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想象一个没有唐诗的中华文明,是不可能的。唐诗的壮丽与永恒,似乎已别离了人类的存在,而成了一种宇宙的气象,加入了星辰的布列,或造山运动的行列。280余年的时间里,诞生了十余位的对中国诗歌,乃至世界诗歌产生重大影响的诗人。康熙年间选订的全唐诗,达四万九千首,散佚的更是不计其数。而那时的欧洲,仍处于长达13世纪的冬眠,在基督荒芜的钟声里,度着沉重的时间。相比之下,我们不能不为当时东方这一片丰饶的文明,祖先的伟大创造和想象感到自豪与骄傲。 唐诗,一般被划分为初唐,盛唐,中唐,晚唐四个阶段,虽文学史家在具体的划分中有着各自的观点,争议颇多,但发展的脉络大致如此。现在,我就循此脉络,每一阶段着重分析一、两位诗人和他们的作品,与朋友们交流一些阅读唐诗时的心得。因为我并非专治文学史的,只是在唐诗中随兴遨游,所以一些公认的大诗人可能匆匆掠过,而一些似乎非重点的诗人或作品倒有可能使我盘桓流连。 第一阶段 初唐 我们先来看看初唐,一般文学史家在此阶段下笔墨最重的是陈子昂与王杨卢骆(即王勃,扬炯,卢照邻,骆宾王),而另一个能真正代表初唐最高水准的大诗人张若虚,却始终没有得到公正的待遇。即使在他的故乡扬州,张若虚也是寂寞的,我们寻不到一星可供凭吊的踪迹,哪怕是后人虚拟的也好——尽管,他的《春江花月夜》一代代地被具有真知灼见的目光推崇为“孤篇盖全唐”,“诗歌中的诗歌,顶峰中的顶峰”。 无疑,那是扬州历史上最辉煌的一段时光,它不是人们所熟知的“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的盐商之都,而是属于云蒸霞蔚,气象万千的初唐,一个新生的民族,正向着世界,向着宇宙,睁开一双澄明而充满憧憬的眼睛。多少次,我想象着那样一个春夜,诗人在寂寞的江流声里踱步,徘徊,被一种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苍茫壅塞胸怀。突然,从蓊郁的花林那边升起,一片最初的月光击中了他。他感到自己的躯体开始透明,并随着江月一同浮升,一同俯瞰这片熟悉而又陌生的大地,一个波光滟滟的梦幻世界。于是,仿佛江水的自然流泻一般,这样的诗句从他的胸中汨汨而出:“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何等气象,仅此数句,已足已使一个诗人永生。然而,神明天启的诗句,继续连袂而至,几乎使我们屏住了呼吸:“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此时,他感到自己易朽的躯体,如同一叶扁舟,被潮水的韵律推涌着,在水天一色的月光里,飘向一个无极之境,载着人间的情爱,思念,期待。 在中国文学中,能与西方相抗衡的,惟有诗歌。《春江花月夜》的诞生,于浩瀚的中国诗史,堪称一个奇迹,那种对时间的从容追问,身心与宇宙俱溶为一体的空茫境界,均惟东方所特有。但对于乏玄思的中国文化传统,《春江花月夜》又同时是一个异数。如果让我推选中国曾经诞生的两首具有宇宙意识的诗篇,那么,一首是《论语》中的“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另一首则是伟大的《春江花月夜》,而在纯诗的意义上,后者显然更为伟大。 作为一首诗篇,《春江花月夜》对音乐,舞蹈等相邻艺术的深远影响,以及民族审美积淀的形成,都无出其右。对后世诗歌的影响,亦同样不可估量,李白的“青天来月有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苏轼的“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等杰作,无不从其胎出,但与《春江花月夜》的浑然天成相比,又均显局促之态。然而,在漫长的诗史上,张若虚始终未能取得应有的大诗人的地位,待进入中西文化风云激荡的二十世纪,《春江花月夜》才开始得到越来越多的理解和推崇,闻一多先生就曾充满激情地赞美《春江花月夜》是“诗歌中的诗歌,顶峰中的顶峰”,赞扬张若虚的贡献是“无从估计的”,但张若虚的地位至今仍悬疑着。这真是一个令人无奈的现象,一个古老的种族,往往无力对自己杰出的祖先作出准确的评价,往往忽略了传统中最具生命力的华彩部分。古希腊文明,有待西欧诸国的重新发现,才得以凤凰涅般;敦煌文化,也是在遭遇列强海盗式的掠夺后,才引起国人诊视。曾被列为世界千年大画家的北宋画家范宽,以雄伟的笔力俯视千古,但他在国人中的知名度,却无法比肩于“扬州八怪”等,后者虽然杰出,但终究是“病梅馆中”的几株植物。张若虚自然也免不了此类命运,尽管我们开始频繁地赞美他的诗歌,但我们仍缺乏唐人那雄健的体魄,恢弘的胸襟,来理解它,亲近它。作品的多寡,不是评价诗人地位的决定性因素,尤其对于张若虚这样的哲学诗人,应该由他的作品所达到的高度,给人类带来的深刻的审美启迪,以及它具有的时空穿透力所决定。老子仅凭《道德经》五千字,进入了世界最伟大的哲学家行列,范宽同样遗作寥寥,仍被推举为世界一流大画家,那么,我们也应该凭《春江花月夜》这首伟大的诗作,肯定张若虚一流大诗人的地位。 遗憾自然是不免的,作为张若虚的同乡,我仍情不自禁地想象着散佚的《张若虚诗集》,力图勾勒出一个诗歌艺术大师的轮廓。但我们面临的事实又是如此的令人难以置信,张若虚仅留存下一首孤篇盖全唐的《春江花月夜》,和一首仅为文史研究者知晓的《代答闺梦还》。《代答闺梦还》一诗,艳丽工整,欲出宫体之篱,似启温李之风,一般诗人作出此等诗来,应颇可自负了。然而,若站在伟大的《春江花月夜》身边,则不谛天上人间,显的局促,拘谨,没能充分地铺展,放开。这里,历史又出了一个谜,为什么这首平淡的诗作,能和《春江花月夜》一道,挂在张若虚的名下,唯一合理的解释,它应是张若虚的少年成名之作,而有机会侥幸流存。如果仔细品味,此诗奏鸣曲式的结构,对时光流逝的怅然咏叹,都是张若虚风格的,并预示了日后的发展。但不管怎么说,此诗只能充当《张若虚诗集》的底座,在这底座和塔尖的《春江花月夜》之间,按常识推断,至少应布满了“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同来望月人何处,风景依稀似去年”这样风华的诗句。 在“江湖多风波,舟楫恐失坠”的古典时代,诗人作品的散佚,应属正常现象。然而,同为唐朝著名诗人,李白作品散失十之八九,至今仍有九百余首流传,连清心寡淡的山水诗人孟浩然,亦传下了二百余首诗歌,何以张若虚独受此重大打击呢?关于张若虚的生平,《全唐诗》仅有寥寥数语:“张若虚,扬州人,兖州兵曹,与贺知章、张旭、包融号‘吴中四士’。”对于包融,我所知不多,至于贺知章,张旭,当然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以唐人那特有的饱胀的生命力,蔑视习俗,乖张行为,而名噪一时。张若虚当时能与此辈并提,,性格特征,行为举止上,一定有逾越常人之处,从《春江花月夜》所透露出的气质分析,张若虚应与激情迸飞,外向型的贺知章,张旭等相反,以内倾的沉思,哲人的孤僻而引时人注目。无疑,这一性格特征,在出版业和传媒均不发达的古代,对诗人并非幸事,遑论李白,即使方正拘谨的杜甫,也会怀揣诗章,壮游天下,四方拜谒,博取诗名,并有助于自己诗篇的流布。因此,许多平庸的诗卷,都能在《全唐诗》中占有醒目的篇幅。而作为伟大的哲学诗人,张若虚的精神世界是自足的,他完全陶醉于向着宇宙,向着时间的发问,倾听着诗行间那迷人的回响。他感到自己有限的生命,正贴近万物背后的大道,他充分体味着作为一个诗人的无限乐趣,而他也必然离世俗的世界愈来愈远。尽管,他曾以最初的“文辞俊秀”,如《代答闺梦还》一类的作品名闻当时,但从同代诗人中,竟寻不到一首与他唱和的诗作这一罕见的情形,可论证他彻底的孤独。与王维们的终南捷径相反,他成了一个真正的隐士,完全生活于自己的精神世界,终于,由于一个偶然事件,极有可能遭遇了《红楼梦》的命运,他孤独的案头默默堆积的《张若虚诗集》,悲剧性地散佚了。 如同历史上的许多伟大作家一般,曹雪芹和张若虚都遵从了命运的安排,将自己的身世隐入了宇宙的迷雾,隐入了自己永恒的作品,仿佛曹雪芹,张若虚这两个肉躯的人从未存在过,只是宇宙的某种符号,在某个神奇的时刻,启动了一下嘴唇,又复归于空茫之中。 初唐还有一位值得关注的诗人,就是诗僧寒山,他是一个高寿的人,活过了100岁,长年居住于寺庙和山水之间。胡适曾对寒山的诗有过很高的评价,他的诗基本采用通俗语体,也就是所谓的大众化语体,他有这样一首诗,我们且来领略一下其风格:“东家一老婆,富来三五年。昔日贫于我,今笑我无钱。她笑我在后,我笑她在前。相笑当不止,东边复西边。”由于寒山的诗太通俗,历代文学史家与诗人都对之不屑一顾。然而,神奇的是,到了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寒山居然成了美国名噪一时的“垮掉的一代”的精神偶像,“垮掉的一代”中的著名诗人斯耐德把寒山的诗集译成了英文,风行一时,而且,他自己还身体力行,学习寒山,将自己的大部分生活隐居在深山之中,并成了一个环保主义者。这是东西方文化交流史上很有趣,很值得纪念的一段轶事。 第二阶段 盛唐 现在,让我们进入盛唐,这是唐诗,也是整个中国文学的华彩乐章,大地梦幻般进入了一个万紫千红的辉煌季节,李白,孟浩然,王维,岑参,高适,王昌龄,王之涣等等,一系列可遇而不可求的天才人物,纷纷亮相于历史的舞台。这些诗人们的诗歌之境,似乎非人工所出,而纯然是一派宇宙的气象,后人无论如何努力,总无法逼近,或套用诗论家的说法,就是无法凑拍。下面,主要就我的兴趣,谈谈孟浩然与王维。 无疑,孟浩然是一个大诗人,是一个曾取得诗歌至高境界的人物。我们先来读一首李白的诗《赠孟浩然》:
吾爱孟夫子 风流天下闻 红颜弃轩冕 白首卧松云 醉月频中圣 迷花不事君 高山安可仰 徒此揖清芬
在对自己看家行当的评价上,李白和杜甫有着有同样深湛的目光,“屈平辞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定位无不精当。事实上,对于孟浩然这个名字来说,人即是诗,诗即是人,赞美他的人,即是赞美他的诗,赞美他的诗,亦是赞美他的人。“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可谓一个诗人给予同时代的另一个诗人至高的赞美了,而且这样的赞美是出自“凤歌笑孔丘”狂人李白口中。 一般诗歌爱好者都知道李白黄鹤楼前交白卷的故事,“眼前有景道不得,崔灏有诗在上头”。但少有知道日后,李白突然以《游金陵凤凰台》,《鹦鹉洲》杀了崔灏一个回马枪,虽有后来者之嫌,但至少在诗艺上打了个不分胜负,天才而自负的李白岂有府首的时候。至于李白和孟浩然之间的关系,史料所留的印象,似乎除了敬仰,就是友谊,一曲“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更是把这种友谊推向了人间至境。然而,诗人之间从来都是充满竞争的,孟浩然作为一个同时代的诗人,可以推想,李白曾在青年的某个阶段学过孟诗,并短兵交接过其高深的功夫,而由衷地拜服于孟诗的高不可攀处。 这里,我们来看两首五律,都是被古今推今“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已臻化境的神品:
挂席几千里 名山都未逢 泊舟浔阳郭 始见香炉峰 尝读远公传 永怀尘外踪 东林精舍近 日暮但闻钟 ——孟浩然《晚泊浔阳望香炉峰》
牛渚西江夜 青天无片云 登舟望秋月 空忆谢将军 余亦能高咏 斯人不可闻 明朝挂帆去 枫叶落纷纷 —— 李白《夜泊牛渚怀古》
单从诗题的“晚泊”到“夜泊”,就可以感到李白的暗暗使劲。再仔细阅读下去,我们就会发现,这两首诗的总体结构,布局,乃至增加意境纵深的中途用典,都如出一撤,能看到师承的关系,只是孟诗的视角是在挂席的舟上,李诗的视角是在停泊的舟上。完全有理由把这两首“夜泊”之作,看作“黄鹤楼”之后,李白的又一次诗艺大比拼,这次是拼出了两首至高的五律,而《夜泊牛渚怀古》肯定是李白最伟大的五律。现在,我们且继续品味这两首诗,从而理解李白“徒此揖清芬”的理曲:先看孟诗,每一句拆下来,似乎都不是诗,或者说,淡到了看不到诗,仿佛只是一个老友在与你亲切话语。然而,当这每一句都似乎不是诗的句子组合起来以后,你突然感到一缕江上清风拂面而来,并不知觉地被其溶解——当你从这一缕沉醉中醒来,它已淡远的见不到影子,消散于江上的青峰之间。再看李诗,则似一片月光罩住的澄澈世界,妙极天成,然而,这超远的诗境中,仍不时可见诗人晃动的尘世之影,以及因不平而溢出的画外音。李诗的“枫叶落纷纷”的结尾,虽给人意味无穷的怅然,而孟诗的那一句日暮钟声,显然更飘渺,更悠远,江风,云烟,山岚,历史,以及诗人一掠而远的白袍身影,都似乎被这句钟声溶化了,化为这恒久的钟声的一部分。与之相比,寒山寺那著名的客愁钟声,亦显得音域狭小了些。 套用罗丹纪念法国大诗人马拉美的一句话:这样的诗人先前不曾有过,今后大概也不会有了。同马拉美一样,孟浩然的诗歌或许称不上博大,但体现了一种语言和风格的极至,在诗的边缘建立起一种诗的至高境界。实际上,孟浩然有50首诗就够了,就足已树起一个大诗人的形象,他流传下来的200余诗歌实在是多了,反而给后人落下“韵高而才短”之类的议论。孟浩然要才干什么,一棵树风中的沙沙摇曳要才干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