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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桂林
小小的动物园里
我见到一只老虎。
我挤在叽叽喳喳的人群中,
隔着两道铁栅栏
向笼里的老虎
张望了许久许久,
但一直没有瞧见
老虎斑斓的面孔 和火焰似的眼睛。
笼里的老虎
背对胆怯而绝望的观众,
安详地卧在一个角落,
有人用石块砸它
有人向它厉声呵斥
有人还苦苦劝诱
它都一概不理!
又长又粗的尾巴
悠悠地在拂动,
哦,老虎,笼中的老虎,
你是梦见了苍苍莽莽的山林吗?
是屈辱的心灵在抽搐吗?
还是想用尾巴鞭打那些可怜而可笑的观众?
你的健壮的腿
直挺挺地向四方伸开,
我看见你的每个趾爪
全都是破碎的,
凝结着浓浓的鲜血!
你的趾爪
是被人捆绑着
活活地铰掉的吗?
还是由于悲愤
你用同样破碎的牙齿
(听说你的牙齿是被钢锯锯掉的)
把它们和着热血咬掉……
我看见铁笼里
灰灰的水泥墙壁上
有一道一道的血淋淋的沟壑
像闪电那般耀眼刺目!
我终于明白……
我羞愧地离开了动物园,
恍惚之中听见一声
石破天惊的咆哮,
有一个不羁的灵魂
掠过我的头顶
腾空而去,
我看见了火焰似的斑纹
和火焰似的眼睛,
还有巨大而破碎的滴血的趾爪!
1973年6月
析《华南虎》中的象征美
在桂林 小小的动物园里 我见到一只老虎。 我挤在叽叽喳喳的人群中, 隔着两道铁栅栏 向笼里的老虎 张望了许久许久, 但一直没有瞧见 老虎斑斓的面孔 和火焰似的眼睛。 笼里的老虎 背对胆怯而绝望的观众, 安详地卧在一个角落, 有人用石块砸它 有人向它厉声呵斥 有人还苦苦劝诱 它都一概不理! 又长又粗的尾巴 悠悠地在拂动, 哦,老虎,笼中的老虎, 你是梦见了苍苍莽莽的山林吗? 是屈辱的心灵在抽搐吗? 还是想用尾巴鞭打那些可怜而可笑的观众? 你的健壮的腿 直挺挺地向四方伸开, 我看见你的每个趾爪 全都是破碎的, 凝结着浓浓的鲜血! 你的趾爪 是被人捆绑着 活活地铰掉的吗? 还是由于悲愤 你用同样破碎的牙齿 (听说你的牙齿是被钢锯锯掉的) 把它们和着热血咬掉…… 我看见铁笼里 灰灰的水泥墙壁上 有一道一道的血淋淋的沟壑 像闪电那般耀眼刺目! 我终于明白…… 我羞愧地离开了动物园, 恍惚之中听见一声 石破天惊的咆哮, 有一个不羁的灵魂 掠过我的头顶 腾空而去, 我看见了火焰似的斑纹 和火焰似的眼睛,还有巨大而破碎的滴血的趾爪! ——牛汉《华南虎》
象征在文学创作中作为一种表现手法,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由“比”“兴”构成,从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到最伟大的长篇小说《红楼梦》,象征手法几乎贯穿中国古代文学的始终。《诗经》中常以“条、梅、杞、棠”等植物象征女性,《离骚》中以“善鸟香草以配忠贞,恶禽臭物以比奸虐”。象征手法多见于咏物诗、政治诗及爱情诗,含蓄隽永,意蕴深厚,表达诗人的某种情感或追求。象征作为诗歌创作的基本手法,在新诗发展史上也是一以贯之的,例如闻一多的《死水》,臧克家的《老马》,卞之琳的《白螺壳》,曾卓《悬崖边的树》、《有一只鹰》,穆旦的《旗》,舒婷的《致橡树》、《神女峰》等等。牛汉也写过不少富有象征意味的诗作如《华南虎》《半棵树》《悼念一棵枫树》《鹰的诞生》等,接下来我主要从美学欣赏的角度分析《华南虎》的象征美。
诗的第一节,诗人以平淡的口吻叙述了与老虎相遇的地点——“桂林”同时也点明了老虎的生存环境——“一个小小的动物园”。诗人从一开始就不动声色地展现出了一个极具冲突性的环境:一只老虎,威风凛凛的“山林之王”,生活在“小小的”动物园里。
动物园里的老虎是供欣赏的,诗人“挤在叽叽喳喳的人群中”,是观众之一,扮演着世俗的角色。“铁栅栏”和“笼”进一步交代了这只虎的处境,它被“两道铁栅栏”围住,困在笼里逃脱不得。诗人在笼外向笼里的老虎张望了许久许久,他想看到什么呢?“斑斓的面孔和火焰般的眼睛”,诗人想看到健康而野性的老虎,然而一直没有瞧见,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笼里的老虎,背对胆怯而绝望的观众,安详地卧在一个角落”。老虎的“安详”与“叽叽喳喳”的观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它安详地卧在一个角落,只把背影留给“胆怯而绝望”的观众。观众胆怯,因为他们依然畏惧这只笼中的猛兽,即使有两道铁栅栏的保护;观众绝望,因为他们看不到老虎“斑斓的面孔和火焰般的眼睛”,看不到期望中虎的威仪,也听不到响彻长空的虎啸,即使“用石块砸它”、“向它厉声呵斥”还是“苦苦劝诱”,它都“一概不理”,无动于衷。这卧在角落的虎看似安详、平静,甚至有些逆来顺受,无可奈何,但它对围观的群众分明是不屑的,这只高傲淡定的老虎甚至懒得看他们一眼。无论人们怎样挑衅、辱骂、劝诱都一动不动的老虎,却悠悠地拂动着身后的尾巴,这引起了诗人的注意,他不禁猜想,“你是梦见了苍苍莽莽的山林吗? 是屈辱的心灵在抽搐吗? 还是想用尾巴鞭打那些可怜而可笑的观众? ”诗人用“是……是……还是……”的句式揣度华南虎的心中所想,转客观冷静的描写为饱含感情的追问,以自我的体验推知老虎的心情,是想念自由的生活,是“百兽之王”被囚禁的屈辱,还是对围观群众的鄙夷、厌恶?诗人开始试着走近这只虎的灵魂,推测它的心理,想象它的遭遇。
敏锐的诗人也许已经感觉到了自己和笼中的老虎有着某种联系,他继续观察这只老虎,它健壮的腿“直挺挺地向四方伸开”,正因为这样,诗人看到了它“破碎的”、“凝结着浓浓的鲜血的”趾爪。这触目惊心一幕令人心惊,腿依然是健壮的,趾爪何以残破不堪?这破碎的趾爪究竟是被人活活铰掉的呢,还是老虎自己由于“悲愤”用“同样破碎的牙齿”咬掉的,不得而知,但老虎“破碎的牙齿”似乎是由钢锯锯掉的。呜呼!呼啸山林雍容高贵的虎,如今却幽囚于方寸之间,它“屈辱”、“悲愤”,它备受凌辱,面目全非,失去了最锋利的牙齿、最尖利的趾爪,失去了保护自己、攻击敌人的武器。失去了利爪的笼中虎,只能徒然地在“灰灰的”水泥墙壁上,留下一道道“血淋淋的沟壑”,鲜红的血与灰色的墙造成强烈的视觉冲击,使得那“血淋淋的沟壑”更加“耀眼刺目”。破碎的牙齿与趾爪已经令人触目惊心,凝结着鲜血的趾爪留下的“闪电”般的痕迹更令人战栗。失去自由的山中之王面对屈辱的处境并不是毫无反抗,它的“安详”并不是逆来顺受,它并没有屈服,它没有放弃冲破牢笼、重归山林,没有放弃对命运的抗争、对自由的渴望。虎在这里成为一个崇高的悲剧形象,那一道道血淋淋的沟壑就是它夺取自由的战场!
”我”这个被动、麻木的看客猛地醒悟,仿佛懂得了老虎的内心。“我终于明白……/我羞愧地离开了动物园/恍惚之中听见一声/石破天惊的咆哮/有一个不羁的灵魂/掠过我的头顶/腾空而去/我看见了火焰似的斑纹/和火焰似的眼睛/还有巨大而破碎的滴血的趾爪!”这时的诗人,已经完全明白了,他“羞愧”离开,他为自己是“胆怯而绝望的”、“可怜而可笑的”的观众而羞愧,为自己没有老虎那派不驯的气魄而自惭形秽,更为华南虎的不羁灵魂所折服。他在恍惚之中听到了“石破天惊的咆哮”,看到了“火焰似的斑纹”和“火焰似的眼睛”,还有“巨大而破碎的滴血的趾爪”。从“一直没有瞧见”到“我看见”,“我”看到了一个高傲不羁的灵魂,即使肉体困于方寸之间,它的灵魂依然可以“腾空而去”,无法困囿于牢笼。老虎炽热的野性生命力并没有泯灭,它在困境中不屈不挠的精神和对自由的渴望与追求令人震撼,也使诗人受到灵魂的慰安,获得了生命的再生,如同找到了知己、同类。这一段是诗人的想象,但却是全诗的升华,诗歌与现实正是在这种“实”与“虚”之间的部分产生意义,心灵的幻象与真实在这里合而为一。显然,这里的虎已经不只是一只小小动物园里“体态并不出众”的虎,它象征意义逐渐凸显,而它所象征的意义,才是诗歌的内蕴所在。
华南虎又称“厦门虎”、“南虎”、“中国虎”,分布于我国南方各省。《华南虎》中,“虎”是全诗的核心意象,虎被称为“百兽之王”,是一种强大凶猛的动物,在我国几千年的文化史中占据着一定的地位,例如战国时期魏国信陵君为救赵国而派人盗来的“虎符”,就是君王调兵遣将的凭证。人们称赞勇士为“虎贲”,称百战百胜的将军为“虎将”,从中可以看出在中华民族的古文化中曾将虎看成是权力和威严的象征。这类将“虎”作为审美对象的诗歌也不少,例如曾卓的《铁栏与火》、穆旦的《野兽》和英国诗人威廉·布莱克的《老虎》等。“虎”何以受到诗人们的青睐?它又具有怎样的审美内涵?也许正是由于百兽之王的“虎”所具有的那种野性的生命活力造成了强烈的审美冲击力,使它成为了某种强烈的精神与力量的象征。牛汉的《华南虎》的成功正是因为象征手法的巧妙运用,据诗人自己说,那天所见到的是一只“体态并不出众”的虎(牛汉《我与<华南虎>》),但以诗人之眼观之,“吾心即是宇宙”,以心体物,物皆着我之色,这动物园里并不起眼的老虎因其象征意义而成为极具震撼力的形象,具有了永恒的意义。象征沟通了诗人与“虎”的心灵,两个生命内在的相似性在心灵的碰撞中激发出来,物即是我,这囚禁笼中的猛虎就是诗人自己的象征,或者可以说是一切在困境中不屈的灵魂的写照。
牛汉认为自己的诗是“历史大传的一个微小细节,是历史结出的一枚果子。”因此,我们解读《华南虎》不能不回归情境,触摸历史,这首诗写于1973年6月。当时,诗人是湖北咸宁文化部干校中“少数不能入京的‘分子’之一”。当他来到桂林一个小小的动物园里,看到笼中囚禁着的趾爪破碎、鲜血淋漓的华南虎时,不由得引动了诗情。他说:“给我的灵魂以震惊的是它的那几只血淋淋的破碎的爪子,还有墙上带血的抓痕,一下子将我点爆了起来。”(牛汉((我与华南虎》)牛汉无疑是在在老虎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融进了自己的人生体验。“面对着荒诞和罪恶,我和诗一起振奋和勇敢起来。我变成了一只冲出铁笼的飞虎。”这只华南虎寄托着诗人自己深沉厚重的感情,他把老虎的处境与自已的遭遇联系在了一起,赋予“华南虎”以深刻的思想,热烈的情感与丰富的审美意蕴。“华南虎”不仅是诗人自己个人的象征,也代表了那一时期遭受摧残、迫害的有血性、不屈服的生命,更是所有面对苦难、屈辱勇于抗争的人类的颂歌。牛汉曾说“可以说这些诗,表达了我对像雪峰这样崇高而又美丽的生命被损害、被摧毁的一种感受。”在那个年代“被损害、被摧残”的人又何止诗人自己,华南虎崇高的悲剧美的形象不仅是勉励自己,更是照亮他人。
和“虎”的意象相对,还有动物园、铁栅栏、铁笼等意象,这些表明老虎生存状态的意象有着单调、闭塞、狭小又牢不可破的特点,禁锢着原本威猛强悍的老虎,当威猛强大的虎遭遇栅栏与铁笼,它的反抗与争取,对自由的渴望就更加具有崇高的悲剧美的力量。当这让人不由想起奥地利诗人里尔克的《豹》,同样是象征力量的野性动物,却被囚禁在铁笼之中。另外和“虎”相对的还有“叽叽喳喳”“胆怯而绝望”“可怜而可笑”的观众,这是一群麻木、卑劣、恶毒的看客。人的生存环境有没有“铁笼”呢?有没有“看客”呢?当时的诗人,在湖北咸宁文化部干校不得回京,要“劳动改造”,他也有自己的“笼子”。他也承受着“观众”的落井下石、侮辱损害,这种禁锢与压制与动物园中的老虎十分类似。“豹”和“虎”的困境,正是诗人自己的困境、人类普遍的困境,只不过人类生存在一个更大的隐形牢笼之中罢了。诗人从自己的独特感受、经验可以上升到同时代人甚至全人类的高度,能够引起同样身处困境的人的深切共鸣,给人以震撼与启迪,也使作品具有了强烈的艺术感染力,焕发出持久的生命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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