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诗人”如何炼成了老童生？——对穆旦诗歌的再辨识.....

云归不

生存真相的揭示者、历史语境的叙述者、人与世界边界的探索者——穆旦的精神修为和诗学得失

一个任何人都不可否认的文学史事实是——穆旦不仅承担了一个诗人的良知和天职，也展现了他比同时代的诗人更深刻和独到的洞察力。他不只是民族苦难和历史语境的纪录者、再现者，而且是人类生存真相和命运处境的叙述者、还原者，人与世界本质、关系及其边界的叩问者、探索者。这三重角色虽然不会在每一个文本中同时出现，但经常相伴相随，相互映照，使穆旦诗歌呈现出异常繁富的智性和现代性趣味；尽管并不能总是完美表现，却各有胜场。

第一重角色使他的诗始终具有强烈的文本正义或灵魂正义，具有澎湃的时代气息、浑厚的历史氛围和激昂的民族精神——

一样的青天一样的太阳，
一样的白山黑水铺陈一片大麥场；
可是飞鸟过来也得惊呼：
呀！这哪里是旧时的景象？
        ****      
眼看祖先们的血汗化成了轻烟，
铁鸟击碎了故去英雄们的笑脸！

                            《哀国难》

            在黑夜里，激起不断的吼声，
挟起千万吨的泥沙飞越长城，
从太行山脉疯狂地向平原上涌，
桑干河，你永不驯良的桑干河！
从远古来滋养着我们的祖先，
用肥沃的土，雄浑的力，你灌溉：
三千年的祖国，从你的谷里生长，
洪水的泛滥时时警醒着生之灾害！
            ****
流吧，不断地流，不断地涌起波涛，
广大的山河在激跳着你的脉搏，
流吧，战死的男儿，你祖国的魂，        
我们永远纪念你，不是泪，是自由的国度。

                            《祭》（在黑夜里）

        O飞奔啊，旋转的星球，
叫光明流洗你苦痛的心胸，
叫远古在你的轮下片片飞扬，
像大旗飘进宇宙的洪荒，
看怎样的勇敢，虔敬，坚忍，
辟出了华夏寥廓的神州。
O黄帝的子孙，疯狂！

《合唱二章》  

希望，系住我们，希望
在没有希望，没有怀疑
的力量里。

在永远被蔑视的，沉冤的床上，
在隐藏了欲念的，枯瘪的乳房里，
我们必须扶助母亲的生长，
我们必须扶助母亲的生长，

《中国在哪里》

        我要以一切拥抱你，你，
我到处看见的人民呵，
在耻辱里生活的人民，佝偻的人民，
我要以带血的手和你们一一拥抱，
因为一个民族已经起来。
            ****
我踟蹰着为了多年耻辱的历史
仍在这广大的山河中等待，
等待着，我们无言的痛苦是太多了，
然而一个民族已经起来，
然而一个民族已经起来。

《赞美》      

活下去，在这片危险的土地上，
活在成群死亡的降临中，
当所有的幻象已变狰狞，所有的力量已经
如同暴露的大海
凶残摧毁凶残，
如同你和我渐渐强壮了却又死去，
那永恒的人。

弥留在生的烦扰里，
在淫荡的颓败的包围中，
看！那里已奔来了即将解救我们一切的
饥寒的主人；
而他已经鞭击，
而那无声的黑影已在苏醒和等待
午夜里的牺牲。
《活下去》

穆旦的早期诗歌多现实关照类和时世咏叹类题材，同时代前后的诗人多有写过， 初看去并无多少特异之处，其所呈现的广度也似无太多超越，但我们仍会为其渊古沉雄的胸怀所激荡。
第二个角色担当使他的诗具有浓郁的悲悯意识和非凡的洞察力——

世界不过是人类的大赌场
……
一个平常的把戏
却足够耍弄你一辈子
或许一生都跳不出这里。

                        《神秘》

生活？简直把人磨成了烂泥！

《两个世界》

    愚蠢的人们就扑进泥沼里，
而谋害者，凯歌着五月的自由，
紧握着一切无形的电力的总枢纽。
《五月》

——是这样蜂拥的一群，
笑脸碰着笑脸，狡狯骗过狡狯，
这些鬼魂阿谀着，阴谋着投生，

                        《漫漫长夜》

穆旦不太擅长以叠床架屋排山倒海的笔法表现“宏大”主题，而善于通过细节来生发叙说。他的诗题目通俗，题旨却不俗；立意巧妙，表现更巧妙。穆旦的诗具有多向性、歧义性、丰富性。他的诗不像郭沫若、艾青等人的那样质白舒放，内涵复杂繁富而略显凌乱突兀，如他自己所言，常陷入“丰富和丰富的痛苦”（穆旦诗语），读者也肯定有同感
第三重角色使他的诗又具有恢弘的时空穿透力——

    虽然塑在宝座里，他的容貌

仍旧闪着伟业的，降服的光芒，
已在谋害里贪生。而那些有罪的
以无数错误铸成历史的男女，
那些匍匐着献出了神力的

他们终于哭泣了，自动离去了
放逐在正统的，传世的诅咒中，
有的以为是致命的，死在殿里，
有的则跋涉着漫长的路程，

看到到处的繁华原来是地狱，
不能够挣脱，爱情变成仇恨，
是在自己的废墟上，以卑贱的泥土，
他们匍匐着竖起异教的神。

《潮汐》

    还有多少世代的航海的人们，
在辉煌的日出和日落之间，
歌唱着，驾驶着汹涌的海浪，
而梦见了海水拍击着他们的家乡。
多少凯旋的乐声留在大地里，
在我们拥抱时就缓缓地涌出，
摇撼着，逼醒了年幼的精灵，
而让时流冲去我们丰满的尸体。

然而当我深深低头的时候，
我吻着又吻着一个苍白的梦，
我一次又一次失眠在时流里，
无论是拥抱你，或是踟躇在黄昏的街头，
我总听见了那凯旋的乐声，
隆隆地，从大地的远方响去，
而留下了我的古老的可怕的身体。

                        《失去的乐声》

    生活是困难的，哪里是你的一扇门？
这世界充满了生命，却不能动转
挤在人和人的死寂之中，
看见金钱的闪亮，或者强权的自由，
伸出脏污的手把障碍摒除，
（在有行为的地方，就有光的引导。）
阴谋，欺诈，鞭子，都成了他的扶助。
…………
生活是困难的，哪里是你的一扇门？
那为人讥笑的偏见，狭窄的灵魂
使世界成为僵硬，窒息，令人诅咒的，
无限的小，固执地和我们的理想战斗，
（在有行为的地方，就有光的引导。）
挡住了我们，使历史停在这里受苦。
…………

那使我们沉迷的只能使我们厌倦，
那使我们厌倦的挑拨我们一生，
那使我们疯狂的
是我们生活里堆积的，无可发泄的感情
为我们所窥见的半真理利用，
…………
我们各自失败了才更接近年代博大和完整，
我们绕过了无私圈子才能在每个方向里与你结合，
        ****
等我们哭泣时已经没有眼泪
等我们欢笑时已经没有声音
等我们热爱时已经一无所有
…………

    在我们的来处和去处之间，
在我们获得和丢失之间，
主呵，那日光的永恒的照耀季候的遥远的轮转和山河的无尽的丰富
枉然：我们站在这个荒凉的世界上，
我们是廿世纪的众生骚动在它的黑暗里，
我们有机器和制度却没有文明
我们有复杂的感情却无处归依
我们有很多的声音而没有真理
我们来自一个良心却各自藏起，

《隐现》

穆旦诗歌的得与失就体现在这三重角色的游移轻重远近。他始终没有放弃前两个角色的担当，使他的写作更显工具性，第三个角色使他具有怀疑主义和虚无主义色彩——我们不仅可以看到诗人对世道人情的精到概括，也略能窥见诗人世界观的灰色地带——

你要说，这世界真太奇怪，
人们为什么要这样子的安排？
我只好沉默，和微笑，
等世界完全毁灭的一天，那才是一个结果，
暂时谁也不会想得开

《神秘》

而光明是人们的想象，
光明是不存在的，
只有探海灯似的X光线，
穿过一切实体而放射。
                    《X光》

      谁知道生命多么长久？
一半是醒着，一半是梦。
我们活着是死，死着是生，
呵，没有人过得更聪明。      
                          《神魔之争》

      我们是向着什么秘密的方向走，
于是才有这么多无耻的谎言，
和对浪漫的死我们一再的违抗，

世界是广大的然而现在很窄小，
很窄小，我们不知道怎样来俯顺，
创造怎样的罪恶不过为了安全，

但最豪华的残害就在你我之间，
道德，法律，和每人一份的贫困
就使我们彼此扼住了喉咙，

《饥饿的中国》

    ——在这些交织着惶惑和惊惧的表述中，我们感到诗人的灵魂世界在异常别扭地挣扎，有时像是陷入了绝望，所以这样的句子也显得苍白和矫情——               

如果人生比你的
理想更为严重，
苦痛是应该；
一点的放肆只不过
完成了你一点的责任。
不要想，
黑暗中会有什么平坦
什么融和；脚下荆棘
扎得你还不够痛？

《前夕》
    虽然他在不断寻求着世界的本质性力量，却总是这样地无助和无奈——

在我们的前面有一条道路
在这路的前面有一个目标
这条道路引导我们又隔离我们
走向那个目标，
在我们黑暗的孤独里有一线微光
这一线微光使我们留恋黑暗
这一线微光给我们幻象的骚扰  
在黎明确定我们的虚无之前

                            《祈神二章》

人子呵，弃绝了一个又一个谎，
你就弃绝了欢乐，
还有什么
更能使你留恋的，除了走去
向着一片荒凉，和悲剧的命运！

《诗》（我们没有援助）

难道这就是真实的穆旦？尽管具有强烈的正义感和深沉的博爱之心，仍未能排除对世界的怀疑和不信任，他甚至多次在诗里对世界发出诅咒的声音。……但终归还是希望大于失望，爱多于恨，而反复地呢哝着希望、爱情、青春、理想这样的字眼，成了他个人化的诗歌元素。
我认为，正是第三重角色或三重角色的叠合，使穆旦的诗歌世界更精彩纷呈，也更具深度和力度。







（待续）

山城子

谢谢云归不诗友赐稿！您辛苦了——给您敬茶慢用。

云归不

深谢版主先生厚爱！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