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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诗人”如何炼成了老童生——对穆旦诗歌的再辨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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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12-14 13:06:2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自足而未独立的诗艺探索,自囿而未完成的艺术世界——穆旦诗歌的美学格局和缺陷

常读诗的人一定有这样的体会——有些诗一见倾心,有些诗则需要慢慢品味;有些诗越读越好,有些诗却越读越不以为然。中国现代早期诗人的作品,在这方面给我的体悟非常深——我长期被一些华丽的辞藻、精辟的词句、精彩的片段所吸引所蒙蔽,而厌恶那些语言别扭、语义晦涩、语感断裂的诗章。但随着阅读经验积累和审美水平的提高,那些曾经一下子抓住并迷惑很久的东西,终于也感叹不过如此,而一些佶屈聱牙的诗篇却越读越顺越读越有味。读穆旦诗歌也经历了这样的接受过程。经过反复审读和甄别,还是觉得穆旦诗歌是中国现代早期诗歌里面最耐读和耐嚼的——也即是最有料的文本。
爱读诗的人总是容易被诗歌优美的语言所吸引,会读诗的人却知道诗的好坏并不在语句的优美晓畅,懂诗的人才知道诗的语言并不仅仅在语句,也不停留在语句。动听或精辟的词句,通顺或流畅的语感,并不是诗品好坏的标识。
穆旦的诗歌给我的总体感觉是,诗意和诗美都难得超出语言之外,没有完成独立的艺术世界,甚至还没有形成有示范意义的个人风格。但穆旦诗歌仍然是自足的——如果不自足,如何一以贯之?艺术的自足是指个人技巧和风格的稳定性。自足是一种特色特长,也可能是一种格局局限。自足当然源于自信,这样才能自我规范、自成一体,但自足也可能因为认识不足和自我满足,而自我封闭、自我僵化。很明显的是,穆旦一直不够自足,总是偷偷取来一些他山之石来弥补自己的不足,结果越发不能自足!
  我们先看看穆旦的“自足”——
一、风格基本一致。虽有沉郁、凄美、悲壮、雄奇、激越等不同格调,但大体是婉约、蕴藉、内敛、冷峻的;
二、讲究节奏、韵律、句步,有一种音乐美;
三、善于截取场景和借位陈述,有很强的画面感;
四、擅长文化叙事,有一种戏剧性和故事性;
五、讲究技巧和修辞,有语言修饰性;
六、时出警句,具有高度概括力和启示性;
七、善深化或升华,以点带面,灵光一现,让原本沉闷的诗章别开生面;
八、喜干预和生发,时而能从日常事件、平凡事物、偶然发现等抵达“真理”或“真相”边际,发前人之所未发,此诚非庸者所能为也;
九.陌生化的艺术手段。这是中国现代诗史上具有开创性的写法。不要把晦涩等同于陌生化。晦涩是语言和意象的深奥和独特,陌生化是一种隔膜和疏离的手段。穆旦的“特别手法”主要是对题材的深度处理和灵魂加工,表现为一种精神现实或心灵现实。在这个方面,穆旦还是有一定独立性和开创性的。
当以上这些手法自由发挥和结合得恰到好处时,其艺术效果自然妙不可言。可惜的是,因为过度的技术干预,穆旦诗歌难得有美不胜收、令人惊艳的篇章。翻开《穆旦诗集》,只有不到一半的作品比较有可读性——这个“可读性”包括文学趣味性和艺术稳定性。普通的读者可能会惊讶,穆旦从中学时期发表作品起,技艺就如此圆熟。他们不知道,技艺的圆熟并不代表艺术水准——更不代表高水准。我自己就长期被这种假象所“蒙骗”,以致没有辨别的能力。而对诗歌有比较全面的了解之后,那些往日感动至深的作品不再动心,那些觉得别扭怪异的作品却忍不住去重新打量。
自足本身就是一种不足。我认为穆旦诗歌的不足之处至少有如下几方面——
一、学人品味太浓。太讲究韵律、节奏、句步、格式,结果让人读来别扭。就诗歌美学方面来看,穆旦诗歌体式统一,节奏悠缓,语调高冷,格调沉闷,缺乏基本的生气和活力,常显呆板拘谨,粗糙笨拙;这样也注定吐纳失济!穆旦的诗语言,最大的缺失就是太注重音乐性、建筑美什么的。他这个写法,就是受欧美古典诗歌的影响太多。他深受西方古典浪漫主义诗歌的影响,总是喜欢把诗节整成四方体,为了词句的齐整,甚至不惜削足适履或画蛇添足。我真的难以相信这是一个对语言非常有天赋和研究者的作为。
二、匠气太重,轻灵性而重智性,偶有神性。过度使用经验、技术、修辞、理性;有些修剪太多,有些失于修剪。一句话,剪裁不得当。有时拖沓冗赘,有时断裂空疏。不过穆旦是一个虔诚的语言工作者,也是一个虔诚的诗人,这个谁也不能否认。但是,我认定,穆旦并不是那种先天的诗人,而是后天的诗人。穆旦的诗歌里面很少有天真气,他的语感和节奏总是悠缓、滞重、冷涩的,一般读者是难以进入的。我常对其诗歌语言的笨拙感到震惊。
三、语言的无变化,基本是一种语法和修辞性的技术语言。穆旦的诗思可以说是上乘的,但其诗感和语感都并不好。这样很容易使诗境扁平化。穆旦诗歌很早就具有智性的色彩,而感性较少。这使得他的作品缺少必要的活力和张力。我更看好他早期的一些感性和智性融合在一起的作品,如《古墙》、《野兽》等,显然是模仿象征主义诗歌的结晶。《前夕》开头的诅咒意味像极了有闻一多的《死水》。
四.语言的硬伤:表述与诗思乖离,语言与主题的不一致、不对称、不准确、不严谨;有些矫揉造作,有些词不达意,有些自足无范;非常不稳定。有时像大师,有时像个初学者,后面就像老童生了!穆旦的诗具有多向性、歧义性、丰富性。但因内涵芜杂繁富而略显凌乱突兀,语感不均衡,语义有断裂,如他自己所言,常陷入“丰富和丰富的痛苦”,读者也肯定有同感。评论界有人认为穆旦的诗歌就好在一种特别的“跳跃”感,而我认为这是一种自然主义和意识流笔法,但时好时坏。
五.小题大做。表现为三点:拔高或拓展主题、夸饰对象、生发或深化(升华)立意。比如:《洗衣妇》的最后一句,《报贩》的最后一节、《赞美》的多次重复的那最后两句,都显得多余和矫情。
六、散漫无度。有意识流和自然主义倾向。虽有概括力,却常旁支波漫,随心所欲,虎头蛇尾,无疾而终。穆旦的诗歌并非散文化语言,更像是一种论文提纲体。
七、自我重复。穆旦所到达的高度确实让人望尘莫及,但他又给人顾影自怜原地踏步的样子。他的想象有时很奇诡,但少有变化出新,几个意象、语汇、比喻老在反复使用,让人读者都看腻了。而那些思想性的表述,虽然很深刻,但说来说去都那几个意思,也没什么意思啰。明知道不能出新,仍不舍得搁笔,还在那喋喋不休,就更不像智者啦。6.12./11.12.

在穆旦诗歌的所有自足和不足当中,我们发现其最值得称道的就是叙事性。
穆旦的叙事性并不是单纯的诗体纪事,而表现为文化叙事和精神叙事,可归结为五个路径——
一、生活流叙事,中国诗歌叙事传统的赓续,如《流浪人》、《两个世界》《更夫》等;
二、现实流叙事,中国现代诗叙事新风,有强烈的时代气息和历史语境感,如《哀国难》、《赞美》、《活下去》等;’
三、文化叙事,受西方现代主义启迪的文化叙事,如《蛇的诱惑》、《华参先生的疲倦》等;
四、时代潮叙事,已经有较浓的后现代色彩,如《打出去》、《反攻基地》等;
五.精神叙事,受东方神秘主义影响,如《祈神二章》、《隐现》等……
……当然,这五个路径并不是泾渭分明、互不相干的,而是时常交错融合、相映成趣的——生活流叙事也是现实流叙事,现实流叙事就是时代潮叙事;生活流叙事有精神叙事的品味,现实流叙事多文化叙事的品味,而文化叙事又是精神叙事。穆旦所有较好的作品都包涵叙事性,从现实真相窥见世界本相又以世界本相关照现实真相的写法,多受《圣经》、《古兰经》、犹太古诗、波斯古诗的影响。穆旦叙事立场(立足点和立意)仍然是传统的,一些旧瓶装新酒的手法并未取得重大突破。
穆旦诗歌的叙事性常带有即兴性和叙说性。即兴性见证他的写作活力和潜力,叙说性见证他的智性和经验性;同时也暴露了他对语言把握的障碍和创造力瓶颈。
穆旦诗歌的即兴性具有意识流和自然主义倾向。这种倾向通常是才华横溢的标志,但对穆旦来说,恰恰显示出他的才力不济。穆旦难得有左右逢源纵横捭阖的文本,而多拖沓冗赘或简约空疏的文字。虽诗思繁富,表述却并不缜密,反反复复写那几个意思,像在不断完善之中。
穆旦诗歌的叙说性是他诗歌深度和高度的见证,也是其智性写作的显著特征。当智性体现为一种经验性,一边保证了他诗歌风格的一致性和诗歌水准的齐整性,一边又削弱和制约了他的创造性,过于依赖经验使其写作思路过早僵化。我注意到穆旦很早就抛弃了率性自然的写法,更倾向于智性的表述,说明他的天赋就偏向于智性。这使他的诗更加“耐读”,更具深度和高度,却又使他的诗芜杂不堪。中期的穆旦喜欢陌生化,习于玩意识流和自然主义,不肯下功夫贯通语境,甚至常常词不达意。莫名其妙,想卖弄高深,而事与愿违。他最失败的地方,就是题材与语言的不一致,主题与语言的不对称,语言表达的不准确,这是过度生发、挖掘的结果。不过,平心而论,穆旦这个时期的诗作更具有独立性,使他比同时代的那些著名诗人走上更高的纬度。应该肯定的是,穆旦在描述历史语境和世界本质方面,的确有所超越,但我仍然怀疑这种超越是某种学习和借鉴的成果。他并没有很好地完成自己,49年前后就基本没有再超越过去。6.23.2019
我们很难相信,技艺的圆熟会成为发展的障碍和瓶颈。穆旦诗艺的过早退化,不是因为没有创造的能力,而是缺少创造的冲动,并且对诗缺少更为深入的认知,以致在写作的惯性中迂回不进。比起创造来,他似乎更喜欢习得。他那些技艺圆熟的作品之语言、格调,总有似曾相识之感。早期(学子时代)的诗歌风格有模仿刘半农、徐志摩、闻一多、艾青等人的痕迹;中期(作为为学人和翻译家)之后,一直伴有欧美浪漫主义诗人拜伦、雪莱、济慈、普希金、惠特曼及象征主义诗人叶芝的诗风;后期则受英国现代主义诗人艾略特、奥登影响甚深,更像英诗移植品了——有几个人知道,原诗的语言并不是这样的?这究竟是翻译的未达或难以传达?而有人就是把这别扭当美妙,包括翻译家自己,甚至当成了再创作,成为一种文本形式——这也算一种创造啦?真是歪打正着!6.20./12.4.
判断一首诗好坏的先决条件是什么?主题的高下?思想的贫富?语言的优劣?我认为首先是语言。语言不仅是元诗和纯诗的要素,也是所有诗歌的源头。有人之所以会提出“诗到语言为止”这个诗学观点,就是冲着诗歌的主题、思想、意义、美学、文化等方面的内涵的确立和外延的昭示都离不开语言的相对精确、完美的表述。
穆旦诗歌的语言远非上乘。他语言最突出的特点就是语式、语调和语势,而不是语感。可是,他最让人感到惊奇的地方就在这里——这种与众不同的感觉也很容易糊弄门外汉,对英美现代诗歌有所了解的学诗者并不会买账。而我认为他最让人感到遗憾的地方也在这里。在将要形成自己语言的关头,来了个急转弯,由率性变成了技术性。我从一开始就怀疑穆旦中期诗歌(1945年前后,30岁左右,其诗歌艺术即达到顶峰)太像英诗汉译。在我的记忆中,穆旦(查良铮、梁真)翻译过的英国诗人主要有拜伦、雪莱、济慈、叶芝等,早期创作也有这些诗人的曼妙和灵动,不久就改弦更张了。所以我怀疑是其他诗人的影响,上网一查资料就了然了——原来是奥登诗歌的影响。只怪我孤陋寡闻,视野狭窄。
奥登诗歌的最大特点就是理性和感性相互交织穿梭,一些观念性的词汇、思想性的语句横冲直撞凭空而来,让人感到莫名其妙、晦涩难懂,这也是现代欧美诗歌的主要特征。也许这类诗歌在他们的语言里自有其美妙之处,但翻译成汉诗就常常显得别扭生硬。我也读过一些汉英对照的诗歌。虽然我英文本来就差,要领略英诗的韵致就更难,但我还是能比较出原诗与译诗在句式、韵律、节奏方面的异同出入。奥登的诗歌尽管观念胜于感性,但其原诗的句式、节奏还是比较整齐的,也讲究韵律,可是查良铮的翻译与原诗迥异其趣,把原本富有韵味、节奏有致的诗歌翻译成句式参差不齐而节段又齐整划一的形态,让人读来干巴、别扭。我是真的搞不懂啊。我更搞不懂的是,穆旦居然把他的翻译风当成了自己的诗歌风格。
穆旦诗歌在十几年的时间里多次变换手法,但并未有质的兑变和嬗变。自足本身就是一种自许,一种稳定性,但可能也是一种不足,一种故步自封。对于穆旦来说,其不足不是稳定性,而恰恰是不稳定;不是故步自封,而是缺乏自我更新的能力。他的自足就成了不足。不能独立出来。很多专业人士只看到穆旦诗歌的智性和现代性,而没有注意到穆旦诗歌最严重的硬伤,就是语言处理不得法和不稳定。——这是一个优秀诗人最低的要求。我总是对其是否有超一流文本置疑。
我曾经在随笔《天才和自信成就诗歌的伟大》一文里写道:天才必然是自信的,天才和自信成就诗歌的伟大——不一定能成就伟大的艺术,但一定能成就独立的艺术天地。这个独立的艺术天地可能是自足的,但仍然有某种启示意义。穆旦就是这样。虽非天才诗人,但因为足够的自信和善于学习,还是构建了一个自足的诗歌世界。经认真对照研究,我坚持穆旦的诗歌艺术不过是高仿品,并没有值得惊奇折服的开创性。不过,穆旦确实是中国新诗史里面写得最深刻的一个,但不是最深奥的,虽然他已经写出一些非常值得品读的大诗。
我对穆旦诗歌的总体看法是——早期(1934-1945)作品水平较高,而且也很齐整,称得上是优秀作品——对历史语境(包括人类生存真相和命运处境)有较为成功的揭示或再现。;中期(1947-1957)以后则开始先验化或概念化写作,进入一个异于常理的状况——对诗歌的理解有突破性的超越,但语言方面却未能同步;后期(1957-1976)则更不足观,虽然有更为机智或明智的表达,但基本是原地踏步或倒退.成了“无恙体”的经验写作或“牢骚体”的应景写作。9.24./11.8.
在与一位诗友交换关于穆旦诗歌的阅读心得期间,诗友提出“心灵之艺术”和“艺术之心灵”这两个概念,我觉得这正是天才写作和工匠写作路径的最大区分点。穆旦之构则显为“艺术之心灵”之什,匠气实重也。尤其是中期(30岁前后)写的作品。穆旦前期的诗歌是一种完善型的写作,后期则是实验性的探索。所以,我认定,穆旦并不是那种先天的诗人,而是后天的诗人。2019.6.20-11.30./12.1-12.5.
诗人共象:为世界命名的同时也已为自己命名——穆旦诗歌的心灵轨迹和精神昭示

如果不深入了解诗人的心路历程,我们就很难理解他的那些诗篇是如何产生的。
在研究穆旦诗歌的过程中,忽然发现艺术发生的一个普遍现象,同时也是艺术鉴赏的通用规律——几乎所有的诗人都酷爱给世界命名,同时在不经意中(当然有时也会着意)为自己命名。所以诗人永远无法在诗歌中隐身,也没有必要隐身。每个诗人都会在对世界的描述中打下灵魂的烙印。这里我又找到一条规律——象征主义比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隐含更多的灵魂密码!为什么?因为现实主义具有更多的工具性和功利性,浪漫主义则太天真和矫情,而象征主义的隐喻里面藏着更多的诗人的私密信息。诗人会不由自主或自卖高深地将精神密语化为诗的语言。
诗人是可以自我赞许和自我疗伤的族类,也是最有自省意识的族类。很多诗人有情绪化的倾向,有些诗人则更偏向理性。穆旦也不例外,尽管保持着出奇的镇静和理性,仍然在很多诗篇里留下了自己的心迹。
穆旦极少用诗歌描述自己的生活,但也写过一些非常个性化的抒情诗。与他的那些时世咏叹类、现实关照类题材作品恰恰相反的是,他的个性抒情诗并没有情绪化、个人化的倾向,也没有工具性、针对性的色彩,而具有当时青年知识分子群体的共同心理特征:其中有纯粹、惆怅、痛苦、孤独、空虚、烦闷、骚动——


我看一阵向晚的春风
悄悄揉过丰润的青草,
我看它们低首又低首,
也许远水荡起了一片绿潮;

我看飞鸟平展着翅翼
静静吸入深远的晴空里,
我看流云慢慢地红晕
无意沉醉了凝望它的大地。

《我看》

当我踏出这芜杂的门径,
关在里面的是过去的日子,
青草样的忧郁,红花样的青春。

                       《园》

O热情的拥抱!让我歌唱,
让我扣着你们的节奏舞蹈,
当人们痛哭,死难,睡进你们的胸怀,
摇曳,摇曳,化入无穷的年代,
他们的精灵,O你们坚贞的爱!

                           《合唱二章》

如果你是醒了,推开窗子,
看这满园的欲望多么美丽。

蓝天下,为永远的谜迷惑着的
是我们二十岁的紧闭的肉体,
一如那泥土做成的鸟的歌,
你们被点燃,却无处归依。
呵,光,影,声,色,都已经赤裸,
痛苦着,等待伸入新的组合。

                        《春》

穆旦具有非常纯洁、高尚的理想主义的情怀,也具有细腻、别致、婉约、蕴藉的浪漫主义情愫,但诗篇常带有感伤主义和悲观主义的情调。也许穆旦骨子里是个完美主义者,但生存的智慧则让他更具理性主义。所以,他的那些充满理想气质的诗篇也显得四平八稳亦步亦趋。

你们是施与者
注来沉郁和外界底影——不,
独立从愉快中伸出来,愉快
把我漂浮。我是拒绝反映的
液体,是抱紧你们的波涛,
将要笑过嘴里的剑锋
无形的网,热带和寒带:
没有你们底存在能够拦阻,
我将向自己的偏见奔跑。

                        《伤害》

就把我们囚进现在,呵上帝!
在犬牙的甬道中让我们反复
行进,让我们相信你句句的紊乱
是一个真理,而我们是皈依的,
你给我们丰富,和丰富的痛苦。

                        《出发》

我曾经迷误在自然的梦中:
我的身体由白云和花草做成,
我是吹过林木的叹息,早晨底颜色,
当太阳染给我刹那的年青,
…………
因为我年轻的一无所有,
施与者领向人世的智慧皈依,
而过多的忧思现在才刻露了
我是有过蓝色的血,星球的世系。

                        《自由底梦》

所有的理想主义者都对自己乃至社会有憧憬和期许,在诗歌中会化为某种深远的昭示。几十年的阅读和写作历练经验告诉我,天才的诗人几乎都有某种预言的能力,更多的诗人在写下他的句子时,就已预言自己精神生命的未来,预言有时真的有如诗谶——

多么迅速他底光辉的概念
已化成琐碎的日子不忠而迂缓,
是巨轮的一环他渐渐旋进了
一个奴隶制度附带一个理想。

《幻想底乘客》

多少人的痛苦都随身而没,
从未开花、结实、变为诗歌。
…………
又何必追求破纸上的永生,
沉默是痛苦的至高的见证。

                    《诗》(把幻想之舟浮来)

自由一如无迹的歌声,博大
占领万物,是欢乐之欢乐。
表现了一切而又归于无有,
我们却残留在微末的具形中。

                        《海恋》   

诗人的可塑性和制高点都隐藏在其具有个性化的抒情诗里面。
每个诗人都会有自己的精神系统。不同的是,有的不够完整,有的不够严密。穆旦的精神系统虽带有灰色的基调,但还是比较完整和丰满的。他将个人的情愫和心灵的磨难诸如隐忍、悲愤、坚贞、桀骜、执拗……融化于民族的苦难之中。

多少朝代在他的身边升起又降落了
而把希望和失望压在他身上。
而他永远无言地跟在犁后旋转,
想起同样的泥土溶解过他祖先的,
是同样的受难的形象凝固在路旁。

                    《赞美》
…………
我吻着又吻着一个苍白的梦,
我一次又一次失眠在时流里,
无论是拥抱你,或是踟躇在黄昏的街头,
我总听见了那凯旋的乐声,
隆隆地,从大地的远方响去,
而留下了我的古老的可怕的身体。

                    《失去的乐声》

我想着又想着,荒芜的精力
折磨我,黑暗的浪潮拍打我,
蚀去了我的欢乐,什么时候
我再可寻找回来,什么时候
我可搬开那块沉沉的碑石,
孤立在墓草边上的
死的诅咒和生的朦胧?
在那底下隐藏着许多老人的青春。

                    《漫漫长夜》

…………
而那未成形的黑暗是可怕的,
那可能和不可能使我们沉迷。
…………
相同和相同溶为厌倦,
在差别间又凝固着陌生;
是一条多么危险的窄路里,
我制造自己在那上面旅行。

                    《诗八首》

是更剧烈的骚扰,更深的
痛苦。那一切把握不住而却站在
我的中央的,没有时间哭,
没有时间笑的消失了,在幽暗里。
在一无所有里如今却见你隐现。
主啊!淹没了我爱的一切,你因而
放大光彩,你的笑刺过我的悲哀。

《忆》

穆旦晦暗而芜杂的写作基调在他那个风云激荡激荡的年代是罕见的,却在三四十年之后的另外两个风云变幻的年代得到回应。先是“文革”时期的朦胧诗人那里,后面是八十年代神性写作诗人那里,再后面是第三代诗人、后现代诗人那里,都有所再现。
在穆旦的诗里,我发现了海子的源头。海子的《春天,十个海子》有穆旦《失去的乐声》的心灵轨迹,《七月》有穆旦的《在寒冷的腊月的夜里》的影子。
在穆旦的诗里,我发现了朦胧诗的原型。比如《鼠穴》、《哀悼》、《手》、《还原作用》、《春》等
在穆旦的诗里,我发现后现代主义的雏形。比如《蛇的诱惑》、《我歌颂肉体》、《城市的舞》等。
可见穆旦诗歌还是有垂范意义的。穆旦的影响虽然迟到,但也是深远的。如果不去读他中后期的那些文本,穆旦会更像一个大诗人。11.19.


有诗歌精神乏诗人意识——初现大诗人气象,如何又炼成了老童生?

穆旦至少在四个方面显示出大诗人气质和气象——

(一)揭示了生活的残酷性、琐碎性、不变性;
(二)揭示了人性的阴暗性、复杂性、危险性;
(三)揭示了世界的诡秘性、虚无性、循环性;
(四)始终坚持着灵魂正义,探寻着世界的本质性力量。

有些关起了自己的门窗,
逆着风,走上失败的路程,
虽然他们忠实在任何情况,
春天的花朵,落在时间的后面。
        ****
我们做什么?我们做什么?
生命永远诱惑着我们
在苦难里,渴寻安乐的陷阱,
唉,为了它只一次,不再来临
        ****
这是死,历史的矛盾压着我们,
平衡,毒戕我们每一个冲动。
那些盲目的会发泄他们所想的,
而智慧使我们懦弱无能。

我们做什么?我们做什么?
呵,谁该负责这样的罪行:
一个平凡的人,里面蕴藏着
无数的暗杀,无数的诞生。

                    《控诉》

这里的恩惠是彼此恐惧,
而温暖他的是自由的流亡,
那使他自由的只有忍耐的微笑,
秘密地流转,秘密地绝望。

                        《幻想底乘客》

    从强制的集体的愚蠢
到文明的精密的计算,
从我们生命价值的推翻
到建立和再建立:
最得信任的是你的铁掌。

                       《暴力》

万能的手,一只手里的沉默
谋害了我们所有的声音。
一万双粗壮的手举起来
可以谋害一双孤零的眼睛,
                        《手》
这独到、犀利、令人震惊的笔触所勾勒的,是否有似曾相识之感?
在1940年代就写出这样怵目惊心的句子,是不是好厉害——句句直中要害,如亘古不变的真相和真理,历久弥新!11.28.

穆旦的大诗人气质主要就在诗歌精神。不过我怀疑这精神也是一种习得或舶来品。6.13.穆旦的诗歌精神更像是诗化哲学。穆旦的诗化哲学有诗教的意味。诗教是诗与哲学和宗教的三位一体,在西方艺术世界里,已成为艺术至上主义或灵魂主义(有别于“灵魂正义”)。在东方则沦为精神功利主义。穆旦的诗化哲学并未真正上升到诗教的高度。诗教信仰者非常像苦行僧,不会把诗教作为说教的工具;而诗化哲学源于生存之道,容易退回生存之道。
并不是所有的诗教信仰者都能成为大诗人,但一定会成为卓越诗人。对于穆旦而言,与其说他信仰诗教,不如说只信仰真理。但我认为,穆旦未能成为大诗人,就在于缺乏大诗人意识,甚至没有基本的诗人意识。诗人意识其实就是一种艺术功利主义。一个严肃的诗人,无论多么高尚,都应有有基本的诗人意识。而穆旦的那点“诗人意识”更像是连中小学生们都懂得的作文心理。穆旦执迷于工具性和概念化写作,并且有过度拔高、升华和夸饰对象或主题的习惯。这使他始终停留在现实和世俗的层面。11.8.

试比较一下《洗衣妇》和《报贩》这两首诗最后的几行——

而你的报酬是无尽的日子
在痛苦的洗刷里
在永久不反悔里永久的循环。
你比你的主顾要洁净一点。

                        《洗衣妇》

这以后我们就忙着去沉睡,
一处又一处,我们的梦集拢着
直到你们喊出来使我们吃惊。

                        《报贩》  

《洗衣妇》一诗原本貌不惊人,但因为最后一句的“升华”,会让很多人以为有多么出色。我认为恰恰是这一句使不俗的诗人重新落俗乃至媚俗,俨然成了中小学作文性质的平庸之作。而同样短小精干的《报贩》则出奇制胜——一般人是读不出其中奥义的:因为穆旦的神来之笔,这些个报贩不仅被描述成生老病死悲欢离合的人间信使,而更像是评判成败利钝是非功过的上帝使徒或地狱信差。通过这些个报贩,诗人差一点就超越了人与世界的边界。
为了还原生活的真相,穆旦宁做一个小诗人;为了揭示世界的本相,穆旦却成为一个可怕的窥视者和泄密者,上帝岂能容许!
请看著名诗人臧棣说的多好——
小诗人和大诗人,并不仅仅指向一种写作身份。更多的情形下,它们是写作主体内部的两种偏爱相互角逐的力量。从这个意义上,大诗人身上的小诗人往往比小诗人身上的小诗人更活跃,也更反动。另一个明显的标识是,大诗人身上往往有很多小诗人,它们构成形形色色的分神;而小诗人身上往往只有一个很少受待见的大诗人,它常常令小诗人感到狂躁。
好诗会把我们带向边界。而最好的诗则正把你带向边界。这几乎可以用来作为诗的一个标准:能把我们带到边界的诗,就是好诗。或者说,好诗都具有一种力量,能把你带到你可能抵达的最远的地方。这也几乎可以用来作为诗的一个定义:诗是一种边界现象。哪怕是最熟悉的言辞,在边界也会涌现出陌生的意味。也不妨说,诗是生活和宇宙的双重边界。

臧棣《确定诗的好坏,只是一种二流的工作》

在某种意义上,诗人可以拓展世界的边界。但穆旦诗歌的边界仍然停留在人与世界的边界,而尚未超越诗人与世界的边界。穆旦诗只探寻了一些本源性的问题,而几乎没有终极性的探索。我认为后者更能见出伟大诗人的功力。后现代诗人反其道而行之则适得其反、弄巧成拙。为什么?任何时代,文学的当下性和历史性都比所谓先锋性、前卫性更重要,这并不是肯定文学的工具性,而是强调以小见大、以实就虚的“还原”能力。所以穆旦的重要性,在他那个时代就尤为突出。11.21.
穆旦诗歌多半羁縻于现实和世俗的层面,执迷于工具性和概念化写作。穆旦还原了一个真相世界,却丢失了更多的本相世界;他超越了人与世界的边界,却无法找到诗人与世界的边界,又重新回到人的世界,注定其无法超凡脱俗。既没有成为真正的智者,也没有成为大诗人。11.9.

重读穆旦最大的收获,就是使我更加明确了关于诗人分野的判断:诗人与世界的边界就是诗歌的边界。在哲学的世界里,世界有狭义和广义——人的世界与自然界(宇宙世界),宏观世界与微观世界,具象世界与抽象世界。诗歌的世界虽包罗万象,但无非是感性世界和理性世界。以感性或理性的方式去触摸世界形成不同的诗歌世界,侧重于对具象或抽象又形成不同的诗歌世界。诗人的优秀、杰出、伟大的分水岭就在于面对人与世界的边界的立场和贯通能力。这里会产生三个梯度的诗人分层,每个梯度里面都包括一般性的诗人,也会产生优秀、杰出、伟大三个级别的卓越诗人,但越往上的梯度里面产生卓越诗人的几率更大。
我们先来看这三个梯度——
一、人与世界的边界。包括发现、再现、表现。
二、诗人与世界(包括狭义的人的世界和广义的自然界和抽象世界)的边界。
三、诗人与世界的同构。同构的方式包括对世界的建议和批判,也包括建设和缔造世界。
这个发现不仅让我找到了判断诗人高下的钥匙,也窥见了通往伟大诗歌的门径,并明确了我对于“第三态写作”的理论构想。
显然,穆旦主要穿梭于第一和第二个梯度之间,而没有超越性的突破、突破性的跨越。他仍然耽于“有用”的诗歌。使他津津有味地沉浸于劝喻和说教乃至魔咒之中。6.28.
我的印象是,穆旦很早就是一个非常优秀的诗人,具有浓郁的诗人气质和悲悯意识,乃至深厚的诗歌精神——这正是有人把他重新拔高为大诗人的原因吧。但他似乎从来没有做大诗人的理想和目标定位,只是以一个优秀诗人的本能,所以才会在逼近艺术峰巅的时刻自降光芒,也许是他把翻译工作和其他的东西看得更重吧。我这里说穆旦曾经逼近艺术峰巅,是指穆旦确实已经充溢大诗人气息,而最终萎缩消弭,不是因为他没有这个才力,而是他从未有真正的诗人意识,更没有先念的“大诗人”气势,没有任何艺术功利之心,这个是值得我们敬重的。
但穆旦似乎很在乎艺术的工具性和实验性,所以他才会耽溺以智性的手段去把握具象的世界,以理性的讽喻去说服世俗。穆旦反复地使用青春、爱情、希望、爱等这样诗人们用烂了的字眼,也说明他内心里是充满大爱的。因为字里行间没有一点天真浪漫,多少显得有些矫情。但降低其艺术品位的,不仅是这些妇孺皆知俗不可耐的语汇,而是他似乎想让每一个人都理解他的苦口婆心!他不是试图赋予那些平凡的事物不平凡的诗性,就是想让那些平凡的人们进入他的生存哲学。这当然是困难的,甚至是徒劳的!6.29.
让我非常惊讶的是,几乎不见学艺阶段的穆旦,仅仅写了十年(1934-1945)就开始严重退步。初现大诗人气息,却忽然变回了老童生!
如果穆旦真具有执著的诗人意识,他一定会走得更远;如果穆旦有严肃的诗歌精神,他不会到晚年都没有憬悟。而真实的情况是,自1949年之前到老死,像个老童生,一直在规行矩步……

……我原有许多好的衣衫
都已让它在岁月里烂掉。
            ****
……“时间愚弄不了我,
我没有卖给青春,也不卖给老年,
我只不过随时序换一换装,
参加这场化装舞会的表演。

“但我常常和大雁在碧空翱翔,
或者和蛟龙在海里翻腾,
凝神的山峦也时常邀请我
到它那辽阔的静穆里做梦。”

                       《听说我老了》


还能有谁比诗人更了解自己,更能预感到自己,更善于自我解嘲和自我放逐!11.27.

                                          2019.6.12.-29.—11.2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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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12-14 14:13:33 | 显示全部楼层
还能有谁比诗人更了解自己,更能预感到自己,更善于自我解嘲和自我放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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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12-14 20:22:53 | 显示全部楼层
穆旦的诗可谓当时的现代诗,语言意象都超过现在不少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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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12-16 21:51:15 | 显示全部楼层
大文——高亮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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