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罗某人 于 2023-9-26 12:31 编辑
那是去年二月中旬的一个晚上,尽管一天的旅行让我疲惫不堪,但还是想去那座省会城市极为有名的古街看看。我所住的地方位于该市著名的商圈,旅店下面就是热闹繁华喧嚣之极的步行街,吃住行都极为便捷。 准备取点现金,但建设银行在步行街的另一边,为了节省时间,我直接走到步行街口的农业银行自助提款处。农业银行绿色的招牌和工商银行红色圆圈里团着的红色“工”字造型,一直被我看成是银行系统最没品位的设计。刚走进自助提款机所在的那间看起来还算宽展的小区间,就闻到一股夹杂着脚臭、多日不洗浴散发的汗臭和人发育到一定年龄就会从腋下或隐私处散发的浓烈的酸味。我一边掏出钱包,取出一张卡,一边朝小区间里搜寻,一个瘦小得令人怀疑其从来就不曾长大的女人,紧紧地靠在墙上。更令人揪心的是,不是她破烂发黑的衣服和肮脏的裤子,而是她那双趾甲又长又黑又肿、不停地发着抖的赤裸的双脚,朝向我的那左脚侧面醒目地露出冻伤的裂口,红红的,好像刚流过血。她根本就没被我的进来干扰到,即使随即进来的一对西装革履和貂皮大衣的男女,大声地咳嗽、说话、埋怨寒冷异常的天气,也没有惊扰到她。她将下巴靠在膝盖上,布满积垢的脸尖小尖小的,被一头乱糟糟如起毛的丝线沾满无数灰尘细屑的头发遮住了额头,一双看不出是失神还是有生气的眼睛,定定地望着闪着冰冷的清光的地板。但那对男女停止了咳嗽和说话,男人冻僵了似的站住了,女人一边掏钱包,一边尖锐地嚷道:“靠,哪来的臭气?”两人很快就发现了臭味的来处。我取出钞票的时候,看见那男人点燃了一根香烟,说是驱逐臭味,而那个刚要把卡插进提款机的女人,突然被粪便泼在脸上似的跳起来,随即像一只超大号的银貂一般朝臭味的发出者冲去,大声道:“你出去,都被你臭死了!”黑乎乎的乞丐女人也立即被电击了似的抬起头,一双眼睛在黑乎乎的头发和脸之间生动地闪烁起来,随即她双手撑地,麻利地站起来,迅捷轻巧地从大貂身边,半佝着身跑了出去,那股异样的气味随即被男人身上的富贵香气代替。我走出银行的时候,突然摸到口袋里还有几块巧克力,想给那个乞丐女人,但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早已没了她的踪影。 在经过步行街的服装店区域时,我看到一个城管打扮的大脑袋大肚子男人正朝一个年轻叫花子喊话,意思是说,你翻垃圾桶都翻了你妈的半个世纪了,还在翻,你小子就是把这商圈的全部垃圾桶都翻遍了,也翻不了身,还撅着屁股对着行人和顾客,放屁拉屎都是高射炮,你他妈影响市容了,你知道不?我这是最后一遍给你打招呼,我拉尿回来,你要是还在这里,就不要怪我不通人情。那年轻乞丐似乎是聋子,或者是听得太多这样的喊话,根本就没搭理那凸身男人,径直在垃圾桶里翻找,手脚麻利,对行人的各色眼光更是不在乎。那大块头城管轻松一身返回的时候,见那叫花子根本就没拿他的话当一回事,就气不打一处来,飞起一脚就踹去,那叫花子那时刚从垃圾桶口抬起头来,身子随即朝一边转去,刚好躲过城管的脚。城管失去重心,一个前扑,就跟咖啡色的,看起来造价不菲的垃圾桶就亲了一口。那年轻乞丐则若无其事地走到几米远处的一家服装店门口,一屁股在台阶上坐了。城管原本还要过来教训他的,被一个同事叫住了,说,你脑袋就是垃圾桶,里面装的全都是垃圾,你跟叫花子叫啥劲?走,喝茶去!年轻叫花子伸出被一双探出脚趾头的草绿色胶鞋,将耷在肩上的那只蛇皮口袋放在胯间,啪地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惹得一个路过的姑娘嘟囔着嘴巴喊“讨厌”。这时,两个正声嘶力竭地喊“减价啦,减价啦,季末清仓,买一送一”的女店员停止了吆喝,一个捂着鼻子嘴巴,一个眉头紧锁,都拿厌憎的眼神看这年轻乞丐瘦长的脊背。那个皱眉头的女人还朝店里面喊了几声,很快,一个脑袋侧面看去像一只直角梯形,戴着一副窄边眼镜,看起来很儒雅斯文的男人步态很轻地走到年轻叫花子身边,刚一站住,一副文绉绉的样子便被咆哮取代:“走开走开!你没长眼睛吗?我们这里是服装店,高级时装店,你别戳在这里影响我们的买卖!”年轻男子木然地望着在寒气中依旧喧嚣热闹的步行街,没听见眼睛男人的话,也不正眼瞅一瞅围成半圆的那群看稀奇的行人。那男人急了,只见他用右手扶了扶眼睛,走下台阶,走到年轻乞丐的侧对面,连声叫道:“走走走,走走走!”一声比一声大,一调比一调高。正在这时,一个高个男人从街面上跳起来,一脚踢在叫花子腿上,叫花子嘴里发出一声怪叫,跌倒在地,他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正为挨了一脚而感到惊慌和不解时,那高个男子又几巴掌挥在他脸上头上。叫花子抬起胳膊阻挡高个男人的打击,抓起掉在地上的蛇皮口袋,一溜烟钻进人去闪开的缝隙,跑了。众人和店铺门口的两店员,眼睛男人和高个男人,都哈哈大笑起来。那两女店员对朝店里走的高个男人献媚似地笑了笑,其中一个说:“哎呀,经理,你要是不来,今天的生意可就黄了,我也要被那叫花子给臭死了。” 转完了那条并不如当地旅游部门宣传的那么有底蕴和特色的古街,我饿了。一看时间,快零点了。打的回到步行街口,几小时前尘嚣甚上的步行街已清静下来,除了插入黑空中的高楼霓虹闪烁,各银行的招牌仍然闪烁着俗不可耐的各色亮光,几个工人正在给老广告牌换上新的广告内容时发出的声音之外,一切都开始朝梦滑去。 我推开麦当劳快餐店的门,一股夹杂着炸鸡、牛奶、番茄酱味道的热气扑面而来。这味道太熟悉,尽管这种被称为垃圾食品的快餐在西方并不特别受欢迎,但在旅途中偶尔进去品尝品尝,也不失生活的情趣和品味。不管中医西医、美食家、营养学家、高级低级的厨师和家庭饮食制作者,始终在不停地讲解饮食的优劣,告诫公众应该合理科学地饮食,并不遗余力地将饮食品种加以区分,便有了绿色食品和垃圾食品之分。其实,每种饮食得看人的体质和胃口来定,所谓的合理科学也仅仅是相对而言罢了。因此,光顾麦当劳和肯德基这样的西式快餐店,也是与时俱进的,而且在品尝这些由西方人炮制的西方美食文化,还能体味到在中式餐厅中很难体味到的人性味。这天,我也体会到了。 麦当劳快餐厅的布局、色彩、情调等美学建筑学饮食学等元素,是和谐的,暖心的,温婉的,诗意的,尽管那些站在吧台后面的男性女性服务生的脸色和语气,实在让人不敢恭维,加之很多女服务生的姿色一般,甚至严重差强人意,往往让进食行为有了烦躁或愤怒,但总的来说,在麦当劳中吃东西,还是惬意的。跟往常一样,点餐,付钱,然后找一个舒适的座位,耐心等待服务生将美食送来。我环顾店内,除了几对正在吃,或已经吃完的食客正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吧台后面纵深处的工作人员正在不锈金属制作的工具间为我烹制美食之外,就是在几个角落的座位上以各种姿势睡觉的流浪者,即便是穿着看起来还过得去的睡客,至少也是无房的闲人。他们没有地方住了,便首先想到麦当劳或肯德基或德克士,而麦当劳中通宵睡着流浪者、乞丐和孤独的旅行者的情形,是最常见的。只见一个乞丐蜷缩在最里的那张软座上,睡得无声无息。一个瘦长的男子将两根圆形的活动凳子放在软座前,整个身子就长摊摊地横放在凳子和软座之间,双手枕在脑后,肚脐眼都露了出来,像放在他肚皮中间的一颗牛骨头纽扣,随时都要滑下去。由于凳子可以转动,因此他始终处于身子一动弹凳子就旋转的境地中,但他似乎乐于这么睡,仿佛只有身子与凳子的转动,才能带他入梦似的。以前在麦当劳的流浪者中,很少见到女人,但这天却见到一个看睡相和由睡相流露出的性格气质极似史湘云的女人。那是一个身材微胖的女人,由于是女人的缘故,不管是穷人,还是富人,在睡眠时大抵都要讲究的。人世间,人显得最难看,也最可爱,最滑稽,最具喜感,也是最本质形态的时候,是在睡眠时。这个女人趴在桌子上,脸侧向吧台,鼻翼有规律地翕张着,发出均匀但不粗重的声响。看她衣着,自然是一个穷人了。还有几个流浪汉模样的男人,沉睡在其他的角落里。多少年来,我从没见到过麦当劳的店员和领导者驱赶深夜在店中睡觉的人,即便他们多是乞丐和流浪者。那些对能买得起汉堡鸡翅可乐奶昔土豆条和休闲生活的顾客冷冰冰的店员,经常从沉睡者身边走过,即使某个流浪者的臭脚碰着了他们,他们也做出若无其事的神态。后来,我就这些现象询问一个麦当劳管理者,对方回答说:“老板严令我们,任何工作人员,任何时候,都不许将来店里的睡觉的人赶走,要善待他们。”他们的老板是外国人。 一个诺贝尔和平奖获得者在其文章《伟大的人民》中写道:“穷人非常了不起……我们从排水道带回的那个男子也是如此。当时,他几乎全身都快被虫子吃光了,我们把他带回了家。‘在街上,我一直像一个动物一样地活着,但我将像一个天使一样地死去,有人爱,有人关心。’”最后,那乞丐死了,但他没有诅咒,没有责备,而是无欲无求地离开人世,带着诺贝尔获得者及其同僚们的爱。 外面寒意透骨,麦当劳店子里却洋溢着宁静的睡眠带来的温馨。不是所有用金钱购买的房屋都是家,我们羁留尘世,浪迹天涯,只需记住,只要人性闪光的去处,就是生命与梦散步和睡觉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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