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与我重叠,便有了那个寒意袭人的春天。时间与你重叠,就是那条在春天仍旧浑浊的古老江流。我所记得的场景,就是脚下的沙滩、鹅卵石、西斜时仍旧坚硬的夕阳、江水、渔船、对面的沙地上杂乱分布着的石头和陡峭的山崖。你走进我忽然灵醒的感觉之中,令我十二分讶异,就像你住在我隔壁已久却始终不曾招呼,却在三十年后的某一刻迎面撞见,突然一句:原来是你。 陌生时,任何美丽都是身外之物,这个世界也就失去了魅力。任何一个人,大抵都不敢说熟悉这个世界,乃至到了离开尘世的时候,觉得自己真正富裕和幸福,更没有人能真正带走什么。但那天黄昏之后,我感觉到了时间的某种力量和情趣,我开始接近这个常见常新的世界,从无数文字中流露或逃跑出来的人事物景,我毫无条件地接受,连物质世界里的宵小,在那天之后,面目都不再狰狞,春天也不再阴霾重重。你真的就住在我性灵世界的隔壁,现在,你我开始串门。 傲慢的绿色使春天饱含丰盈的情趣,使诗意的目光获得宁静,无数逃离世俗的灵魂在其间摇曳它们缤纷的想象或联想。丁香树在楼下使四月的夜晚比居高临下的路灯光更具有穿透力,无数苍白的灵魂在其间点燃它们拥有迷人风度和多层次色彩的温暖。江水毫无节制地搜寻自由,它前行的方向在千万年前就已确定,之后,无数被房子和意想中的棺椁坟茔困倦了灵魂的人,站在他们朝向江流的阳台或长满青草的岸坡上,神色凝重地注视着它,让他们枯竭与僵死的心灵再度灵醒起来,活转过来,骄傲起来。那些时辰,我们坐在意象世界里,和那些灵魂一起成为自身的象征,朝我们的身体深处走去,就像月亮太阳,永远走向它们的内心,才有了光,有了热,也有了永恒的冰川和化石,以及傲慢的死亡。 在一条只属于爱情的路上,优雅的树木和逶迤的山体,使爱情获得最高量的享受和快乐。时间从风的翅膀上飞去,又飞来,成为一路上最高远的仰望。时间是一顶蓝色风帽,使喀斯特的五月脱离了危机,并在一个灿烂曼妙的下午迎接麦穗成熟的痛苦和幸福的死亡。时间在那一刻沉重如一篇获得土地恩准掩埋其尸骨的悼词,使一切传统意义上的关于麦子的诗歌与散文,都成为麦子本身的一个元素,准确严谨却又不失风雅与浪漫,从而让麦子把爱情和死亡连接在一起,成为新的歌或诗,麦地的情侣们从此将以自由耕耘孤独,用孤独朝觐那轮以孤独发光散热的太阳。时间是无数深入地表以下,延伸到意识里的煤,在一个漆黑而湿润的夜晚,接触了赤裸的山月,赤裸的山峦,赤裸的山寨,赤裸的山林,爱情在散发着木菌香和野煤味的一间屋子里,与时间一起赤裸,便接近了生命,也接近了神。 还有一个小镇,秋天在那里用黑暗和神秘将它包裹,但正如睡眠总渴望捆紧梦而最终全盘失败一样,我身在小镇,却感觉游离于时光之外。在小镇某个我感到异常陌生的地域,某间木质结构的二楼房屋里,时间分散成一张简易的木板床榻,一盏浑身布满了灰尘和飞蛾尸体的电灯泡,两把面面相觑的柏木椅子,几本磨损得很厉害的书,埃尔顿.约翰的那首纪念黛安娜王妃的《风中之烛》的歌词,一杯炒青茶,一包香烟和一只打火机,两双半新旧的运动鞋,两张脸和刚刚在楼下简陋的浴室里洗干净的肉体。秋天无花,但有关花的概念和影像是以花的尸骸来呈现的,这些芬芳残留的尸骸综合了大质量的意念,成为生命中具有唯一性的美的象征,衍生出那个秋夜最直接的记忆。记忆保存了我们,才成为记忆。花卉保存了用芬芳熏制出的美妙的时间,才成为花朵。但没有果实被采撷,尽管花朵仍然会持续在心灵的属地盛开,但它们犹如无法预测将来的爱情,会让多愁善感的人更加怅惘,我们也只能与小镇一起忐忑、紧张、轻微地呼吸,然后遵循世俗的规则或感应,将肉体的某个部分交出去。时间在那一段时间里成为无睡眠的黑暗,而梦想,仅仅是一个打碎睡眠的罪魁祸首。我们分享了小镇的夜晚。不是我们彼此获得才叫分享,而是享受本身获得了我们。肉体在燃烧,然后被秋天掐灭光芒,慢慢从内部变得冰冷,于是,时间就过去了。 时间总是这样,以重叠的方式将我们剥离。弥尔顿的玫瑰就是在玫瑰本身的色泽和气息中成为文字,而死于玫瑰本身。世界因为其自身的博大和不可预知而抛弃了无数意象,让象征成为符号,让符号学成为钟表,让有关钟的各种声音的集大成者成为真理,让真理成全爱情。但在物质世界里,爱情始终在膨胀,一直在向时间索要一切可以满足其欲望的物质。鸟儿飞过,雨云翻卷,江流咆哮,绿色不再有傲慢,金色的秋天成为谎言者的文字表达形式,冰雪覆盖着充满罪恶的大地而获得纯洁的赞美,校园不再有花朵,青春的灵魂是塑料制作的,美抛弃了自由,神逃离了抽象。时间,这只透视了无限,折叠了无数自身隐秘的镜子,不再有人的真相,爱情,在它无数个起承转合的深处,以骷髅的形式唱着一曲忧伤而血肉丰满的老歌。 于是,我与时间都渴望重叠,以掩饰那些清晰的细节。最后一个人并非世界末日或世界毁灭的见证者,最初那个人,也不是将时间带来的人。最善于抒情的那个人,并不是爱情的占有者。我只与时间重叠,不充当任何一个时间细节里的角色。我在远方想起你拒绝时间时的所有挣扎和诅咒,便望着天空,或闭上眼睛,让爱情永远留存在意志里,无论博大,还是狭窄的个体。每当我们彼此思想或回忆的时候,我们失去了时间最为珍贵的呵护,因为思念本身就是距离。当我们彼此遗忘或蔑视的时候,时间重复并重叠着我们。我们散布于内心的那些语言,使无数细节成为遗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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