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说绍兴是乌蓬船承载着的,乌毡帽覆盖着的,飘着酒香书卷气城市。而鲁迅几乎就是这座城市的代名词。走近绍兴,就是走近鲁迅。 站在绍兴鲁迅故里广场,横亘眼前一座高4.5米,长15米的大型花岗岩景墙。墙的左方,雕刻着鲁迅祖居、三味书屋及绍兴的小桥街河景象;右方,是鲁迅先生手夹香烟凝视远方的典型形象。烟火闪烁着智慧,烟云飘动自由的思想,夹烟的手指似乎抖落了一些陈腐的灰烬,剪去中国的一些肿瘤。 今天正当秋老虎发威,火爆的太阳,连风也被吓得没一丝踪迹,烤得人连呼吸都困难。“准是鲁迅眼看着腐败现象,发了火。”不知谁在调侃。一阵暴笑后,大家都撑起了花花绿绿的阳伞,男士们即刻变成了滑稽的啊Q。 沿着像鲁迅一般棱角突出的石板路,走过一间间黑白分明的粉墙黛瓦,路边的小河仿佛孺子牛的柔肠,乌蓬船悠悠地划着,栽着浓浓的诗情画意。我们走进了刚柔相济的江南水乡,走近鲁迅。 我们走进百草园,百草园其实不大,也很平常,不过一个农家菜园。但是,单单有了鲁迅和《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这里便成了大人童心的回归孩子向往的乐园。一群孩子随着蹦蹦跳跳的导游,像做幼儿园游戏,扮起了童年的鲁迅。有在寻找“碧绿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栏,高大的皂荚树,紫色的桑 葚,”有“贴着墙根,听蟋蟀弹琴”,有“翻开断砖“按斑 蝥的后窍……一颗颗童心犹如“轻捷的叫天子忽然从草间直窜向云霄里去了”…… 我却想,这碧绿的菜畦,长得一定都是绿色无公害蔬菜,那泥墙根,长满何首乌 臃肿的人形根,一定也不是打从模子里给伪造出来假货吧。否则,鲁迅一生气,非在九泉底下放上一把地火,烧光百草园不可。我还觉得,这里石井栏下的井水一定深不可测,正像鲁迅的思想;高大的皂荚树,也遵照鲁迅的意愿,风起是不停地打扫天空,风止时沉思着宇宙的哲理,枝繁时,用绿叶发表旺盛的思想,叶落时,枯枝指天问地,把虚伪的月亮窘得发呆。 “出门向东,不上半里,走过一道石桥”我们就“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 “三味“取义于 ‘读经味如稻粱(主食),读史味如肴馔(菜肴),诸子百家,味如醯醢(佐料)。’ “三味书屋”原名“三余书屋”“三余”即“冬者,岁之余;夜者,日之余;阴雨者,时之余”。“三味书屋” 迎面墙上“松鹿图”还在,松树下伏着一只梅花鹿,象征着“福禄寿喜”,意味学而优则仕。另外,恐怕还要启发诸学童各各都似小鹿般温顺听话。“三味书屋”又矮又黑,里面摆了四五张书桌,鲁迅的座位在靠墙的角落,感觉闷得慌,难怪鲁迅闹烦。不过嘴上说自己爱做小动作之类,学习上鲁迅却也不怠慢,你看座位上不还刻着“早”字。鲁迅的老师寿镜吾据考证的确方正、质朴、博学,但他可能还不清楚寓教于乐的道理,老是给孩子以填鸭式的教育,叫小孩背最高指示之类似乎有损了祖国的未来。要是培养些比孔乙己还孔乙己,狂人还狂人的人才,那就为祸不浅。 我们来到 鲁迅故居的楼上,看见鲁迅和朱安的那间婚房,房内摆设陈旧,唯有墙上那个残裂的大红喜字犹为醒目,仿佛向人们昭示着什么。像许多中国女人一样,朱安具备了懂规矩和性情好的传统美德,人也不丑,但非鲁迅所爱,是母亲包办,鲁迅又孝顺,多次推脱无效,不忍用强“我只能好好地保养她供养她,爱情是我所不知道的”。洞房时,鲁迅分榻而卧,哭肿了眼睛,婚后第四天,就逃回了日本。此时 ,我仿佛感到窗户紧闭了曾经的遥望,满屋灰尘都是《伤逝》的青春和爱情。唯有鲁迅的泪眼透过朱安的背影,看见了《伤逝》的情节,看清社会的症结。“娜拉”就算出走后又能往哪里去?爱情遭遇世俗、金钱、疾病、 时间,谁还能打得过去? 一位戴眼镜的游客唠叨起鲁迅个人感情生活:由于反感于“神化”鲁迅,人们努力要把他拉回人间,但也有人拼命把鲁迅往庸人堆里拉,使之市俗化、矮化。有人作鲁迅“研究”,就像小报的末流记者津津乐道歌星隐私、影星婚变似的,将伟人扯淡在、淹没在庸俗无聊的口水涎沫之中。台湾曾有谣言世家编造鲁迅在早年留学日本时期醺酒狎妓等胡说八道;近年来国内也有些人“探索”萧红与鲁迅交往的“恋父情结”,调查鲁迅兄弟决裂是否鲁迅在男女感情上对不住乃弟,也有“考证”鲁迅与许广平定情系在哪年哪月何时何地的文字……颇有市场。“眼镜”不平地说,单单对朱安“爱情是我所不知道的”,还能“好好地保养她供养她”,鲁迅就是善良负责任的人。不少言论真如鲁迅小说《肥皂》中四铭太太所说的“格支格支,不要脸”而已。就算本无恶意,也只如鲁迅在《题未定草·六》中所说:“譬如勇士,也战斗,也休息,也饮食,自然也性交,如果只取他末一点,画起像来,挂在妓院里,尊为性交大师,那当然也不能说是毫无根据的,然而,岂不冤哉!”鲁迅虽然尖锐,但率真,不象有的人满口马列主义、仁义道德……我似乎看见他正轻松地弹去烟灰,但笑不语。 由于天气酷热,游程打紧,导游偷工减料,匆匆带我们往沈园和兰亭两个景点赶,漏掉了近在迟尺的“咸亨酒店”等景点。晚上十点才独自寻到“咸亨酒店”,早已打烊,四周寂寞冷清,惟有孔一己高瘦的铜像孓然独立在命运一样暗淡的暮色中,似乎兀自不厌其烦地念叨着之乎者也,入神地研究着“茴”字的第五种写法, 我寻思,他怎么能够研究得透中国“臭老九”的悲惨命运? 回宾馆路上,几乎要撞上路口一个高大的牌坊,“古轩亭口”闯入我眼帘,我走进《药》的情节,暗夜里灯光似乎刽子手阿义红眼睛一样地瞪着,“光照在黑暗里 黑暗却不接受光,革命者为群众造福,群众却毫不领情,”我仿佛看见那只淋漓愚昧和悲惨的人血馒头,听见“鉴湖女侠”那“秋风秋雨愁煞人”的悲歌。 次日中午,再次走近鲁迅,我们顶着烈日游览了鲁迅作品风情园——鲁镇。一走进鲁镇,但见粉墙黛瓦的古居、枕河临街的店铺、静穆庄严的寺庙、千姿百态的石拱桥、古色古香的石板路、纵横交错的深水巷,绍兴的桥文化、石文化、水文化、酒文化、名士文化扑面而来。豪华气派的鲁府、外土内洋的钱府、旧木板房的民宅错落有致,鲁迅小说中写到的鲁家祠堂、奎文阁、阿 Q调戏小尼姑的静修庵和阿 Q栖身的土谷祠,一一呈现在眼前。这里“人家尽枕河,戏台附舟辑 ” ,水乡特有的水陆两面社戏台,上演着悲欢离合。…… “妈妈的,儿子打老子”拖着长辫子、戴着乌毡帽的阿 Q,晃悠着长烟杆,油腔滑调地装着各种怪相,东张西望寻找着小尼姑;“我只知道雪天是野兽在深山里没有食吃,会到村里来;我不知道春天也会有。” 衣衫褴褛的“祥林嫂”拄着开裂的竹竿,嘴里自言自语地喃喃絮语:“我只知道东山的狼吃人,没想到西山的狼也吃人……”乌 桕树下九斤老太喋喋不休正骂儿孙,:“一代不如一代……”文豪站在乌蓬船上,诗意大发:“真是田园风光啊”…… 这一幕幕鲁迅小说的场景,是穿插在“鲁镇”游客身边的“活剧”。在狂人日记馆高科技成像箱里,那张狂人的脸,上眼看得分明,伸手抓着却是虚无,狂人的思想果然高深莫测不可捉摸!跌入傍边东倒西歪屋,顷刻间颠倒了乾坤是非黑白!浑浑噩噩的我,在声声“吃人!救救孩子!”的尖叫中,逃出了狂人日记馆。我只有逃脱。我不是鲁迅。 鲁镇河湾里很特别,就像鲁迅的性格,固执地长满乌油油的水草,像梳子梳理着河流浑浊的思想,独独不见一朵娇媚的荷花,怕是挨了鲁迅的呵斥,跑到别处献媚去了。 就像鲁迅是中国现当代文学最高峰,奎文阁是鲁镇最高的建筑,登上奎文阁越中山水尽收眼底。 这天晚上,我梦见鲁迅独立奎文阁之顶,我走近鲁迅,再不见那副连弩般的浓眉八字胡,须眉皆白,独醉鉴湖月,长衫飘飘,仿佛要乘风归去: “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天堂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地狱里,我不忍看;有我所不乐意的神坛,我不愿坐。我是人,是牛,是打碎的镜子,是刑天,刑天舞动的干戚;我不是神,不是唐诘可德,唐诘可德手里的长枪。呜呼!文人的遭殃,不在生前的被攻击或被冷落,一瞑之后,言行两亡,于是无聊之徒,谬托知己,是非蜂起,既以自炫,又以卖钱,连死尸也成了他们沽名获利之具。要是把我的咳嗽背诵成革命的口号,要是终究成了他们沽名获利之具,我的死尸也羞愧!” “我生命的泥委弃在地面上,不生乔木,只生野草,我自爱我的野草,但我憎恶这以野草作装饰的地面。” “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我不如忘却,不说的好——” 忽而,他眼睛电光一闪,我重新看到“鲁迅”的目光:“但我知道,即使不是我,将来总有记起他们,再说他们的时候的……” 要是鲁迅活着……我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