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白云诗歌阅读札记
——以组诗《挽歌》为例
百定安
宫白云是中国诗坛极其活跃的优秀诗人之一,她的诗量大质优,很难一篇小文论之,故从其组诗《挽歌》切入,加上平时的阅读,谈谈我的粗浅之见。一 诗人为何选择《挽歌》做为组诗的标题?我不清楚。这一组诗显然并不完全符合“挽歌”(elegy)的原初意义,但我仍然要说,它是准确的。非但此一组,宫白云的许多诗都带有某些“挽”的成分。她的“挽”是有指向的,但每一首的指向又各有不同。有一条是肯定的:诗人所“挽”的,非系个人独有,皆为吾曹共同之不可挽回者。单看其最近发表于《诗歌月刊》的12首诗和近年诗歌的诗题,就可以轻易判断出来。宫白云的诗,是典型的个人情感(绪)史。但她走的是不同于其他女性诗人的道路。她的写作,不屑于通常的红颜式身体写作,也不同于那些借了诗歌怨怨艾艾的排遣式写作,她在保持着女性诗人特有的敏感、细腻的同时,在处理女性诗人共同面临的问题上同样不落俗套。她的诗歌有厚重的历史感,激荡而不任性,不铺张,亦不自恋,亦不要那些矫情、妩媚和假清纯。我有时想,宫白云的灵魂里住着一个看得见的阿赫玛托娃。宫白云的诗大气利落,即使是一些简单的尺笺短制用的亦是大手笔,这如同一个写意画家,方寸之间,气象出焉。二 宫白云的诗写充分运用了现代诗的写作技术,但诗的内核却饱含着对传统诗歌美学的热爱和追摹,比如情景交融,比如意象与画面感,比如在貌似无意中说出的诗意,尽管后者布满风险,——过于眷恋传统的情感美学,在不少诗人那里常常造成不大不小的硬伤,但宫白云在传统美学与现代诗歌的融合跳跃上做到了游刃有余。她的《记事》诗,具有鲜明的主题指向,写出了外部琐屑事物、纷纭世间与内心精神物理的冲突,写出了诗歌野心(雄心)与种种现实羁绊的冲突,写出了诗人的诗歌理想、浪漫执着、与更上一层楼之间的欲望之间的冲突。在尘世中寻找自己、发现自己的理想定位,始终是诗人所孜孜以求的努力。虽然我认为以下的句子过于直白:“河是浑的,水是渴的/人是浮的,心是燥的/只有诗歌给我们清澈”。三 我不习惯太过细密地就一首诗发表意见。写诗的人清晰地知道:一个诗人可能会写出一首杰出的诗,也可能同时会写出一首不那么被看好的诗,我们或许可以从一首诗中看到一个诗人的某些主要和基本特征,但不能由此判定其全部。成熟诗人的标志之一就是,自己的诗写一直保持在较高的水平线上并且不断寻求对自我的超越,尽管这种超越难乎其难。——对于那些标识太明显,特征太鲜明的诗人,我常常建议他们读一些与自己风格和路数反差较大的诗。四 宫白云的诗常常带有某种甜蜜的苦涩,初看起来有某些情诗的味道,但味之似乎又不全是。我猜想诗人的内心生活应该是安稳妥帖的,她诗中的颠沛流离或时隐时显的不安,都是诗人自己在诗中的制造。我喜欢《天上人间》这样由祈使句构成、里尔克式的诗。这种判断来自于宫白云善于书写冥想一类的诗。她的哲学智慧、宗教情怀以及人文关怀,她从小处引伸出的普适性。这既是她真实的内心,也是她诗歌不竭的题材。她在尘世又脱出尘世的是行,保持着某种固执的理想和向往。精神家园,在诗人那里具有特殊的原乡和回望意义,那是但丁的佛罗伦萨,是奥维德的罗马,是空间上的飞离与心有千千结。五 在宫白云所有的诗歌中,时间的流逝与不可挽回主导着诗人的写作情绪。具体来讲,就是做为女性诗人人到中年的莫名惶恐。例如她的《中年辞》:“鱼尾纹,耳鸣,偏头疼,镜子前拔下的一根白发,关节布满地雷,一种摧毁已被确立。我在暮色里生锈,而那些青春的早晨还在永恒的雨中灰飞湮灭。碎裂吧,用时间的铁蹄——日复一日的日子,什么也不创造。从人世退身。血倒回,刺骨锥心。我哭。要做的事还没有做,活着,却在死去——” 这是诗人少有的灰暗乃至带有某种绝望的自白,但由此可以理解,诗人为何总是写一年之中的最后月份,四季中的秋冬,为何总是选取那些冷色和生锈的形容词,为何给自己的心灵涂抹上那些暗物质。非但宫白云,所有这个年龄段的敏感诗人,都会自觉不自觉地这样做。每个诗人都在挑选与自己年龄、情绪(感)对应的那些词汇、意象和色度。中年诗人开始承认,时间与世间的强悍、暴烈和自己的羸弱。这种承认带有无可奈何和本能抗拒的双重意思。因此,他们对诗歌历久弥新的热爱,源自于他们发现:唯有诗歌可以消解或减缓这种疼痛,唯有诗歌可以用作同周遭抗衡斗争的利器,唯有诗歌使诗人通过自己的创造,再造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使不可能成为可能。用诗人的比喻,即是“爱的热雪”。诗歌是诗人通过语言的自我重塑。 《秋日深》是另一首感悟之诗。这样说吧,对于处于中年、内心敏感的诗人,春秋沧桑、四时更迭在诗中几乎都处于一种情感由热而冷的对应线性模式。或许这种疼痛并非直接由现实生发而来,感时伤怀也仅仅由于敏感的神经系统而自我催生,但这种疼痛是隐性、持久而现实的存在,每到诗人落笔之时,就会油然而生,牵着诗人前行。春夏秋冬在中年诗人中具有强烈的暗示作用。六 说《中年辞》是诗人少有的暗性写作,是因为这并非宫白云的诗写常态。且看《热雪》。我把《热雪》理解为一首具有复调性质的诗。她开篇写景:十月,荒凉的空气。孤零零的天空。骨头里的寒冷。她写潜藏其中的危险:“天气里总有一些莫测”。 接着写情绪:“溃烂的人生,已经没有真理。/无常中,我早知一道无辜的血来自怎样的审判,怎样的/规则和秩序。”“坚硬的人世”,“穿过疲惫和悲伤”。然后回到人(“你”的出现):”你把我的手握在你的手里/我们感受到阵阵特别的热力,仿佛天上飘下的热雪,当我/倾听你的心跳,有一阵以为竟是一生。/而一生到一瞬多么漫长。我在一瞬里过着一生;“接着又回到情:“在一个静谧的地方,还会有一场十月的热雪,/抖颤的爱和血管。/你看,/我总是过早地意识到奇迹。” 回环往复,情景交融,冷中有暖,而终结于暖的渴望,终结于“你”(神?人?)带来的明亮。这就是宫白云的诗歌情绪,她写着忧伤,但也写着渴望,并且使自己的诗不在终结处沉沦下去。”疼痛是传记性的,而喊声是非个人的“,约瑟夫·布罗斯基在论述茨维塔耶娃时所说的话,同样适合诠释对宫白云的诗歌。七 宫白云的诗语言干净、隽永而锋利,有着如同书法中碑刻文字的硬度。例如:“白云落入水里,事物往返人间。/纯粹的白,我怎么也压不住。/黑暗可以粉碎。“例如:”刀锋正好插入制造的伤口“,”白太阳滴尽最后一滴血“。这样的句子在宫白云的诗里比比皆是。有人说:”诗到语言为止“。那么,诗止于什么样的语言?什么样的语言才是好的语言?语言在一首诗里的功能又是什么?八 我尤其喜欢宫白云带有叙述性文字的诗。《火车站即事》就是一首难得的好诗。——我希望抒情色彩偏重的诗人写出更多这样的诗。《火车站即事》是一首情感、时间交错,有耐力推进的诗:起句”白天越来越黑“是情绪的颜色,后边的景致描写也是。车站意味着分别与重逢,尤其是分别,更具有某种打动人心的力量。分别时的心理颜色正与暮色和夕阳吻合。此时目中没有别的世界,没有芸芸众生,它是专注的,幽暗的,独上心头的情感。”一声长鸣/冒着白烟的火车越来越小,小得/像个句号。“像个句号!何其惊险的一笔。意味着情感的走向与远离的现实。这种复杂的情感皴染,使宫白云的写作高人一筹。那种弥漫整篇的忧伤乃至眩晕是强烈的,但行笔处处保持着一首好诗应有的克制。含混,不明确,在此就是另一种意义的准确。 “越来越多的人涌入安检口我小心翼翼地捂着胸膛你藏了一把刀在它那里,安检时竟没发现你看,我们很容易蒙混过关。” 这是诗人制造的忧伤,——理想主义、浪漫主义、柏拉图式的忧伤。必须指出的是,在同样的情感描写里,不少诗人(尤其是女诗人)更愿意把它写得更红颜、更尘世、更个性、更决绝。但宫白云没有,她宁愿选择那些相对宽厚温和的词语写出诉诸心灵直逼人心的诗,哪怕其带有些许形而上。她知道,在诗中克制的力量远远大于宣泄的力量。2016。6,27-30日写,改百定安:诗人,翻译家,评论家。现居广东。宫白云的诗:挽歌(组诗)不可名状在这个雨天,我松开伞,细密的雨打在发上,仿佛旧时光,松开马尾上的发结燕子呢喃,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幸福得让中年的鱼尾无法安静使劲的咳,咳不出那句轻唤,但耳边一直有“乖”在萦绕雨水打在上面,覆盖整条街道栀子花开得正美,声声花瓣不知该怎样接住我不是某段记忆的囚徒。我追着一个雨天,一把伞——而一场雨已经结束阳光乍射时,天桥的水底传来琴声我听了很久,直到夜幕降临天上的海请回到人间。请饮她,唇齿间的清流请吻她,白发中的青丝请抚她,两颊间的咸涩,以你存在之冷,请看她所有的诗:亡灵者之诗。病毒者之诗。情爱者之诗。朝圣者之诗。如果你听到碎裂的声音,请逐一捡拾她愿意成为你的碎片——在那深处,请给她一个坠落的奇迹让她保持深不可测的眩晕让她赢得你——一千年给天上一千年给人间挽 歌白云落入水里,事物往返人间。纯粹的白,水怎么也压不住。黑暗可以粉碎。象牙的碎片,释放金属的哭声。危机深处潜伏。一只山羊偎着我,仍被杀戮。刀锋正好插入制造的伤口,孤独中眺望——白太阳滴尽最后一滴血。火车站即事“我要走了”你一经说出,几滴雨水落到唇边白天越来越黑我们一前一后地走着天可真冷,你突然停下来握着我的手举到唇边呵着一轮太阳从西边出来暮色中四面八方的人群像一粒粒灰尘挤入车站昏黄光线里,昏暗扩大到整个城市越来越多的人涌入安检口我小心翼翼地捂着胸膛——你藏了一把刀在它那里,安检时竟没发现你看,我们很容易蒙混过关坐到长椅,我们闲谈,扯到诗歌、天气和健康在相互凝视的韵味中时间走得飞快灌满风的站台忽明忽暗就像这个时代汽笛带着伤感的声音往上升你放下背包,搂了我一下,说:“要好好的,记得想我”“嗯”一声长鸣冒着白烟的火车越来越小,小得像个句号理想主义新柳又吐新芽,与我一起数着春秋山还是原来的山,水已不是原来的水这一生的残缺、少不更事、荒芜、孤寂、遗憾、轻狂、愤怒愚钝、挫折、错误、勇敢、天真、浪漫、爱欲故作镇定与受尽坎坷都是种种的定数我看着它们蜜蜂样忙碌从一个身体深入到另一个身体流水带走隐隐的作痛天际涌来热乎乎的白云盲目的理想主义还是那么洁白秋日深这是金黄的的蠕动,田野,山峦,江边大道两侧的银杏,闪耀的兽。细微处的冥想无穷过程的占有中,树上绿叶黄了,落在流水之上。某种枯萎我曾相识。山坡上,摘苹果的女孩红苹果的脸,是我的原素。我的注视是荒凉的。她像是一种春天的炫耀,但在成熟中被毁。这风霜的款待,它是生命的戏剧,自身就是果穿过所有的青涩,直到成为骨架上的光,成为土,被大地含纳。热 雪那晚,月亮从井水中升起,仙人般地站在树梢。树下的我和你站在荒凉的空气里,孤零零的天空是我们的天堂,我的长发像肥大的乌鸦,落在你旷野的怀里。时光在发酵,时光多么美好,美好的像错误,像十月的雪不合适宜。天气里总会有一些莫测。相比之下,尘世要比它高深。就像那时,你把我的手握在你的手里,我们感受到阵阵特别的热力,仿佛天上飘下的是热雪,当我倾听你的心跳,有一阵以为竟是一生。而一生到一瞬多么漫长。我在一瞬里过着一生,晨昏的霞光,它们的影子慢吞吞地坐到深夜。昏愦的灯光下,我咀嚼着时光,咀嚼着骨头里的寒凉。我活着,这个世界还剩下什么不能放弃?溃烂的人世,已经没有真理。无常中,我不知道无辜的血来自怎样的审判,怎样的规则和秩序。有的时候,掩盖的死亡才是历史。当镐刨出真相,一朵雪落了下来献上洁白。而想念是一生的事,当我变得脆弱你的脸儿漂来,然后是你的心,还有那仿佛一生的热雪,我把它们给了明天。用真诚的温存,一年一年捂着。闻着岁月的苦味,饥饿时咽下几瓣,我的心启示过这一秘密,并教会我怎样加蜜,每一次的我,都有全新的表情,它让我相信,你一定在世上的某个地方亲切地凝望。在坚硬的人世我握着柔软,穿过疲惫和悲伤,穿过药片,穿过胃,穿过每天早晨的街道,穿过每天傍晚的街道,穿过骨和肉,穿过你,在一个宁谧的地方,还会有一场十月的热雪,抖颤的爱和血管。你看,我总是过早地意识到奇迹。记 事九月,适合三两个诗人夜话,小酌适合诗歌的雄心和野心适合支流进入主流适合在活着的时候,豢养一两个猛然回首的时刻留给一幅画的黄昏适合世间还没有被腐烂掉的真诚与诗意适合在不被注意的一隅谈谈康德,谈谈自然法则不能把一切都推给上帝对灵魂,对世界,对上帝,对诗歌我们都有自己的设想然而生活总是旋起一颗庸常的心孩子,教育,上学,房贷,装修,股票贪欲,亲人与日子,都成了一个个问题,却不是最后的问题最后的问题留给诗歌除了诗歌,我们还剩下什么河是浑的,水是浊的人是浮的,心是躁的只有诗歌给我们清澈给我们安宁给我们白色羊群挤着星光叮当作响的夜晚给我们白日梦在圆满的月亮上发芽词语的纯净,让我们忘掉俗世的喧闹几杯灼热,几段衷肠因为神圣而苍白的诗歌我们温暖的同在鸭绿江慢慢流我已走到中游,江水还是那么缓慢在傍晚露出她的脊梁暮年的太阳落在上面,他古铜色的胸膛古朴忠厚空气中,残留的三五个春夜像那只江鸟从无声的水上腾起一个怀旧者看着它消失在茫茫天际而月亮像下雪天气被扔在江里碧水一圈一圈清洗她内心的苍凉岸边的灯火也进到了水里去鸭绿江一片温和的微光香槟楼的钟声尽可能深地隐入江中中年辞鱼尾纹,耳鸣,偏头疼,镜子前拔下的一根白发,关节布满地雷,一种摧毁已被确立。我在暮色里生锈,而那些青春的早晨还在永恒的雨中,灰飞湮灭。碎裂吧,用时间的铁蹄——日复一日的日子,什么也不创造。从人世退身。血倒回,刺骨锥心。我哭。要做的事都没有做,活着,却在死去——小女孩敲着铁皮鼓,动词慢慢损耗。雪、热吻,马、伤口,残阳下,前世的爱人抱着刀……原文出处:
http://sgzk.org/sgzk/200/217/sp/2016/0703/13315.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