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学研究认为,潜意识是人类心理活动中未被觉察的部分,是人们“已经发生但并未达到意识状态的心理活动过程”。正常状态下,我们是无法觉察潜意识的,但它影响意识体验的方式却是最基本的——我们如何看待自己和他人,如何看待我们生活中日常活动的意义,我们所做出的关乎生死的快速判断和决定能力,以及我们本能体验中所采取的行动。潜意识所完成的工作是人类生存和进化过程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它包括原始本能、冲动、童年心理印记、环境熏陶、观念、习惯、人格等一系列因素。现在,我想把诗歌阅读的感动列入这一领域,进行一些初步的探讨,研究。 今天,人们都承认,在面临生活中的一些紧急关头,尤其是生死关头,意识往往来不及进行理性的分析,判断,这时,是潜意识,或曰本能,帮助我们瞬时间做出反应,避开危险。但对于另一种更为常见的与潜意识有关的阅读感动,尤其这篇文章里,我所探讨的阅读诗歌时的潜意识感动,似乎还没有必要的关注,及相关的研究。很多的时候,我们有这样的阅读诗歌的体验,就是在阅读一首诗歌时,还没有明白这首诗歌的意思,却已感到了这首诗歌有一种魅力的吸引;或者刚阅读完了一首诗歌,似乎明白了这首诗歌的意思,这意思说出来其实不过尔尔,然而,我们却感受到了一种深广的感动——这其实就是,我们的潜意识世界已参与了这首诗歌的阅读,并受到了一定程度的触动。 但诗歌阅读的感动与潜意识的关联这一领域的研究,目前可参考的资料几乎难以寻觅,我只能从自己个人阅读的感受,举出几首诗歌的案例进行分析,做一些探索性的诗性推绎,来寻找出这种潜意识感动的肌理,或成为后人进一步研究的基础。 潜意识的研究告诉我们,我们所有的经历、经验,都会有一部分进入潜意识领域,在某个时刻影响我们。同样地,这些进入潜意识领域的经历、经验,也会影响我们对一首诗的阅读,我们身后的时间,岁月的沧桑,都会在潜意识中发挥作用,影响着一首诗对于我们的感染力度。乃至于使一首意思似乎“就这样”的诗歌,会在人生的不同阶段,产生不同的感染程度,或魅力。我们不妨先来看一首李白的名诗《静夜思》:
床前明月光 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 低头思故乡 ——《静夜思》·李白
《静夜思》堪称华人世界影响最为广泛的一首短诗,千百年来脍炙人口。这首短诗明白如话,将其意思用散文的方式说出来,甚至显得很平淡,就是某个夜晚,诗人在一种孤独的状态中,突然发现一片月光落在床边,仿佛一片旷野的白霜。于是,他抬起头,望了一会儿明月,然后,又低下头,思念起故乡——相信绝大多数的读者,一辈子都是这样理解这首诗的意思的。然而,这样一首看似平淡、日常的诗歌,却让我们一辈子都不舍它,常读常新,魅力不减,简直是一个奇迹。并且实际上,许多读者阅读这首诗时,并未远行,就身在故乡,但他同样感受到了这首诗无以言说的魅力。这些都不是这首诗表层的似乎简单的散文意思所能解释的——这样一个简单、常识的意思,让人阅读了一辈子而不产生疲惫感,疏远感,从日常经验上来讲是不可能的。今天,我们可以这样说,如果仅仅这首诗的散文意思,是不可能形成如此持久的、恒久的魅力与感染力的,而是在此基础上,诗中的一些词,激发了我们的潜意识领域,来参与了这首诗的阅读,从而产生了一种持久的魅力与感染力——而感受到这种持久的魅力与感染力的读者,并不知道自己的潜意识已参与了这首诗的阅读。其实,这也正是诗的独特意义和价值所在,一篇散文,一部小说,绝难让我们阅读十遍以上而魅力不减,而能让我们阅读数十遍,上百遍,乃至终生而魅力不减的诗歌名篇却比比皆是。一个在散文、小说中看似寻常的词,进入诗歌后,往往由于诗歌独特的结构和词语排列方式,激发了我们的潜意识领域,来参与一首诗歌的阅读,从而使之获得了非比寻常的甚至特殊的阅读感受。 过去,我们凭自己的常识可以知道,不同年龄的人阅读《静夜思》时的感受肯定是不同的,纯真无忧的儿童朗读的“床前明月光”,与饱经沧桑的老人吟诵的“床前明月光”,其感受更是恍若隔世。但我们并没有把这首诗经得起反复吟诵,乃至经得起在一个时间段内的反复吟诵的魅力真正说清楚,让人信服。原因就在于,我们并未意识到潜意识的加入,对于阅读这首诗歌的重要性。是的,辅助于潜意识的角度,来探讨这首诗及诗中的一些词语,如何激发了我们的潜意识领域来参与一首诗的阅读,才能真正说明这首诗的持久的魅力与感染力的来源。为了使文章不至于过于冗赘,我就从人的年龄的两个阶段的对比阅读,来对这首诗进行分析。 每个人都曾经是儿童,在那时,他的潜意识领域对于诵读“床前明月光”,还是一片纯净的世界,他似乎是把这首诗当作奇妙的儿歌来对待的。儿时的诵读中,我们尚不会细味这首诗的语言的微妙,更由于没有潜意识领域的参与,而觉得这口语一般自然的诵读中,有着一种谣曲般的快感,轻松感。此时的你的阅读中,眼前呈现的是一种动画片般的场景:童年的床的一侧,一片羽毛般的月光轻盈落下,静静相伴。时已入秋,只觉得这片月光清凉清凉的,像童话里的一片飞霜。你不由抬起头,视线探向窗外——整个的世界只有青天的一轮明月,其余的一切似乎都被它银色的光辉淹溺了。多么神奇的“银光”,你不由又低下头,探询床边的那片月辉——自己的床会不会也被它淹溺了……此时的“低头思故乡”,实际上就是惊奇这童话般世界的奇妙!儿时尚不能理解“故乡”——他生活在哪儿,哪儿就是“故乡”。在这月光的世界里,儿时的“故乡”闪烁的,是月中的嫦娥,是桂树下跳跃的玉兔……以及窗外那无边的晶莹的世界。 终于,又到了这样一个时候,我们阅读“窗前明月光”的感受“重”了。随着年龄的递增,阅读的宽广,过了中年的我们,开始对文字的微妙关心起来,同样重要的,是我们的潜意识世界得到了发展,丰厚,不再儿时的谣曲般,轻易地滑过这四句诗,尽管对于这首诗的文字上的意思,或许并没有更多新的理解,感受到的诗的场景,也还是那样的场景。与儿时相比,或许因为离开了故乡多年,多了一层乡思。但此时的你的阅读,月光已没有了儿时的“轻”。你的生命与生存,已跋涉了漫长的岁月,你的潜意识世界,已有了丰厚的沉淀,随时会被诗中的词语激发起来,参与到诗的阅读中去。你会惯性般脱口吟出“床前明月光”,但吟到“,疑是地上霜”的“霜”字的时候,你的感受却不由“沉”了下去,是的,因为你的潜意识中的一部分,被这“霜”字唤醒了。“霜”字,暗示着又到了一个敏感的季节,秋季,你的潜意识世界,已感受到了季节的轮回,时间的流逝,打动着你的深层的生命,提示你的生命的一部分已经失去了,不再回来。我们还会面对这样的情形,当我们已过了中年,自己的两鬓不知何时也已泛白,染了一层“霜”。尽管这时,我们吟诵到“疑是地上霜”时,不会关注到自己的两鬓,但诗中的“霜”,与你的两鬓的“霜”,已在潜意识中呼应了,给予着你深层深厚的感染。这“霜”,是月光沉淀的沉重,人世的喜怒哀乐,无数不堪回首的往事,全都结晶于这“霜”了——你的生命已到了下霜的季节。是的,在李白的《静夜思》中,“霜”字是诗眼,是魅力之源,是唤醒潜意识的关键之词。诗境发展到这里,一种清澈的虚无中,你自然地随着诗意抬起头,“举头望明月”,对于过了中年的人来说,这是一种下意识的动作,或者说来自潜意识,就是欲辨那轮儿时的“明月”,以寻找在这个不断沉沦的世上的坐标。但你的仰望,已是如此沉重,你的退化颈椎已无法长久地支持,你不得不最终黯然垂首,“低头思故乡”。诗尾的“故乡”,一般来说我们不会有过多的联想,“故乡”就是“故乡”。但于过了中年,尤其还在异乡的读者来说,却往往感受到一种沉重,忧伤,因为这“故乡”在我们的潜意识里,还在呼唤着远方颓败的故居,祖先的坟冢,以及儿时的那片月光……而这些所“思”的“故乡”,都已漂流在各自的时间,再也回不去了。 我不知道仅取两个阶段的分析,能否把潜意识赋予一首名诗的百读不厌的魅力,在某种程度上说清,潜意识领域幽暗莫测,只能摸索着前行,以寻找一条小径。潜意识世界有哪些因素影响着一个人阅读诗歌时的感染力度,现在还难以统计,只能具体诗篇具体分析,但至少另两个因素,即一个人的学养,思维能力,也会在潜意识中影响着一个人阅读诗歌时的感染力度。我们不妨再来读一首明白如话的名诗,贺知章的《回乡偶书》:
少小离家老大回, 乡音无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 笑问客从何处来。 ——《回乡偶书》·贺知章
诗人在这首诗中表达的意思也非常简单:我从小就离开了家乡,到了好老的时候才回来,村里的儿童见了都不认识,笑着问我这个客人从何处而来。这样的意思如果用散文体来表达,大概还要补充上:我也笑着回到,我是从很远很远的京城回来的;或者更进一步,幽默地回到,我就是从你们玩耍的地方到遥远的京城,最终又回来了。但如果有这样一篇散文体的《回乡偶书》,估计早就在漫长的诗史上被淹没掉了,而在这样的一首七绝中,却因为诗歌的形式获得了不朽。或许,如果问绝大多数读者,他们阅读这首诗时为何而感动,估计回答都是这首诗中营造的时空场景。而实际上,由于诗的独特结构,这首七绝的诗眼,或恒久魅力的来源,是诗中最后一句“笑问客从何处来”。这最后一句在阅读上,至少有三种可能挑动着读者的潜意识世界:一,诗人无须回答;二,诗人无法回答;三,让读者来替他回答。当然,我前面已以散文体替诗人回答了一些,但这只是从生活的经验、常识出发的回答,一个人的优异的学养,思维能力,将会使这个回答可以继续延伸下去:诗人是从浙江山阴来;诗人是随他的父母从浙江永兴来;诗人是从他的父母那儿来;诗人的父母可能是从中国中原来……这样的关于“何处来”的似乎没有尽头的回答,最后必然归到一个哲学的问题:我们从何处来?往哪儿去?这样一个自始至终吸引着人类,却又无法无法有终极答案的哲学问题,最终居然汇到“笑问客从何处来”这句诗中——这就是诗的独特语言建构的魅力所在。或许,“笑问客从何处来”中可以清晰回答的,是这句诗中的“客”字:是的,我们都是“客”,暂寓这片天地而已,最终都要归还的。当然,我从一个人的学养、思维能力的因素,列出了这些回答,并非是说读者阅读这首《回乡偶书》时,马上就想到了这些,没有,读者当时皆是被这首诗感动着,他的学养、思维能力在他的潜意识深处,被“何处来”“客”这些词语弹奏着,发出了回应,而他当时的意识并未知晓,只是感受着或深或浅的感动。而我,也是作为一个读者,不时地为这首诗的阅读所感动,为“笑问客从何处来”这句诗的魅力缠萦,有时甚至感动欲泪,事后的反复追询这感动、魅力之源的时候,才溯源到了潜意识深处,寻出了那些回答,并悟到了“笑问客从何处来”背后的哲学意蕴。 或许可以这么说,没有潜意识参与阅读的一首诗,或阅读中没有能唤醒相应的潜意识的诗,它的魅力,及魅力的持续时间,都是有限的。实际上,二十世纪影响最大的诗歌流派,超现实主义,以及伴随的所谓自动写作法,在诗歌与潜意识的关系上更进了一部,就是要把潜意识引入到写作状态中来。这种写作是革命性的,使一首短诗焕发出了巨大的诗性空间与感染力,因为它触及到了读者更多的潜意识世界。中国现代诗的大诗人洛夫,更是将来自西方的超现实主义与中国传统的禅结合起来,提出了“禅诗”的概念。洛夫“禅诗”诗学的核心,就是“一种生命的觉醒”,如果从潜意识的角度来看,这“觉醒”也可以理解为是人的意识世界与潜意识世界的一种沟通,洇染。 《石室之死亡》是洛夫早期代表作,也是一首超现实主义的巨作,实际上,其中的许多片断诗句,都含有着一种禅意。如《石室之死亡》起首的两句:
我以目光扫过那座石壁 上面即凿成两道血槽
《石室之死亡》作于1959年7月的金门炮战,当时刚从军官外语学校毕业的洛夫,被命运安排到了金门,作为国民党军队的新闻联络官。炮弹震撼着大地,亦震撼着他的潜意识深处,于是,无数经典的诗句如迸飞的弹片一般,闪烁而出。“我以目光扫过那座石壁/ 上面即凿成两道血槽”,是诗歌史上最惊心动魄的语言之一,有着典型的洛夫风格,即使读者一时不能理解这样的诗句,亦会被其强悍的意象所击中,觉得有一种禅意的“无理而妙”。然而,任何令人直觉着“妙”的诗句,都应该能从它的后面,从隐藏的人的潜意识世界,寻到一些或隐或显的诗思线索,否则,这“妙”字就难以站定。现在,我就试着带领朋友们,进入这句诗背后的潜意识世界。 人的潜意识世界,是一个深不可测的大海,平时,我们只能伫留在海面,注视着意识世界的波涛汹涌。然而,当我们依着诗句的探灯,向下潜去,这下面的深不可测的世界的一部分,就会在探灯之光里渐渐呈现出来。在我们正常的意识世界中,“目光”与“血槽”之间,无疑隔着一段难以逾越的障碍,但在洛夫诗中,这种障碍之间的跳跃随处可见,而且都显得那么轻松,自然。这难以逾越的障碍之间的拱桥是如何搭建的?是如何延伸的?其实,只要向着诗句后面积淀的潜意识世界寻找下去,就会觉得这一切很自然了。在我们的日常用语中,有着“目光沉重”“目光锐利”这样的感性说法,可能因为使用的太多了,在我们的意识世界中反而忽略了其中的深刻诗意——或者说,诗意都沉淀到它们背后的潜意识世界去了。显然,这“目光沉重”的“沉重”,暗示了一种物质的重量,以及它的撞击;而“目光锐利”的“锐利”,则又令人联想到铁錾、铁斧之类的锐器的锋芒。现在,让我们将前述的“目光沉重”“目光锐利”的两个联想组合起来,这时,我们眼前便出现了一种锤子和铁錾合作敲击的画面——而这样的工作,往往是指向石头,或一座山的石壁。因此,随之出现石槽——因为是两只眼睛,就有了两道石槽——也就顺理成章了。但诗境的奇峰处,是这“石槽”竟为“血槽”,将读者一下引入了李贺的奇诡。确实,洛夫的诗在超现实的意象,意象的硬质如玻璃,及意象之间的跳跃上,都与李贺有着许多相似的地方。洛夫有一首名作《与李贺共饮》,抒发的就是这种知音的共振:“背了一布袋骇人的意象/ 人未至,冰雹般的诗句/ 已挟冷霜而降”——这个李贺形象的素描,同样地适用于洛夫自己。然而,在面对石壁上的“血槽”这一超现实的意象时,读者只有震撼,却并没有“冰雹”“冷霜”的突兀,仿佛是进入了一种似曾相识的神话之境。在中国的传统神话或民间故事中,天地万物,皆有所归,山有山神,树有树神,当《天仙配》中那位年迈的树神,从树身的某个位置,神奇地探出人的面容,为一对痴情男女唱出爱的祝愿的时候,中国的普通观众都会发出会心而开心的笑声。这里,这树神,或山神,已成了人的另一种化身,因此,他也应该像人一样流淌着血液,感受到击打的疼痛。洛夫诗中的“石壁”,从经验上看,是山的外层,但在神话的空间,则应属于山神的皮肤,那么,当它在某种外力的击打下,破损渗血,在诗的逻辑上是成立的。延伸至此,洛夫的“目光”与“血槽”之间的似乎难以逾越的诗意拱桥,已然构成。这里,我要再次强调的是,我以上叙述的这些,都是后来在潜意识世界的探索所得,然后呈现于朋友们的意识世界。而实际上朋友们在阅读这两句诗时,在意识世界中是不可能出现我叙述的这些的,我们的意识世界只是感到一种阅读的震撼,无理而妙——但正是因为有我寻找出的这些潜意识世界的诗性线索,我们才在阅读这两句诗时感到震撼,无理而妙,而不是感到一片混乱,茫然。 诗歌阅读的感动与潜意识之间的关系的探讨,或许才刚刚开始,我的这篇文章只想起到一种抛砖引玉的作用,浅陋的地方,可展开深入的地方,比比皆是,甚至可挑动另一个课题的研究。除了前面所说的洛夫的“禅诗”理论——“一种生命的觉醒”,如果从潜意识的角度看,这“觉醒”也可以理解为是人的意识世界与潜意识世界的一种沟通,洇染。还有诗歌的基础诗学“意境说”,亦与潜意识有着关联,我们在阅读一首优秀的诗歌时,常赞叹其“意境深远”——这“意境深远”或许也可以这么说,就是这首诗的诗境感染力,已逾出了我们的意识领域,延伸入了我们的潜意识世界,从而显得深远,渺远,不见边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