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赌两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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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赌两赢

         

                         亚鲁

   一赌两赢不是一场赌博两方赢利，世界上没有这样的好事。我想讲的是我赌的一次人生机会的选择，让两个人成了命运的赢家。

   1992年的暑假，中考分数下来了，我非常不愿看到的事实清楚地摆在了我的面前——祥弟分数比乡企委培中专分数线还差1分，这就意味着祥弟与中专无缘了。对一个农民子弟来说，那时考上中专意味你将跳出农门，端上铁饭碗，从此改写命运，意义特别重大。当时中考录取批次为省外重点中专、省内重点中专、省外普通中专、省内普通中专、中等师范、地方中专、委培中专、委培中师、乡企中专。最差的是乡企中专，大专也是，分数低，但录取之前需要找到委培单位，毕业由单位接收安排工作，事实上是为特权阶层创造方便的。毕业不一定到乡企，也可以进事业单位，或是当公务员，只要从编制委员会弄得编制指标就行。关键是你有没有人，有没有关系。老姑家二表弟就是委培乡企大专，由省人事厅派遣分配，他的同班同学进了市财政局当官，他在乡镇府几个岗位上转来转去，最终因无编制被清理，不得不回乡修地球。祥弟连乡企中专也不够，实在让我无计可施。我唯一的愿望是县里能再争取一些计划名额后降分，只要降1分祥弟就有可能录取乡企中专，然而这是不可能的，按120%划线，降分可能也轮不到祥弟。

   祥弟是大伯次子，大伯得知祥弟没有达线，特地到苏巷中学来找我想办法，他丢给我140元钱，要我帮助找关系。140元当时接近我两个月的薪资，可以购买两箱明光特曲，两箱明光特曲能找到什么关系？大伯可能也知道，140元钱不足以找到过硬关系，他解释了家中的困难，特别强调了这140元的来历，是卖掉家中的所有麦种所得，这意味着两个月后种麦开始，他得另想办法解决子种困难。祥弟上不了中专只有回家修地球，不可能读高中，家中没有这个条件。我听了很震撼，大伯双手残疾，大妈长年体弱多病，家中没有劳动力，他们家的困窘可想而知，同时我也也感到大伯在给我施加压力，那意思是祥弟上中专就是你自己的事，你办也得办，不办也得办，而且你必须办成这件事。可是未达分数线，就是拿来1400元，14000元又有什么用呢？

   祥弟升初中时，还没有实行九年制义务教育，全邵岗乡600多个小学毕业生只有110名可以升入初中读书。祥弟成绩不突出，考取可能性不大。那时初中升学试卷由苏巷教育辅导区协调互批。我参加批阅试卷，我以为苏巷会批阅邵岗乡试卷的，结果不是，我非常失望，经私下打听，邵岗乡试卷分到津里了。那天上午我批完试卷已12点多，我顾不得吃午饭，立即骑自行车赶到10公里外的津里中学，赶在他们封卷之前，帮助了祥弟。祥弟最终录取了邵岗中学，由我帮助转到苏巷中学随我读初中。开始祥弟在班里成绩始终处于中下游，我没有办法。初二那年初冬一天下午，阴雨绵绵，气温骤降。我从苏巷镇上回中学途中遇到大妹和秀妹（祥弟胞姐），秀妹腋下夹着一件棉袄，我问是谁的？秀妹说是祥弟的。我问为什么又带回去？秀妹答，祥弟说不冷。我马上意识到，班里学生大多穿线衣线裤加外套，或是时髦流行的滑雪衫，很少穿棉袄的，太土气。祥弟可能是觉得穿棉袄丢面子才不要的。我说给我吧，我把棉袄带到家。放晚学时，我把祥弟喊了过来，他上身只穿两件球衣，冻得有些发抖。我问他为什么不穿棉袄，他说不冷。我很生气：“你真的不冷吗？你讲的是真话吗？”他看着我不敢吱声，我的火气更大：“你的嘴都冻得发乌了，怎么会不冷？我告诉你，你没有资格与别人比穿线衣线裤！你唯一能与人家比的就是成绩！你要想搞好学习，你就把棉袄拿去穿上；你要想与别人比吃穿，那你就不要上学了，回家自己挣，大伯大妈他们没有能力满足你！”祥弟非常畏惧地看着我，接过棉袄走了。此后，他的成绩直线上升，很快进入班里25名，学期结束进入班里12名，令我看好。再后来，祥弟成绩一直在班里10名上下徘徊，我一直关注着他的成绩，我希望他能进入前8名，或者前6名，这样才有绝对把握考取中专。但最终未能如愿，中考他们班里9人达中专线，祥弟第10名，距离乡企中专线只差1分，真是让人纠结。大伯叫我想办法，我一个普通的乡村教师，两眼漆黑，能想出什么办法呢？但哪怕只有一线希望，我也要尽百分之百努力。

   我记得，那几天正是三伏天，持续高温，我感冒拉肚，严重脱水，连走路劲都没有。但我仍然冒着酷暑，坚持天天往返明光、苏巷，打听消息。就在我几乎绝望的时候，传来了好消息，县里从F师范争取了20个委培名额，毕业必须到村校工作5年，分配1个名额给女山湖镇，如上线人中无人填报，可以在线下降20分录取。祥弟虽在苏巷中学参加中考，但户籍在邵岗乡，邵岗乡曾于1991年3月并入女山湖镇，1992年4月又从女山湖镇划出来为邵岗乡了，分配给女山湖镇的名额自然与邵岗乡没有关系。但是我管不了那么多了，邵岗乡几个月前还是女山湖镇的一部分，赖着号地冒充一下女山湖镇又有何不可？决定之后开始操作。

   经了解，女山湖镇上的旧县中学没有符合条件的，这更坚定了我的信心，于是我设法从教育局招生办索取档案袋，安排祥弟参加体检。但很快传来一个不好消息，旧县中学ST同学高于祥弟30多分，够省内普通中专线，他家人决定第一志愿选择分配给女山湖镇的F师范委培名额，这样，祥弟就绝对没有希望了。我想了一晚上，前去找我在邵岗时的同事周老师，他已调到旧县中学，是ST的班主任，也是ST的表叔，我恳请周老师前去做工作，希望ST填报其他中专，把F师范委培名额让出来给祥弟。但被ST的父母拒绝了，他们认为高出30多分，填报委培名额才更有把握。

   人说不到黄河心不死，我是到了黄河也不死心。我决定再试试，我通过我的女山湖镇上我的同学了解ST的父母与谁相处较好，以便进一步做工作。反馈信息是旧县中学姚校长与ST家关系较近，也是亲戚。姚校长父亲老姚校长是几十年校长，在女山湖镇上德高望重，很有面子，父子俩很受人尊重。恰好姚校长与我关系很好，于是我再次请姚校长出面做工作。因为当时上中专首选其他中专，最后才选师范，ST可以报其他中专，录不取，依次还有地方中专、师范、委培师范，你可以把委培师范作为最后志愿，双保险多好，你录取了其他批次中专，委培师范名额空出来就是祥弟的了。万一你前面都录不取，再录取委培师范也不迟，这样祥弟录不取，也不亏，无话可说。你只填报委培师范，那就等于把祥弟的路彻底堵死了。姚校长回话未能做通，ST父亲坚持填报委培师范，这样有绝对把握。谁都想自己孩子跳出农门，端上铁饭碗，我完全可以理解。

   至此，我已山穷水尽，走投无路。看来祥弟只能回家修地球了，谁叫你分数不达线呢？如果是命中注定，我也无力回天。但我还是不死心，即使只有1%的希望，我也要尽到100%的努力。那天晚上我严重失眠，翻来覆去都不能入睡，只好起坐阅读古典名著《三国演义》。读来读去，发现《三国演义》中人物斗智斗勇，始终都在施用计谋，特别是诸葛亮，这个计，那个计，36计被他施得得心应手、风生水起。那么我能不能施一计呢？经过苦思冥想，我决定采取攻心战术，不管有没有希望，我都必须试一试。

   第二天早上，我乘车赶到了在女山湖镇上开饭店的好友耳东家，耳东很意外，询问我一大早赶过来，是不是有什么事，我说有事，我想在你家请一顿客。他说要请谁？喊来就行了，我替你请。我说不要你请，这个客必须我请，但我不知道请谁。耳东问那怎么回事？我说ST你知道吗？耳东说知道，他用手一指，就是斜对门那家，今年他中考考取中专了。我问他家至亲你都认识吗？耳东说不但认识，而且熟悉，干嘛？我说你把他们请来，就说我来了，你请他们来陪我喝酒的，千万不要说我请他们的。随后我说明了请他们原因，请耳东配合。耳东说没问题。

   中午酒到半途，我假装微醉，情绪低落。耳东说看你好像有什么心事，喝酒，一醉解千愁！我借此由头，开始说祥弟与ST的事。我说ST同学的父母双保险不选，选择单保险，犯了军家大计，不可取。听说他家为了孩子录取，已找到了县教委高主任，我已通过关系找到了分管招生的陈主任。高主任，大家知道的，原则性较强，不大帮人忙；陈主任是分管，县官不如现管。你家小孩分数虽然高，我家祥弟也够录取条件，没有规定，都够条件的一定要从高到低录取，录取低分祥弟也不违反政策。我F师范有过硬关系，我同学就在学校招生办，最终录取谁，决定权在F师范。我会不惜一切代价赌一把的，我赌输了，我尽到最大努力了，我一辈子都没有遗憾。你家小孩要是赌输了，你就后悔终身了，因为你有更好的选择余地、选择机会，你放弃了。我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这些信息，在场人听得非常认真。我觉得目的达到，索性假装大醉。我估计这个信息肯定很快就有人会传递给ST同学及其父母，希望能动摇他们的决定。

   据说ST父母不明真相，听到这个消息后，开始犹豫，因为没有人给他们保证ST绝对可以录取F师范。ST听到此消息更是坚决不同意填报师范，要填报师范，他就不去体检了。他父母最后妥协，放弃分配给女山湖镇的F师范委培名额，我的攻心计划成功，柳暗花明又一村，祥弟最终如愿以偿。

   ST家当时找了高主任有没有呢？我不清楚，听传的；我有没有找陈主任呢？肯定没有，那时我一个乡村教师见县教委主任就像现在的我去见省委书记、省长一样，根本没有可能，无法通上关系。所谓找到陈主任、同学在招生办，都是我编造出来的说辞，完全是无奈之举，是我在不得已情况下耍弄的一个小花招，这种做法很不地道，至今我都觉得对不起ST的父母。不过，我当时曾对结果做过反复评估，我认为我的做法客观上，不会伤害到ST及其父母的权益。我觉得，虽然属于谋私，但在不伤害特任利益，不违反政策法律的情况下，也未尝不可。至于F师范那里，我还是找了关系的。那是两年前一次偶然的机会，得知我的同事H老师与F师范校长女婿是同学，我记在心里，后来就用上了这层关系。在我的央求下，H老师陪我去了F师范两次，我还单独去了师范招生权力机关滁州市教育局几趟，疏通关系，最终搞定。那10几天里，我跑了好多地方，有时为了赶路，不得不包车。大伯的140元，连路费都不够，所欠一切人情也只能由我自行偿还了。此外，那些天，处在病中，处在高温天气中，吃不香，睡不好，不停奔波，为此，我瘦了好几斤，特别是在这个艰难复杂的过程中，动用了我所有的智慧、关系和经济能力，大伯、祥弟始终都不了解这个过程有多艰辛，始终都不清楚我当时在此事上如何绞尽脑汁，做出了多少付出。大伯、祥弟是没有能力为人情，还是想不到为人情，是想到了但不愿意为人情，还是认为一切都是我应尽的义务？我不得而知。作为我，祥弟成功录取，我为此付出再多也是值得的。也许有人认为我做事不地道，但我完全是被逼无奈，谁愿意去求人？其实，那时大家遇事找关系是普遍现象，现在也存在，只不过我选择说出来，而大家选择烂在肚子里而已。我个人认为此事虽属隐私，但说出来也无伤大雅。

   现在很难想象，祥弟要是落选，没有条件读高中，回家修地球会是什么样子，可能无法摆脱艰难的困境，那些很多在土地上挣扎一辈子都没有找到出路的人就是他的写照。祥弟毕业分到女山湖小学，后来我把他调到新生小学，再借到到市二中，现为明湖学校骨干教师，成家立业，一切都还好。这些无疑是他个人努力的成果，但我个人主观认为，这与我当年赌一把也是存在关联的。ST当时录取了地方中专，毕业后分配到女山湖镇政府当办事员，不久升为科员、部门负责人、组织干事、党委委员、副书记，30多岁当上了苏巷镇镇长，人生抱负得到充分实现，且前程依然锦绣，不可估量，这说明ST本人素质非常优秀。我曾经遇到ST,我跟ST说，你当上镇长，很快就是书记，前途无量。你知道吗，与我有一定关联。他说是的，一直记得。我说设想一下，假如你录取F师范委培名额，进入乡村学校当教师，那么你再优秀也最多当上一名乡镇中心小学校长而已。中国现行的用人体制是鹤在鸡群里才有机会鹤立鸡群，鹤在鸡群外，鹤在鹤群里都显示不出来自己，也基本上没有被发现提拔的机会，无数立于鸡群之外的成群的瑞鹤、天鹅、鸿雁都被社会埋没了，遗忘了。他非常认同。

   所以，我们必须清醒地认识到，处在这个体制当中，是金子已经不一定会发光，而且大多数金子已经发不了光了。我一直认为凡是能担任好班主任的教师，放到行政部门，锻炼10年8年，都可以挑起书记、镇长、局长、主任的大梁，副职更是不在话下，这是客观事实。但他们如果进入教育部门，担任中小学教师，以后就失去人生发展机会了，只能担任一辈子教师，能当上教导、后勤副主任、主任，已经属于佼佼者；能当上副校长、校长的则属于翘楚了，属于特别佼佼者。80%以上的中小学教师对他们的同学担任书记、镇长、局长、主任都不看好，中小学教师们的能力素质并不低于书记、镇长、局长、主任们，但他们没有从政的机会。ST因为当年没有填报F师范女山湖镇委培名额，才有了今天的机会。我个人主观认为，这与我当年赌一把是有关联的。

   我之所以回忆这件事情，是想告诉年轻人，人生处在关键时刻，不要轻易放弃，赌一把还是值得的，至少没有遗憾。我曾一赌两赢，虽非大赢，但毕竟让祥弟和ST都成了人生的赢家，还是让我欣慰的，也希望这件事对年轻人有些借鉴意义。

             2016年6月13日—14日初稿于市政协文史委办公室

             2023年8月24日修改

        

            亚鲁，原名贡发芹。安徽省文史馆特约研究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诗歌、报告文学、中华诗词学会会员，中国现当代史料学学会理事，省民协、散协、报协理事，省作协、评协会员，省历史学会、文史资料学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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