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风尘布衣 于 2019-8-22 15:16 编辑
——王小忠诗歌系列《甘南草原》概读印象
最早引起我关注的，不是王小忠这个名字，而是延续出现在且听诗意盎然栏目的《甘南草原》这一诗题。
我总觉得命运会以一种因子的形式存在于每个人的血脉里，并不断反作用于我们的生命轨迹。十六年的高原生活经历，使我一直有着很浓稠的高原情结。所以，在我的诗歌意象里，一只鹰可以抓起一座山头飞行，一颗野草伸手握手远方的春天，一只火狐穿越闪电的内心，一场雪扫净一个时代的良心……也正因如此，甘南草原这样一组诗歌命题，才如此强烈的吸引和刺激了我的视线，我也由此记住一个叫王小忠的诗歌作者。
身在都市的我，现在所剩下的也就只有这些零碎闪回的关于高原的片段了，它们是那样孤立无助，凋枯残败地零落在我的文字里，那样不合适宜，苍白孱弱地诉说一些生命和生活的疼痛。
但这并不是高原本质的生命特征，雄浑辽阔却又跌宕起伏；浩瀚壮美却又深邃灵动；粗犷大气却又悲悯柔情；磅礴峥嵘却又细腻空透，这些，才是高原本色的气质性格，本原的生命特征。在高原，哪怕是一朵看似卑微低贱、寂寂无名的山花野草，也那么坚韧执着地放大和凸显了生命的本质意义。这样的镜头，给无端彷徨或空自感喟沦陷都市红尘的我们，不仅仅是感动和震撼，更多的是给我们一种力量的牵引，思索的召唤以及自省自剖的反促。生命力这样一个词语，在高原不再是意义单纯的名词，而是一个细节生动过程丰满饱含生机甚至生命奇迹的动词。
一直专注聆听着《甘南草原》的呼吸和脉动，也一直默默关注着诗人的呼吸和心跳……
初见诗人的专题系列组诗《甘南草原》发表于2004年1月6日。此后，在历时两年多的时间里，诗人围绕这一主题共写下了19篇同题诗歌。暂不论作品其他，就拿作者以这么一个用时下的话说一点儿也不吸引眼球的纯色命题，一气写到今天，其甘于平淡寂寞，毫不哗众取宠的写作心态，和自信从容、坚韧朴素的写作历程就足以让人感佩！
从诗歌的选题角度讲，这样的大选题，不是一般的诗歌作者有勇气选择的。即使有勇气，也多因捉襟见肘而难以经受笔力的考验。诗人王小忠不仅选择了这样的大选题，同时，以雄浑的笔力、饱满的激情和激荡的才思把这一选题写成了诗意绵延，荡漾起伏的一个大系列。于作者是难能珍贵，于读者则是弥足珍惜。
通览整个系列，诗人以自己独特的感悟视角与甘南草原对话，从文字里脉络清晰的承载与赋载的关系，我们不难看出，甘南草原既是诗人肉身成长的地方，也是诗人心灵和思想成长的地方。诗人与草原的对话，既是思想者与自然的交谈，也是诗人灵脉与草原血脉的共生共融，更是生命形式与生存命题的相互作用。在甘南草原诗人思考感悟得很深，也可以说是甘南草原让诗人思考感悟得很深。而这样的思考和感悟以文字的形式呈现给我们，既像是一支低沉雄厚，苍凉遒劲的交响乐；又像是婉转轻灵，情韵悠远的小夜曲；既像是意绪饱满、色彩浓郁、内在丰厚、手法凝重的油画，又像是角度空灵、笔法跳荡、意境深邃、层次清晰的写意画。无论像什么，我们都能够通过文字的旋律和画面，清楚地感受到作者思想的呼吸和心灵的律动，其画面的美、思考的美、意境的美等多元美学因素构成了这一系列组诗的整体美学价值。现摘取其中片段，逐一解构。
一、画面的美
一个优秀的诗人，应该敏锐地捕捉反馈外在世界纷繁的美学元素并加以提炼，取舍有度地以文字呈现给读者综合、精练、独特、内涵的美学画面。 “ 一些草在月光下低头不语/一些露出地面的石头苍白无比/一些凉风习习刮来/一些浮云缓缓移动/一只羊在山坳里呻吟/ ”乍一看，这只是一些场景片段的简单罗列，但这里面却蕴藏了诗人的匠心：诗人的视线把镜头有取舍地逐一推进，从自然场景里看似随意扫描的广角镜有意识、巧妙地过度到对生命存在和生存现象的特写。月光让草陷入沉默，沉默的草让隐露其间的石头苍白。不知道是风吹动了云，还是云在追逐风的脚步，这样的虚实相生，意识流式的镜头，呈现给我们的是安宁与静穆。最后一句“一只羊在山坳里呻吟”，无疑像一个突兀但又合理的特写定格并牢牢吸住我们的目光。山坳，羊，呻吟……本来静态的画面因一个巧妙埋设的悬念立刻收缩出紧张和冲突的氛围……
“之后，两只狼结伴而行/一群狼狂嚎不止/”。这样的镜头出现不是画外音，也不是分镜头，而是一个镜头远近推移，强烈而明显的闪回，山坳里呻吟的羊……两只结伴的狼……一群狂嚎的狼…… 它们似乎很近，又似乎很远，或许狼就在山坳相邻的另一个山坳，也或许和羊同在一个山坳。这样不停闪回的立体镜头不仅揪住了我们的目光，也揪紧了我们的心。
“一只羊羔的咩咩声/唤来一些马蹄和猎枪清脆的声音/”矛盾和冲突并没有到此为止，狼相对于羊无疑是危险的，而更大的危险却还在后面：一些马蹄和猎枪清脆的声音！矛盾随镜头向纵深拓展而加剧，情节紧张、冲击力强的整个画面几乎让人窒息。“之后，一些鲜血让草开始疯长/让石头呈现黯红/让草原趋入巨大的寂静/”终于转换了，准确地说，是把一种因果关系的镜头分成两个时间片段分别呈现出来：一个镜头重在解说危机四伏貌似宁静的草原，另一个镜头重在解说回归平静的草原，危机留下的残迹。而其实，这两个镜头是互为因果关系的。如此简洁的文字，因诗人切入和取舍的独到呈现给我们多么立体，冲突感强，层次丰富的画面感受，虽然这样的画面更多呈现的是一种无奈与又悲怆的美。
二、思考的美
“是一支长笛，还是一支黑铁铸就的管箫？乡关何处？/伤感啊！时光在我们死亡之前早已虚空。/深邃土地给予我们终身安谧，/旅途中的艺人却幽幽怨怨诉说他的前世。/‘我终会离开这里，离开这里…… /我想我是厌倦了这秋风翻动下的无穷无尽的日子。’ 此时我已无法举起干瘪的麦粒 /而大野之上是一派丰收之后的荒凉景象。/早已听贯了域外刺耳笑语，我将多么寂寞！/‘想唱所有邪恶的歌，若他们中任何一位不喜欢邪恶，就不要写诗了。’能安于自己内心的寂灭？ /‘我的寂寞仿佛那些沉入桑多河底的沙子。’ /也太感伤了吧！/遁入的尽头谁愿看到洋面上漂流着孤独者的尸体。”（原诗章节） 这是一节诗人写给另一位藏族诗人扎西才让内心独白式的诗歌。
在这一节里，我们能集中透彻地感悟诗人呈现的于生命寂静中纯粹的思考。在我们的人生旅途上，还有什么比乡关更让人动情和渴慕的呢？因无穷假设的人生命题，我们奔赴在不同的人生道路上，仿佛漫无目的，又仿佛没有目的；而时光如水，载沉载浮，我们又似乎在奋力抗争什么，又似乎根本无力抗争；这样的彷徨与迷惘，其实是我们每个善感的人共有的。那么作为诗人，他思考的独特内在或者特质又在什么地方呢？
长笛或黑铁铸就的管箫，这或许是诗人在被命运安排的旅途上，最能勾起或激发乡关记忆的物象了。而黑铁铸就的管箫则可能是诗人对自身命运的一种自我注解。“/伤感啊！时光在我们死亡之前早已虚空。/深邃土地给予我们终身安谧/”是时光先于逝者虚空还是逝者先于时光虚空，这本是一个无解的假设，但对于在路上的诗人，却是一个不得不思考的问题，那么诗人思考的结果是什么呢？结果是只有深邃的土地才能给我们终身的安谧，表象上是说只有这种终身的安谧，与时光不再有因果关系，而实则是拥有终身安谧的我们，不再有时光虚空的彷徨和恐惧。诗人又何尝不是人生旅途中的艺人呢，而流浪又何尝不是艺人的一种宿命呢？我们都渴望能走得远一些，更远一些。我们不仅想接受命运的安排，更想着能够去运命。凡人如此，诗人亦如此。 “此时我已无法举起干瘪的麦粒 /而大野之上是一派丰收之后的荒凉景象/”可是，繁华过后的凄寂，丰收之后的荒凉，不正是人生命运轨迹的真实写照吗？在这样循环往复的过程中，我们甚至不如一粒干瘪的麦粒！“早已听贯了域外刺耳笑语，我将多么寂寞！/‘想唱所有邪恶的歌，若他们中任何一位不喜欢邪恶，就不要写诗了。’/”回到自身，诗人其实是厌倦了行走在域外刺耳笑声的背景里，而不是厌倦行走的本身。想唱邪恶的歌，是诗人以自己的方式的一种排遣或者发泄，以此对抗那些刺耳的笑声。这笑声刺耳的背景里，诗人依然感到诗歌的软弱与苍白，但诗歌又是自己可以用来抗争的有效方式。由此，我们更清楚的听见诗人这样的内心独白：“我的寂寞仿佛那些沉入桑多河底的沙子。’ /也太感伤了吧！/遁入的尽头谁愿看到洋面上漂流着孤独者的尸体。”诗者寂寞或者说真正的诗者寂寞，遁入浮华和物质世界太深，诗人也就慢慢耗尽了创作的激情与灵思。是感伤的遁入还是孤独的漂流，诗人在思考着，我们也应该思考着……这样的思考虽然也有些颓废灰暗，却也同样折射出路上的诗人对诗歌对命运对生存深度思考的光芒。
三、意境的美
“一个夜晚归于寂静之后，另一个夜晚里落了一场大雪” /“我将携带身影掠过那片静地，然后习惯的闭上眼睛回想雪花的轻柔美丽。这是我虚构的雪夜，因为那夜我所居住的地方是一个叫岗日尕布的宾馆。”/诗人虚构的一场雪，是从一个夜晚走入另一个夜晚，而这样的夜晚，诗人能在雪光的返照下，清楚地看见自己携带着影子掠过一片静地，肉身的静地？灵魂的净地？由物而我，由我而思，由虚到实，呈现虚构过程的意识形态美。
“这个冬日，我一直抱着火炉怀旧。/夜晚寒风的呼唤让我记起挂在屋顶的那盏橘红灯笼/和一片来自深夜劳归的幸福或温暖/”这里呈现的是抒情状态下的思绪流动美。
“而草原上的一场雪更让我接近生活本真。/一些完整的声音不断轻吻我的胸口，/像轻柔风的脚步，像甜蜜雪的私语。”这里呈现的是诗意想象的幻觉美。 “柔和的灯光流动在矮小方桌上，在这个宁静的夜晚我忆起二十年前，/父亲整天背着金色光茫的太阳做新社会的农民/如今他在岁月的端口，多像昔日又黑又矮的公社土墙。/”这里呈现的是时空交错的对比美。
“当周沟肥沃的牧草笑破了地狱/折合玛上空的经幡发出十万佛的鼾息/格桑是嫁给草原永世的姐姐/苏鲁背负一卷求生净土的《阿弥陀经》/我从霜冻中探出头颅/阿尼玛卿山上的雪已纷纷崩裂……”这里呈现的诗性直觉作用下的逻辑美。
纵观整个系列组诗，这样的美的意境片段或可归纳提炼的美学元素还很多，在此不一而足。
客观地说，从严格意义上讲，王小忠的诗歌散文诗的表现手法或成分运用比较重，其细腻生动、透彻深刻的诗风的形成也有赖于此。但在诗歌的空间跳跃和节奏把握上，我个人以为，还需要下点工夫。
每每读完诗人新的同题作品，我总是产生同样的幻觉，自己仿佛就是那奔驰在马背上，袍带飞舞的康巴男儿，一路吆喝，一路狂歌，穿过草原，穿过雪山，穿过冰凌的岁月，回到降生的高原……
不得不用遗憾的心情来作结了。这样的好诗歌，在且听引起的共鸣和反响很淡，反观我们沉沦的金属包裹的生活，这既在预料中，又在情理中。虽慧眼的编辑一再推荐，但仍是读者寥寥，波澜不惊，布衣深以为惜！今不揣冒昧，不顾肤浅，勉力解读诗人笔下的甘南草原，是想与自己和更多的诗歌读者一道再次走进草原的内心，并用心聆听生命甘冽的清音与回响……
附诗人同题近作一组：
《甘南草原》
吟 唱
让我敞开温厚的胸口，像一只低回的小鸟， 以一种纯真的姿态贴近大地广漠的寂静—— 回忆就抵达那些幼稚年代的爱情， 我就在一个足够纯净的地方安度晚年。
清晨，麻雀的鸣叫嵌入我体内， 我感到这个寒冬多么明亮和温暖。 城市坚硬狭小的空间里， 无法握住来自生活深处的激情和落寞。
我将体味活着的艰辛和深邃， 而众多的事实则需要认真掩饰，精心谋划。 那么就请允许我轻声吟唱—— 那些平静而淡然的生活。
想象一场雪
需要想象一场雪来临之前—— 大地宁静。草木不动。羊群聚合。 天气骤然变冷、零下25度 我得想象一年前的一个冬夜 对一个人说出分手时的窘迫。
需要想象一场雪的停止， 和一只麻雀如何被逼上绝路， 碰见一粒干瘪的麦子， 又是如何被麦芒划破了喉管。
雪地上，一个人正紧抱身后影子 哭得淋漓。 多数人拥炉而眠 想象多年以前的情人。 再想象一个诗人 清瘦，矍烁，一言不发。 他用胸口的温度 抵挡寒冷。
而我抱膝而坐， 开始思忖如何对付一场雪的真正到来。
写意叶子
叶子在空中飘散着， 它们像一声声雁鸣掠过我浮躁的心灵。 冬风近了，磨房坚持转动着它的轮子， 那巨大的身形安稳于河边， 安稳于另一个深沉而平静的水面。
在一片叶子的脉络上我洞见自己的前世。 身披羊皮袄，头戴火亮的狐狸帽， 在草原的疾风中追寻更为凶险的岁月。
这个季节的尾声，我同样遇见这样一位老人： 他麻布的衣衫被风吹皱， 鼻尖流汗，脸蛋绯红……更大的风还会再来。 我想他的思考和一片叶子的飘落一样， 将是对大地生生不息的皈依。
言 说
我的眼前是逝者如斯的冶木河畔。 我的身后是暗红流血的赤壁幽谷。 一簇簇蓝汪汪的野菊花背对着多情的阳光， 我的言说已成哑语。
再不能坚守内心的秘密了， 让我平静下来，好好想一想年青时代的那个女子， 她赤足走过我的窗前， 填满我在那个年代里的渴求和空虚。
越来越远离了草原， 我在一个不太繁华的小镇上接受新的生活习惯。 我爱的果实一度腐烂，奇丑无比， 我不敢轻易弄脏一枚叶片。
深藏在时光里的话语多么深沉。 而越是清晰的却越是无法言说。 其实还有什么比这种无言的言说更悲苦！ 好好活着吧，它足以纠缠我们脆弱的一生。
时 间
几乎是一夜之间，我又苍老了许多。 僵硬的枝条上粘满冬霜。 我知道一些故事已远去，像远嫁他族的姑娘 在漫长寂寥的冬夜想起迷茫的家园。
那些曾是我思想中闪现着高贵光芒的女子， 她们都走向城市，走向烟花飘动下的生活。 那些童年的鸟雀， 它们赶向海岸，赶向时间苍茫的顶端暗暗歌唱。
早年的怀想像白云样在我的生活中飘散。 此刻我望着赶着马车进城的人们， 独自做着面朝大海的美梦。
经 历
此时，草原上牛羊晃动。 早春的声音里，它们的脚步多么坚定。 栅栏阻隔的另一片草原令人心悸。 几只饿狼和一群牛羊带来撕杀之外的碧绿如茵！
这么多年，我的心情不断在更新。 那些真实的和虚幻的思索， 它们搀杂在一起就是甜蜜的陷阱。 满世界被占据的空间将趋于一片迷茫或空白。
谁还记得许多陈俗的旧事？ 在悲伤的夏季和夏季的草原， 我不会拒绝月光传诵我的私情， 也不会在意漂泊飞尘的落定。
今夜的雨声
我还未办好一件事情， 雨就泼下来。 今夜的雨声很惨烈，也很重， 它同时砸伤两个人的心情。
我半生的幸福在漂流， 半生的贫穷被淋湿。 雨中的红花， 一捧凝聚的鲜血。 不要说出 这最伟大的隐痛。 一个人为此彻夜失眠。 一个人迷离的双眼满布世界的惶恐。
放下所有心事吧！ 好好睡一回， 可窗外的雨声啊， 今夜你的声音绝对能扼住一个人的命运之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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