委员会认定刘家有十几个坏地主分子,统统要枪毙,上有长者,最小的不过十七八岁。
可是那时候,土改委员会的权力很大,世佑虽然是县里“上边来的人”、但是他没有决定权,人民群众深受红色思潮的影响,越发走到一条激进、而且极端的死胡同里了。
世佑如果迟疑一会儿,别人就会马上反咬他一口,那个年代号召人人平等,大家都敢质疑你,莫非你想徇私、或者你们就是一伙儿的?
这场土地改革至此完全变了味,逐步演变成一场杀人游戏,管你愿不愿意主动交出土地,只要认定你成分不好、是“地主恶霸”,根本也不可能调查过去的情况,村民组成的委员会怎么说,罪名就怎么定。
那时世佑生命当中非常黑暗的一段时间,他刚刚对新生活、对党、对国家有了一点希望和憧憬,没想到才一年时间,就成这样了。
他是抱着当军人、保家卫国、建立功业的心来努力成为一名卓越的公安特派员的,为什么这一年以来,他更多时候都在做人人生畏的刽子手呢?
可是他已经没有办法,短短三天,他成了良心的敌人,在一些人面露狰狞的狂欢中、在另一些人悲痛欲绝的哭喊中,他亲手击毙了刘家十几口人!
老姑姑被一帮妇孺搀扶着,指着他的脊梁骨骂,“狗日的崽子,你就不记得我也是汪家人?”
世佑赶紧带队走人,老姑姑就抵在后面的大路上骂,用尽全身力气好让四里八乡都听得到,“狼心狗肺的东西,晓得杀自己人,惟愿你将来也没有后人!”
不知他们走了多远,老姑姑诅咒的话始终在耳边回荡,世佑心里很不是滋味,天,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我会成为这样的人?为什么?为什么……
经此一遭,全建始恐怕也没几个人不知道汪世佑的大名了,他雷厉风行、心狠手辣,连杀十几个家人眼睛都不眨!人们传得绘声绘色,据说不管哪里有小孩哭,只要说一句“再哭,就把汪世佑招来了”,小孩就马上不敢哭了!
不知这对于世佑和他的家人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世佑“屡立战功”,得到升迁,抓人、杀人的事,再也不用他亲自动手,他只负责带队,然而也没少见些令人心酸、唏嘘的场面。首当其冲,两代保长、万家父子被毙;曾玉发算是民营资本家逃过一劫,他老爹就给毙了。
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如此看来,朱家当年遭到变故,竟是如此幸运!吴家那么高的成分、家家户户都有送命的,正是这场土改运动最高潮的时候,群情激奋、剩下的几家被朱家生生给撵出凉水埠了!
世佑偶然间在凉水埠遇到了谭瞎子和二大爷,瑟缩在风雨桥的一个角落,讽刺呀讽刺,如此看来,当年诱骗刘氏倾家荡产、这风雨桥倒是像给他二人盖的!
“信我的话了吧,我一见你,就知道外边变了天……”
“哦?”世佑在这场杀戮中已经变得麻木,“那你料事如神,有没有给自己算一卦呢?”
那时他已经满脸蜡黄,人人都过得很清苦的年代,无人按时给饭、明显地长期营养不良。果不其然,没多久他就死了,还留着“师弟”谭瞎子继承衣钵、继续祸害人间。
世佑不明白,为什么有的人,是好人,他却必须死;有的人,贻害人间,却总能顽强地活着。
那时多博道人已经八十多岁,老眼昏花,抓回城里的时候,一路尿湿裤子,处境甚为凄惨。他虽然也是“恶霸地主”,不过考虑到年纪这么大、又不及同一地区的万家有影响,就没有立即枪毙,而是抓回来进行“牢改”。世佑一眼就认出了他,可是他已经认不得世佑,在家时就给整怕了,脑袋也不灵光。
世佑不便明说,就对几个看守下令,“这个人为老不尊、罪大恶极、你们怎么能用捆人的绳子捆呢?不能便宜他了,坏人就只配用捆牲口的绳子!”
众人一听有道理,戏曲里包青天砍人脑袋不是还分龙头铡、虎头铡跟狗头铡吗?坏人当然要受羞辱!他们就给他换了杀猪时用来捆猪的绳子,老东西,你只配这个!
其实,学过物理的人就明白,同样的压力下,细绳子比粗绳子疼得多,世佑巧换概念,暗中助他免于皮肉之苦,最后关了几个月,就把他放了,不然就他那点身子骨,真不知道进去了、还熬不熬得到活着出来的那一天!
再回来,世佑已经瘦了好大一圈,他又累又乏,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咏芝又将为这个家带来一条小生命。在那样的特殊时期,生的喜悦如此可贵,他急需要一次振奋,帮助他甩掉这一年以来阴霾和晦气。
“先用柚子叶洗澡吧,换上干净衣服,就有鸡蛋面吃了。”
不知为何,他非常喜欢吃她做得鸡蛋面,煎好的蛋再切丝煮汤,做法就是跟别人不一样。“还有吗?”他像个孩子一样,连面汤都舔干净了,闪烁着无辜祈求的、可怜巴巴的目光。
这也是咏芝最幸福的时刻,虽然腆着肚子已经十分吃力,但她真心感到满足,“知道吗,我娘终于以你为荣了!”
哦?是吗?他无力地笑笑,我又真正帮了多少人?如果有人感激我,不要骄傲,背后一定还有更多人往死里恨我。
黄氏又给世方生了第三个儿子,世佑很是羡慕,他真心渴盼咏芝肚子里的是个儿子。看到他手里毁掉的、那么多家庭都只剩孤儿寡母,他越发体会到男人之于一个家庭的重要性,如果她们有人干活、有人保护她们,她们的日子就不会变得这么凄惨了。
世佑不想让谭瞎子说中,他最是受不了迷信这一套,女儿已经有了一个,该是轮到儿子了吧,至少,先破了他的“咒”,我们一家也好放宽心呢!
可是,老天偏不遂人愿,结果又是个女儿!世佑难掩脸上的失望表情,这一年,他过得十分窝火,工作两年已经承受了这么多“骂名”,若不是受过训练、旁人难以想象的心理压力也早就把他给压垮了。为什么偏偏还要是个女儿呢?天下有这么多恨透了我的人,我的亲戚都想杀了我,我老了,他们来寻仇的话,谁来保护我的家人呢?
朱臻贵看在眼里,尽管她也不无失望,可是如果她不干预的话,小两口怕是要起矛盾了。她强颜欢笑,“我二十七岁才生你,还有机会,这没什么的。”
可是她越这么说,咏芝心里也难受,他们都要儿子,字里行间,就算是安慰也透着一股失落!
哎,我们一家人究竟是怎么了!朱臻贵自己也想不通,形势所致、他们一家已经招致非议,何苦还要自家人给自家人气受呢?
就算两个人都不买账,她也得做这个和事老,“你们都不拿主意,那我可就给这个孩子取名字了——”还是没人附和,她只能自顾自地说,“就叫‘启萍’吧,小名就叫‘永会’!”
其实,“萍”谐音“平”,“永”也有类似的意思,无非是戳到世佑的心坎上,祈求他们一家平平安安,不要再招人怨恨了。
私下里,他们并没有忘记月娥跟老姑姑,尽管他们一开始都追着喊打,朱臻贵跟咏芝也不还手,毕竟都是亲人,怎么会不理解他们失去至亲的那种绝望跟痛苦呢?不管他们如何赶客,都吓不退她们,只要抽得出时间,就会偷偷过去帮她们干田里的活。要知道,别说是月娥那里,就是对面坡上的刘家,一个来回也挺耗体力的,但是她们不辞辛苦,她们过去是大户人家、自己哪里干过什么活?田里的收成关系着一家子能不能吃饱饭,今年也许还有余粮,明年她们该怎么办呢?
渐渐地,她们发现了这个秘密,到底是亲人,别人早就落井下石、幸灾乐祸,只有她们不辞辛劳、雪中送炭,这才是真正本色不改的亲人呵!
时至年关,朱臻贵和咏芝把世佑给家里准备的一些物资都拿来了,“东西不多、给你们暂且应付着。”
老姑姑和月娥都是一把老泪纵横,我们也知不能去怪世佑,可是有时候,仇恨总该有个对象,不去恨他,究竟该恨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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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1-9 10:23:22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雨荷风 于 2015-10-8 13:06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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