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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诗人】洪烛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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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7-16 10:02:1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洪烛:原名王军,1967年生于南京,1979年进入南京梅园中学,1985年保送武汉大学,1989年分配到北京,现任中国文联出版社文学编辑室主任。出有诗集《南方音乐》《你是一张旧照片》,长篇小说《两栖人》,散文集《我的灵魂穿着草鞋》《浪漫的骑士》《眉批天空》《梦游者的地图》《游牧北京》《抚摸古典的中国》《冰上舞蹈的黄玫瑰》《逍遥》《北京的梦影星尘》《北京的前世今生》《北京的金粉遗事》《眉批大师》《与智者同行》《中国人的吃》《风流不见使人愁》《多少风物烟雨中》《永远的北京》《晚上8点的阅读》《闲说中国美食》《拆散的笔记本》《颐和园:宫廷画里的山水》《北京没有风花雪月》等数十种。其中《中国美味礼赞》《千年一梦紫禁城》《北京A to Z》等分别在日本、韩国、新加坡、中国台湾出有日文版、韩文版、英文版及繁体字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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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7-16 10:05:23 | 显示全部楼层
组诗《西域》 

■ 塔什库尔干的风

风吹过,从我身上带走了什么?
我不知道它是否变重了,只知道自己变轻了
风洗劫着一个舍不得扔掉种种包袱的人
让他意识到:清贫才是真正的富有
哦,忘掉吧,忘掉吧……
直到头脑一片空白,而落花遍地

塔什库尔干,没有一棵树是完整的
风一阵接一阵吹过,似乎在不断地塑造
一个又一个我!

    ■ 塔什库尔干的白云

离公路大约两百米的地方,有一大群羊
咱们是否打个赌,猜一猜,它是奇数还是偶数?
如果不信的话,亲自上前清点一番
你要小心点,把混在里面的几朵白云挑剔出来
别看花眼了——
最好用手挨个摸一摸,才可以放心
唉,羊毛有时候比白云还要柔软!
而塔什库尔干的白云,似乎也带着一股膻味……
汽车抛锚了,闲着也是闲着,萦性赌一把吧
谁猜对了,才有权利吃羊肉、喝奶酒
谁输了,就罚他下辈子在这里吃草——
你觉得这样公平吗?

    ■ 呼吸天山

天山是新疆最大的不动产
为它的美所感动,我就成为瞬间的继承人
融化的雪水,是它的积蓄
所产生的利息,滋润着沙漠
也滋润着比沙漠还要干渴的我
狭隘的心胸终于赢来无法想像的辽阔——
此刻,有一朵云,正在我肺叶间游移……

    ■ 叶尔羌河

假如你要娶我
就到这条河的源头来找我
趁我尚未睡醒

你看见我融化了的梦,比墨汁还要黑
可你梦见过做梦的我吗?
身体就像冰雪,千年不化
总是侧向太阳照不到的那一边

告诉你,我做的梦都是假的
只有做梦的我才是真的
叶尔羌河,雪山酣睡时流出的口水
把我的枕头打湿了

    ■ 自我的出走

走在巴音布鲁克草原
泡沫般的羊群和默默反刍的牛中间
走在一匹马的影子里
深深意识到作为一个人的悲哀
“你与食草动物总有某种隔阂
你害怕它们不信任的眼神
那分明在说:你是异类!”
走着走着,觉得自己应该是裸体的
像风那样轻松,刮过来刮过去
草原使我变得虚无。“神从来不需要穿衣服
你是神的儿子,衣服是多余的……”
走着走着,越走越远
我已经把自己甩得很远了
可你看不见我
看见的是我那套在原地徘徊的衣服
它其实穿在另一个人身上

    ■ 骆驼刺

一日三餐的刺
无处不在的伤害
迫使骆驼那婴儿般的舌头
长出厚厚的一层茧
即使这样,还经常被划破
它以自己的血裹着食物咽下去……

“你难道不会回避吗?”
“因为饥饿比疼痛更难以忍受。”
“要活下去,就不得不自我伤害?
你是在用伤口咀嚼……”

    ■ 在这里能找到另一个我

西域很大,却没有一片我的领地
即使鞋掌上钉有铁钉(应该算最小的锚)
也无法扎根
只能到处走啊走
直到鞋钉锈蚀、鞋底磨穿
直到脚后跟长出厚厚一层茧
我的所有版图,也不过两只脚板
加起来那么大小
有时候,甚至缩小为一张单程车票……
到处走啊走,仅仅因为
我觉得在这里能找到另一个我
他说着听不懂的方言,信着另一种宗教
不管是人生观还是饮食习惯
与我反差如此之大,但他
依然是我

    ■ 天池

一个从来没有见过人的湖泊
眨动着青草的睫毛
水面布满云翳,一片又一片
是天空的落叶。风一吹过它就瑟瑟发抖
你怕见人吗?
我来了,你怕见我吗?
其实更怕的是我呀。我不怕看见你
却怕被你看见——生怕自己就像
一粒唐突的沙子,迷住你的眼睛……
你信不信?我可以让你哭

    ■ 天池的记忆

我飞得这么高,只是为了把翅膀
在天池里浸一浸,如同给烧红的铁块淬火
其实我没有长出翅膀,俯下身来
只是为了把衣袖在天池里浸一浸
免得它显得比白云还轻
飞得这么高,并没有花太多的力气
低下头来,只是为了把自己的影子
在天池里浸一浸。然后取走
然后拿到远处静静地风干
我下意识地抖了抖
浑身并不存在的羽毛

    ■ 沙漠之歌

谁说沙漠里什么都没有?
有人找到了石油
有人找到了骷髅
如果继续往下挖,还可能
找到一顶王冠,或一座城市
有人找到刻在木简上的读不懂的古文字
有人找到楼兰美女
作为命中注定将错过的未婚妻
有人找到巴掌大的绿洲
有人找到爬不上去的海市蜃楼
有人找到他走失的骆驼
而骆驼也找到骆驼刺——带刺的食物
它再也饿不死了!
不管你带着什么目的,都不至于空手而返
我也没有白来呀
我找到了自己没有做过的一个梦
谁说沙漠里什么都没有?

如果你继承的遗产是一片沙漠
那就痛痛快快刮一场沙尘暴吧
用挥金如土来证明自己的富有……

    ■ 成吉思汗的军马场

废弃的军马场,栅栏已推倒
堆成山一样的草料已腐烂
马槽还在,储蓄着一汪雨水,颜色发绿
说不清是今年下的还是几年前下的?
风在模仿马嘶,只是不太像
我也想模仿成吉思汗,视察自己的版图
只是不太像——
首先需要挖地三尺,借助一盏马灯
将一匹马的影子从黑暗深处牵出来
它还未完全睡醒,嘴角残留着几茎草根
我要领它去马槽前饮水,顺便照照镜子
让它相信自己已变成了真的……

    ■ 巴音布鲁克草原的诞生

刚刚出生的小马驹
在母亲的影子里挣扎,想站起来
它本身就像母亲缩小了的影子,影子的影子
可它想站起来,成为一个实体
它很勉强地站起来,接着又摔倒
它还在继续努力,使骨头变硬,足以支撑自己
简直比一次日出还要艰难
它的力气太小了,连一根草都驮不动
可它还在使劲,驮起整座草原
终于,它站起来,摇摇晃晃走了几步
母亲并没有管它,只顾低头吃草
分明是母亲的影子,轻轻地托了它一把……
这是它的天赋:甚至能从影子里汲取力量
只用了短短的十分钟!

    ■ 车过库尔勒

长途跋涉。车过库尔勒
有人喊司机停车,他要下去找厕所
找不到,只好在路边棉花地里解决
在他勇敢地喊出这个声音之前
我也想下车,不是找厕所
而是找一户人家,或一座村落,住下来
再也不走了!
白天种田,晚上数星星
最好还能爱上一位维吾尔姑娘
当旅游车从门前经过,我就冲
车上的乘客(像是我的影子)招手……
这个愿望过于隐秘,我一直悄悄忍着、忍着
不好意思说出口
幸好别人替我喊出来了
他似乎有更为充分的理由

    ■ 在库尔勒邂逅养蜂人

当牧羊人遇见养蜂人
是否该比比谁的官大、谁的权力大
谁的队伍更有组织纪律性?

养蜂人,我承认你比国王还要幸福!

可这是在库尔勒呀,鲜花遍地
跟鲜花的数量相比
你带来的蜜蜂再多,也嫌少

你把一卡车的蜂箱搬运到路边
拉起遮阳的防护网,仿佛一座
临时修筑的飞机场……
你调度着各路航班,起降繁忙
——请问,这是你的第几个故乡?

    ■ 巴音布鲁克草原的牧马人

一个从来没有离开过草原的人,是幸福的
他不认识沙漠、群山、海洋
也不了解地球是圆的——
有一片牧场还不够吗?
要那么大的世界做什么用?
每天黄昏,这个孤独的人牵着马去河边洗澡
拖着夕阳下长长的影子
他只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不知道自己不想知道的……
甚至一厢情愿地认为草原是无边的
而自己和自己的马都可以永生
对时间持蔑视的态度——连神仙也做不到的呀!
我遇见他,难免误以为
这是大地上的第一个人
    ■ 阿克陶的牧羊人

他的早餐:一串葡萄,加一块馕
他的中餐:一块馕,加一串葡萄
他的晚餐:还是一串葡萄,加一块馕
只是多了一抹果酱般的晚霞……
可就在这一天,他领着羊群
从阿克陶出发,向疏勒县的方向
走了几十里路,为了让自己的羊
吃到最嫩的草……
什么叫做幸福?幸福可以很简单
就是你咀嚼到了抹在馕上面的晚霞
——“哦,它是甜的!”
他的伙食,以及他的打扮
跟他的父亲,父亲的父亲,一模一样
所以我可以说:他们是同一个人
只不过已活了好几辈子了!

    ■ 草原上没有村庄

“草原上没有村庄?”
“只有一、两座孤零零的毡房。”
左边是羊圈,右边是马的栅栏
男人、女人,炊烟、歌声
什么都不缺——
一户人家,就是一座
地球上最小的村庄
今天在这里,明天说不定
就转移到别处了。“怕什么呀
到哪里都有满天星斗!”
你看他们的时候千万别眨眼……
常常是一眨眼的工夫,他们消失了
留下一堆灰烬、几截木桩
还有两块跑丢了的马蹄铁
留下你,在风中
不敢相信自己的回忆

    ■ 飞行:从喀什到乌鲁木齐

骑马要走半个月的路程
只用一个小时就到了
我骑的是产自大宛国的天马
骑着骑着,它长出翅膀
先是离地三尺,接着腾云驾雾
它流出的汗有汽油的味道
我坚持坐在靠窗的位置
并且以外星人的角度来观察
下面有沙漠,有草原
游牧者抬头能看见我吗?
还是看见一盏眨眼的航灯?
马达嗡嗡响着,一种压抑的嘶鸣
马鞍很舒适,还配有安全带
今夜,从喀什飞到乌鲁木齐
我成为被历史劫持的人质
直到翻越天山,才给自己松绑……

    ■ 盖孜驿站

留宿过商旅、戍卒、僧侣的石头房子
只剩下残破的墙基
你把梦敞开,等谁敲门?
我完全可以把自己当作古人
找不到一块拴马的木桩
只好继续握紧缰绳……
盖孜驿站因为一条河而得名
已废弃好几百年了
被打着滚的河水拦住了路
我抬头仰望,不禁想问——
今夜,月亮里是否可以住人?

    ■ 和田

艾德莱斯绸、羊毛地毯、桑皮纸、花帽……
该选哪一样好呢?
从和田回来的人
没有谁两手空空
我也一样
为了给远方的情人购买礼物
用一个上午逛遍大巴扎
情人的名字叫玉,就买一块
和她同名的石头吧
并且告诉她:我额外还替你
认领了第二故乡……

    ■ 新疆的海伦

1
按照你的美貌,完全应该乘坐奔驰或宝马
可你坐在一辆毛驴车上,是去赶集
还是探亲?

从库车到拜城的公路,旅游车
越过毛驴车,我回头看了一眼
恰巧风把你的面纱掀了起来——
哦,海伦!你跟她一样高贵

你并不知道海伦是谁
我告诉你:她是最美的女人
“我终于寻找到她,或她的替身
虽然她不会把我留下而我又无法将她带走……”

2
如果要星星,我可以
替你摘一个。如果要月亮
我可以给你画一个
如果要房屋或葡萄园
我早就准备好……
可你什么也不跟我要呀
我兜里有再多的星星
也送不出手!
它们只好在无用的夜晚自生自灭
正如我过剩的感情

3
在喀什的老城
远远走来一位蒙着面纱的姑娘
看不清她的面孔
但可以想像:那是一轮
被云朵遮掩的月亮
“美被藏起来了,显得更美——
你难道没觉得吗?”
哦,戴面纱的月亮,让我
做一颗离你最近的星星吧
深情地看啊看,哪怕看不清
但我每眨一次眼
自己就会显得更亮——
你难道没觉得吗?


    ■ 喀什老城

我无意间闯入喀喇汗王朝的后宫
我怀疑自己看见的都是古人——
哦,她们又是如何永褒青春?
(欧尔达希克,意即王宫的大门
现在是某一片街区的名称)
为了打发漫长的时光
这一群失去了记忆的嫔妃
编织地毯,刺绣花帽
出售一些廉价的手工艺品
累了,就在葡萄架下打个盹
睫毛像蜜蜂的翅膀一样闪烁
(我不敢打听她们梦见了谁。另一位古人?
肯定不会是我的)
她们礼貌地接受了我的赞美
但又觉得言过其实
唉,我可一点没有夸张呀!
通过这一群美女的肤色、神态、深奥的语言
我察觉到:那个古老的王朝
仍在她们的血液里延续……

    ■ 喀什的高台民居

我在光线昏暗的古巷走动,像一个影子
我不怕别人看见,只要能看见我想看见的
我看见土陶作坊、织地毯或锻打铜器的艺人
还看见一位小男孩,站在一家小卖部门前
冲着我说“哈罗”。让人的心都化开了
他的笑脸竟使我产生几分感激之情……
我看见他身后的货架有巧克力,就掏钱
买了两块,一块给他,一块留给自己
他舍不得剥开锡纸,只是紧紧地攥着
待我转身走开,就交还给他的母亲
那个开小卖部的维吾尔女人——
她应该为自己的儿子骄傲,这么小
就懂事了,懂得每天用灿烂的微笑
来分担母亲的艰辛……

    ■ 在戈壁滩找一块石头

雨下得哗哗的,像谁在哭?
低着头走路,不看乌云的脸色
只看遍地的石头
偶尔还弯腰翻检,如同一个农民
在刨田里的土豆
我一边挑选一边喃喃自语:哪一块
大一点?哪一块小一点?
哪一块,正好合适——
我要用它来补天!
此刻,我的形象,一会儿是男人
一会儿变成那个叫女祸的女人

天还漏吗?天会塌下来吗?
不要慌,我来了……

    ■ 画布上的草原

一块草地,两位牧人,三匹马……
就像一幅静物画
肯定还有些东西没来得及画出来
仅仅这几样,已足够了
马在低头啃草,缰绳攥在牧人手里
如果一松手,马没准就会跑出画面
更远的地方谁也看不清
雾太大了……
我很想靠近一些,听听他们谈论什么
“今年的草怎么了,总也长不长?
这样下去,马会瘦的!”
“嘘,小声点,你难道没觉得——
有人在看我们吗?”

    ■ 飞天

她的微笑比蒙娜丽莎还要古老
她没意识到有人在画她
否则不会笑得那么自然
她的眉毛沾满颜料,头发也像染过的
腮帮的线条稍微有点僵硬,莫非因为
保持同样的表情太久了?

画她的人消失了——因为忘了画下自己!
可被他画出的微笑像一个谜
既迷住了我,又难倒了我:她的微笑
究竟意味着什么?这构成她永生的理由?
她的衣带系好了就再也解不开……
飘拂在半空,仿佛为了证明:风
没有变大也没有变小

    ■ 夏牧场

英雄的版图破碎了,他的梦依旧在延续
每年夏天,总有幻影般的马群回到现在之中
饮水、吃草、交配,受惊一样奔跑
我不能理解它们激动的原因
难道是为了再度消失?
此刻,我正在跟一个影子肌肤相亲
用体温去感化它,使之变得更为具体——
新长出的牙齿、鬃毛,乃至流畅的线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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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7-16 10:06:20 | 显示全部楼层
都是为了满足我小小的野心?
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但谁也
无法排除:它的祖先曾经是成吉思汗的坐骑
我驾驭着这匹马驰骋草原,虽然我
并不是成吉思汗的后裔……
    ■ 成吉思汗

我对辽阔怀有更大的野心
我想占有那些我难以到达的地方
我最终被自己征服的对象所征服——
视野模糊,血液冷却,骨肉腐朽
所有的心事,化作大地上袅袅升起的一缕炊烟

那不是炊烟,那是一声叹息
日复一日,我借此收回无法兑现的诺言
我所能做到的只是:把财富
归还给它们原先的主人……
赶快来认领吧!

    ■ 羊头骨

羊头骨,藏在肉体里的小小雕塑
似乎还可以伴随肉体而生长

除了露出的两只尖角,一切都有待公开
直到那无知的匠人消失之后
才获得展览的机会

羊头骨悬挂在墙上。我看见的
是一头把脑袋探进窗口的羊
够着我手上的青草吃——
它把身体全部留在了外面

    ■ 巴音布鲁克之秋

秋天的草原,绣花的地毯正在被拆线
为了来年能重新织一件……

通过候鸟的方言,可以了解它们来自哪里
我不用询问,只是听,只是听——
它们一边赶路一边叽叽喳喳
聊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我就这样
为这群流浪汉假设一个故乡
不管它们是否需要

至于我的出生地,离巴音布鲁克很远
没有同伴,没有翅膀,我是怎么飞过来的?
乡愁,比我的关节炎
更早地感受到内心的秋天……

    ■ 阿勒泰大草原

开放,是花的一次深呼吸
肺活量最大的花,才经得起漫长的考验
一场春雨过后,遍地盛开的鲜花
使醒来的草原快要认不出自己了
它仿佛置身于另一个更为辉煌的梦境
幸好,它并未因之而变得虚荣
它就像忍耐苦难一样默默地
接受着这随时可能消失的繁华
譬如此刻,它眼睁睁地看着我俯下身去
嗅闻一朵野蔷薇,一点也不嫉妒
似乎在说:想要留下就留下,想要带走就带走……
好,阿勒泰大草原,那么我就谢谢了!

    ■ 草原的脐带

应该为我手握的缰绳绳构想一个
奇妙的比喻:草原的脐带
跟母性的草原相比,每一匹马如同新生婴儿
在撒娇,在嘻闹——以一种无知的单纯……
甚至远道而来的我都恢复了一颗童心
在马背上变成一位诗人
当我紧握缰绳,反而解放了想像力
是的,只有野马没有缰绳,只有野马缺乏爱
那流浪汉般的眼神,流露出更多依恋——
它与草原之间,维系着一根看不见的脐带
或许每一匹马乃至每一个人,诞生时
都随身携带着大地赋予的缰绳
这即使剪断了仍像影子一样延续的宿命
草原的温柔与包容性,使万物
停留于摇篮的时代。“我很幸运
刚出生时,就有人为我剪彩!”

    ■ 属羊的人

羊在梦中咀嚼着的是一片多余的草原
草原梦见了什么?梦见一只饥饿的齿轮
正努力向它靠近……

此刻,我就是这头迷羊
我在远离草原的地方,徒劳地单相思
没有更多的食物了,只能通过回忆来反刍
于是,蒙古包出现了,蓝天白云出现了
马以及骑手出现了,篝火出现了
琴弦出现了——弹拨的手指也出现了……
一片并不存在的草原,出现了
我的财富,每天都在增长,每天都在丢失

一头羊的到来,使草原的梦境出现许多
锯齿般的小小缺口。而这些
又会在它离去后得到恢复

    ■ 游牧民族的后裔

我的属相是羊。我的星座是猎户座
我身上有游牧民族的血统
虽然我不会骑马,也不会射箭

在一座叫北京的城市,我放牧自己
放牧属相里的那头羊
水泥地上不长草,我吃什么呢?

我的女人也是城里长大的
不会剪羊毛,却会织毛衣

我相信,有一小片草原,是为我预备的
虽然至今还没找到那小小的领地

    ■ 马失去身体就变成风

那匹马在旷野奔跑,一直跑到荆棘丛中
一双看不见的手,大块大块地撕扯去它的皮毛
骨头也被一根接一根剔除
它几乎如同软体动物,仍然不愿停住脚步
速度太快,不得不眯缝起眼睛
反而看见平常看不见的东西
它知道该怎样完全凭感觉绕过
那些帐篷、篱笆、沼泽(包括旧日的主人)
遇到布满鹅卵石的溪流则纵身一跃
它体会到从未有过的轻松
它想嘶鸣,却发出迥异于同类的声音
它忘掉了出发的地点,因为根本不打算返回
“难道重新活一遍有意思吗?”它坚决地
摇了摇头。可漂亮的尾巴却跑丢了
就这样跑了很久很久
牙齿脱落,内脏腐朽,记忆丧失
血快要流尽了。只剩下若断若续的呼吸……
遭受着时间的反复剥削,它一贫如洗
最终彻底地变成了一股风

“旷野上哪有什么马呀,只有无影无踪的风!”
“是吗?可我从风中闻到燃烧殆尽的皮革的味道……”

    ■ 柔软

草地,多么柔软
草地上的羊群,多么柔软
白云,多么柔软
我那抚摸过白云的手,多么柔软……
只有我的心肠是硬的
辜负了大地和天空的一片深情

毡房里的波斯地毯,多么柔软
拂过沉睡脸庞的风,多么柔软
梦中情人的腰肢,多么柔软
今夜我低吟的舌头,多么柔软
像一枚含在口中的月亮……
牧羊人的心肠再硬
在人类中毕竟还算是软的

    ■ 误会

牧归的羊群,我每数一遍,就多了几只
或少了几只。羊的数目其实并没有改变
是我,把飞得较低的白云
错当成自己驯养的……
或者,是迷路的云朵,下意识地尾随羊群
回到一个从来没有去过的家
栅栏居然没能把它挡住
在草原上,经常发生类似的误会

白云与绵羊惟一的区别,在于它
一点也不惧怕我吆喝的鞭子
抽打着它,等于在抽打空气或幻影
面对空气或幻影发号施令是可笑的
我只得允许它挤入羊圈取暖,并且幻想
它在入睡后会长出真实的皮毛

跟羊群厮混久了,白云变得脏兮兮的
腹部过于贴近地面,沾染上尘土或草絮
风沙较大的季节,甚至快要变成乌云

我真想替它掸一掸啊!

    ■ 牧羊人的小算盘

羊群,跟白云一样,是草原上的“泡沫经济”
忽而膨胀,忽而收缩。像时松时紧的弹簧
翻过山坡,立马就看不见了
莫非它们也加入了白云的队伍?
从空中隐约传来咩咩的叫声

我盘算着一只羊的经济效益:可以换
几斤几两的盐巴、茶叶或金银……
要养几只羊,才能安一个家?
要养到多少只,才能娶到
另一个部落里最美丽的姑娘?

请原谅我作为牧羊人的私心杂念
我驱赶着惟一的家产,在生活与诗意之间
徘徊,就这样一点点老了
没有变成富翁,也没有沦落为乞丐

没有哪一只羊是永生的,空出的位置
及时地被别的同类代替
草原的梦不断地破灭,并未变得贫瘠
只要还有一只羊存在
(它可以通过天空或湖水繁衍更多的影子)
草原,就拒绝醒来

而我,从哪一天开始,逐渐梦见一位
更为年轻的牧羊人,远远走来
他终将成为我的替身

    ■ 未完成的画

欣赏一幅关于草原的风景画
我还意外看见了画家的手,以及他紧握的笔
在画面外移动。他就有这么大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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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7-16 10:07:01 | 显示全部楼层
把蓬乱的草叶画得比针尖还细
这仿佛是一幅未完成的画,等待着那位
即使消失了,仍不愿停止创作的画家
连白云都在画框一角,屏住呼吸……

可以作为一个梦:画中的静物,动了

最初是朝阳的山坡上的草叶,触电般颤栗
很快又传染到背阴处的
接着,发呆的牛羊开始低头吃草
小憩的牧民的衣袖也随风轻舞……

连画外的观众也无法保持镇定了
电流通过,从我的左手到右手
从指尖到脚尖。莫非就是所谓的感动?
我不再怀疑自己看花眼了
我欣赏的不是一幅风景画,而是风景本身
它根本就不曾被镶嵌在镜框里
它跟我一样,是活的

只不过它的作者,比我所想像的要神秘得多

    ■ 马蹄铁

草丛中藏匿着一只跑丢了马蹄铁
锈得很厉害,让人无法分辨制造它的年代
几乎可以肯定:它在与那匹奔马
相脱离的瞬间,变得无比空虚
我拾回这只一直无人认领的马蹄铁
(在我眼中是最值得收藏的艺术品)
同时拾回一位无名的匠人的梦想
以及铁锤与炉火的记忆
用手摸一摸:忽而是冷的,忽而是烫的
那天晚上,我看见了那匹走失的马
鬃毛飘拂,大汗淋漓,像个古代的美男子
我听见了一连串由远而近
又由近而远的鼓点般的足音
唉,多么希望它能捎上我!
我的心情跟这只被遗弃的马蹄铁非常类似

    ■ 草原上的墓志铭

草长得高过了我的眉毛,遮掩了我的视野
而且,它还在继续疯长
这其实挺符合我的愿望:想把自己藏起来
你们谁也找不到我
除非我主动地出现

你们不要大惊小怪地对着旷野
呼喊我的名字。我不会答应的……

    ■ 向野草看齐

草在长高我在变矮
一年年过去,先是我的双腿没入泥土
接着是腰部、胸膛、脖子,直至整个头颅
我越陷越深。最后只剩下几绺乱发
飘拂在地面。我以这种方式向野草看齐

同样,当你行走时踩到一簇枯草
请不要轻视:没准它在地下有庞大得多的身躯
它并不是求援,也不会呼救
仅仅证明着某人生活过的痕迹

死者遗留的任何一族荒草(长在坟墓上)
都比活人头戴的假发新鲜

    ■ 马的剪影

我熟悉马身体的每一部分
甚至还熟悉它的附加之物,譬如鞍具、蹄铁
我相信马鞍也会疼痛——尤其当骑手倒下……
马通过这一切意识到自己的存在
失去骑手,它太像天地之间的幻影了
只能把闪电,当成潜在的鞭子

而这一切并不至于抵销它内心的自由
你瞧:一匹愤怒的马在跃过栅栏或篱笆之前
首先跃过它自身了
它同时出现在两个位置!

    ■ 马头琴

1
这匹跑得最快的马,不仅抛弃了同伴
而且失去了自己的身体
它的身体被风的阻力给吞噬了
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脑袋
于是它体会到孤儿的悲怆

为了弥补那片空白,开始寻找新的替身
直到某一天,它与一种乐器会合
终于获得新生:音乐成了牺牲者的灵魂……

我向牧民学习弹拨马头琴。看见的是
一只从云端里伸出来的马头
我笨拙的手指,感受到它混沌的鼻息

2
马头琴是这样的一个精灵:它努力地
向现实中探出脑袋,而把身体
遗忘在虚无里了

他的手指被琴弦划破了
看来音乐也是有牙齿的,甚至嗜血的
或者说,音乐比他更为疯狂
这是草原上最后的旋律
连摇摇欲坠的马头琴,都流出混浊的眼泪
而他更愿意相信这是一个幻觉

恐怕只有一个写诗的人,才能排列出
如此密集、如此漫长(几近于无限)的栅栏
栅栏里面养着什么——是几匹马
还是一群羊?已经不很重要
重要的是那个编织者,陶醉于技艺的过程中
不知不觉化身为栅栏的一部分

挽留住歌声!从自己的肋骨开始

3
马头琴有着笨重的身体
纤细的琴弦却像阴影一样虚无、飘忽
拨动时几乎不需要花任何力气
音乐等不及了似的在你指尖诞生
你仿佛惊醒了一群藏匿在空气中的马匹
忧郁是弥漫在身体里的一场雾
只能自生自灭。你的视野是清晰的
心情却依旧模糊。这真是奇迹——
一个人,居然可以在原地迷路!

琴声:如泣,似诉
步行的琴师,也能体会到骑手的孤独
“我选择了一匹黑马,因为我更喜欢
做个夜行人。当马匹被夜色吞没
我觉得整个黑夜都是无形的坐骑
我的马鞍架在黑夜的脊背上
我选择一匹黑马,还因为它的皮肤
是最耐脏的,而我注定是懒散的骑手
骑上它吧,永远无需擦洗……”

    ■ 迷路的路

一条羊肠小道,左拐一个弯,右拐一个弯
通向草原深处。每天早上,路边新长出的草叶
都要挂满露珠,等待第一个出门的人
将其碰落。那是路自己在哭,在哭
对不起,打湿了你的衣裤……
天地再宽,如果迎面走来另一个人
必须学会侧身让步。不仅仅出于礼貌
可那个人怎么还没出现呢?
你不知该跟谁打招呼
越走,越窄。越走,越孤独
走着走着,路就消失了
看来它只能陪伴你走到中途
看来,在草原上,路本身也会迷路

    ■ 站着睡觉的马

马站着睡觉。马睡觉时,依然站着
它梦见自己在奔跑
因为兴奋而流出的汗水
浸湿了低垂的鬃毛
就像一尊活着的雕塑,马随时可能
挣脱自身的桎梏。只等待一声唿哨……

马站着睡觉。马睡觉时,依然站着
它梦见自己在奔跑。它的身体
是距离最短的跑道。就要冲刺了!
肌肉绷紧,简直比醒着时还要紧张
这是一匹没有学会休息的马
莫非每一个夜晚,都这么度过的?

你很难说它是静态的
还是动态的,在离自己很远的地方睡觉
还是在原地奔跑?说实话,马自己也不知道

一盘棋下完了,只剩下那匹孤零零的马
扎了根似的,一动不动,坚守在棋盘一角
对弈的人,在哪里呢?为什么不解开缰绳
让一匹疲劳的马,彻底忘却自己的身份?
夜色中孤独的马,打了个喷嚏
使我发现了世界的残局……

    ■ 比风更好的梳子

我找不到比风更好的梳子,用来梳理
那奔跑着的马的鬃毛。即使真把风搁在我手里
我却握不住它、抓不牢它
我伸出的仅仅是我自己的手:张开的五指
抚过马背,彼此都有一点点痒
怎么证明我对一匹马的态度?
那要看我的掌心是干的还是湿的
再隐晦的怜恤,都会使我出汗
马没有回头,自然懂得我的手势
是让它加快,还是放慢……

风停了。马返回夕阳下倾斜的栅栏
它知道那是主人提供给它的家
它在最不适合做梦的地方梦想
梦想本身,就是最好的休息
拴在铁丝网上的易拉罐,一碰就响
那是它的寂寞、它的等待所发出的声音
我的心也是这样,被拴在肋骨之间
期待着一个进入我梦境、将其拨动的人

在梦里面,我发现了更小的梦——
不是我的,是我梦见的人物所做的
它更为虚幻……可它明白无误地告诉我
那个和我相互梦见的陌生人,就要出现了
她在醒来之后,会按照梦中的线索
横穿整座草原,来到我的牧场
给我捎来一把比风更好的梳子!

    ■ 掉队的羊

一头掉队的羊,以凄楚的叫声
呼唤着消失于空气中的集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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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7-16 10:07:55 | 显示全部楼层
直到在湖畔饮水时照见自己的影子
才暂时忘却了孤独。它相信还有比自己
更为可怜的同类:连影子都找不到
如果你某一天醒来,发现自己变成
一个没有影子的人,请不要惊慌
那说明你已失去了肉体,就像起床后
找不到出门做客的衣服
其实,做个幽灵也没什么不好
只要你真能把肉体视为累赘
权且装作没丢过东西,不动声色地
开始新的一天,在旷野上,或人群里

活着,多么美好啊
能多活一天,那一天将加倍地美好


    ■ 黎明的造物主

他本来想画一匹白马的
可他饱蘸墨汁的笔一直在揭示周围的黑暗
画完了黑暗,那没有被遮掩住的白马
自然而然地出现了
在一张白纸上,他制造黑暗
而黑暗制造出白马。每天都如此

他是谁?为什么我总看不清他的面孔?
难道他准备永远这样背对我吗?
人们传说的草原上的神
莫非就是这位孤独的画家?

天亮了。从漆黑的夜色中醒来的白马
不要高兴得太早了
你不是你自己。你只不过是
画家留下的一小块空白

    ■ 奔跑的影子

影子像一匹马新长出来的身体
它贴紧地面奔跑,尽可能跟自己的原型
保持同样的速度
它刚刚诞生,一点不知道衰老是怎么回事
它甚至比制造出它的那匹马更有包容性
也更为自信。它相信自己就要长大了
就要具备独立的意志
它正为那激动人心的时刻
而不懈地努力……
给人的印象:影子在追逐实体
其实,它是在模仿中,造就真正的自己!

    ■ 草原的一半

夜晚的草原,没有星星
夜晚的草原,只有一盏灯。一盏移动的灯火
我怀疑那是一盏马灯。它那么微弱
仅仅照亮一匹马,和一个牧马人
持有这盏孤独之灯的人是幸福的
义不容辞地为草原今夜的男主人
而他顾不上这些,他驱马疾驰
徒劳地寻找着黑暗中的女主人

没有女主人的草原再辽阔,也是压抑的
仅仅相当于草原剩下的一半
另一半已逐渐被虚无给蚕食了
他肯定不是在放牧,而是在梦游
为了把缺失的部分尽快地追回……

    ■ 游牧

牧民是地面的候鸟,喜欢周期性地迁徙
从一块牧场到另一块牧场
驾着马车,抱着婴儿,赶着牛羊……
队列肯定不如雁阵整齐。如果放弃这些辎重
躯体没准会变轻,甚至腾空而起
可是,怎么舍得放弃?负担正是活着的意义
他们宁愿选择车轮上的家,拒绝向天空靠近

“忘掉前世,只记住该记住的:家畜的数目
水草的寿命,往返的里程,亲人的名字……”
这其实比飞还要愉快。从头顶一次次
啼叫着掠过的,不过是自己的影子——
多么贫穷呀,没有一件家具!
想得到的更多,要向地平线看齐
至少,会留下脚印

夜幕低垂,露营的人们支起帐篷
仿佛在月光下晾晒——折叠了一整天的翅膀
只有梦中,才会短暂地恢复
早已生疏的飞行技巧。醒来,还得继续赶路
穷尽一生也走不出这草原,倒不是因为
草原有多大,而是他们想——多爱几遍
很明显,爱一遍是不够的

他们,从来没觉得这是在重复

所谓游牧,不过借牛羊的名义
给自己的流浪提供理由

    ■ 祝福

在草原,就是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而且很普通:鲜花插在牛粪上
况且不是一般的牛粪,是早已风干了的
在大地上陈列了很久,毫无热情
它变轻,变得枯黄,变得空洞
远远望去像一顶被遗弃的草帽
可一朵鲜花偏偏选择了它!
远远望去,一朵鲜花插在一顶草帽上
戴草帽的人哪儿去了?
谚语里被嘲笑的,在现实中则很正常——
不管鲜花还是牛粪,都表现得那么无辜
我既不羡慕后者,也不为前者遗憾
就让它们为自己而祝福吧
我策马驶过,什么也没说……

也许,该买一顶帽子来戴
没准,同样会吸引一只蝴蝶,栖息在上面

    ■ 大地挽歌

草原只是就地打了一个滚
青草,就黄了。时间要通过颜色来辨认
只有色盲才会迷路,才会忽略季节的变换
可视力再好的人,总有一天,也习以为常……
大地的裂缝,出于饥饿还是贪婪?
我小心行走,努力不成为它可能的食物
那些先于我而被吞没的人们,失去了身体
只留下一块或大或小的石碑——
远远望去,很像大地饱餐之后吐出的骨头
“一个人死去后还会继续衰老
当我们与其会合,再也不可能认出他来
白发增添了荒草的密度
皱纹变成怎么也无法愈合的伤痕……”
结在树上的果实,迟早会成为流星
带着一声叹息。果园是离我最近的银河
我在岸上观望,不敢轻易伸出我的手
即使落地的果实,是否仍像陨石一样烫手?

    ■ 写在伊犁草原

鸟类的道路看不见,仍然是道路
它在空中留下同样看不见的脚印
只有另一只鸟才能识别

一条废弃的道路长满荒草,仍然是一条道路
走在上面的不是人,而是体重较轻的过客
风吹过,杂草显得很匆忙
仿佛在弯腰赶路,可向前冲的力量
被迎面而来的风力抵销了

消失于青草深处,是我的理想
我愿意变成植物,穿上泥土做的鞋子
哪怕只在原地踏步,也体验到流浪的感觉
下雨了……我渴……

春天,连我的头发都长得快了一些
呼应着植物的速度
这是我头顶的梯田,每隔半个月修剪一次
或者说收割一次,为了使野草驯服!

    ■ 失声的草原

你听见过雷鸣、涛声、汽笛、交响乐
乃至人与人之间的种种议论
可你听见过寂静吗?死一样的寂静
也许你听见过,并没有留意
失声的草原,放慢了车轮转动的速度
胶卷转动的速度,仿佛回到默片时代
连炊烟上升的速度都放慢了
不,它被彻底定格在半空
像一条通向天堂的道路
其实寂静也是很悦耳的。假如你至今
还未弄懂寂静是怎么一回事,只能留待死后
用藏在坟墓里的耳朵,继续倾听……
它,将构成不朽的殉葬品
注定是一个伤心的夜晚,月亮上面布满阴翳
使它更像一枚遗弃草丛中的脏兮兮的鸟蛋
谁能够孵化它呢?恐怕只有乌云了
挂在树梢的空巢,显得那么亲切
仿佛在等我住进去
但愿它更有耐心一些:首先等我变成一只鸟
来世能有这样的居所,我就满足

    ■ 新疆岩画

黑山羊,带来局部的夜
仿佛为了给白昼一些教训
黑山羊,有尖利的角,卷曲的毛
使我身体的某些部位疼,某些部位痒
黑山羊,出现在岩石上,岩石就活了
岩石额外长出了一双忧伤的眼睛
并且发出咩咩的叫声
黑山羊,在想办法:怎样才能啃食到
画面之外真实的青草?

岩画里被追捕的黑山羊,保持着动感——
不,它在继续努力,向石头里奔走
猎手射出的箭,迟迟无法将其追上
至少有半截露在了外面……

    ■ 草原上的马头琴

这斧凿刀刻的乐器是一匹马的替身
一匹原地奔跑的隐形之马
一具被时间剥削了的肉体
只有它的头颅活着
剩余的部份抽象为河流的形状

解开矜持的缰绳,放你远足
左岸有人面桃花,古岸是干戈玉帛
你被粗糙的波浪裹挟,身不由己
顺流而下

神的坐骑,恰恰是音乐的人质
那么我要歌颂锯末刨花中的工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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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7-16 10:08:42 | 显示全部楼层
无愧于最原始的琴师
我还要拥戴那匹失传的走兽
那张被挽留的遮蔽心灵的面具
兑现为呼风唤雨的偶像
抬头是草原,低头还是草原
饥饿的牙齿反复咀嚼青草的滋味
一只从云端伸出的孤独的马头
以莫大的怜悯窥视人间冷暖
并且寻找五谷丰登的食槽
一双从七层楼的窗口伸出的手
指甲磨钝

单于射雕的响箭,中途夭折
这命比纸薄的乐器即使悬之高壁
依然是往事的靶子

一匹活在伤口里的马
一匹奔跑在血液中的马
为了保持智慧,把肉体抵押给了风
谁也不敢否认它遗传着平民的诗意
和贵族的血统

马头琴,马头琴
你的骨头,至今卡住我疼痛的歌喉
却又像一团感化后的青草般温柔

    ■ 本命年

给我一匹马吧,在白天
它是我身体的一部分,在夜晚它是
我灵魂的一部分
我不过是马鞍之上的马鞍
是风的上层建筑。一具会思想的马鞍
通过权威的坐骑获得
源源不断的灵感
一位马背上的布衣诗人
熟读唐诗三百首,挑灯夜战
垂怜于十步之内的芳草

草原上空的月亮
是长睫毛的月亮,马的眼睛
善良的形容词。给我一匹马吧
一匹隐形的汉语之马
我以黄金与寿命作为抵押

如果条件允许的话
再给我一根抽象的鞭子,作为和懒惰
决斗的武器,谁挡住我谁就是敌人
哪怕仅仅给我一块石头
吹一口气,我也要它学会跑动

马是我吉祥的对应物
从世界的那头到这头,它风雨兼程
向我的名字奔来,泪流满面
就像流浪的灵魂投奔阔别的躯体
就像内容与形式的关系
啪哒一声,它打开我内心的锁
内心的黑暗

甚至它属于我之后,仍然在血管里
奔腾不息。一盏体内的马灯
一根伤口中的行动主义之刺

这是我梦游的国家、我率领的臣民
我出门迎迓的美丽的宾语
给我一件信物吧:一匹姓氏之马
一匹血型之马、属相之马
这是我对草原唯一的祈求,这更是
我对造物主的祈求

    ■ 认识骑士

草原再大,也有一匹马是属于我的
它可以帮助我缩短一些距离
耳畔都是风声,在令人心醉的摇晃中
我几乎不知如何操纵
手中的缰绳了
这浑然天成的马蹄,不用钉掌子
直截了当地与草原亲近
是一种愉快,并且发出清脆的声音
青草被踩倒,又被一阵风抚平
它高过我的眼睛,除此之外
我看不见其余的东西

草原上的日日夜夜
只能用前方是否有灯来衡量
灯在亮着,很远又很近
我和它之间,会发生一些事情
一匹马使我从世界的这头走到那头

在附近还有一些其它的马
奔跑或溜达,偶尔长嘶一声
在草原上我不孤独

想起骑一匹马走天下的日子
我就忍不住热血沸腾
挥一下手中并不存在的鞭子
多年以后离开草原,我才发现
世界小得像一副深奥的马鞍

    ■ 雪山

推开窗户
久久地盯着十里开外的一座雪山
眼睛都不敢眨
这是每天醒来后必修的功课
我在练视力,还是在遐想?
直到我的身体变冷,而雪山的身体变热
直到山顶的积雪都融化了
而我的头顶,长满白发
直到一座雪山,在顷刻之间
变成了两座雪山……

    ■ 草原上的炊烟

羊角像炊烟一样绕了好几圈
到底还是尖尖的

羊毛像炊烟一样绕了好几圈
到底还是软软的
羊的叫声,像炊烟一样
绕了好几圈,绕了好几圈
怎么也收不拢,怎么也挣不脱

说实话,我根本没看见那头羊
我看见的
除了炊烟,还是炊烟

炊烟在挠痒,越挠越痒
炊烟在纺线,越纺越乱
炊烟怎么跑也跑不出
这无边的草原

    ■ 西域岩画

线条简单的鹿扬起犄角,考虑着
向哪个方向逃逸

几位猎人挡住它的去路
搭在弦上的箭,迟迟未能射出

正是通过对峙,双方都意识到
自己在时间面前的无力

我不是狩猎者,纯粹作为局外人
观察事态的发展

继续等下去吧!直到石刻的痕迹
被风雨磨平,画面恢复成一片空白

则说明那鹿,不仅战胜了猎人
而且战胜了时间,终于成功地突围

    ■ 敦煌的飞天

1
伴随敦煌的深呼吸
刺青的胸膛不易察觉地起伏

风,从石头里向外
吹出来。一堵墙穿着花衣服
墙没有动,衣服在动(被吹得鼓起来了)
那些我没有摸过的布料
那些等待融化的颜色

你为了反弹琵琶,不得不把手伸向脑后
绕到墙的那一面
仿佛想把脊背的拉链解开

我看见的是一股死去了的风
(已没有更大的力气)
它使飞天的裙裾飘到半空中
就再也飘不动了

2
在场的所有女士都不断地倒退
直至把赤裸的脊背,贴在墙上
她们还在继续倒退,直至身体
完全楔进砖缝之中。这不仅没有使墙壁坍塌,反而使之更牢固了
在场的所有女士,都化着浓妆
一种失传了的化妆品,一种弄不清
化学成分的古老颜料。化妆师消失了
可这些线条与色块繁衍的女人
仍然保持着往日的发型、唇彩
在场的所有女士,都在反弹乐器
仿佛那看不见的后背,有一些痒
需要把手伸到脑后,轻轻地挠
挠着挠着,琵琶的弦就断了
挠着挠着,笑容就凝固了

我面对着壁画,感受到洞口吹进来的风
我想风如果再大些,就能掀起她们
跟笑容一起凝固的裙裾?
她们是否会下意识地,伸手
把飘扬的裙摆按住?在一个男人的注视下

3
敦煌的飞天反弹琵琶的姿式
之所以是美的,在于它令我联想到
另一位女人,正把手臂绕向背后
去解开乳罩的搭扣
一点不顾忌我的在场
于是她的整个身体即将成为
一把被打开的乐器

我的眼睛发亮,我的耳朵耸起
而诱惑,恰恰在这一瞬间停止了……

    ■ 孤独

我看见的不是一群马而是一匹马
领头的那一匹,剩下的
都像它的影子,影子的影子
可以看也可以不看

一匹马拼命奔跑仿佛只是为了
甩掉众多的追随者。它置身于马群中
也显得孤独,跟别的马多么地
不一样。它的视野里
没有任何同类,忘掉了同类也就等于
忘掉了自己,只有蓝天、白云
作为虚无的裁判
只有比地平线更远的远

是一匹马而不是一群马
沉重地撞击大地,激起无尽的回声
是一乘以若干倍
其余的马,模仿的痕迹太重了

剩下的事情就很容易理解了
我看见的不是草原而是离我最近的一棵草
不是山,是压在最上面的一块石头
不是湖泊,是拒绝蒸发的一滴水

同样,我也与人类无关,我只是
一个人

    ■ 两匹马

这匹马是孪生兄弟中的一个
这匹马不吃草,只吃草的影子
吃一点影子就饱了
这匹马不睡觉,在那匹马的左边或右边
打着呵欠。其实它并不累
它打呵欠纯属无聊

这匹马不喝水但它经常从水里
探出脑袋,吓人一跳

这匹马也有马鞍,只不过很轻
这匹马也有缰绳,只不过一点也不紧
这匹马也有伴侣,就是那匹马
而那匹马还以为自己是孤独的

世上居然真有两匹相同的马
看不出谁更高一些,谁更矮一些?
谁更快一些,谁更慢一些?
两匹相同的马,分别来自不同的世界

这匹马,在那匹马的影子里奔跑
这匹马本身,就是那匹马的影子

    ■ 抚摸新疆

给雪山戴一顶白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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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7-16 10:09:14 | 显示全部楼层
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摘下
采一朵雪莲,那是系在帽檐上的蝴蝶结
告诉它:你原本可以飞的,只要张开翅膀……
类似的事情还有许多
这戈壁,这荒漠,这每天都升起
和落下的太阳,又怎能没有我呢?
我看见了,你才存在,才变得有意义
几乎同时获得新生的感觉
我来了,只想把一件事做好:以我的渺小
融入辽阔,直到被感动得像要窒息一样……
我是否真能帮助它恢复知觉:在它的身上
某一个州有些疼,某一个县有些痒

    ■ 吐峪沟

我为什么不更早地来到这里?
偏偏要等到有些老了,视野跟黄昏一样模糊
又有哪些人,哪些事,羁绊住我的脚步?
为什么不能像车轮溅起泥泞般摆脱它们?
这是一座纯粹用来向我炫耀宁静的村庄
羊角是弯的,炊烟是直的,居民的黄泥小屋
跟山坡上祖先的墓地靠得很近
你会怀疑:他们几乎是生活在一起
共享一片果园、一块新烤制的馕和一个太阳
它的人口无法统计,要看从哪一代开始算起
我为什么不加入这无限扩大的集体
学一种新的语言,参加露天祈祷
重新寻找灵魂的双亲?
我为什么不表现得更为彻底:索性将这里
当作自己的出生地?像个婴儿
用清澈的眼睛,爱慕吐峪沟的人及其生存方式
直至被接纳为他们中的一员……
即使有点来不及了,我还可以奢侈地梦想
它的墓园,有一小块,是留给我的

    ■ 李白的遗孀

想起李白的诗:“明月出天山……”
透过车窗,我看见唐朝的月亮再一次
从积雪的天山升起,跟刚刚出嫁似的
写诗的人在哪?又多喝了几杯?
只留下一轮冰镇的月亮
泡在酒里,泡在夜色里,反射出清凉的光
还是那张脸,怎么一点不显老呢?
即使杨贵妃,也不可能比它更美呀
我将其视为李白的遗孀……
哦,诗人,你其实比皇帝更有艳福
他有三千粉黛,可你——娶的是月亮!

在新疆旅行,李白的这句诗
是我最爱嚼的口香糖

    ■ 在轮台欣赏维吾尔少女跳胡旋舞

她用手鼓借来龟兹古乐
用胳膊借来动作,用腿脚借来节拍
用裸露的腰肢借来光和热
用酒借来醉,用呼吸借来风
把薄若蝉翼的霓裳吹拂到半空
连她的笑容都是借来的:同样的笑容
曾迷倒几位唐朝的边塞诗人
今天,又迷倒了我……
她说她是轮台县歌舞团的演员
名叫麦迪娜,刚刚学会跳胡旋舞
从服装到道具,都是从古代借来的
“一千年前的舞蹈,跳了这么久
仍然只有十八岁。”看着看着
我觉得自己,像李白一样老了
“是的,我似乎在长安城里见过你!
当时,你来自西域三十六国……”

    ■ 吉木萨尔

在吉木萨尔遇见的哈萨克牧人
我想和你交换彼此的生活
用我的越野车换你的马
用我的笔换你的鞭子
用我的精装修公寓换你的帐篷
用我的咖啡换你的酸奶
用我的儿子换你的女儿——各自再当一回父亲
看一看,我这儿还有哪些小商品是你需要的……
如果这样太麻烦了,我们就握握手吧
暂时交换一下名字
从今天起,我就改叫夏启尔
把给你命名的父母,当成自己的双亲
把你的夏牧场,当成灵魂的根据地
我多想成为你呀!
如果你同意的话,我甚至
愿意忘掉自己……

    ■ 和布克赛尔

如果不想成为英雄
我就没必要来到草原
骑马,射箭,拍几幅照片
如果来到草原,不想成为英雄
我还有什么脸回去?
别人问我干了些什么
我好意思说:只拍了几幅照片?
我骑过马,被摔下来了
我射过箭,射偏了
这没多大关系,关键看我是否
忘掉自己,变成另一个人
像他那样歌唱,并且醉倒——
“再多的梦,也嫌少……”
你会问:成吉思汗又有什么了不起?
他走了,却把草原留下来
还留下没骑过的马,没射完的箭
让每个人都想试一试……
我也想试试自己:究竟有多大的力气?

    ■ 莎车县的古丽

古丽,我刚刚打听到你的名字
我还想请你亲手为我烤一块馕
哪怕只有巴掌大
上面不用洒芝麻了
因为你的名字,比芝麻还要香
我明天要走了,怀揣着这块馕横穿戈壁
它真香呀,上面洒着古丽的名字
我会一直记着莎车县路口烤馕的小铺子
名叫古丽的姑娘,真美呀!
我只偷偷看了一眼,再也忘不掉了
如果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才叫痛苦呢
我不痛苦,我可以喊她的名字,哪怕是
在她听不见的地方……

    ■ 星星峡

这里是星星峡。我看见一只甲壳虫
在公路上爬,像一辆缩小了的轿车
它要从甘肃爬到新疆去
从这个省,到那个自治区,只有一步之遥
我想告诉它:坚持住,一直走下去
就是哈密,有最甜的瓜在等你……
它东张西望,是在找加油站呢
还是在找汽车旅馆?
哥们,我不等你了,我要先走了
祝你好运!

    ■ 昭苏草原的马灯

万马奔腾
没有一匹属于我的
它们都太快,让我赶不上

繁星满天
没有一颗属于我的
它们都太高,让我够不着

眼睛快瞎了的时候,你出现了
一匹放慢脚步的马,驮着一颗陨落的星
我也一样,是一个沉溺于回忆
而掉队的人

纷乱的光线!数不清的缰绳
全攥紧在我手心里
让别人去牧马吧
我只喂养这盏灯,用黑暗作为饲料……

    ■ 写给阿依达的小诗

别人送你宝石
他只送你一颗葡萄
比玛瑙还要绿
软软的宝石,正如他的心
一看见你就变得很软
你简直不忍佩戴它

他只知道你的名字叫阿依达
他认定你是最美的姑娘——
美,又有什么不好呢?你说是吧?
来不及多看一眼,他就被风吹走了
不要小瞧他的礼物
他送给你的宝石,是树上长出来的
你恐怕不知道:他摘下葡萄
送给你之前,先偷偷吻了一下……

    ■ 额尔齐斯河的黄昏

它经历了无数的落日
可它仍然高高抬起头颅——
一匹努力游向对岸的马
被吞没四蹄、腰腹乃至整个躯体
只剩下马头,浮在水面,喷着响鼻
悲凉地凝视让人不敢相信的现实
不,它总会在另一个地方完整地出现
没有失去,而是在不断增加——
鞍具、脚镫、铸铁的嚼头
一匹马所需要的全部装备
哦,波浪,你的鬃毛多么柔软……
它的身上烙有家族的徽记
以表示它是有主人的。哪样都不缺
可你仍然在找什么?
“用一根快要绷断的缰绳,跟河流比试
谁的力气更大一些,我气喘吁吁
如同一位随时可能被摔下马背的英雄
一转眼,已活在别人书写的历史里……”

    ■ 露珠

草高过了马腹
我希望它还能接着长
高过马背、马的脖子
仍然停不下来
接着长,高过马头
挡住马的视野
鼻孔被撩拨得很痒
草啊越长越高
把马和骑马的人藏了起来
我必须把手伸进草丛里摸半天
才找到那匹变小了的马
一根草,就把它绊倒
它抖落浑身的汗珠
重新站了起来

    ■ 额敏河的早晨

醒来,雪山融化
醒来,羊群涌动
散布在向阳的草坡上
像一块又一块残雪
醒来,炊烟是草原的触角
直指蓝天
你想遇见最美的女人吗?
她在毡房门前挤马奶、剪羊毛……
醒来,比入睡花了更多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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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7-16 10:09:47 | 显示全部楼层
醒来,唇齿间有草的味道
醒来,我一下子忘掉我是谁了
走在通向额敏河的路上
想用河水洗一把脸
    ■ 叶尔羌

历史,原本应该有我一份的
可惜我迟到了!
眼睁睁地看着村庄、河渠、葡萄架
纷纷成为地毯上的图案,栩栩如生
每一根毛线都应该是我亲手织的
可惜我错过了,只能假借他人之手
“在你缺席的时候,最美的女子出生了
成为别人的妃子,又老了
所有的武士到齐了,张弓搭箭
等待一道迟迟未下达的命令
最快的马名叫闪电,可惜它没有主人……”
谈论这些有什么意思呢?
我关心的是:怎样救活自己的梦
夕阳西下,群山血染
一个无人承认的王子,谈好了价钱
坐在慢悠悠的毛驴车上,忍受颠簸
想回到叶尔羌汗国
寻找他那被抢夺的王位
你可以帮他一把吗?

    ■ 西征的成吉思汗

“你为什么不断打马向西?”
那是日落的地方,流着更多的血
唤醒了我嗜血的本性
我的刀剑,必须以血来止渴
每天黄昏,我一点也经不住这样的诱惑——
天空有一场非人力的杀戮,呼唤我来参予

额济纳的太阳,走到吉木萨尔就老了
把身体当成版图,摸一摸
哪里是撒马尔罕,哪里是塔什干?
这是醒来后首先要做的事情
走吧,用我的旗帜给它们缝上补丁!
快马加鞭,改写沿途的国家的名字
是为了让自己拥有更多的故乡
终有一天,我的头颅低垂,构成额外的落日

    ■ 怀孕的中亚腹地

为了成为未来的母亲
她尝试着孕育一片沙漠,有点渴
孕育一块戈壁,有点饿
接着是草原,像一种挑逗,有点痒
冰川坼裂,有点疼……
下面该轮到丘陵和沼泽了
她以自己的腹部来想像万物的诞生
其实,这些都不是她想要的
她屏住呼吸,忍耐阵痛,只是为了
孕育一个不存在的人,一个英雄
骏马、宝刀,早就准备好了!
就像要在子宫里闹一场政变
还有比这更难的事情吗?
每次日出,她都血流成河,空空如也
唉,在目前这个时代
连英雄都成为一种假设

    ■ 石刻的马

为了在某个瞬间真的成为雕塑
这匹马轮流用四蹄刨土,仿佛不耐烦地发掘着
足以将自己支撑住的基座
好,它的动作慢了下来,即将归于静止
再等一等,血液变冷,皮肉凝固
鬃毛也不再飘拂……
它努力使四肢凝重得像是地里长出来的
——接着,才长出了它整个的身躯?

即使是一匹石刻的马,也必须在一块
更大的花岗岩底座扎下坚硬的根
才不至于被暮归的牧人牵走……

站得太久,它患上了暗疾:关节炎
刮风下雨,它无法忘掉膝盖的疼痛
而回忆起自己曾经拥有的肉身

    ■ 塔克拉玛干沙漠公路

从来不晕车的我
第一次晕了。都怪你

说不清头晕还是眼晕——
金黄的波浪,在车窗上忽高忽低
越野车像海轮一样颠簸……
在塔克拉玛干,我发现晕车比晕船
还要厉害。难怪沙漠又叫做瀚海

晕车其实也是一种醉
不是酒精,而是汽油味,使我燃烧起来
摸一摸,额头是否发烫?
当我看见你:晕,也是一种爱
我想呕吐,请递给我塑料袋
或者把车窗摇开,快!
沙漠,一贯内向的我,今天要对你
吐出满肚子的苦水

我知道,你的心里
比我还要苦

    ■ 降落在月亮上

从飞机的舷窗往下看
满目都是沙漠、盆地、环形山
笼罩在亘古的寂静中
飞天之后,我仿佛来到另一座星球
新疆的地貌,居然与月亮惊人的相似

我站在外星人的角度来观察新疆
跟我的故乡简直是两个世界

轮胎摩擦地面,我失重般惊叫一声
解开安全带,走出舱门
相信自己终于在月球着陆

降落在月亮上,我的第一个念头
不是盖房子、挖井、种粮食
而是寻找嫦娥

    ■ 香妃墓

活着是香的,死后
该也还是香的!
你眼里流出的不是泪
是名牌香水

不要把我当成皇帝
我是一个普通人,敲你的门

香妃墓比花园还要香
泥土比花香。骨头比泥土香
青丝还是月光,一绺一绺
仿佛刚刚清洗过的

闻香而来。妃子啊
可以把我当作人,也可以当作蝴蝶

我想你不会讨厌蝴蝶的

    ■ 掌心的罗布泊

把罗布泊制造成巨大的沙漏
让沙子一粒粒从缺口流失
我要用它来计算时间,计算
我出生之前和死去之后的时间
稍微地一倾斜
就是一千年、一万年

时间在渲泄。听得见,却看不见
我的眼里除了沙子还是沙子

就像不曾做过的梦
徒劳地从我指缝间流失
相信吗?即使在这两只手合拢成的
最小的沙漏里,也潜伏着微型的沙尘暴
此刻,它正在时间深处掀起
并且不断扩大……

    ■ 丝绸之路

丝绸之路的源头
不是城镇、寺庙、集贸市场
而是一只蚕

它的体形那么小,生命那么短暂
然而它吐出第一根丝
构成最初的路线

它的祖国是一片桑叶
边缘已被咬啮成锯齿的形状

    ■ 克孜尔千佛洞

一觉睡了一千年
可能还要带一个零头……醒来
头发白了,牙齿掉了,眼睛花了

一生都在睡梦中度过
多么可惜!被动地梦见了
沙漠、胡杨、商队,却听不见驼铃
在召唤你起床……
这是一种无意识的生活,多么可惜

颜料剥落,梦的色彩逐渐浅了
醒来,人已经老了
方知道隔壁住着美丽的飞天

    ■ 喀什的美女

既然你是活着的香妃
我就不妨做一回皇帝

我从来不羡慕乾隆
他的诗写得没我好
模样也不见得比我英俊
可我不得不嫉妒
他拥有过你

如果香妃只能有一个
我愿意做皇帝的情敌
为你而决斗(哪怕死去)
是值得的
不知是否是一种遗传?
香气笼罩着你的身体
像一件怎么脱也脱不去的外衣

    ■ 野骆驼

从世界的那一头,你长途跋涉
为了遇见我,遇见一个看风景的人
成为他内心收藏的风景
今天你如愿以偿了
未被驯服的美,却彻底驯服了我
使我在瞬间变得温顺、平和
甚至还忘掉自己属于人类的一员
看见了你,头脑一片空白

失忆后记住的第一幅画面:太阳
正从两座驼峰间升起
它几乎跟我同时获得了新生

姑且让周围的两座山
成为将我轻轻托起的驼峰……
绵延的天山山脉,是更多的野骆驼
或站或卧,等待我来唤醒

    ■ 英吉沙小刀

这个世界上,我只需要
两件东西:一个女人,和一把刀

如果找不到女人,没有关系
一朵花也可以

左手一枝玫瑰,右手一把
英吉沙小刀。再也不缺什么了

分不清哪只手更重或更轻

假如要求我放弃其中的一样
我的左手可能会松开,右手
却更紧地握住刀柄……

    ■ 天山

看见天山,泰山都显得小了

天山是最富于雕塑感的山脉
在无比激动的瞬间,停滞了
成为静态的风景
像被锻打过的青铜,刚刚冷却

雪,在为谁加冕?

我来到这里,寻找那双
最富有创造力的手

    ■ 与阿图什的麦迪娜合影

你只有一件好衣服,虽然它
还是缺了一颗钮扣
穿上它赶集,你显得更美了
这种美有着令人心酸的
小小缺憾:你也同样缺少一颗
引领你走向大世界的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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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7-16 10:11:07 | 显示全部楼层
小地方的美人,在我的照片上
笑着——很遗憾
我只能带走你的影子

我无力摘下星辰送给你,只是伤感地
给你寄去一颗崭新的钮扣

但愿它能圆你一个微型的梦!

    ■ 戈壁

1、
戈壁滩是纯天然的废墟。从来不曾
被谁拥有过,却充满遗弃的痕迹
大大小小的砾石,造型各异
仿佛经历过刻意的打磨

一个人来到这里,注定感到
震惊:就像另一个人刚离开这里

我无法相信这是一块处女地

2、
至少需要十万年。海水被缓慢吸走
裸露出海底,成为新的陆地
我在戈壁滩上东奔西走
找搁浅的鱼,或鱼的骨头,或鱼化石
找那片消失的海洋
却什么也没找到

只找到当年沉积在水底的砂砾
沉默且顽固。它们是石头本身的化石

形成的过程,肯定比
鱼变成化石要长久
3、
用石头作敲门砖,敲石头的门
石头的建筑崩溃了
造成石头的废墟
走在石头中间,我的身体
是软的,心却变硬……

八百里天山山脉,群峰相连
但肯定少了一座——因为内在的爆破
碎裂成砂砾遍地的戈壁

    ■ 喀什的星星

天空降临到葡萄架的高度
只要伸直手臂,就可以采摘到
那些甜蜜、饱含水分的星星
白天是太阳系,夜晚是银河系
喀什的星星,一串又一串地悬挂
原本这么的小!还有着更小的核
陨石一样唾弃在地面

此刻,指尖的这一颗,闪闪发光
它即将通过我的嘴唇、口腔、肠胃
成为迷失在夜色里的流星……
我的身体因之而变得透明

还有比星星更甜的水果吗?
还有比葡萄更亮的星星吗?
生活在新疆的人是幸福的,他们
是吃星星长大的

    ■ 阿依达

1、
从来就没有最美的女人
最美的女人在月亮上
月亮上的女人用她的影子
和我谈一场精神恋爱
阿依达,你离我很近,又很远
请望着我,笑一下!

阿依达,我不敢说你是最美的女人
却实在想不出:还有谁比你更美?

在这个无人称王的时代,你照样
如期诞生了,成为孤单的王后
所有人(包括我)都只能远距离地
爱着你,生怕迈近一步
就会失去……失去这千载难逢的
最美的女人,最美的影子
2、
这张脸,用花朵来比喻太俗!
即使玫瑰、水仙、丁香之类的总和
也比不上阿依达的一张脸

看到阿依达的微笑,我想
这个世界哪怕没有花朵
也不显得荒凉

与阿依达相比,鲜花的美
是那么的傻——连眼睛都不会眨……

    ■ 听不懂的哭

在喀什的集贸市场
一个维吾尔妇人,坐在马路边哭
挎包散落几步以外
车辆和人群
只好绕开她走

她哭得那么伤心
不断地抹着泪
不断地用维语述说着什么
可惜我听不懂
其实她也不需要周围的人听懂
她是哭给她的神听的
她已忘记了周围还有人
直到哭累了
她才缓缓站起,收拾行囊
却顾不上掸去裙摆沾满的尘土……

有人猜测:她肯定是
逛市场时,丢了钱包

我更愿意相信,她失恋了
但这跟别人的猜测没什么两样
——她的心,被偷走了!

丢了心,比丢了钱包更令人悲伤

    ■ 英吉沙小刀:明月出天山

北斗七星,镶嵌在刀柄的七颗珍珠
握一下,我的掌心留下烙印
就这么使劲,把月牙
从乌云的刀鞘里拔出
它依旧那么亮、那么冷
只是有点卷刃

还有比天山更好的磨刀石吗?

没有仇恨的人也会热爱刀
热爱明月在巅峰磨刀霍霍的情景
月光四溅。我在瞬间
成为尚武的古人,梦里醒着
或者醒着做梦,直至夜色比纸还薄

月亮在磨刀,如同疲倦的铁匠
在酣睡中磨牙

当我把英吉沙的月亮系在腰间
它已变得像宠物一样乖巧

    ■ 汗血马

内心有一座小小的火山
难怪我总是这么热,这么热……
身体流的不是汗,也不是血
而是烧得正红的岩浆
从每一个毛孔里渗透出来
冷却、风干,使鬃毛纠结成旗帜
即使在飘扬之时也富有雕塑感

赁着高贵的血统,我不肯轻易
低下自己的头,除了吃草的时候
你以为我在流血,抚摸周身
也找不到我的伤口
这只能证明:我受的是内伤!
内心的火山也会遗传
我生了一匹小马。当它流汗
更像是一朵刚刚点燃的火苗
风,吹吧吹吧,却吹不灭……

端起高脚杯,那里面盛放的葡萄酒
是我的汗、我的血,还是我的泪?
每一滴泪珠都变成了琥珀
每一滴血、每一滴汗,都是
一生中的流星……

    ■ 在库车县选美

在库车县,我第一次想变成
一缕风,寻访所有维吾尔族姑娘
掀开她们的面纱——选美
选美女中的美女,选最美的女人
当然,我也想变成蜜蜂
在樱红的嘴唇上酿蜜;变成蝴蝶
追随香妃的呼吸而去……
可在美面前,这绝对是一种野心
会把梦中的女人惊醒
还是变成风好!放弃欲望
放弃人体、蝴蝶的翅膀、蜜蜂的刺
逐一寻访美丽的姑娘
而又不被发现……
变成一缕长眼睛的风,忘掉身体的
其它部分,甚至干脆忘掉自己
是谁?吹过来吹过去
纯粹只为了看一眼
看一眼,就很满足
值得用一生来细细地反刍

    ■ 裸体的沙漠

裸体的女人名叫塔克拉玛干
裸体的女人没有衣裳穿,甚至连夏娃
用来遮羞的那一枝绿叶都没有
惟一的装饰品就是胸前的乳房
习惯于风的抚摸,总是那么丰满
细腻光滑的肌肤,不亚于丝绸
使霓裳羽衣显得多余……
沉睡着的裸体女人,其实比醒着
还要性感,比穿上衣裳还要性感
我的身体和眼睛感到双重的焦渴
扑倒在她怀抱里,寻找那注定
找不到的泉眼,顶多在隐私部位
发现了几篷杂乱的芨芨草……
即使渴死在裸体女人身上,并不遗憾
遗憾的只是:有一个美梦
我无法唤醒,也无法分享
与裸体的沙漠相比,绿洲相当于时装模特
有着换不完的衣裳,却再也没有那个
女人一开始就做着的梦……

    ■ 清真寺的白玉兰

树开花了
树的影子,也会开花
开一些黯淡许多的花
两树花,分别在空中
与地面开着
一种是香的,一种不香
就像一个人和他的梦
他活了多久,他在自己的梦中
就活了多久

我站在一边,弯下腰去
不知采摘的是花的影子
还是影子开的花?

    ■ 波斯的礼物

在朋友家的客厅见到那只波斯猫
很难说得清:它是主人
还是另一个客人(只不过来得稍早点)?
然而它分明已忘却了血液里的故乡
它在明式红木家具间活蹦乱跳
累了,就缩在墙角的那一小块
陈旧的波斯地毯上,打了个盹
且不用猜测它梦见了什么
光是它一动不动的睡姿、闪烁的皮毛
颇像是原本就刺绣在
地毯的图案里……

它睡着了,地毯
却醒来了

    ■ 和田玉

它应该来自冰川期,甚至更为久远
它的体温应该在零度以下
而且拒绝融化
它甚至比冰还要冷,那种
让我感到烫手的冷……
就像一个混沌未开的梦
它对未来早已有想像,只是
等待着你的斧凿
它默默孕育着自己的想像,其实
是在孕育另一个自己
你所做的工作,不过是应和着它的召唤
凿去多余的部分,帮助它
获得第二次的诞生……
玉,永远是石头的私生子

    ■ 龟兹古乐

失传的龟兹古乐,在梦中神秘响起
——我恐怕算是惟一健在的倾听者
谜一样的旋律,依靠我的幻觉而幸存
它来自克孜尔石窟里飞天反弹的琵琶
那个化着浓妆的女子,一觉醒来
又恢复了体温。她想起早已遗弃了的功课
下意识地伸出麻木的手指
去触探冷却了的琴弦……
就像被电击一般,一段沉睡着的曲调
开始在飞天周身的血液里流动
直至弥漫库车县的夜空
我在做梦,可耳朵却醒着!
偌大的新疆,万籁俱寂,只剩下这一只
醒着的耳朵了

作为被唤醒的耳朵的主人,我要
替失传的音乐寻找到它的主人
今夜,只有我知道她住在哪里!
可我实在是、实在是舍不得
告诉你们……

    ■ 新疆的飞天

新疆的飞天,比敦煌的飞天还要漂亮
她是姐姐

她应该属于一个庞大而有影响的家庭
简直不像是画出来的。“古代的美女
能活到今天的,恐怕只剩下飞天了!”
那股汉唐的风,仍在掀动她的衣袖
反弹琵琶,一个高难度的标准动作
顿时暴露了她的身世,使我的视觉
比听觉获得更大的陶醉
我下意识地想抚摸她的裙裾
就像伸手去够一朵彩云……

她在空中飘啊飘,在原地飘啊飘
在一个本不该属于她的位置飘啊飘
回眸一笑,是在看我呢
还是在眺望那远在敦煌的妹妹?

“把青春浪费在颜料里,多么可惜!”
我不忍心看你的血肉逐渐融化进岩石
飞天,想嫁人吗?
只要你想,我就保证你可以
在人间安全降落……

    ■ 死火:克孜尔尕哈烽燧

最后一拨哨兵老去了
然而换防的人再也没有来
从敦煌到库车,长城名存实亡
只剩下孤单的烽火台,作为其延续……
凭着汉武帝的后裔的身份,我路过这里
不是来打仗的,是来放羊的
那团古代的火熄灭之后
灰烬还在

可否这么理解:克孜尔尕哈烽燧
残存的几截木炭,颜色漆黑
已成为火的化石?或者说
是火的木乃伊?

    ■ 夜光杯

每一颗葡萄都是一杯酒
只不过小小的酒杯,不是玻璃做的
不是玉石做的,而是葡萄皮做的
在这隐秘的软杯子里,葡萄静静地
酝酿着自己的青春,直到红晕映上杯壁
对它来说,这是微型的宫殿
我的嘴唇,喜欢跟葡萄碰杯
每饮一口,都会抛下一只半透明的杯子
哦,一次性的杯子!
吃多了葡萄,我的身体
也变成一只可以酿酒的夜光杯
葡萄汁,成为窖藏在体内的混血的酒

    ■ 死去的古文字

一块新出土的木简上刻着卢祛文
是所有活着的人无法认识的

像失去谜底的谜,猜来猜去
越猜越费解。古文字已寻找到它的坟墓
但它仍然是有意义的
它的意义在于:凝聚着死者的记忆

那些记忆,已随同古老的文字一起死去
被千里黄沙所覆盖
很难说谁是谁的殉葬品

在尼雅遗址,我徒劳地阅读着
似乎不是古老的文字
而是文字的古尸

    ■ 达坂城风力发电站

我看见无数的风车在旷野上等人
是在等我呢,还是在等堂吉诃德?
它们挥舞着巨大的手臂
像在召唤:快来吧,快来吧
在真正的风景面前,我显得过于拘谨
除了浮想联翩,再也做不出
什么激情的动作
或许,我不是达坂城最期待的那类人?
这么多的风车,使旷野加倍地空旷
幸好,王洛宾的歌声从录音机里
响起了,他是一个会唱歌的
并且消失了很久的堂吉诃德……

    ■ 龟兹石窟壁画

从来没有过的,我看见了
另一个人的梦,也就等于看见了
那个做梦的人

我看见了在他梦中活着的禽兽、花草
也就相信:他本人还活着

这是一个活生生的梦。这是一个
活生生的人,他在继续做梦
以证明自己仍然活着

颜料在消褪,梦境日渐模糊
反弹琵琶的飞天,越来越感到无力
做不完这最后的慢动作……

从来没有过的,另一个人的梦
使我陶醉,接着又把我惊醒——
该走了;否则,呆的时间长了
我也将被这个具有无限能量的人梦见
成为壁画里的某个人物

    ■ 沉默的戈壁

沉默不是歌。可我擅长
把沉默唱出来——
用最慢、最慢的节拍,慢到了
仅比停止稍快一点点……
这是我比那些歌手更优秀的地方。
无师自通。
在中亚腹地,鸟兽无影无踪,
石头守口如瓶。明月高悬,
一个人的心事永远在孕育之中。
沉默,其实比任何歌都好听!

    ■ 巴音布鲁克草原

当我用手按住地图的这一块
掌心被草叶撩拨得痒痒的
如果继续捂紧这张纸,还能触摸到
马的鬃毛,但就是抓不牢
那根若有若无的缰绳
我实在舍不得松开手呀
生怕炊烟、牧歌、骑手愈来愈小的背影
会从指缝间溜走……
虽是夏季,天山的雪水汇成的河流
仍然有点儿冷,那种让我感到
烫手一样的冷。幸好勒勒车的辙痕里
开出的鲜花,是热呼呼的
牲畜成群的游牧部落,沿着我掌纹的趋向
逐水草而居。是否会把头顶的弯月
当成一个人剪得短短的指甲?
我无法判断:自己屏住呼吸捂住的
是一头羊呢,还是一朵云?
它们几乎具有相同的质感
巴音布鲁克草原,在新疆地图上
只有巴掌大的地方。抚摸了一千遍
也摸不够。我尝试着
跟草原的缩影肌肤相亲
风刮得越来越大了,哗哗作响
远方的我,被一张纸欺骗了
还是在用想像——欺骗着这张
快要揉皱的纸?

    ■ 楼兰

在沙漠下面,有一个睡美人
睡得那么沉。睫毛几乎无法眨动
乳房仿佛沙丘起伏
我不知道她是谁,只能把地名
当作人名,一遍又一遍地念叨
听见了吗,听见了吗?

她的一个梦,比我一生的梦加起来
还要长,还要长一千倍
做梦其实挺累的。需不需要
休息一会儿?

临睡前刚搽过口红
睡去了,还在等待着
一个足以将其唤醒的吻

蒙着面纱的睡美人,睡着后
比醒着时更美。美暂时变成了永恒
为寻找她,我神情恍惚,失重般行走
几乎无法弄清:我是原来的我
还是她忽然梦见的某个人物?

    ■ 史诗里的英雄

史诗里的英雄不断成长
飞快地度过他的童年、青年、壮年……
那位真实的英雄,则逐渐
变成了另一个人
看见史诗里的自己会觉得陌生

史诗里的英雄,骑上另一匹马
挎上另一把刀,去战胜远方的宿敌
而他的敌人,似乎也不是原先的那一个
恐怕只有仇恨本身是相同的

英雄从一片草原出发,在纸上
找到另一片草原。纸做的草原
每翻一页,相当于一天,甚至一年……
他用本民族特有的文字装扮自己
以免被无关的人认出。他也经常
借别人的声音发言
他骄傲于自己有最多的模仿者

在死后,还可以再死,再死若干遍
当然,他还可以与自己的后代
同时降生。如此循环往复
直到有限的生命变得万能

史诗里的英雄活了,意味着
他的原型的彻底死去
我简直分不清:更爱哪一个?
或者,谁是谁的替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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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7-16 10:12:11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写生 于 2015-7-16 10:16 编辑

 ■ 水葡萄

在盛产葡萄的地域,我东挑西捡
找到了最大的一颗
一颗纯粹由水做成的葡萄
博斯腾湖,我无法把你摘下来
带走。我只能把你的名字含在口中

微绿或淡紫的波浪,比葡萄皮
还要单薄。幸亏有它
湖水晃晃悠悠,却不曾溢出来
水葡萄,巨大的水葡萄
如果也有果核的话,一定
还是水做的,是水的结石
我连抛给它的飞吻都是轻轻的
生怕一使劲,就会捅破

    ■ 诗人在葡萄园

葡萄园有着最隐秘的水系
我热爱那些悬在半空的微型湖泊,兴见作浪

诗也是这样:深藏不露的水库

头脑中结出一串活灵活现的葡萄
写在纸上,就被晒成了葡萄干
(有人称之为“葡萄的干尸”)
我更乐意沉浸于无边的想像,不敢轻易
动手采摘——一旦被摘下
就不是我想要的了!

    ■ 身体里的沙漠

在沙漠里种下一棵胡杨
却带走一片荒凉

这一片荒凉继续缩小,却不会消失
哪怕只剩下邮票那么大

最初是肺部出现阴影
接着成为一块心病。它不时游移
直至寄居在胃里
再也赶不走了

一个人为什么感到渴、感到饥饿
因为他体内也有一小片沙漠

梦见身体里的异乡
我嘴唇干裂、嗓音沙哑

    ■ 和女诗人守望奥依塔克冰川

冰川,堕落的银河
所有的星星都相继熄灭了
光明的河水变暗、变冷,死气沉沉
交通中断,航道淤塞
今天,站在岸边的织女与牛郎
一个是你,一个是我
肩并着肩,凭吊史前的神话、冰川期的爱情

它一定是被废黜了的,因为天上
还有另外一条……

仰望银河,也像是
解冻的冰川。我在找那个醒来的水手

    ■ 大地很小

大地很大,大地又很小

对于羊来说,大地是它正咀嚼的
一棵草,或这棵草的故乡
对于马来说,大地顶多
比它掌上钉着的蹄铁,略大一圈
而且越磨越薄
对于花,大地再大
也只够做一次梦。对于鸟
可以用翅膀来丈量……

那么对于我呢?大地既是
过去的摇篮,又是未来的坟墓
它大的时候,我很大
它小的时候,我也很小
今天还是大国王,没准明天
就变成小地主:我终将在地图上做梦

    ■ 塔什库尔干的羊

那只羊,长着跟人一样的眼睛
胆怯、迟疑,清澈见底
它在犹豫是否该给我让路
我则想得更复杂一些:我和它
是否同属一个上帝?是否对彼此
同样充满好奇?
我的上帝,在每天的晨祷和晚祷中
准时出现。它的主宰
恐怕是跟在身后的牧羊人
它遇见我,神态慌乱
像迎面撞上第二个上帝
我多多少少能理解它的心情

    ■ 奥依塔克的雪花

雪花,最轻的陨石
给我带来同样的震撼
穿透了九重天,终于
坠落在我掌心
留下看不见的陨石坑

雪花,最轻、最轻的陨石
轻得像没有重量
它的经历,跟从天而降的
陨石一样复杂
惟一的区别在于陨石是热的
而雪花是冷的。雪花的冷
也是一种烫手的冷

在奥依塔克,积雪终年不化
其中不乏
冰川季的陨石

    ■ 沙漠胡杨

根扎于地,抓住能够抓住的
每一滴水、每一粒沙
抓住每一分,每一秒
就像我写诗时抓住
一个字,一个词,和救命的稻草

裸露出来,也要抓住空气
风都被它抓疼了
此刻,又紧紧抓住我的心

等它松开,需要一千年……

哦,诺亚方舟才配得上
如此强有力的锚!

    ■ 阿图什的灯火

旷野无边。无边的旷野
使我首次感受到个人的有限
一盏油灯,灯芯燃烧到半截
随时可能被风吹灭。照这么下去
下半生还有什么指望的?
远处,阿图什的灯火亮起来了
一片可以够得着的星空
仿佛有很多人在灯下等我
孤独有什么用——除了让人想哭
趁早加入进去吧,我要在那里
娶妻生子、组建家庭
我要在那里,繁衍自己命名的星座

    ■ 雪从天上落到天上

天山就像天上的山。雪落天山
不像落在地上,而像落在天上
雪从天上落到天上,只不过
降低了一些高度。离人间还很远
雪从天上落到天山,落到天上的山上
等于还在天上。还会继续落下去、落下去
落到那些无法登上天山的人们头顶
可他们见到的已是雪的尸体
惟有天山的雪,分明是活的

这是我见到的最干净的雪
天山的雪,天上的雪。姑且做一回
天上的人,赏花,赏天上的花
看着看着,我也变成了最干净的人

    ■ 局外人的草原

油画一样的草原,远看比近看
效果更好。远看比近看
更为柔和、谐调。画框在哪里?
四处蔓延的青草,没有边际
可每一根都像画出的

调色板在哪里?让我再加上一笔
加上一个小小的人影

草原上什么都不缺了
就缺我自己

    ■ 爱上向日葵

我望着你,你望着谁?
你是向日葵,我也是向日葵
趁你扭头看太阳的时候
我也扭头看你呀
看不完,看不够,越看越想看
太阳有啥好看的?有你就足够了
每多看一眼,就像多活了一年

在向日葵中间,我恐怕是
惟一的无神论者,看来看去
看到的都是你的眉、你的眼、你的脸
让我痛苦的是,你只看着别处
却不看我——仅仅因为
我不会发光……
向日葵从来不看同类!

    ■ 最小的星星

最小的星星,只有指甲盖一般大
佩戴在你的戒指上
这是我送给你的定情礼物

虽然小,仍然是星星
擦一擦就更亮了

不要问我怎么把它弄来的

    ■ 绿洲

大草原就像一件百衲衣
打着形形色色的补丁:三块沙漠、两片戈壁
还有更多的沼泽:盐碱地……
顺手捡来的边角料,相互联缀
快要覆盖衣服的全部

当然,反过来说也可以——
荒漠无边,缝着大块小块的补丁
草绿色的补丁,针脚细密
衣服那么的旧
补丁那么的新

幸亏青草准备了用不完的针线
绣花的手,用来缝补丁
多少有点可惜

    ■ 墓志铭

在中亚的大地
我憧憬着未来的土葬,觉得
这才是最好的方式

墓志铭已想好了
暂且不告诉你们
到时候,芨芨草会替我把它
编织出来
即使不认识我的人
也能读得懂

    ■ 艾德莱斯绸

在丝绸之路的岔路口
我抚摸着一块艾德莱斯绸
比风还柔软,在指缝间飘拂
比异族少女的皮肤
还光滑,让人想入非非
我怀疑自己伸出的
是另一个人的手,丝绸的敏感
使它显得僵硬,像是一具
关于手的雕塑
丝绸流动,以时光的速度
甚至还要快一些!
今夜,我站在岸上,很安全
可我的手
是不能自拔的溺水者

    ■ 那拉提草原

穿着婚纱的云,早早地
把自己给嫁了
嫁给那拉提草原
摇身变作四散的羊群
我目睹了一场
存在与虚无的婚礼
牧羊人是证婚人
难怪他总喝得醉醺醺的
几乎把欢乐
当作一种职业

    ■ 阿克苏的落日

阿克苏的落日,和我在别的地方
看到的大不一样
甚至比日出时还要辉煌
坐在越野车上,我快要看傻了
头脑一片空白,只有晚霞的倒影
在静静燃烧
这是我见过的最开阔的地平线
最荒凉的旷野,除了一场火灾
什么都不可能发生
“它仿佛准备花光自己的积蓄!”
不需要任何人的看护
连我这个观众都是多余的
它对于我却不可或缺:我忘掉了
这是日落时分,几乎以为
生命中新的一天开始了!
在阿克苏,我离落日如此的近
似乎只要再迈出一步,就融为一体
我愿意跟它交换彼此的头颅
哪怕成为一个把自己掏空的白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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