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逝：子君（剧诗）修订稿

庄晓明

［舞台的左侧，幽暗的光线中，现出一破旧房间，以及一张床，一张书桌，几只木凳的模糊轮廓。伏案的涓生缓缓抬起头，向着右侧上空的虚无。］

涓生：
如果我能够
我要写下我的悔恨和悲哀
为子君，为自己……
然而现在呢，只有寂静
和空虚依旧
子君却绝不再来了

［舞台的右侧，一圈淡蓝色的光晕中，现出一条半枯的槐树的新叶，一房一房的紫白的藤花织成的长廊。条纹的衫子，玄色的裙的子君，从深处款款走出。］

子君：
其实，我一直行走在
吉兆胡同的延伸
我现在的时间
就是等待
等待空虚中挣扎的涓生
等待他的返回

涓生：
（迷茫的眼睛忽在幽暗中一闪）
还仿佛记得她的脸色变成青白
后来又渐渐转作绯红
没有见过，也没有再见的绯红

子君：
（黑发被微风与槐叶、藤花微微拂动）
涓生！是你唤醒了我
我还记得那一时刻
你的一条单膝跪了下去
而我的世界
仿佛岩层下的煤
被透入的阳光点燃
绯红的火焰
地平线上蓬勃点燃

涓生：
我只要看见她两眼注视空中
出神似的凝想着，于是
神色越加柔和，笑窝也深下去
便知道她又在自修旧课了

子君：
爱，是多么美丽
我要不断地温习那一时刻
把它温习成一段经文
爱的经文，需两人的共同祈祷
才会生效，才会日复一日
不会厌倦

涓生：
（幽暗中的涓生向子君走了几步）
我觉得在路上时时遇到
探索，讥笑，猥亵和轻蔑的眼光
一不小心，便使我的全身有些瑟缩
只有即刻提起我的骄傲
和反抗来支持

子君：
（也向着涓生走了几步）
是爱的选择
赋予了生存
以神圣之美
我挽着涓生的臂
挽着我的爱
骄傲地走着
讥笑，猥亵和轻蔑的眼光
一如瑟缩的幽灵
晨光里消隐

［涓生与子君相向行走了几步，便停住了，似乎前面有着一层透明且富有弹性的隔膜。］

涓生：
我也渐渐清醒地读遍了她的身体
她的灵魂，不过三星期
我似乎于她已经更加了解
揭去了许多先前以为了解
而现在看来却是隔膜

子君：
我多想和涓生
永远合为一体
然而，他的深处
总有一团复杂幽暗的存在
躲避我的进入
或许，那是男人的隐秘
无法为女性理解
但我渴望得到一切
把它们装入爱的小提包
随时贴在身边

涓生：
爱情必须时时更新
生长，创造

子君：
爱情之中
应有一种太阳的永恒
所谓更新
只是不同天气的折射

涓生：
安宁和幸福
是要凝固的

子君：
从爱的火焰
到爱的流水
只是形式的转换
窗台，灶房，摇尾的阿随
叽叽喳喳的油鸡
日复一日的安宁，幸福
都在这流水中嬉戏

涓生：
转眼去一瞥她的脸
在昏暗的灯光下，又很见得凄然
我真不料这样微细的小事情
竟会给坚决的，无畏的子君
以这么显著的变化

子君：
是的，我无法进入
涓生内部的那团阴影
——男性复杂的基因
我把一切都敞给了他
我的爱，我的身体
一切都水晶般的透明
然而，他却渐渐看到了虚无

涓生：
局里的生活，原如鸟贩子手里的
禽鸟一般，仅有一点小米维系残生
日子一久，只落得麻痹了翅子

子君：
唉！可怜的涓生
你要强的外表下
是先天的脆弱
你的翅子，其实早已退化
你生命的敏感
并不应对现实的复杂
你却想飞，抖落一切地飞
甚至连自己的体重与爱
也要抖落
但那只是梦幻里的飞

涓生：
人是不该虚伪的
我老实说罢：因为，因为
我已经不爱你了！但这于你
倒好得多，因为你更可以
毫无挂念地做事……

子君：
你以真诚的方式
道出了男性的虚伪
没有了挂念
我为何要做事
没有了爱的相伴
一切皆毫无意义
是的，你已厌倦了爱的功课
厌倦了你所熟悉的一切
男人为何不能
拥有爱的恒性
甚至不如我的阿随
你看，只要我稍离片刻
它就会奔扑过来
激情从未衰竭

涓生：
她凄惨的神色中
加上冰冷的分子了

子君：
他厌倦了我
厌倦了我的阿随
把它推入郊外的一个深坑
我的世界分崩离析
这还是当初的涓生吗
冰冷，狭隘，尖刻
我原以为，爱能战胜一切
却连我的阿随
都不能护卫
确实，生存是残酷的
但只要有爱的光辉
就无畏四遭的冬天
而现在，冬天就横亘在
我与他之间
一种无言的凄凉，冰冷
我没有想到
他是一个如此生命复杂
却生存单薄的男人

所谓的知识
只是为了唤醒爱
焕发生命的能量
而他，却被几句箴言囚禁
比蚕茧里的蛹还要脆弱
他所追求的无重的飞翔
只是一种蛹的梦呓
害怕荒原，害怕风雨
甚至害怕了爱
只剩下男人的诡辩
他可以去做强盗，甚至乞讨
也不能这般把阿随
推入冰冷的土坑
难道，是要一个女人
去堕落，去风尘
维系他残缺的生存
但那样，他又寻到了
另一个遁去的理由
可怜的男人，陌生的男人
他也在撕裂，痛苦
我们的命运
究竟出了什么差错

涓生：
（虚弱地徘徊着）
——盲目的爱
而将别的人生要义全盘疏忽了
第一，便是生存。人必须活着
爱才有所附丽

子君：
（倔强地注视空中）
无爱的生存
才是盲目
爱，无法附丽于无爱的生存
如同阳光
无法附丽于冰块

涓生：
子君的眼里忽而又发出
久已不见的稚气的光来
笑着和我谈到
还在会馆时候的情形
时时又很带些恐怖的神色

子君：
那光
是爱的回光返照
那恐怖
是因为看见了爱的死亡

涓生：
她从此又开始了往事的温习
和新的考验，逼我做出许多虚伪的
温存的答案来，将温存示给她
虚伪的草稿便写在自己的心上
我的心渐被这些草稿填满了
常觉得难于呼吸

子君：
昔日的涓生死了
我一次次做着人工呼吸
但救不过来了
生存的选择很多
但无爱的生存
我就不要了
爱死了，去了死亡的那边
我没有理由
伴着这日复一日的孤寂
去了死亡的那边
并不意味着不存在
因为死亡是一种
最好的保存
一种新的酝酿，提纯
现在，我要离开
去叩那黑色的帘帷

涓生：
我的心也沉静下来
觉得在沉重的压迫中
渐渐隐约地现出脱走的路径
深山大泽，洋场，电灯下的盛宴
壕沟，最黑最黑的深夜，利刃的一击
毫无声响的脚步……

子君：
所有的路
都须引往一个
惟一的国度
——爱
否则，这些路
不是引向虚无
就是引向魔域

涓生：
在这里是异样的空虚和寂寞
我想，只要离开这里
子君便如还在我的身边

子君：
我的离开
使涓生缓缓苏醒
另一个轮回已开始
虽然还在蜕壳的虚弱
我等着他，在死亡的这边
等着他，等着爱
死亡，是一面神奇的镜子
另一边世界的一切
这一边都有着奇妙的呼应

［舞台的大屏幕上，现出一送葬的场景，前面是纸人纸马，随着唱歌一般的哭声。寥落的送葬人群，皆无法看清面容，似罩了一层尘土的面纱，轮番向空中洒出雪片般的纸钱。子君平静超脱地看着，而涓生面容扭曲，痛不欲生。］

涓生：
我愿意真有所谓鬼魂
真有所谓地狱，那么
即使在孽风怒吼之中
我也将寻觅子君
当面说出我的悔恨和悲哀
祈求她的饶恕；否则
地狱的毒焰将围绕我，猛烈地
烧尽我的悔恨和悲哀

子君：
爱的觉醒中
死亡不过是些纸人纸马
焚烧后的飞烬
然后，空气澄鲜，蝴蝶翩飞

涓生：
有时，仿佛看见那生路
就像一条灰白的长蛇
自己蜿蜒地向我奔来
我等着，等着，看看临近
但忽然便消失在黑暗里了

子君：
我也看见了
那若隐若现的路
不断突破着生与死的隔膜
有时，我觉得它
就要递到我的手心
却又瞬息滑脱

［子君与涓生相向着伸出手……这时，舞台深处的暗色，现出一荒坟，坟后闪一片野花光晕。］

合：
我们看见了
坟那边的野花
风中摇曳着
比梦还美丽
那若隐若现的呼唤
又昔日般响起
似来自吉兆胡同的深处
来自半枯的槐树的新叶
一房一房紫白的
藤花的回声

［舞台紫白的幕布徐徐落下。］

                    ［剧终］

（剧诗中涓生的台词，引自鲁迅先生的小说《伤逝》。）

野花朵朵

写的不错，野花欣赏

庄晓明

野花朵朵 发表于 2023-7-31 15:42
写的不错，野花欣赏

握手！

庄晓明

男人为何不能
拥有爱的恒性
甚至不如我的阿随
你看，只要我稍离片刻
它就会奔扑过来
激情从未衰竭

缱绻

品读点赞，问好老师。

庄晓明

缱绻 发表于 2023-7-31 21:39
品读点赞，问好老师。

问好！

庄晓明

稍修改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