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神味”之本质特征及“神味”、“意境”建构最小质素、单位“细节”、“意象”之区别:“神味”之本质特征为不可复,此由主体成就于世俗之现实世界各自之独特历程及其所寄寓之“细节”之不可复所决定。“意境”则多复而大同小异,此由“情”、“景”易单调故也,单调之情景融合传统文化之共性、趋于固定之意蕴而成“意象”,故“意象”亦久之而单调,而成乏新鲜生命力之陈辞滥调,唐以后之诗史足以证此;其中所浸染之传统文化之色彩,亦因趋同而易复。“神味”之“味”,特指“无我之上之有我之境”经于世俗而后得者,故其性无二,寄在“细节”,而不可复也。故“细节”为建构“神味”之最小元质[1],“意象”为建构“意境”之最小元质,“神味”以“细节”为表现之核心,“意境”以“意象”为表现之核心,“细节”不可复而“意象”可复,此两者构成要素、表现之根本区别也。
由有限以求无限为量变,而寄托于情景意象;将有限(或局部)最佳化则为质变,而寄托于细节。细节者,“神味”之灵魂也。细节之质量,以“九度”为准衡:密度、力度、强度、深度、高度、厚度、广度、浓度、色度。故“神味”者,非如王国维《人间词话》“境界”之有无,而在于“细节”所见“九度”之程度;而“九度”之程度,又无不缘“无我之上之有我之境”成就之如何,其根本对应者,即无限丰富、复杂、深刻之世俗之现实世界意蕴之凝结于“细节”,且其意蕴之愈见真假、美丑、善恶之对比、矛盾、冲突之烈者,则“细节”之质量益佳,而“神味”愈出。“神味”于“九度”均要求极高,若“境界”,则往往偏于“高”之一义,衍及“远”、“大”而已耳。若“细节”而能兼“象征”一义,而贯之全体,与思想精神相映照,则益佳,其所以然者,“象征”(其小者则为“隐喻”)乃成熟人生观、价值观之理想整体作用于文本者,故其为“细节”之助力,远非“兴”之作用于“意象”之助力矣。
举例进而以明“细节”、“意象”之区别:“细节”乃“将有限(或局部)最佳化”,其结构、意蕴均为内聚凝结式,故其至于“九度”之相当程度也,其反作用力之发散性亦强。即其发散性来自“细节”之质量,又因哲学、人生高度之形而上意蕴与象征(隐喻)二义而强化其发散性,即发散中仍兼具内聚凝结性。故其最终所成之“神味”,多本于“细节”之质量、哲学人生之形上意蕴、象征(隐喻)之和合,“细节”、“神味”均不可复。“意象”乃“以有限追求无限”,其结构为“意”、“象”之并列结合式,“意”多趋于固定,虽具发散性而难以逾越此“意”之范围,且其发散性更在主体之“意”选择之下之“意象”之组合而成“意境”,更在此“意境”之整体大于“意象”单独相加之和之形式结构时空性境界之拓展,其中之形上意蕴乃吾国传统文化共性之表现、寄托,但有高下深浅之别,而无本质之异,故无论“意象”、“意境”,而均可复。如“青山”之一意象,无论单独抑或以之为“意境”建构之基本单位(如辛稼轩《贺新郎》之“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均为“意象”而非“细节”;而如“网”之一词,则可为“意象”,亦可为“细节”,其为“意象”者不必赘论,而其为“细节”者将何以致之邪?如北岛《生活》一诗,其内容即“网”之一字,经此经营,“网”之一字,便由“意象”而进于“细节”之境界,而见“神味”矣。“网”(或“青山”)之为“意象”者,则可复;其为“细节”者,则不可复矣!其所以进之者,不亦足以启发吾人哉!所以然者,无不由“网”之一字可体现“细节”之诸义,如“将有限(或局部)最佳化”、具哲学、人生高度之形而上意蕴与象征(隐喻),故“青山”之为“意象”而趋指于传统文化之共性意蕴,而“网”之为“细节”则趋指于世俗之现实世界之丰富、复杂、深刻之生活也。又如孔孚,以山水小诗名,尚清远灵秀,然以“意境”为根本之追求,故仍在“神韵”之境界,且成功者极少;如其《大漠落日》,仅两字两行:“圆/寂”,生动形象而兼具释氏之义理意蕴,可谓之佳作矣,然此义理意蕴仍为共性,故乏个性而少独特之“新”质,故虽取极微妙、微小之“意象”(情景)表现之,而仍不能进于“细节”之境界,其“神味”仍为“技”之境界也。又如卞之琳《断章》,亦同一性质,虽有叙事,然为趋于共性之“事”,而具共性之意蕴,故仍多形成“意境”;其“神味”来自其中对比而得彰显之人生形上意蕴,虽情境巧妙,然仍趋于共性,相对以前类似之意蕴,属质量量变之提高而非质量质变之改变。又如顾城之《一代人》,与《生活》之篇性质相同,亦短诗之尤者,则“眼睛”足以为“细节”,而非或仅非“意象”矣,全诗两句之精彩,全在此“细节”之演绎,故“神味”淋漓,小诗而见磅礴郁怒之气质。故同为短诗之精彩者,其所以异者,乃有若是者。若进而论之,则诸篇之高下,固在“神味”,若仍不能分别,则可以“神味”说诗学理论之核心义理观之,即我之所以由“有我之境”、“无我之境”而跻于“无我之上之有我之境”者,或虽不足以臻于“无我之上之有我之境”,自“我”性观之,亦足判顾城之作为最佳也。
5.“神味”说之哲学思想基础与精神核心:“意境理论萌芽于魏晋言、意之辨,造极于唐之壮丽多姿,其外已极千变万化之观,宋人缘禅学而补之以平淡沉静,以内倾也,属士大夫之趣味而总为雅之格调者,故元代之后即衰,明之王阳明心学承宋儒陆九渊之精神,而立其要以进之,‘心外无理,心外无物,心外无事’、‘圣人与天地民物同体’云云,乃使意与象之交融至于无限,盖实即意境理论在哲学上之最终总结;若诗学上之最终总结,则迟至晚清王国维之《人间词话》乃克成就,皆为迟矣!”[2]言意之辨,则根诸有无之辨,即“意境”理论之哲学思想基础也。此种形而上之哲学意蕴之最佳载体,则以山水情境为代表之士大夫、文人格调、趣味之偏于雅正、隐逸者,而得其自然、性情;有无之辨之诸变相,则言意、虚实、动静、情景诸二元范畴之辩证法,意境不过为其最终所成就之最大、最具代表性者耳。此种思想与格调、趣味之对应社会形态,则农耕社会,知识分子得与下层成地位悬殊之精英阶层,故其追求,在个体小我沉浸于宇宙天地之中(消极之“天人合一”),总之即“无我之境”也,其精神之核心为老庄思想,故无为守成而乏创新,此亦无不由其既得利益者之地位使然者也。
“神味”说之哲学思想基础为以人为最第一之价值,然非以人为中心,而抹杀其他一切诸价值者也;以人为最第一之价值,而非僵化、冰冷之现实秩序、法度至上,而当以一切诸外在成就人之自由之本性;此为“神味”说诗学理论之逻辑起点,因其不能实现,故主体而有豪放之精神,表现为豪放之姿态,而有“神味”。“神味”作者之主体不论其所出身之阶层,而但论其是否植根社会民生,其审美格调、趣味是否以此为主,故其追求,在自我之在世俗之现实世界中之提升、成就(积极之“天人合一”)。“神味”说之精神核心为豪放之精神境界[3],乃儒、道两家思想之取长补短、和合提升,若不经此一步,则儒、道思想之缺陷、弊端、不足,甚而过于其优长也(尤其儒家,如其根本弊端为扬为公之旗号而为私心、谋私利)。“豪放”之精神,实即“否定”之精神,其合现实性、世俗性而为批判之精神,则“神味”说诗学理论之所崇尚者也。总之,即“无我之上之有我之境”。
“意境”以写意为极致,虽尚以有限追求无限,然亦尚含蓄,故难至于大写意之境界;“神味”以豪放为极致,而能于大写意。“意境”以“意象”(“兴象”)为中心、以情景为中心,“神味”以“细节”为中心、以人之主体性精神为中心。豪放之精神以人为最第一之价值,以突破旧有之僵化、过时、腐朽之思想、精神、技艺(表现)为征态,以自我之提升而不隔、成就于世俗之现实世界为核心。文艺(尤其诗)之最高境界必呈现为精神性,而兼有人格性、思想性,故“有我之境”、“无我之境”、“无我之上之有我之境”为文艺逐次而高之三境,而以“无我之上之有我之境”为其最高境界;其所以逐次而高之一以贯之之内在核心动力,则主体之豪放之精神,其所以终能达“无我之上之有我之境”,则世俗之现实世界为其根本之动力也。豪放之精神之根性,乃对于人性、理想之高贵之坚持,始终而不因其他诸外在之因素(尤其功利、利害因素)而有所改易、妥协,故能以人为最第一之价值。故“神味”之最高境界“无我之上之有我之境”,思想、精神之最高境界也,思想、精神之为最高境界,乃诗之所以为诗、为人世间最可宝贵之文学体式之终极原因,若思想、精神而不能臻致最高境界,或可为人格境界,则始终而非最上之“神味”之境界,非诗之最高境界也。
以诗论之,以“我”而言,“意境”以陶渊明所造之“无我之境”为最高境界,而“神味”则以辛稼轩所造之“无我之上之有我之境”为最高境界。以陶渊明仅人格境界可臻极致,而思想境界、精神境界则不能矣。即李、杜,其人格境界、思想境界、精神境界之综合亦高于陶渊明,而犹不及辛稼轩。即溢出文学之外,辛稼轩之人格境界、思想境界、精神境界亦堪称吾国历史之最完美者,以现实性之光芒,乃“无我之上之有我之境”之实质;现实性之光芒不足,豪放之精神则弱,“无我之上之有我”之成色亦低矣。故诗乃直接表现“我”性者之最佳体式,综合“神味”之诸义而论,则如小说之“神味”或过于诗,或过于辛稼轩,然就此核心而论,小说之间接以表现“无我之上之有我之境”,总不如诗之直接为表现也。
王国维之“不隔”,乃就情景以言,就表达方式而论,此特小事耳,已隔一层,故“无我之境”之“无”若不能用为批判、否定之精神,则其为隔之根本实质也。无此“无”之批判、否定之动力,则断不能至于“无我之上之有我之境”,而身之融入现实世俗世界,而后有感情境界,而后有性情境界,而后有人格境界、思想境界、精神境界,亦即大俗之境界,豪放之境界,此真不隔也。[4]“不隔”之义,用之未必能至于“大我”之境界即“无我之上之有我之境”,而无之必不能至于“大我”之境界也。
“意境”之最终目的为由文学而及人生,“神味”之最终目的则由文学而及人。为人生,则不无现实功利之影响;为人,则是以人为第一位之价值也,为成就人也。近世西人大崇个性,故以群性为指归之“崇高”得大兴起,吾国自汉代后即大崇群性而乏个性,故豪放得造极于元人粗略之治。豪放者,由群性成就个性之具者也,故近世西人所大崇举之“崇高”之境界,唯由“豪放”而可得瓜葛,若准之吾国,则豪放是其出头地。“豪放”之精神虽因吾国传统文化之熏染而最具特色,然其核心思想、精神“不受拘束”,则可推及古今中外也。
且夫“豪放”者,人之本质之归依也,人之生存之价值之最大寄托也。人之存在,其最大问题为意义问题,此一问题之困扰、追问,二十世纪以来为尤剧。或寄意在天国(上帝),其向度为上下,虽可意义而得恒定,足以确立人之短暂一生之价值,然其毕竟属虚假意义(价值)之寄托体,如此则人之意义之终极追问,天国(上帝)不过为虚假而暂时之“避难所”;或寄意在轮回,其向度为远近(生死),以禁欲(绝欲)为方式,极降低其物质境界而张大其精神境界,虽可减少俗世之烦恼,视生死为自然,然毕竟以生命为幻相、痛苦、罪恶,既浪费宇宙间最宝贵之生命,又以强制、扭曲我性而至于精神上自以为自然而然之境界,则非真正我性之成就也。若“豪放”者,则非宗教,亦非文化思想之具体形态,但恒以秉持以人为最第一之价值之思想,一以贯之于现实、人生,然后人之意义、本质、生存诸义皆得落实。以人为最第一之价值,以朴素之思想为之“本”,既有释氏之不追求外在,又能以最小最自然之欲望存世,克服其禁欲(绝欲)之极端;既无天国(上帝)之虚幻,得以全其身心与外为一,又能落实人之意义于其本身,不作身外之追问、探求。朴素之为“本”也,烂漫其“花”也,而非其“末”也,以朴素存世,其精彩处全在其自身、自我,而成就其烂漫,“气”与“情”为“豪放”之两大要素,故其朴素之本愈固,则自我愈具现实性,而“气”与“情”愈盛大充沛,则其花也益烂漫。故人之意义在于自我本身,举凡民族、国家、道德之类,皆其外在者,以人为最第一之价值不能行,而有民族、国家、道德之以为外在之规范也。若能以人为最第一之价值,以“无我之上之有我”为最终成就之理想,则民族、国家、道德之类自然随之与俱矣。二十世纪以后,东方则文化道德沦丧,西方则思想精神危机,人之欲望张狂而无所归,惟有“朴”之一义——如简单而非以追逐利益为核心之复杂;纯粹而非虚假之繁荣、繁华、铺张;节俭而非奢侈、形式主义;逍遥、休闲而非忙碌、迷失、迷茫——贯穿于人之根本思想,世界乃能步入正轨,而复归于人自身、自我之真正终极意义之追求,人类乃能得以“救赎”,而实现其价值——此亦“将有限(或局部)最佳化”者也。[5]故以朴素而臻烂漫,即以我性之朴素而臻“无我之上之有我”之烂漫,如此乃使个体之生命力达致巅峰,生命乃呈现其最大之张力也。
6.“神味”创造之理想:由大俗而臻大雅(大俗大雅),其境界为平凡而造伟美,闳大深情,不可方物,不可思议。非独如审美,可以闲淡之姿态心神以观佳人,而是和合真、善、美三者,可由世俗之现实世界触动、改造自我之思想、精神,因之又表现于文艺也。惟有豪放之精神,乃能深入世俗之现实世界,乃能大俗;惟有深入大俗,而后“细节”乃能鲜活不绝,乃能丰富、复杂;惟有达致“无我之上之有我之境”,大俗乃能臻于大雅,细节亦得深刻、淋漓、烂漫。故“细节”乃寓一动态之过程,此其之所以可能而具“不可复”之性质者也,不可复,故“细节”之创造绝费力,“细节”与其所造为之“神味”之境界,皆大不易;“意象”则意蕴趋于大体之既定,而可复,为不同之作者“选择”,以造为“意境”,较之“细节”与“细节”之造为“神味”,“意象”之“选择”与“意象”之造为“意境”,不可同日而语,而较易也。若论其精神性,则“意象”亦远逊“细节”。
若此理想之成就,则“‘神味’一义之生成,有若是焉:以真性情发端,而脱弃‘庸俗之我’,而以待诸外物,则必有理想志意,而气与情之为生矣,故乃成豪放之境界也;豪放之舍‘平和冲淡’之我也,乃进之而为‘否定’前一‘有我’之我,缘世俗民生之事而得为一‘新我’,由不为世俗之名利所染所泥而得为一‘大我’,又经一否定,遂成就一‘无我之上之有我’,此一‘无我之上之有我’,即我之在世俗民生之现实世界之升华结晶也,即‘味’之一义矣;以‘神’之一义表而出之,以‘细节’及‘象征’二事见其淋漓尽致、烂漫泼辣之姿态,深厚壮观、闳约深美之意蕴,而非含蓄朦胧、冲淡平和,则‘神味’一义终得成就矣。”(本书卷一第三○则)
7.“神味”说所追求之风格形态:深闳伟美、大气磅礴、千姿百态、淋漓尽致。其具体形态,则朴素、天真、本色、豪放、泼辣、烂漫、淋漓、大俗、野性、磅礴、深闳、朴素、大写意、汪洋恣肆诸义均是。“神味”重内美,而重人格境界、思想境界、精神境界,此与“意境”美大异,“意境”以抒情为主,以情景为主,故多仅在人格境界之层次,即能重内美而具思想境界、精神境界之品性,其表现亦以含蓄为主,不足以凸显我性,更无论“无我之上之有我之境”矣。“意境”之哲学基础为“天人合一”,诗学基础为“中和”之美,但得其偏于消极静态柔弱者,为静、淡、空、逸、虚、灵、平和之人生、艺术境界之追求;“神味”则以此为非是终境,而最终以人主之而见人之主体性精神,而得“中和”之美之偏于积极刚健动态者,并兼有“意境”之长者也。惟是之故,豪放词乃能兼有婉约词之长,而反是则不然也。
“意境”之总体氛围为优美,特以抒情诗为其范围;“神味”之总体氛围则为偏于壮美而兼优美,抒情、叙事皆总有之而不分你我,而鉴于吾国抒情诗特已发达之甚之事实,故今后其寄托特在叙事诗一体,叙事所造就之“细节”,其质量亦高。故“意境”一情景为内外,而“神味”则内则以“豪放”之精神,外则以“细节”见也。
“神味”兼静态而以动态美为主,其最高之姿态为泼辣烂漫,以此为切入现实世界之契机(虚实互生,以实为主。虚所以提升提炼实而得其精华,以入于更高境界之实)。此一动静非形式上者,而由精神主之者也。形式上之动仅得活泼之韵致风神,精神上者则得灵媚闳美,皆我之人格境界、思想境界、精神境界之所注者也。
8.“神味”、“意境”之代表作:“意境”典范代表之作如李易安之《一剪梅》(“红藕香残玉簟秋”)、李商隐之《锦瑟》,其稍巨者则如张若虚之《春江花月夜》;“神味”典范代表之作如管仲姬之《我侬词》(“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杜甫之《石壕吏》,其闳大者则如关汉卿之《赵盼儿风月救风尘》、《感天动地窦娥冤》,郭沫若之《凤凰涅槃》,廓及小说,则《红楼梦》、《西游记》、《儒林外史》也。故“意境”之核心为吾国传统文化中之雅文化,乃表现、凸显、强化传统文人、士大夫格调、趣味之大雅之美;“神味”则以自我之提升、成就为核心,乃直面现实世界、社会民生之无限丰富、复杂、深刻之大雅大俗之美。故如《救风尘》、《赵盼儿》者,其所代表者为文字层次之“神味”,虽精神出色,而意蕴仍不够丰富、复杂、深刻而磅礴,《红楼梦》仍以雅文化之氛围为主,《西游记》幻写现实世界,《儒林外史》仍为世俗世界雅文化氛围之一隅(因所写人物之社会地位较低,故稍好于《红楼梦》),皆于“神味”有所未足。鲁迅小说之佳者,文字、意蕴并臻“神味”之佳境,然毕竟短篇而乏磅礴之风姿。金庸小说如《鹿鼎记》,其心术姑勿论,文字去“神味”之最高境界仍稍有间,而足以令其所表现之传统文化意蕴极为精彩,故人物形象极为突出,然思想、意蕴仍主于传统文化,虽演绎、表现之精彩,而不能易其乏新质之根本性质。若文字、思想意蕴皆庶几乎“神味”之最高境界者,思想意蕴有所新质,“细节”之表现淋漓尽致而又整体磅礴异观,则莫言之小说也。若艺术领域,则其尤能见“神味”者,如漫画,如周星驰电影(如《国产凌凌漆》、《功夫》)是矣。
若表面以“意境”胜而内里以“神味”胜,内外兼顾而融合两美,足为“意境”之典范而尚未至于“神味”之最高境界者,则辛稼轩之《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是矣。其“无我之上之有我之境”已达致,然不突出,而“神味”之突出,尚多赖意蕴之层次。陆放翁之《卜算子·咏梅》略同之,其“无我之上之有我之境”已然突出,然衬托之“神味”则稍有不足。若《离骚》,特因诗中之叙事之因素、“香草美人”之象征意蕴而具“神味”之征象,而其根本追求,则仍以“意境”为主;后世之类似者,则《西厢记》,其与《离骚》乃吾国古代以抒情为主、叙事抒情化两种表现方式最具代表性之篇什。《西厢记》虽叙事而抒情化之,故仍以“意境”为根本之追求,然终因所承袭之董西厢本已叙事极为出色,缘叙事之因素而造成若干“细节”,故其特出之“神味”亦随处可见,而掩抑不住矣!
若虽未达致“神味”之最高境界,然已以“神味”为主要之追求,或其艺术境界主要表现为“神味”,则如《诗》三百篇中之《魏风·硕鼠》、《卫风·氓》,汉乐府诗中之《孤儿行》、《妇病行》、《孔雀东南飞》,陈琳之《饮马长城窟行》,左思之《娇女诗》,新乐府诗中杜甫之《丽人行》、白居易之《轻肥》、张籍之《野老歌》、杜荀鹤之《山中寡妇》,杜甫之《北征》,王之涣之《凉州词》(其一),杜牧之《过华清宫绝句》,《稼轩词》之上乘者(约十之一),范成大之《催租行》、《后催租行》,杜仁杰之[般涉调·耍孩儿]《庄家不识勾栏》,睢景臣之[般涉调·哨遍]《高祖还乡》,马致远之[般涉调·耍孩儿]《借马》,聂绀弩之《清厕同枚子》、《锄草》、《推磨》、《赠周婆》(“添煤打水汗干时”),皆是也,不备举也。而同属此类者,成就亦或大有差别,如睢之作,因以思想为支撑,便胜于马作远矣。又如贾岛《寻隐者不遇》、张俞《蚕妇》,同样短篇精彩,便有“意境”、“神味”之别。若文章,其若以叙事为主者,则古今比比皆是,凡其精彩、出色者,无不以“神味”胜,如《史记》——二十四史均以叙事为主,然文章皆远不如《史记》者,正在阙“神味”也;若小说,则更不烦举矣。鲁迅之杂文,其“神味”独步古今,远胜他人;其他如嵇康之《与山巨源绝交书》,陶渊明之《五柳先生传》,亦颇佳。网络文字摆脱一切诸束缚,实具豪放之精神意蕴者,故其着意在现实社会、人生之批判者,尤见“神味”,如网友所拟孙悟空、唐僧、白骨精通信之类文本,及网络段子,若能善加利用,其“神味”实不可限量。[6]
若西方文学,因无“意境”之牵绊,故自来即多有以“神味”胜者,深闳伟美、大气磅礴之作,代不绝出。其长篇者,如古希腊神话,莎士比亚之悲剧,但丁之《神曲》,塞万提斯之《堂吉诃德》,雨果之《巴黎圣母院》,马尔克斯之《百年孤独》,莫里哀之《伪君子》,巴尔扎克之《欧也妮·葛朗台》、《高老头》,海勒之《第二十二条军规》;其短篇者,如莫泊桑之《羊脂球》,艾略特之《荒原》。十九世纪以来,西方思想流派众多,更迭亦速,现代以来更倡多元,虽冲突、碰撞易迸发其烂漫之姿态,然一审美理想之态势终不见其日,故践行深刻而文本之经典性不足,亦其大势,而其经典之作,则无不趋向以“神味”胜之大潮流也。以“神味”为审美理想而衡之,则孰为经典,大体可明可定矣。
9.“神味”、“意境”差异之拟喻:“意境”如王士禛所言之龙,云中只露一鳞一爪;“神味”如张僧繇之画龙点睛——若前者,其“技”之境界之佳境为神龙见首不见尾,其根本缺陷则“叶公好龙”。“意境”如鲲鹏乘风,“神味”如凤凰涅槃。“意境”如水中之盐、蛹中之蝶,“神味”如蜜中之花、火中之凤。[7]“意境”如摆空城计,“神味”如奇兵制胜。
10.“神味”寄寓之最佳文体形式:总体而言,则凡文体之能以“内在律”为其结构所呈现之形态(形式)之最终根本内在依据,则皆为“神味”寄寓之最佳形式也。
以诗而言,则杂言诗也,即仅要求押韵一事,而遵“内在律”,“内在律”之核心,则“气”与“情”之交织、应和、感发、互生,其极致即“豪放”。诗词曲之演进,虽表现为形式之调整,然其核心精神、动力则豪放之精神也。若其外在形式之稍可规范者,则“语感韵”,其根本精神为“以语感(即听觉上之感觉)为用韵之依据,此据歌诗用韵之本来原则而定之也。何以云然?韵本为谐声而有美感,故凡在今之语感、听觉上能得相同、相近或相似者,无不可为同一韵也。……押韵本为谐听,故音声迁而韵不随之者,是刻舟求剑、缘木求鱼也。”[8]更进而言之,则叙事诗最易为“神味”之创造、寄寓。其理想,则史诗也。
自小说而言之,则长篇小说也。更进而言之,则社会现实之批判内容者,更易“神味”之表现、凝结也。自散文而言之,则杂文也。自戏剧而言之,则以矛盾冲突为其核心,而纠结诸事,表见为若干“细节”,故较之长篇小说,更易见“神味”,惟其以作派为重要之一因素,故或不如长篇小说之深厚、深刻、深远、博大、磅礴也。自艺术而言之,则无论何种艺术形式,如绘画、书法、建筑、园林、影视之类,若能以“细节”为核心之思想、精神、力量之经营,则易见“神味”也。
若总诸文体而论,则“神味”之表现,长篇优于短篇,如小说优于诗歌,然小说往往仅能间接表现作者之主体精神,不若诗歌(如稼轩词),直接即为其主体精神淋漓尽致、神味烂漫之表现也;且小说篇幅之长者,若“细节”无“九度”之质量,则“神味”亦不特出,遑论汪洋恣肆而磅礴万状矣。
[1] 本书卷一第五五则:“诗之形式,以细节为其灵魂,表现世间所有之最饱满、丰富、集中、深邃者,惟细节为最能,惟诗为最佳。情景亦细节也,但情景偏重于抒情,远不如事之一义更为细节之本色,而神味更饱满、丰富、集中也。小说亦易以细节为胜,但其意蕴分属整体,且往往不能与作者之主体性情相关,是外人而非自家景色。……‘细节’一义不独以最小单位为最大、最丰富、最复杂之形象、情感、意蕴、境界、神味,且能通贯文艺而论之也。‘神味’说之‘将局部或有限最佳化’,义在兹矣。”
[2] 见本书卷一第一八则。
[3] 详见本书《引言》、卷一第六则、第五二则所论,或拙著《论豪放》。如“以‘无我之上之有我之境’为文学艺术之最高境界,所以本于性情而终之于人格境界、思想境界、精神境界,其核心则是豪放之精神,而期于儒道互补、取长补短之‘大我’之境界者也”(《引言》)、“至于儒道互补、意在现实,刚柔相济、以刚健为主,诗‘可以怨’之新而大之境界,此即‘豪放’根本精神之所在”(卷一第六则)、“豪放之义,为儒道互补和合取长补短之最佳结晶,承诗‘可以怨’之精神而大反为政教思想庸俗之‘温柔敦厚’”(卷一第五二则)。
[4] 另可参本书卷一第三二则所论“隔”之三境。
[5] 甲午岁夏,余撰《“新文化主义”思想宣言》,提出“新文化主义”思想,以素朴、简单为其根本核心理念,以为当今中、西社会发展思想之矫正、救赎。
[6] 此类文本之能见“神味”者,已有所著之拙著《诸二十四诗品》一书。
[7] 另谈艺之喻,可参本书卷一第四八则、卷二第五则其中所论内容。
[8] 详见本书卷一第四三则所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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