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水仙（系列）

迟无衣

我有一面镜子，我很爱很爱它，但我把它放在阴暗的角落里，那个地方安静得令人遗忘。后来尘埃落满了镜面，我害怕那面镜子会寂寞，就在那间屋子的窗台上放了水仙花。这样子就不会难过了吧，我对镜自语，镜里朱颜，镜外水仙。
我在外面的世界流连辗转，做了一个没有姓名的人，这世间的的缘分，它断了再续，满了再空，却不曾被谁挽住。我常常不记得昨夜交了谁的杯又喝了谁的酒，也不记得谁添了更漏谁暖了我的衣袖。我只知道明天过后，一切都应该被遗忘，一切都应该被抹去，谁是谁，谁又不是谁，不过是一场薄薄的梦。
“诶，镜，你知道吗？这里空空的呢。”我对镜自酌，喝到微醺时候，用尖细的指甲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镜，你说，这里为什么是空空的呢，为什么我们都是空空的呢，哈哈哈……”我笑得古怪，竟也流下了泪，“我到底……在寻找什么呢？”
“那就别走了吧，留在这里有什么不好？”镜淡淡地说。
我流着泪摇摇头。
“你爱上那种感觉了吗？流浪？”镜问。
“对啊，爱上了呢。”我对镜很认真地笑着，“诶，镜，你知道吗，这支簪子是洛阳最时新的样式呢，好不好看？可是洛阳的风大，我明天要去江南看看。”
我扶醉走出那间屋子，夜深了，一弯弦月静静地挂在屋檐。
“镜灵，你还回得来吗？”身后传来一声轻轻地叹。
我假装没有听懂，回了句：“等我游遍了江南，就回来看你。”


我不记得过了多少年，不记得自己流浪了多久又多久。只知道我一身国都的繁华与浓艳渐渐褪成江南水乡女子的清婉与平和，某一天夜色正浓的时候，我在歌楼远望，远处的风穿过我的衣袖又去向远处。突然觉得我应该回去了，回首望，身后红烛帐暖，繁华声依旧。
什么都没有变，只是窗台上的那株水仙郁郁葱葱分了好多枝，缀了好几朵明亮的花。
我把花盆放在桌上，反复拨弄着花叶，轻轻叹了一口气：“诶，镜，我这次又去了多久呢？”
“六年。”
“竟那么短的时间呢，我以为过了一生一世，想着这世上怕是只有你记得我了。”我笑着转了转手腕，“诶，镜，江南是个美丽的地方呢，只是待久了，心就懒了呢。”
“镜灵……”
“镜，我有点累了，今晚我就不走了……”我支着额，微合着双眼，“诶，镜，我还回得来，对吗？”
“镜灵,你会回来吗？”镜对着我苦笑。
“找到了我就会回来。”
"你正在渐渐变成实体你知道吗？……”
“别担心，不会那么久的”我伸手穿过镜面，碰到她冰冷的、和我一模一样的脸，“我会回到这里，和你在一起。镜，你知道吗，我常常想起，镜子里的这个世界，和你。”
她的眼泪一点一点打在我的手上，我从来没有看到过那么悲伤的镜，她笑着对我说："来不及了，已经来不及了。”
“可是，镜，好空又好冷……”我淡淡地对着她笑，“这里好空又好冷。”


后来我去了漠北。在漫漫的黄沙中，裹着厚重的白袍，夜枕沙丘昼饮风，日光烈烈倾在我的身上，我却丝毫没有感觉到温暖。我总是想起那些模糊了面目的醉生梦死的片段，想起那些师出无名的金戈铁马，想起那些数不清的才子美人风花雪月，它们迷迷离离如梦一般，那么不真实，那么虚无。
而我握住了什么呢，我得到了什么呢？我苦笑着仰面倒在沙地上，在这个无星无月的夜晚，连天空都是一片空荡荡。
这种感觉，这种宁静得无望的感觉，像极了镜里的世界，仿佛一切都回到了原点。
原来我从未离开过。
我捂着心口的位置，仍然是一片冰冷与死寂，我终于不可抑止地哭了起来:"本来就是空的啊，本来就是这么空荡荡啊。"
诶，镜，你说过镜子都是不能有自己的吧，我们是朝霞，是月亮，是白马美人，是帝王将相，是门上的每一寸雕花，是纸上的每一笔年华，我们是我们看到的所有东西，却惟独不是我们自己。
我们可以看得到世上的一切，却惟独看不到我们自己。
我知道了，我回来了，你还在等吗？
我推开衰朽的门，一缕阳光静静地从窗外洒下，在地上铺了一层薄薄的亮光，那面蒙尘的镜子立在阳光照不到的角落，我伸出手，手指穿过镜面，我在找一张脸。
我在找一张，冰冷的、苍白的，我的脸。
我的手指在碰到她的刹那，被弹出镜外，我伸手去碰她的脸，却只能触到冰冷而又坚硬的镜面。我仰起头，眼泪悄无声息的地流了下来：“诶，镜，让我进去好不好，因为你说过，我是你的梦想啊。”我想起好多好多年前，当我第一次站在镜前看到自己的时候，也是仰起头对镜说：“诶，镜，是不是因为见过太多完好无缺的美丽，所以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呢，这里，好像弄丢了什么一样呢，我一定要把它找回来。”
“来不及了，很久以前就来不及了，”镜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早在你说你要去江南的时候，早在你去洛阳的时候，甚至早在你离开我说要去寻找答案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已经不是我的了。”
“镜灵，”她的手隔着镜面和我的手合在一起，“因为你不只是我的梦想，还是，我的欲望啊。”
是啊，欲望。我早就该知道，为什么那么些年我明明厌倦了流连，厌倦了世事无常人情冷暖，却还在这世上辗转，不是因为我喜欢，而是因为我根本就停不下来啊，我对人世烟火呢喃的贪恋，就像是流沙，一旦陷进去，便无法自拔。
“为什么一个人可以同时穿两件衣服，做两件事，甚至爱上两个人，却，始终只能过一种生活？”我苦笑，“那时候我是在问你，或是问我自己呢，我也不知道，因为你就是我啊。贪念就是从那时生长出来的吧，因为想看看自己的样子，因为想过两种生活，所以把自己分成两半，一半留在镜里孤单，一半在尘世里流浪。”
“我见过最繁华的街市，到过最热闹的花轩舞场，走过数不清的亭台楼阁，却在一片茫茫无人的荒漠中突然明白，我要去寻找的东西，不是已失去，而是本来就没有，”我看着她的脸渐渐淡去，抬起头让泪水肆意流下，“原来我一直在寻找的，是根本就不存在的东西。是不是因为得不到，才会这么遗憾，才会这么念念不忘，直到千回百转，风月阑珊。”
“镜灵，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她突然笑了。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朵水仙花的花灵因为疯狂地爱上了自己美丽的容颜，被封印到镜子里以示惩罚，从此她只能看到别人的美丽而无法看到自己，久而久之，花灵忘了自己的样子，出于对遗忘和孤独的恐惧，她把自己分成了两部分，一半继续接受惩罚，一半获得自由……”
“真是好久远了呢……”我看着镜子里越来越淡去的她和越来越清晰的我自己。
“说到底，我们是因为太爱自己了。我们穿过人海和喧嚣，不过是想证明，我们还能爱而已。”她露出虚弱的笑脸。
“后来却发现，除了自己，我们谁也没有爱上。我知道一切太迟，这一场旅途，终究是输得一无是处。"
“因为太爱自己而受到惩罚，又因为想爱上别人而失望而归，其实答案，我一直都知道啊。”镜笑得凄凉，“因为我们一直在寻找的，不过是自己而已。但是我不能说，一开口就注定是个错。”
“为了寻找自己而离开自己，找到答案的时候，就回不来了，”我的脸上是明明灭灭、断断续续的湿凉，“ 因为得到不过是失去的一种。”
“得到只不过是失去的一种，而失去了的，永远不会再失去了，是不是也是得到的一种？镜灵，你知道吗，你不在的时候我常常在想，这一路从静默向喧嚣，得到的到底是什么呢……”她的声音渐渐消失在镜底，我张张嘴，想叫她的名字，却只在镜里看到了自己狼狈而急切的神情。
我把手放在胸膛上，在心口那个位置，有一种疼痛却温热的律动。最后的最后，我终于感受到了那种我想要的存在感和真实感，但在我知道的那一刻，却失去了一半生命的重量。我在镜里看到身后的水仙花，开得安静而又美丽。我知道她还在，镜面之后，还有一个人在昼夜不息地等待，她是未经沧桑的、年轻而美好的我，那也是，我再也永远无法触碰的美丽。我转身，镜像也开始转身，我们渐渐走向不同的方向，就好像，我们未曾并肩。


我一直在世上流连，看朝晖夕月，山川河流，看红男绿女，亭台楼阁，不知道今夕与昨夕有何不同。
只是有时候在最极致的热闹里，我会突然触碰到那种感觉，那么冷，那么静，那么空荡荡，如坠镜中。我冷笑，原来有一种失去，没有参照，没有对比，没有迎送不留痕迹，至始至终都只能是打断了牙往肚里咽，那便是，在灯火琳琅中，一个不小心，错失了自己。

秦志良

欣赏，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