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哪天起,世佑就非常忌讳“死”,他不是自己怕死,而是怕咏芝先他而去,尽管这个想法事实上就非常自私。 可是身边的人分明都在远去,咏芝的弟弟咏家为了一块地界、跟人打输了官司、不到六十岁就郁郁而终;黄嘎姐生了七八个儿子、一个都不管她、最后身上疼得很、喝药死了;张明治唯一的儿子出去打工了、一个人在家没人管、死了几个月都没人知道,发现时人都烂得差不多了…… 按当时的习俗,五十多岁的时候,他跟咏芝就已经添置好两口棺材,就摆在堂屋正后方,每次经过,不免都有种肃杀的寒意。 似乎人到一定年纪,死就是不可避免的,没有人能够逃开这个最终归宿,只分善终或者凄凉晚景。 瑛月逼死世伦、自己也遭到了报应。不知从那天起,风向突变,辛会开始抢班夺权,母女俩骂战不断升级。 “你就是个婊子,汪世伦是个大好人,都被你害死了,老了一定叫你抵命!” “你个狗东西,现在充什么好人,当初人人有份、怎么没见你哼一句?” “我跟你不一样,你太贱了,给汪世伦戴了几十年绿帽子,你这种人就该遭报应。” “好好,你翅膀硬了!你既然都晓得是怎么一回事了,那你就去给所有人讲你是野种吧,看坡上坡下的人怎么看你!” …… 世佑冷眼旁观一切,她们这番对话让他听得怵目惊心,原来这就是事实的真相,陈氏极力把她调教成第二个自己、她早就对她反感,之所以后来又跟她回来,缘是肚里已经有了身孕! 难怪汪玉真长得超凡脱俗,难怪他们一家人对他下得了狠心。原来他什么地位也没有、什么也不是,从第一天过继过去的时候、他就是一件不被人重视的转赠品! 念及至此,他真是恨透了陈氏、恨透了瑛月、恨透了汪宗成用“道德”、“伦理”、“家族大义”绑架了可怜巴巴的母亲!瑛月自然斗不过新一代人,她晚景很惨,自打半边中风以后,她怎样对世伦的,辛会基本地很好地“遵从”了她给的范例。 这是不是正印证了以血还血、以牙还牙的道理?他压根不会去可怜她,他有他的骄傲、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他对她的任何怜悯都对不起悲惨死去的弟弟!咏芝却不计前嫌,时常奉饭,瑛月每每想起也是一把老泪纵横,我养的儿都是白眼狼,过去对不住你们,而今还要劳烦姐姐替我送行。 “妹子,你别说丧气话,好好养病。” 可是谁都知道,这只是一句安慰,她不可能再站起来、注定要在稻草床上了此余生、这盏摇晃的孤灯灯油将尽。 最后果真只多撑了半年,他们这对一生形同陌路的怨偶、也最终没有埋在一起。 有时候人的心态就是很奇怪,有的人明明看着很不顺眼,可是有一天他终于不在了,内心深处反而不得平静。瑛月是如此,启恩亦是如此。 他这一生,唯一办成的“大事”,就是2000年以后、水布垭工程淹了他们的老宅、打赢了跟后爸养子的诉讼官司。 这是一场持久战,前前后后牵扯了好几年,等到终于拿到了钱,他也被查出已经到了肝癌晚期。 世佑当时就懵了,他素日就是病怏怏的样子、什么活也不干,世佑暗地里不是没有咒他早死。可是干嘛要让我说中呢?他不是不记得汪公克茂是怎么死的,得了肝癌的人,肝都化成了黑血,临终前的痛苦一定是难以想象的。 到了这时候,家里没有儿子的弊端就显现了,女人家都哭成了一团,那种感觉仿佛天都要塌了。 “镇定镇定!”他不断用拐棍敲击地面,其实他自己也早就心乱如麻,一直都认为那个人没资格作为汪世佑的儿子,可是就是这么唯一一个挂名的儿子,都要先离我而去! 老天就是这么对我的么?想到这里,世佑既难过,又不甘心! 本来按照医生的说法,已经来不及给启恩置办棺材了,家里人都很希望世佑点头出借他的那一副,咏芝肯借,可是她的终究架子小些。 世佑在这时表现的态度让人难以理解,他最是个深明大义的人,可是这次打死也不肯借! 为了这事,王贞硕还跟他发生了很激烈的争吵,“爹老糊涂了吧,这么快六亲不认了咧!” 其实,旁人都不可能懂得他的心,他是个最有傲气的人,他不愿意承认这样,他不甘心、也不要跟命运妥协! 他没有资格用我的棺材、他没有资格做我儿子,所以,他现在也没有资格死!老天爷,你可听懂我的意思! 然而,世事不能只凭人一厢情愿,他身上终究没有出现奇迹,父女二人甚至为此结下梁子,“爹今日为难我这个寡母、我来日一定记你一生!” 他们终究东拼西凑、强行在买来的模子上糊出一副棺材,下葬的时候漆的没有全干,那场面至今想来、也着实凄惨。 没过多久,厄运又落到汪启成身上,他干活时感染了钩端螺旋体,急性病发,还没等送到城里就已经吐血而亡。 当时的情况,乡里的医生也存在误诊、谁都以为只是简单地染了伤寒,他自己也没当一回事、看病太贵、以为只需要多休息一下、干完活多躺一躺。 可是等到苗头不对已经晚了、大股血浆喷涌而出,据说最后解剖发现,他的肺都被侵蚀成了筛子状。他的死让他们家人更加措手不及,甚至糊都糊不出一副棺材,就挪出了早年给汪玉真准备的这副,他个子大,躺进去连手都摆不下。 为了这个“侄女婿”,世佑又抹了一把泪,这多年来,他比启恩待我们更好,我们这边干不了的重活、累活、他从来二话没说、就一肩挑。 难道这就是命运吗?堂堂汪洋世家,命中注定连姓汪的女婿都不能留下? 王贞硕跟文安尽可能动用一切关系,替她们孤儿寡母争取到了最大的福利,不仅要到了国家给的丧葬费、配偶的抚恤金,还顺带给汪玉真要了一笔钱,也算是给她的未来加了更多的保险。 辛会这时候再无别的亲人了,她也终于体会到了“家人”的可贵,她在瑛月的影响下、过去也可谓“坏事做尽”,可是抬头就见“亲人”,他们始终不计前嫌! 打这以后,两家关系才慢慢走向新的纪元,“种属”问题已经成了公开的秘密,可是那要怎样,她们顶着汪家的名,也就逐渐融入成汪家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历史就让它过去,谁不想翻开未来崭新的一页? 2006年春天,咏芝生了蛇斑疮,其实也不是什么大病,可是世佑就实在是紧张兮兮。几个电话一打,言辞激烈地催促他们赶快把她接到城里看病。 真当咏芝被接走了,他又后悔了,偌大的房子空空荡荡的,村里的小学撤了、启会调到更远的中心小学,晚了就在学校睡也不一定。 举目望去,似乎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了,老陆龟蹒跚地爬到脚边,世佑赶紧捡起它,“还好,还有你这个老伙计!” 最近几年,由于王贞硕跟他彼此看不顺眼、汪璇也嫁了人、大家都不怎么回来过年。后辈们都似乎开始嫌弃这个“老家”了、条件简陋,交通也不便利。 不知为何,他今天很想看看过路的行人,以前经常有一帮小孩来偷摘桔园桔子,世佑经常在后边撵,等他终于开始期待他们的光临,他们却突然没了踪影。 哎,好半天看不到一个年轻人,他只看到了汪世方和黄嘎姐,不免唏嘘。世方耳朵聋了,答非所问,世佑直调侃他,“汪世方你是个大王八!” 他还直点头,“恩恩,我吃过饭啦!” 世佑笑了,有一天我会不会跟他一样呢?或者比他更严重些,那人家逗弄我,反正也不知道了。 姚嘎姐身体还算硬朗,可是跟的这个儿子还跟她分了家,没办法,媳妇太厉害,“她自己点的苞谷种点多了,喊我去扯一点种下、免得可惜了,结果收了苞谷,也还叫我如数还……” “你就不说,‘当初你怎么不提出来啊’?” 姚嘎姐只冲他摆手,“都是些不认人的东西,自己养的儿子都只那么个德行、还哪里能指望媳妇讲道理……” 想起来,姚嘎姐也甚是可怜,天生的寡妇命!两任丈夫都死了,好不容易拉拔一大帮儿子长大,九十岁的人了,至今还要自己上坡下地。她养的这帮畜生比汪世方的那群崽子更过分,他们至少还晓得轮流供养,不过该到谁家都精确计算、谁也别想占谁一天的便宜! 世佑不无感叹,也许我命中四个姑娘,大抵还是我的万幸。 2007年,启萍年满55岁、也正式退休了,老来都怕寂寞,于是就接一家人去恩施过年。启萍趁着医院还有些关系,想叫咏芝做个全面体检,咏芝本来怕麻烦,世佑在一旁极力推荐。 “那爹也一起去吧!” 落到自己身上,他当时就憋红了脸。有一种感情叫做“近乡情怯”、说得大概就是这个道理,他真的怕自己万一检查出什么毛病,那还不如活得糊涂一点。 “爹,您这是怎么了,不是还要给妈做给表率吗?” 知父莫若女,当年的相处下来、她们也自然知道哪里是他的死穴。 其实,世佑对自己的身体很有数,他早就猜到自己身上有个瘤子,他是训练有素的军人,身上每一个微小的变化都必然会有感觉。 所以当检查结果真正出来以后,他反而释然了,早知有今日,我也就不用那么忐忑,亲眼看到了汪家五代人,再无遗憾,想一生光明磊落,对得起与先辈泉下相见。 咏芝却哭红了眼,“你若是有事,叫我怎么办呢?” 他把手递给她,“女儿们应该不会亏待你……” “不,你若敢死,我就发誓死在你前面!” 众人一惊,娘啊,请别说这种折煞我们的话! 世佑这才叫她住口,“我没想放弃呢,我身体比一般人硬,为了你,我也要再争一把!” 世佑的手术非常成功,可是期间却着实让外面守候的亲人担惊受怕。不管怎样,他已经77岁高龄,再小的手术也会变得非常危险,生死面前、容不得半点“万一”。 妮会也正是才这时认清了一些人的本性,王友于都已经是九岁的大孩子了,再怎么不懂道理,床上躺着的也是他的嫡亲的长辈,结果他冒出一句,“77岁了啊,那也该死了吧!” 大家听了心里都很不舒服,到底是外姓人,是曾家与王家的结合体,仇上加仇,不知家里的大人平时究竟在怎么教育! 手术成功、已是万幸。医生事后叫来三个女儿,“你们不要高兴的太早,他脑子里还有一个瘤、已经不适合切除,未来会发生什么、会不会转成恶性,现在都说不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