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十字路口 11 小表弟并没有因为我的悲伤出走而有所收敛,相反,他还愈演愈烈,变本加厉。他除开招徕村子里的一班顽童将我团团围住,肆无忌惮地捉弄戏耍,还将牛粪撒在我的周围,弄得我只有呆在牛粪圈内,任由他们捉弄、戏耍,甚至于辱骂。 起先,我急得嚎啕大哭。可是,光哭也不能解决问题。我的眼泪并不能博得那班顽童心慈手软,他们反而因为我的啼哭更加开心,一个个幸灾乐祸地笑得前倾后仰。 尽管我的小姑对儿子的顽劣行为恨得牙痒,但是她除开流下了许多伤心的泪水,并没有更好的办法扼制小表弟对我的捉弄、戏耍与辱骂。小姑父对小表弟的斥责,也只能管得那么一屁时的工夫——我的小表弟依然趁爹妈上工之际,吆喝着将一班顽劣的孩童召集过来,对我进行着无休无止的捉弄与羞辱。他们依然在我的啼哭声中,一个个乐得前倾后仰。 乐极生悲,也就应在这个点上。那一次,我的小表弟乐得捧腹大笑,居然将自己乐得跌入牛粪圈内。我不失时机地伸手一把将他抓住,照他的脸就是一顿猛抽——抽得他哭爹喊娘,抽得他口鼻流血,抽得他在地上翻滚,浑身上下糊满了牛粪。我也终于发泄了连日来窝在心头的那股恶气。 12 可是,我虽然出了一口恶气,我也因为自己的冲动与鲁莽行为,而遭到了小姑父的一顿毒打。 小姑父边打边骂:“你吃老子的,喝老子的,你还打老子的儿子,你狗日的还真够霸道的哩!老子今儿不把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收拾服帖,你还真当老子是豆渣掺屁做的!” 小姑痛哭着抱住小姑父的手臂,哀求着说:“别打了,别打了啊!这本身就不是红儿的错,你的儿子你难道不知道?他那样一次又一次地折磨红儿,你说红儿他能受得了吗?他能不生气吗?红儿他还不到九岁啊——他还是个孩子呀!” 小姑父说:“孩子怎么啦?孩子就该不识事理?孩子就该吃我的喝我的还打我的儿子?他现在还小,将来大了是不是连我也要打呢?” 小姑哭泣着说:“不会的,不会的!红儿他是个懂事的孩子,他将来一定会孝敬你的!” 小姑父说:“孝敬?就他那像狗子一样爬的能耐,能指望他孝敬?做梦吧你!” 是呀,我这种只能在地上爬的人,又有什么能力去孝敬小姑和小姑父呢?我除了白吃白喝,就是给小姑增忧添愁、增添伤痛!汪卫红啊汪卫红,你活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意义?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一股力量,驱使着我居然有了求死的勇气。只要一死,什么痛苦都没有了,我的小姑再也不会为我伤心落泪了。 意念一定,我突然以惊人的速度,朝门前的池塘爬去…… 13 当我刚接近池塘的时候,小姑惊叫着奔了过来,将我抱在怀里,痛哭着说:“红儿啊,我可怜的红儿,你怎么就那么傻呀!你的小姑父他现在是在气头上,打了你几下你怎么能这样呢?你这不是拿刀子戳小姑的心吗红儿!” “小姑!”我只喊了这么一声,就哭得缓不过气了。 这天晚上,小姑为我洗了澡,将我安置睡下。 可是,小姑刚回到她的房间,小姑父又冲小姑嚷叫了:“你看到了吗?他还成了我的爷了,还捞不得他了!这才多大点呀?将来大了,翅膀硬了,他还不覇气得飞上了天?” 小姑低声下气地说:“他还是个孩子,你能跟他一般见识?红儿是个明事理的孩子,等他大了,就好了!” “是啊!他大了就好了。”小姑父说:“怕就怕不等他长大,我已经被他气死了!” “你怎么就老钻棱角尖呢?” “这叫钻棱角尖吗?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什么事实呀?你无非是看他不顺眼,想借这机会把他撵走了事儿!” “我就是看他不顺眼,就是要把他撵走怎么啦?像个狗子成天在地上爬来爬去的废物,你养着他有什么用?除开丢人现眼以外,毬用也没有!” “你怎么就说话那么难听呢?你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啊!哥哥和嫂子的粮票、布票我们用的少吗?肉票、油票也用的不少啊!哥哥和嫂子原先对我们那么好,你难道都忘了?现在他们有难我们就袖手旁观,你摸摸你的良心好好地想一想,你心安吗你?说不定哥嫂哪天回来了,见你这样对待他们的儿子,你怎么向他们交待呀?!” “回来——下辈子吧!他们公然反党、反毛主席!两个公然反党、反毛主席的现行反革命分子,你说他们回来得了吗?即使是不枪毙,也得要他们把牢底坐穿!” “你这是听谁说的啊?平白无故地瞎咧咧!” “我平白无故地瞎咧咧!你到村子里随便问一个人,看是我平白无故地瞎咧咧,还是千真万确?” “天哪!要真是那样,我那可怜的红儿,这往后该怎么活呀!” “我跟你说啊,还是尽早地让他走为好!不然哪,将来连累我们,那可不是闹着玩的!那现行反革命的帽子,我们可戴不起!” “你小点声,千万别让红儿听见。” “听见了更好,让他早作打算!” “他已经是那个样子,又那么小,他能有什么打算?在这个世界上,他除开外公外婆和舅舅,就是我和姐姐。他的外公外婆和舅舅既然没有来接他,就说明他们已经遇上了很大的麻烦。姐姐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姐夫又是一个病憨儿,而且成份又不好,根本就无法依靠。算去算来,红儿在这个世界上,也只有靠我这个小姑了。”小姑忍耐着性子,对小姑父近似于哀求地说:“在这个时候,连我这个小姑他都靠不上,你说他还能靠谁呢?你就让他留下吧!” 小姑父态度生硬地说:“我看你是存心想把这个家拆散啊!你不把这个家拆散你就不舒坦!” 小姑终于忍无可忍了:“我怎么就存心要把这个家拆散呢?你说红儿现在这个样子,他不靠我这个小姑他能靠谁啊!你让他走,他能走到哪儿去呢?你这样把他赶出去,他不是饿死就是冻死!你说你的良心上能安稳吗你?” “你的良心上能安稳!我看你是不把我们爷儿俩害死,你的良心上就不会安稳!那好,你想要我们爷儿俩怎么死?你干脆明说,也好让我们爷儿俩死得爽利!” “你怎么能这样说呢?我这不是看红儿他可怜才收留他吗?如果哥嫂不出那样的难事儿,也轮不到我收留他,我想收留也不可能!眼下,哥嫂生死未卜,你说我怎么能够忍心抛下这娘家唯一的亲人不顾呢?我如果真的那样,我爹妈的在天之灵,也不会饶过我啊!” “你这样做了,我爹妈的在天之灵就会饶过我?” 小姑和小姑父的争执,根本就不会有结果。这一切都是为了我。我真的不敢相信,我的父母居然反党、反毛主席!我的爸爸妈妈啊,你们到底是为什么啊! 我的小姑几乎是哭了一夜。这一夜,我躺在床上,也是泪水不断…… 14 第二天,我很平静地同小姑一家人吃了早饭。 待小姑和小姑父上工以后,我尽可能地穿上自己的衣裤,将我的书包挂在脖子上,沿着那条熟悉的路,一步一蹭地往前爬去。我爬出村子,爬上了公路,当路一坐。 时候不大,一辆汽车在我的身边戛然而止。司机伸出头来叫骂:“小兔崽子,活得不耐烦了!” 我连忙冲司机磕头哀求:“带我一程吧叔叔,求你了叔叔,带我一程吧!” 他立即缓和了态度,伸头轻柔地问:“你要往哪儿去?” 我信口回答:“我到方家集。” 这个司机,蓄有一部黑黝黝的络腮胡子,我称他为大胡子叔叔。大胡子叔叔说:“那里可是有一百多里路哩!” “我舅舅在那里——我到舅舅家去。” “好吧,你上来。” 当我向车跟前爬行的时候,大胡子大叔叹息不已地下车,将我抱进驾驶室里:“真是个可怜的孩子啊!” 我目前的现状,浑身上下除了可怜与可嫌,恐怕是一无所有了。 汽车启动以后,大胡子叔叔说:“孩子,你这样到舅舅家里去,你的爹妈就能放得下心?” 一提起爹妈,我不禁哇地哭了起来。 好心的大胡子叔叔立刻慌了神:“别哭孩子,别哭了、别哭了!” 可是,我却怎么也止不住哭泣。 大胡子叔叔心烦地煞住车,没好气地说:“哎呀,你别哭了好不好?你这样哭哭啼啼的哭得人心烦,我开得了车吗?” 我只得强迫自己,忍住悲痛,将泪水咽进肚子里。 一个多小时以后,汽车缓缓地停了下来。 大胡子叔叔将我抱下车对我说:“孩子,方家集到了,你找得到你舅舅的家吗?” 我说:“找得到。谢谢大胡子叔叔!” 汽车开走了,可我却坐在这十字路口,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