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显祖在江西抚州玉茗堂的孤独

悠哉

??汤显祖在江西抚州玉茗堂的孤独
??——系列小说《品咂一种孤独的滋味》之二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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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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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茗花即白山茶，又名玉仙花。明朝传奇剧《牡丹亭》作者汤显祖以这种人间罕睹的琼花来命名自己住所，自然是别有意味的。这体现了他孤高洁介、自命不凡的个性。
??玉茗堂是汤显祖弃官归隐故里后建造的一组建筑，位于现今江西省抚州市。这是一座在中国戏剧史上具有重大纪念意义的文化遗址，汤显祖因此被后人称为玉茗先生。后人写有“起衰八代有文章，海内争推玉茗堂”等诗句加以赞誉。遗憾的是，这座当年“钟鼓何皇皇，宾从殊蛰蛰”的不平凡居所，在清朝顺治二年（1645）遭兵火之灾，已名存实亡。清代文人为此咏叹：“遗迹指点存居民”；“往事难寻玉茗堂”。
??据《汤显祖评传》作者、抚州黎川籍学者龚重谟先生在《玉茗堂考》中考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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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二十六年（1598）春三月，汤显祖从遂昌弃官归家以后，“废里千金买宅虚”，在“小筑”附近，买了金溪友人高应芳的废宅，连成一片，扩建成新的居所，实现建园林式寓所的蓝图。因这一新居附近有一水井，名叫沙井（今尚存），故又称“沙井新居”。它包括玉茗堂与金柅阁两部分，汤显祖当年修建的主要是以玉茗堂为中心的一些建筑。包括“省兰堂”、“寒光堂”、“清远楼”、“芙蓉馆”、“四梦台”等，占地共1000多平方。从三月动工到“七月廿日移宅沙井”，仅四个月的时间，凭当时的建筑生产力水平，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这些建筑全部落成，有的可能是在汤显祖去世后，三儿开远、四儿开先的续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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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女婿刘同升为玉茗堂题写一副对联，镶挂于油漆的门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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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门满三千徒四海，斗山玉茗
??　　家传六七作万年，堂构金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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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此不难想见：玉茗堂不同于杜甫流落成都时在浣花溪畔构建的草堂，它是规模较堂皇的一组建筑物。能在这种地方隐居，从事写作和安享天伦，这原是历代文士梦寐以求的。实际上，对于厌倦官场倾扎、向往求仙问道的汤显祖来说，这也是他朝夕梦想的。
??然而，美好的是心愿，尴尬的是现实。有一件事情让他逐渐品味到其滋味，并且难以排遣，这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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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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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三十八年（1610）春天，一个春阳熙暖的美好日子，一个胡须花白、气质儒雅的矮个子老头儿踽踽独行在抚州府区的道路上，带着醺醺的醉意。这个矮小老头，就是汤显祖，已是六十一岁高龄了。转过午后时分，日头开始偏西了。大街上，行人熙来攘往，一派纷扰嘈杂的情形，不过，若说一天里最喧嚣的街景，却是在上午，眼下算是过去了。待到薄暮时分，晚风送来透爽的凉意，才会再度热闹起来。
??打从万历二十六年（1598），四十六岁的汤显祖辞官还乡，迄今有十二个年头了。这些年里，他靠祖传的田产过日子，间或授徒和撰文获得一些银两，作为必要的补充。对于“授徒”，他有自己的要求，须选择那些资质聪颖、可堪造就的少年来栽培。对于“撰文”，就没多少选择余地了。撰写行状、祝寿、碑铭之类的实用文章，自不同于他平日写的怡情诗文，必须按对方的苛刻要求来落笔，这就好比订做衣服鞋帽，必须按照用户身材的尺寸来剪裁。这是丝毫马虎不得的。
??他很高兴：自己教出的弟子朱钦相，今年考中进士。这会儿，他刚从朱家的庆贺宴上下来，也就难怪，他脸上满带着酒意了。说起朱家这场庆贺宴，嚯，势派够大的！屋里屋外张灯结彩，地上铺着红地毯。迎来送往的爆竹声、客人的说笑声和官轿杠子的咯吱声……接连不断。抚州府衙及治所临川县的大小官吏，能请的都请了，能到的都到了。这不仅是光宗耀祖的大喜事，而且给家乡增光添彩，谁不高兴？谁不捧场？来，来，来！喝呀喝！干杯？干杯！再干！全干了！……一盘盘佳肴端上席面，鸡鸭鱼肉，山珍海味，可谓应有尽有。一坛坛临川贡酒抬来了，开启了。揭开封泥，一股馥郁的浓香袅袅飘升，刺激客人们的鼻孔，也刺激他们的胃口。人人都尽兴酣饮，人人都开怀畅笑。许多客人的衣襟上，沾着不慎滴落的酒渍，只好过后由家人设法搓洗干净了。
??“汤先生，多亏您对犬子的栽培，谢谢了！”朱钦相的父亲朱景岳满面笑容，擎起酒杯说，“来，来，我敬先生一杯！”
??他忙点首领情，抖落几句场面话：
??“朱兄与我一同受业于恩师徐良傅先生，一同浮沉于宦海，可谓相识久矣！既然是老朋友，对于你的孩子，我理当尽力啰！”
??“老师，弟子敬您一杯！”新科进士身上挂彩，红光满面，擎杯前来敬酒。“感谢老师多年来悉心教诲！”
??汤显祖欣然领情。饮下后，他对夸奖弟子几句，以“武官不怕死，文官不贪财，国家方能兴盛”等语加以劝勉。
??“若士兄（汤显祖，字义仍，号若士）不愧是举业巨擘、时文名家，可敬呀，可敬！”抚州太守苏宇庶一手端杯，一手拈须，带着几分酒意摇首兴慨。“临川县有仁兄这等奇才，‘才子之乡’美誉不堕矣！来，来，我敬若士兄一杯！”
??“此话极是、极是！若士兄学识渊博，‘举业八大家之一’，小弟闻名久矣！不胜敬佩之至！”临川知县刘孕昌欠一欠身，笑着附和。“祝汤先生再育英才，造福乡梓呀！”
??汤显祖又领情，还以微笑和点头，欣然干下这杯美酒。
??就这样，一场酒宴下来，这些话儿堵塞了他的耳朵眼，如同耳屎一般，塞得满满当当。想再听些别的，也没法听到了。
??不过，到了这岁数，凡事都要看得开。他觉得，既过了耳顺之年，天下事耳之而已，顺之而已。不这样做，又能怎么样？
??朱钦相和自己儿子士蘧同龄，两个孩子天资很高，极聪明、极伶俐。早在孩提时代，彼此便略无嫌猜，亲亲昵昵，玩耍在一处。后来一同就泮，攻读诗书。《四书》和《五经》之外，朱钦相热衷于《史记》，士蘧择则主攻《文选》，两个后生暗暗较起劲来。强烈的功名心，驱使他们一同到南京国子监游学。士蘧“五岁《三都》成暗诵，终星廿史略流通”，一时间轰动了金陵学界，受到国子监祭酒郭正域和司业傅新德的赏识；用汤显祖略逞夸矜的诗句说：“不谓翻然游太学，文章惊动两鸿师”。
??千不该呀万不该，不合生儿望作龙……我不该逼儿成才心切，结果……把他原本单薄的身子淘弄虚了，最后落得一病不起，在南京遽然离世！千钧一个举子业，竟把我儿给压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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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天卷地黑风来，报道吾家玉树摧。
??　　惊落枕妆无泪出，重重书讣若为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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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空教弱冠敌才名，未到长沙听鵩鸣。
??　　猿叫三声肠断尽，到无肠断泣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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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不留情，悠悠十载逝矣。说起来，却是历历在目，仿佛新近才发生的事情。欲哭无泪，其恸何如！
??想到这里，汤显祖眼眶泛潮。有一股热热的液体，似乎要夺眶涌出，他赶紧抬起袖子，打横了揩抹一把。
??噫，真是老天不公，摧折汤家一根玉柱啊！
??汤显祖一边想着，一边朝前踱着，心里闷郁郁的。也不知朝什么方向走，他只是信步慢慢地踱着。春日的江南多响晴，今天就是个特别好的日子。天上悠悠飘着朵朵白云，边缘镶着一道道金光。天陲堆起高高的白云，雪山一般耸立着。午后的光照比较强烈，晒得人身上暖烘烘的。流畅的春风一阵阵迎面吹来，拂动他的白发和衣襟。不过，在这个美好的春日里，赴完一场喜庆的宴席，他心头却是忽忽不乐。心口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哽哽地堵着，堵得他有些透不过气来。停在一个十字路口，望着眼前熙熙攘攘的人流，他默然忖想：
??“众生在日头下劳碌，在风雨里奔忙，辛苦到这步田地，究竟图些什么呢？”
??想到这儿，他感到莫名惆怅，嘴里仿佛含着根黄连，涩涩地泛出苦味来。沉吟片刻，口占一绝《偶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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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偶向交衢立，长风吹我襟。
??　　不知来往客，终日是何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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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吟完，对结句就不满意了：“不知来往客，终日是何心？”这个问题问得，也问不得。常言道：“人心隔肚皮。”人家的心思，自然搁在人家的肚子里，岂能轻易告诉别人？“不如意事有八九，可与人说无二三。”世间的事就是这样。每每是：你找不到一个可以言说的人；即便你找到了，对他说出的话又往往不是你真心想说的；那真心想倾诉的块垒，终究闷在你肚子里，沤在你肚子里；最后这泡烂东西掺进粪便里，由你带到棺材里去……
??“茧翁！”

悠哉

??谁？谁？谁在身后唤我的雅号？
??“茧翁”是晚年汤显祖取的一个雅号，知道者殊寥，仅周青莱、邱兆麟、林若抚、范长白等“个中人”而已。说起来，这事还得怪周青莱。四年前的一天，他和这老位致仕的老前辈漫聊。周青莱感慨抚州地处偏僻，信息闭塞，加之年齿渐长，如住茧中一般。汤显祖喜其语隽，当即取以自号，欣然赋诗一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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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随器界不成窠，不断因缘不弄蛾。
??　　大向此中干到死，世人休疑似苏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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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倦于官场倾扎的汤显祖来说，他激赏陶渊明“野外罕人事，穷巷寡轮鞅”的田园诗境，清清寂寂地过日子。他不恨抚州地处偏僻，信息闭塞，但恨偏僻得还不够，信息闭塞得还不够，用诗句中的话说，他宁愿“此中干到死”；但恨人世间没有蚕茧那么一层柔软而耐久的保护膜，致使他不断地遭受搅扰，心内不得安宁。这么些年来，总有士子不惮路远前来求教，例如嘉兴的许重熙、湖广的王启茂等等。就在周青来兴发“如住茧中”骚慨的前不久，广东东莞的钟宗望还率全家移居抚州。来干什么？并非推尊玉茗先生是传奇剧《牡丹亭》的作者，只因为他是名震大江南北的“举业八大家之一”！现如今，钟宗望因思念故乡，住了两年后，又觉得仄居抚州府甚是寡味，举家迁回广东东莞去了。
??喜乎？悲乎？个中滋味，三两句话道不明白。
??“茧翁，茧翁！你在这儿么？久违了！”身后又传来招呼声。
??汤显祖扳转身子，举目一看——哦，不是别人，正是周青莱！
??“原来是莱兄！嗬嗬，你好！久违了！”汤显祖拱一拱手。
??周青莱将手中拐棍放下，倚靠在髋部，也双手抱拳朝他拱拱。“茧翁，一向身体可好？”
??“好，身体还行！谢谢过问！莱兄的腿……”汤显祖指了指他的腿。
??“唉，不行喽！旧年跌一跤，至今左腿生疼！这不，我正要到短腿王大夫家，买几帖活血化淤的膏药去，顺便叫他按摩按摩……茧翁！今天，朱邦喜家大摆宴席，想必你是打那儿来的？”
??汤显祖点点头，带着散淡的笑意。两人站在马路边，就这个新鲜话题，闲闲地聊了数语。随后，改聊起崇仁知县崔世召新纂的《华盖山志》这部书来。
??“前些日子，”周青莱说，“崔知县将这部书送我过目了。听说，眼下这部书在茧翁手里？你读了，觉得怎么样？”
??“呣，蛮好的！崔知县嘱我写一篇序，昨晚写好了。华盖仙山，弟向往久矣！”说话时，汤显祖手捻胡须，望着西南的崇仁县、乐安县方向，深情地慨叹：“我早有心攀登，苦无乏济胜之具，奈何？奈何？”
??“我也很想和茧翁携手攀登，无奈双腿不争气呀！奈何？奈何？”
??周青莱挥了挥手里的拐杖，模仿汤显祖的语气，幽默地叹道。
??一时间，两个老头儿四目相对，齐声哈哈畅笑起来。这一通笑声，招来许多过往行人好奇的眼神。他们觉得好生奇怪：两个老头子，怎么无端端地在马路边上纵声大笑？究竟有什么好笑的呢？
??然而，这个问题问得，也问不得。
??
??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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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周青莱道过别，汤显祖迤逦朝东走。不过一会儿，来到了抚河边的文昌桥上。
??抚摩着一个个石头桥墩，他不由得思绪纷纭，感慨系之。
??文昌桥是抚州城东一座大桥，始建于南宋乾道元年（1165），可谓历史悠久。起初是木桥，遭洪水冲毁后，于南宋嘉泰年间改为石礅、石梁，桥面仍是木板。明朝万历年间，桥又遭毁损。他的父亲汤尚贤和叔父汤尚恕二人出面牵头，积极奔走募捐重建，兄弟二人捐助了两墩的修建费。其时，汤显祖在浙江遂昌县任职，对于父亲和叔父的义举，自是踊跃支持的。
??遗憾的是，待他辞官归隐故里，发现这座桥资金短少，仍然没有建成。汤显祖于是再度牵头，不仅率先解囊，而且会同驿丞孙耀祖张罗筹划，终于在万历二十七年（1599）竣工，数万人为此欢呼雀跃。与此同时，在他的大力倡导下，一座崇儒书院，也在文昌桥附近矗立起来。
??“十一年了！……十一年了！……”望着桥下清波漾漾的河水，汤显祖禁不住喃喃道，“这就是我归隐故里后干出的大事情！这座文昌桥，还有崇儒书院！”
??“不，不！有件最重要的事情，你却忘记说！”
??一个浑厚的声音，在上空响起来。
??“最重要的事情？”汤显祖仰头张望，惊讶地问，“什么事情？”
??“你创作了传奇剧——《牡丹亭》！”
??“《牡丹亭》？是的，这是我创作的！但是，打从问世后，它只在玉茗堂的‘四梦台’免费演出几次。以后，我就无力再演了，费用承担不起。现如今，大江南北只晓得‘举业八大家之一’的汤若士，究竟有几个人关注那号称‘临川四梦’的传奇剧作？……喏，瞧瞧吧！去随便找个过路的抚州人问一问：你知不知道写《牡丹亭》的汤显祖？看他们会怎样回答你！”
??“那是无须问的。眼下，他们都不知道，也没兴趣关注；但是，他们有子孙后代，那些人终究会了解你的伟大贡献！”
??“身后的声誉？”
??“是的！越是伟大的东西，越需要经过时间的检验！”
??“时间的检验？……时间的检验！……时间的检验……”
??汤显祖眼睛里的光亮倏地暗淡下去。
??“活到这么一大把年纪，我还能再活几年呢？那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不是虚无，又是什么？”
??“没错，是虚无。也只有这种虚无，才给人以终极的精神慰籍！”
??“终极的精神慰籍？”
??“是的，终极的精神慰籍！”
??天上的那个声音回答说，用毋庸置疑的坚定口吻。
??
?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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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该回家了！”
??汤显祖抽泣了一下，缓缓地站起身。一只手伸到他腋下，将他搀扶，并掸去他屁股上沾着的灰土、草屑。回头看时，见是他的二儿子大耆。他三十岁了，相貌酷似死去的大哥士蘧：长得清癯瘦削，气质文弱。
??“今天，我心里很烦、很闷，”汤显祖指着眼前长满蒿草的坟堆，神情满含悲戚。“我就到灵芝山……坐一坐……来看看你大哥……”
??说话时，两泡滚烫的浊泪，顺着他打皱褶的清癯面颊，缓缓地流淌下来。霎时间，他双颊显出两竖湿湿的痕迹，形似蜗牛爬过的印迹。
??汤大耆鼻子一酸，无言地勾下头，眼中噗噗地掉泪。他哽咽着说：
??“爷爷、奶奶料到父亲离开宴席后，会来这儿探望……”
??顷刻间，一种割不断的、源自血缘的温情贯遍了他全身。汤显祖将心头的忧伤暂且撇开，揩去脸上的泪渍，无力地挥挥手，说：
??“儿啊，下山吧！咱们回家去！别让两位老人家，在家里惦记着！”

悠哉

??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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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的夜，黑得深沉，黑得静谧。
??从远处，时而传来几声谣曲，那是抚河的船夫一边摇橹，一边哼唱；从近处，时而传来几声狗的吠叫；从玉茗堂外的沙井巷里，间或传来几声行人橐橐的步履声……在这样一个春天的夜晚，汤显祖做了一个奇异的梦。他梦见：玉茗堂内彩灯高悬，人声鼎沸。人们欢聚在“四梦台”下，兴高采烈地观看精彩的戏剧表演。那做场的戏台小小巧巧，梁柱上贴着一对楹联，让大红灯笼照得分外醒眼，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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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千古为忠为笑，为廉为节，倘泥真，直等痴人说梦
??　　一时或快或悲，或合或离，若认假，犹如哑子观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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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内的许多老朋友来了：
??南昌市的刘显、胡钦华；临川县的林若抚、范长白、邱兆麟、邹光弼、杨开泰、周献臣、周青莱、李质清、李孺德、周窾六、周无怀、周明行、吴道南、陈际泰、罗万藻、章世纯、艾南美、祝徽、徐奋鹏；崇仁县的吴钺；乐安县的董裕、王泰昌；金溪县的胡桂芳、高应芳、帅机、谢廷谅、谢廷讃、吴仁度、伍仲元、王民顺、桂绍龙；新建县的丁此吕、丁元礼、喻应益；广昌县的黄立言；进贤县的李乃始；金坛县的王宇泰、于玉立；永新县的金光弼、甘雨；宜黄县的谭纶；泰和县的刘君东；丰城县的李遂、李稠原、陆郡博；铅山县的费学卿；新淦县的朱孟震；安福县的刘球；吉水县的邹元标、刘应秋；南城县的郑之文……
??外省的许多朋友，有的多年不见面了，也特地赶过来：
??安徽宣州的汤宾伊、韩敬、梅季豹、梅鼎祚、沈懋学、张青野；江苏无锡的邹迪光；湖北麻城的周少愚、梅国桢、刘思云；浙江秀水的冯梦祯、沈几轩；湖广公安的袁宗道、袁宏道、袁中道三兄弟；湖广监利的姜奇方；安徽桐城的方玉成；湖广黄冈县的王一鸣；广东东莞的钟宗望、祁衍曾；安徽怀宁的阮坚之；浙江绍兴的徐渭、王遂东；浙江武木的黄汝亨；浙江江山的名医何晓；浙江萧山的来任卿；浙江嘉兴的岳之初、许应培；浙江遂昌的王可大、画师徐吕云；浙江嘉善的叶继美；浙江钱塘的虞淳熙；四川建州的聂庆远；直隶通州的李三才；云南昆明的刘茂学；河南固始的马长平；河南长垣的李化龙；浙江鄞县的屠隆；江苏苏州的彭兴祖；江苏常州的邹愚公；江苏宜兴的张文石；江苏无锡的顾宪成、顾允成兄弟；江苏常熟的钱谦益、钱希言；江苏江阴的李至清；江苏江宁的焦竑；浙江平湖的马心易；广东潮州的翁思佐；广东澄海的唐伯元；江苏扬州的冯小青；江苏娄江的俞二娘……
??最令他高兴的是，他的几位恩师：临川的张位、抚州东乡的魏良傅、抚州南城的罗汝芳，江苏吴江的达观和尚，以及他私淑的福建泉州的李贽先生，和来自意大利的传教士利玛窦……各位恩师好！老朋友，我们又见面了！欢迎参加犬子及第的庆贺酒宴！承蒙光临，若士这厢有礼了！谢谢，多谢啊！
??噼噼啪啪的爆竹声一阵接一阵响起，情形仿佛回到当年自己考取进士的万历十一年（1583）……不，不，比那会儿更高兴呢！因为对于汤家，今天真是非比寻常的大喜日子：被誉为“吾家玉柱”的大儿子汤士蘧，终于高中榜首了！
??哈哈，状元啊！皇帝御笔亲点的啊！一件多么荣耀的事情！值得我大抒特抒，连作二百首绝句表示庆贺！哈哈哈，真是祖宗积德啊，今天我的大儿子，终于登上一个书生梦寐以求的功名顶峰！“会当临绝顶，一览众山小。”……唐人杜子美说得真好！可惜呀，他自己也没能进士及第，博得门庭生辉……哈哈哈，何等之荣耀啊！堪称无上光荣矣！……
??一通定音鼓敲过后，辉煌的传奇剧《牡丹亭》的演出开始了。台下观众纷纷敛口不语，等待着演员盛装出场。个别不知趣、仍然嘁嘁喳喳地絮叨的观众，也在旁人的提醒下闭住嘴巴，顿一顿精神，关注起舞台了……柳梦梅由宜伶班著名生角张罗二扮演，他风度洒然，摇着折扇翩然上场，唱【真珠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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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东旧族、
??　　柳氏名门最。
??　　论星宿，
??　　连张带鬼。
??　　几叶到寒儒，
?　　?受雨打风吹。
??　　谩说书中能富贵，
?　　?颜如玉，
??　　和黄金那里？
?　　?贫薄把人灰，
??　　且养就这浩然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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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完，张罗二做了个英姿飒爽的亮相定格。一个优雅的转身动作之后，接唱【鹧鸪天】：
??
??　　刮尽鲸鳌背上霜，
??　　寒儒偏喜住炎方。
??　　凭依造化三分福，
??　　绍接诗书一脉香。
??　　能凿壁，
??　　会悬梁，
??　　偷天妙手绣文章。
??　　必须砍得蟾宫桂，
??　　始信人间玉斧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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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斧长”三个字刚落地，台下骤然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夹带着喝彩声。他坐在台下正中位置，也禁不住鼓掌喝彩。瞥一眼身旁的大儿子，恰好士蘧也回望父亲一眼，彼此交换一个开心的畅笑：
??哈哈哈……真是兴奋无比！开心之极！“必须砍得蟾宫桂，始信人间玉斧长。”说得太好了！太对了！
??扮相俏丽的旦角演员吴迎扮演杜丽娘，她那娇嫩婉转的嗓音委实声情并茂，感人肺腑，且听【皂罗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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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　　良辰美景奈何天，
??　　赏心乐事谁家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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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对，不对！味道不对！不是“赏心乐事谁家院”，而是“赏心乐事吾家院”！……对，对，就是！应当是“吾家院”嘛！儿子高中状元，富贵指日可待，如探囊取物耳！难道这算不上赏心乐事？
??“不行不行！这句唱词不适宜唱！”仿佛猜中他心里想的，后排有个观众叫嚷开了，“这句不好！得改词，应当改掉！”
??士蘧忙回首打望，但见观众很多，乌压压一片脑袋瓜。一时间弄不清谁在吵嚷……
??“父亲，父亲！醒一醒！”
??嗯？谁打断我得好梦？
??嗯？谁在唤我，推我的胳膊？
??汤显祖抬起头来，泪眼婆娑中，见三个儿子大耆、开远和开先，恭敬地站在跟前。推他胳膊的，是大耆。
??“哦，方才我翻检士蘧的书箧，”汤显祖抖抖地捧起线装书册，“见他读过的《两京赋》、《三都赋》……瞧瞧，多可惜呀！让虫蚁和雨水蚀坏了……”
??话没说完，浑浊老泪如断线的珠子，接接连连掉落在书页上……
??　　　　　　　　 2008-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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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语：
??《汤显祖在江西抚州玉茗堂的孤独》，是悠哉两年前构思好的系列小说之一。之所以迟至今日才动笔，是因为《汤显祖评传》作者、抚州黎川籍学者龚重谟告诉我，他正着手将此书进行修订；待出版后，将馈赠我一册。获悉这个消息，我原想待他的著作出版后才动笔，以便掌握更多的资料。
??由于没法预知龚重谟先生的大作何时面世，权衡斟酌之下，我决定试着先写出来。反正小说不同于历史人物传记，虚构的余地很大。
??这篇小说直接引用龚重谟先生的《玉茗堂考》一段文字，特此表示感谢！对于悠哉长篇小说《燕园梦》，龚重谟先生备加推崇，曾撰写《十年辛苦不寻常》一文，发表在《抚州日报》2007年3月23日“走近抚州名人”栏目。先贤拳拳之心，永难忘怀，藉此鸣谢！

康桥水波

学习了

悠哉

问候！！！

一郎天才

汤显祖是个难得的才子
问好

悠哉

汤显祖是个难得的才子

悠哉

悠哉系列小说《品咂一种孤独的滋味》目录：

世界上每个人都是孤独的（自序）
一、        青年舜在瞽父身边的孤独
二、        孔子在曲阜的孤独
三、        秦始皇在登基大典上的孤独
四、        陶渊明在最后一个重阳节的孤独
五、        青年王质在走下烂柯山后的孤独
六、        崔莺莺在普救寺的孤独
七、        白衣秀士王伦在梁山的孤独
八、        汤显祖在江西抚州玉茗堂的孤独
九、        诗云公主在王宫里的孤独
十、        诗人海子在昌平的孤独
十一、        鲁迅在绍兴会馆的孤独
十二、        鲁迅先生在厦门大学的孤独
十三、        毛泽东在王光美身边的孤独
十四、        林彪在苏州别墅的孤独
十五、        邓小平在江西省乐安县的孤独
十六、        老翁在向过客倾诉时的孤独
十七、        陆小曼在徐志摩遗像前的孤独
十八、        一位卖酸枣的妇女在香山公园的孤独
十九、        牛犊儿的母亲在除夕夜的孤独
二十、        杨秋荣在燕园的孤独（现成品小说）
二十一、        李桂华在北京植物园的孤独
二十二、        打工仔杨秋福在深圳的孤独（现成品小说）
二十三、        多情卖淫女在叠好一颗纸心后的孤独
二十四、        马加爵在最后一个寒假的孤独
二十五、        上帝在伊甸园的孤独
二十六、        哈姆雷特在行刺僭王克劳狄斯时的孤独
二十七、        卡尔.马克思在天堂的孤独
二十八、        海明威在写作《老人与海》时的孤独
悠哉就《燕园梦》答记者问（代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