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罗某人 于 2023-9-18 15:37 编辑
写下这两个字,冬天就从笔尖上掉下来了。落在桌面上的,还有几颗吃剩的阿胶蜜枣,那蜜甜的滋味也变成硬胶几块了。
我所居的楼房在金沙江边的坡上。枯水时节的大江老了,河床中的水流似乎元气尽失,两岸沙滩像营养与水分已不再丰富的肌肤,刺目、揪心。几只驳船悄然躲在水湾里,睡了过去,连它们的主家也不忍打搅它们,到茶馆品茗或到酒店内喝酒去了。它们静止着,就没有人注意它们的存在,直到某个周末一群大学生叽喳着过江野炊,它们才如壮年一般舒活起来,载满轻的歌声和表现力极佳的吉他音律,软软的太阳也跳了起来。除此,我见到的多是灰蒙蒙的雾,变白的卵石和几块汛期从上游漂来搁在沙地上的木头,一些失去色彩和硬度的贝壳,一艘破浪而至的机动小船……大概是一年中江水恣肆狂妄的时日多,这儿的人便少了江南水乡那等雅兴,因而也就欣赏不了渔舟唱晚的景状。冬天,落在江上,有时多像疾病或不祥落在人体内。有时,在阴雨连绵之际,在江边行走,面对空旷老江,便滋生出与世隔绝的怅然。
窗下是龙眼树和一些无名的草木。就姿态和繁复来说,龙眼树是我见过的仅次于榕树的树种,虽然在春天抽新叶,但夏秋冬基本上保持既不鲜绿也不黄枯的摸样,一派老成稳重气象。它的果实使人吃后容易上火,但就其秉性来看,却是不温不火的,尤其在冬天。冬天里的龙眼树就像一个内向型的人,把什么都锁在心头,既不像杨树那样坦赤肌肤昭示生命的纯度,也不像常青树那样以浓绿呈现生命的强势,它静默地聆听大自然的叙述,就连伤及肌体的变更,它也用心去体会。雾中,它隐得更深,如慧者沉默,盛名之下的冷静;雨里,它没有芭蕉的颤栗,雨水洗净了它的形容,领教了它的冷漠,晶魂一悟,莹翅一闪,便落在它的足旁。夏天走了,秋天也不辞而别,只有它厮守着时间和我相见;朋友和爱情也走了,有时甚至连记忆也带不回什么了,惟有它在窗前,用静默和我交谈。冬天落在龙眼树上,即使一叶也成了菩提。
夜深了,我始终在期待着某种东西的降临。在拔掉了电视机的尖叫,闭合了书本的教义,连一个字也不想构想的时候,我坐在简单又简单的屋中,开始了遐想。这种无极之外复无极的思维往往使人疲惫,却也使思想的心灵更加富有。这时,没有了蚊蝇的干扰,没有了春天里南风拍打窗叶的愕然,没有了秋日凄凉的虫鸣,但见二方月色落在冰冷的地板上,如一块洁白手绢,一页可以写出优美诗句的稿笺。我想到了那块贴在天上的冰片或叫玉片什么的,想到了它的孤独正要普照到我,却又不见我的身影,想到了它柔曼的纤指正在梳理故乡亡母孤坟上的荒草,抚去坟头石面上的沙土,它的灰屑成了母亲眼中的清泪,点点落在它的掌中。我见不到雪,却听到了霜和霰的叹息,薄冰处冰块的咳嗽。当无意间从门上玻璃中看见自己,像黑白的剪纸,像一帧存放已久的老照片,像另一个我在万般幽谧中注视这一个我,这个我却难以置信地报以木然的一瞥,另一个我仍紧盯着这刹那的陌生。我明白了,只有“我”才是我的看客,一个静心的伴侣,苛刻不苟的评说者。当我想起在滚烫的水里泡脚爪子,编排好一个舞蹈回来还要尽兴旋转几圈,把枯枝败叶拼凑成一件工艺品,在寒风中把阳台清理完毕,当几粒星突然在远处喊我的时候,我就感到寂寞,从而加倍地营造关于寂寞的一切情形。我不怕寂寞,不惧无一点声息的长夜,不怕四壁空空的简陋,我只恐有一日大脑停电,生命失去了对文学、思维与美的依恋。冬天落在我的屋子里,水泥和砖块组成的冰硬的躯壳中,便充满了思想的乐趣,寂寞生命的坚韧。
放下手中的笔.冬天就握在了我的手中,就像握住了那些赶路人的手……赶路的人渴望家的门,门内亲切的应答……
我想起了天之精灵的鸟儿,可我们已经失去了它们的咏唱、飞翔的翅羽,而我们却无数次地听到树林中的枪声,看到了宴席上鸟儿们的尸体,商店里用鸟儿美丽的羽毛织成的俗气的饰物。在隐蔽的冬天,鸟儿们依旧没有平安。
啊,让我拭去长夜的尘埃,打开黑暗之幕,借助一星点灯火再看看,再想一想——
冬天的路如多脂的长虫,山却瘦着。 冬天的爱情充满了神秘,尤其是初恋,多像北方肥雪覆盖下的庄稼。 惟有冬天的梦,无论睡着还是醒着,无论在室内还是在旷野,无论它现实还是烂漫,无论甜美还是酸涩,它都那么简洁、剔透,有如天才的童心,智者的诚实,仁者的宽容。
冬天落在我们的世界里,世界才真正地干净起来,芸芸众生就有了澡雪的神气。
冬天,是我们最可宝贵的珍藏,它以坚固的寒冷和锋利的思想挡开了心地不纯者的诅咒和贪婪。
冬天落在我们的心上,赐予我们众多的善念,包括春天,也包括生死……
【原载《读者》上半月2001年第七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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