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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西部民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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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2-1 01:26:3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罗某人 于 2024-2-2 14:06 编辑

   【作者注:这篇小文曾刊载于川音学报《音乐探索》。与其说是一篇音乐鉴赏文章,不如说是一篇在音乐艺术的基础上谈论民族民间文学的随笔,自古歌诗不分家嘛。因中诗网没有音乐鉴赏的专门栏目,只好借宝地贴出,供各方家一哂。】

  天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西部民歌的视听演绎就使很多以为音乐艺术及其教育功能是人类心灵进化、文明高扬的人惊诧万状、心醉神迷、极力模仿,他们把“真美的艺术在民间”的说法论证得极其充分,虽然有些过分,甚至到了武断的地步。这应该是可以理解的,时间的淘洗、过滤,战争与恶劣环境的捶打,像种籽一样落在民间的艺术,长久地褒有了存在的坚韧、不息的活力,我们还能说些什么呢?
  中国的西部,历史是这样完成对它的编剧的:风化的古城,袒露干瘪胸脯的沙漠和骨殖生烟的戈壁,远隐在古道夕阳里的驼铃,黄土高原收藏在怀中的无数赤足的剧痛,关于水的梦想和永生的忧郁,唢呐幽咽的恩怨,古关荒邑挥不去的残月……这些似乎只适合线装书和挖掘文物的刀铲,或者历史本身并不在乎人类,尤其是后人对它赋予过量的关注、考证。风尘去也,残阳西落,枯叶无痕,白骨吹笛,生者悲魂中的喜,原来就只那么简洁深沉、随意自然地含在嘴里,吊了心子,扯了肺腑,唱出来,喊出来,就成了西部文化的一面旌旗、西部的生命及其爱恨的精灵。历史在跋涉,边走边记;人类在漂泊,边行边吟啊……
  流行音乐捎来了太多的浮华,轻狂与“炎热”,身居其间之人,他们随一帮声嘶力竭的“叛逆者”和“前卫”“先锋”,浪荡,挣扎,激越四溅。他们过得怎么样拉?高跟鞋与“心潮皂靴”的交错是歪斜还是残废?信仰的旗帜拉起来没有?与月光的传呼,和星星的传真,与“传统”的大打出手,还那么火爆吗?火爆的东西并非全然不好,但火爆透了,就像火爆猪肠,一咬且脆且碎,味儿却是决不绵长,怎可延留?
  不能延留的东西被时下的人们拥戴,就像荒凉僻野的西部地域总被人遗忘一样,这个现实表面上看来极不正常不公允,但我们若换一个角度便明白,真正的音乐,与真正伟宏的信仰一样,往往被少数人的灵魂占有。不是有人说过,风胜绝美处往往是穷乡僻壤吗?这很说明问题。看来,孤独的西部民谣自打它们“出世”的那刻起,就命中注定是悲情的元素,甚至是元素短暂的情人,我们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悟出它们,吸收它们,产生共鸣。或许这点“共鸣”也是肤浅的、缺少起码的敬意。
  几年前,曾那么激动地奔赴黄土高原和茫茫戈壁,在民谣的“引子”导诱下用心去寻觅,用魂去聆听。这种体会不容易,也不能简捷,却又似随处可听可感应的(生活阅历丰富的人会告诉你,做一个复杂的人,容易,做一个简单纯正的人,难。音乐及其他艺术,莫不如此。)。我是四川人,四川盆地就其地形、气候、文化与北方,特别是大西北,迥异处甚多,要想切入“情景现实”,的确很难,但我由此获得了一种自由,即逃离“主体”,做一个冷静的旁观者,将自己和西部,“诗意地栖居于大地”(海德格尔语),这样,臆造而做作的膨胀的激动消失了,面前,沉默而不死板的黄土逼着,苍凉的声线线儿和深厚而高量的肺腑逼着,我老老实实地止静在西部的气息里。请注意这样一个镜头:吐血的残阳悄然挂近西山顶,是的,它受伤了(黄昏的美、生命、信仰、艺术对它的伤害),自古至今都呕吐着光芒折损的血,这喂养众生与艺术的血,把莽苍的陕北高原浸渍得壮丽、悲凉、深远和单纯,此时,一段长坡上,羊群出现,背景是让人不忍久睹却又不得不睹的西边天际,之后,一个中年的、或接近老年的、或一个年轻的牧羊人出现在羊群后面,人与羊慢板般地往坡下移动,坡面或坡下的塬上,影子长长的,原来这色相,这情形下的黄昏的壮美是这样的。你满足了?吗不!你会期待另一种感动,那就是音乐,那种叫“信天游”的东西,这不,那男子强健的肺、自由的嗓、灵巧的舌和天赋之灵感使冷漠无声的高原刹那生动起来……
  也许,这情景已经是答案,可我们总是听见灵魂深处有一个声音在问:是谁居住在贫乏的生命边缘而成为奇迹,从而义无返顾地遵守这奇迹创造的文化?
  一杯高粱酒,把无数人生情绪喝进了酒中,然后就是没心没肺没爹没娘没白没黑的歌唱,再后,就来说一说我们的西部歌谣吧。
  一,火辣得能烤化心脏的爱情
  爱情,文学艺术及生命的永恒主题!人人都这么说,俩聚光灯下对爱情并不十分信赖的人也这么唱。想来也是,生死一场的无奈,却也无法抹去爱恨一生的缠绵。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不如说是“人为情死”,至少从“年轻”这一年龄结构来看是如此。鸟儿呢?荆棘鸟悲悯凄绝的生死之恋,怎的不能使厚颜无耻的现代人难堪呢?
抛开古典诗词中那些著名的爱情篇章,如《长恨歌》,让我们将视角投放到西部,我们才懂得:爱情是这样的!这情原本就是这样的!回头再看看散发着铜臭气息的歌星咏叹,听听镁光灯和麦克风下廉价的掌声与喝彩……
  对西部人来说,生存是严峻的,西部的民歌便衷心切肠地倾诉生活的艰辛、命运的坎坷和身不由己却偏要奋争的爱情和婚姻,让我们最为心动的便要数《情别》、《蓝花花》、《五哥放羊》和那首妇孺皆知的《走西口》。他们深深地体验着撩人心肝的爱情,以磨难和靡顿中挺起身来,等待、抗争都如此地皈依生命最原始的要求:爱情!
  西部男女,尤其是在黄土高坡上皮沙沥尘的男女一旦认定了自己心仪的人儿,都会恣肆而亲昵地将其称为“我的肉肉”,“我的肉蛋蛋”(泪珠儿则叫做泪蛋蛋),“抠心心儿的”、“心肝儿想的”……言为爱之声啊,爱得多么真切厚道,叫得多么热切、毫不含糊,像“只要和妹妹搭对对,铡刀剁头也不悔!”“听见哥哥脚步响,一舌头舔烂两块窗!”简直可以将煽情高手琼瑶笔下的爱情模式给击为粉碎,让那些在灯红酒绿、养尊处优的背景下“为赋新词强说愁”的爱情喧嚣变得多么苍白和无地自容,更让“职业爱情诗人”的词句和意境显得枯燥、无聊和虚伪。“拿上个死命和你交!”“一碗谷子两碗米,面对面睡觉还想你!‘等等,如此滚烫的语言、滚烫的情意,连同可爱之至的夸张,以夸张到纯美的表达方式,真真实实,怎么不使人过耳不忘呢?“难活不过人想人!”除了思念和爱,生命中还有什么不可征服的呢?情到深处了,“人想人”那点痴,那份“狂”,人间还有什么比此更难的么?
  孤苦寂寞的人生呀,苦中带甜的爱情啊,与死毗邻的魂呀,烧化了心肝的思恋呀……说得完唱得尽么?
  还有,还有含泪的笑容,泥尘中干干净净的灵魂,清贫辛酸中不屈的天性,逆境危途中乐观的情态,也形成了西部民谣中独特的幽默,冷热相融的幽默,也可以说是由爱的机智和对命运抗争而带来的自乐自娱的幽默。看看荧屏上“搞笑”的节目,生活中哗众取宠的情形,名刊大报上登载的所谓名家的诙谐小品文,都显得那么乖离与无趣。
  还是让我们来听听西部人那闪闪的幽默吧。
    “泪蛋蛋本是心偷的酒,谁不伤心谁不流。”
    “井子里绞水桶桶里倒,妹妹的心事我知道。”
    “上河里的鸭子下河里的鹅,一对对毛眼眼照哥哥。”
    “要吃砂糖化成水,要吃冰糖嘴对嘴。”
    “镢头挖了瓢儿根,想你肚脐眼子疼。”
    ……
  真的,我们被折服了,折服于这信手拈来的爱的灵犀、大胆与赤诚,我们的“书面语言”、“章法规矩的词句”、“想象飞扬的诗意”怎能敌过这民间的朴素、火辣的情分、会心的幽默?没有真爱过,没有体会过真实,怎能有如此酣畅淋漓、无拘无束的歌咏?那,那就让我们捺住浮躁的心灵静静地听,纵然听得泪水涟涟;继尔我们就会扯开喉咙忘命地唱,唱得泪水涟涟,让悲喜都不可自禁……
  二,生命本真与民谣的多重蕴含
  在西部,任何厌世轻生者、狂妄轻佻者、假审美主义者都不得不敛息内心深处的所谓思维的“火花”,在那里,他们才头一遭受到了生命的拷问,在那一刻,他们对生命开始了真诚的思虑。可以说,西部和它的民谣以其特有的方式诠释着生命。
  独特的西部以其独特的自然与人文环境形成了独特的生命涵义。西部人在崇尚人与自然水乳交融、力求战胜自然却又委身于自然的同时,也严格地恪守着生命秩序、人性本真、道德规范、精神品位与独立人格,只是他们有别于物质发达地区的地方在于,他们更朴实纯真、豪爽坦率、大气凛凛,即使为环境所迫而生发的忧郁愁闷都是相当大度大方的,哪见了洋楼里红男绿女们的小家子气?他们对人生的认知,来自于对生命朴素而深刻的承受,对生存之境,认事变换,社会安危,爱恨哀乐的评判也显示了他们独特的悟力和多重的价值取向:脚踏实地而有浪漫洒脱,坚贞不屈又多愁善感,安谧平和又血性昭然,清贫困苦又安逸泰然,安居乐业又忍不住流浪漂泊……这些高原上面贴黄土背负苍天的人们,在马背上驰骋于至美至性的牧人,在戈壁滩上 以梦为绿洲的人流,在雪域之巅与神鹰共舞的人们……他们在倾诉、咏叹,建造着一代又一代的西部人生故事……
  在西北花儿中,人们以额与生命相映,以心声唱出了人生的无限情趣,这种极为原初的音乐形态在一定程度上定格了“原生美”。那感怀没有止境,颂唱没有终点,去者无言,而生者无时不在喟叹人生一世的无以尽兴。“北山后,有一座歇马坡店呢,”那小小的店子里该一定有个故事的,疲倦的人儿,也该歇一歇了吧?但“心思缠出腿肚儿,往前走,由不得往后看呢!”啊,亡人在往阴府的路上,心不甘地念叨着阳间的良辰美景亲朋好友却为心事所绊的情结,也步步回头,这是谁以开释的悲悯的兴致?他们心酸地唱啊唱,唱透离别的伤悲,让簌簌泪珠儿也变成了百般叮咛:“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有句话儿留,走路走那大路口,人马多来解忧愁》”人马多了,可解忧愁,可是真的?不,出门人哪,却是在人马混杂时更觉孤寂的,那离别的愁怎可了得?他们扎实地活着,检视自己做人,做一个实实在在,要留下美好名声的人:“好汉子死给者维人上,名声哈留给者世上。”人终是自然界的匆匆过客,倏忽即去的,可这一“去”,是无迹无痕呢,还是雁过留声?真让人回味无穷。自古最苦之事莫过于相思,相思最恨聚少离多,李叔同填词的《送别》已唱至绝处,但西部民歌别具一格的表达丝毫不让李先生,你听:“想你想成病人人,抽签打卦问神神”,“想哥哥容易见哥哥难,满头上的头发全掉完。”“山顶上盖庙还嫌低,忘了娘老子忘不了你。”“想你想你实想你,三天没吃一颗米。”看看,这种相思叫人如何担得起?怎能叫人无动于衷?另一方面,他们又道出了人生的处世态度:“有钱难买个生死的路,活人是往好里想呢。”乐观、旷达,多么的真实,无一丝毫矫饰。在哈萨克的悼念歌中,他们唱道:“有多少人来到这个世界上,谁也未能成为世界的支柱!”听听,想想,至理啊!爱情美丽,爱者高尚,可爱如万象,却也有变节和破离的悲苦,但你听他们是怎么呐喊的:“一碗凉水一张纸,谁坏良心谁先死!”多重的敲击弹出的满腔痴情啊,难道他们真的不懂“人心隔肚皮”?大体上讲,西部民谣中对爱情、婚姻失败的叙述不在多数,但要命的情爱只需几笔便可深入骨髓。
  生命是多元的,爱情便是其中之一元?企图以一元看尽多元的人们,年年月月,晨晨昏昏,可是靠近了平淡?不,他们在繁复重迭的生命过往里,一直追求尽兴!一声轻轻的鞭响,轻轻打在了流浪者的身上,于是就有了著名的《在那遥远的地方》,两颗灼热的心灵获得了极大限度的张扬和升华。你若有意,再听听那半个月亮,神秘的盖头,马头琴的美学,圣地拉萨的光芒……你便会明白:音乐是生命的理由,生命是音乐的命题。
  三, 尊重生命,并且最大限度地占据和享受生命
  尽管人生有时多么亮灿和美妙,但它是苦的,这就使人毕其终身之力追求幸福与快乐,而时下人们却对“幸福”的定义因有诸多歧义而在报刊上大打笔仗。在我看来,幸福不是生命的敌人,是每每与生命擦肩而过的路人。但人们爱说他们业已有了幸福,因为他们有了快乐,很多人也辩证地认识到了:既然拥有生命,就必须尊重它的存在,并且要尽起力气智慧更多地占据它,更好地享受它,人生短啊!在西部民谣里,我们意识到,他们不仅要求幸福,而且还要生活得丰富、阳刚,甚至是梦中才有的美妙,即使居无定所、颠沛流离也在所不惜。
  这是一种从灵魂苦海深处翻腾起来的欲望,但不是贪婪。人有权利获得生,自然就有权利去享受,实在地,享受生命比无数人空谈的珍惜时光更符合人的天性,从某种角度看,人是自然界最大最体面的享受者。“享受”是“占有”的最终仪式,占据越多,“享受”就成了生命进程的一个重要意义,从而使更多地占有生命成全了理论上的“理解并尊重生命”。
  人在孜孜以求,歌在声声传唱,无论哪种生命形式,人们都怀着虔诚、敬意和善良,滋味十足四咀嚼着自我的人生,看日出日落,看阴晴圆缺,看悲欢恩怨,看生老病死……
  是的,用歌声传递心灵可能是人类最早也是最便捷的形式,人类在音律和词句中剖析人性,体验生命,亲吻爱情,才使心灵言语变得与人生形式一样复杂。幸福,固然好,不幸,也有不幸的意义和价值。有人相随固然美妙,寂寞却也最能打开心灵和才智的门窗。
  上路的人上路了,行囊里是万千迷茫和一首孤独的歌;守在家门口的人倚着阳光明月,偎了歌声等候远行之人回归,呵,让我们再听听《走西口》和《脚夫歌》吧,那难平的心事,不捺的思情,几乎成了西部民歌的主旨,但它不是公式,它是在丰富的层面与角度对命运 哺吐无尽的宣泄。谁不想拥有?谁不想更多更好地拥有呢?
  海德格尔说,“给予”是自由的,但这自由不是无原则的任意专断和随心所欲,而是最高的必然。西部人“给予”了我们民谣,他们在本质上应该是超越的,原初的,本真的。看起来海德格尔的话与西部人的天性美有冲突之处,其实不然。西部人可以清贫一生,却对生活抱有人的天性所必有的希望,这必然的希望便变成动力,去追求抗争,尽管“偶然”常常破坏了这种美好的秩序;西部人可以孤独一辈子,可他们何时轻易放弃了对亲情、友谊、爱情的痴迷与怀想?西部人可以流浪一辈子,常反反复复地询问家是什么,在哪里,人生有几个家……但你从何处听说过他们失去了对“家”的兴趣,或背叛了“家”?西部人可以随心所意、无拘无束地抒发情怀,已大炉火纯青、抱朴拥素、大胆无畏的地步,他们由此抛弃了庄严、浪费了时光了吗?西部人以歌声说尽了人世酸苦辛辣,你便以为他们在怨恨世界,诅咒人生?西部人尽可能地尽可多地获取人生,但他们什么时候专断地以为自己是生命的君王、无休止地消耗人生从而使生命颓废?西部情歌唱得心尖子猛颤、肝胆欲裂、悲不自抑,可他们什么时候怀疑过爱情?即使他们对爱情绝望的时候,也会撩心宣肺地颂赞生命洋洋洒洒的美;即使他们无法获得,他们也在追求忠贞、歌唱永恒,哪像都市里物质的情侣们为爱情假惺惺的庇护:“只要曾经拥有,不在乎天长地久!”
  从生到死,人是回到了原生之态。T·S·艾略特说过:“终点,正是我们出发的地方。”那么,从生命的苦难到绝美的歌声,西部人的生命形态就必定皈依原生,一切冠之以“艺术之美”的生命形式也会由复杂回归单纯,回归原初。
  由此看来,我们占有和享受得更多,实际上仍然一无所有,因为我们“质本洁来”就该“还洁去”(换种说法: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因为西部人唱了那么多那么久仍没唱够,因为我们获取了就必须拼命地偿还。
  四,女人,家园与爱的守望者
  西部是粗犷的,伟岸的。西部人千百年来的悬望、等待和歌唱,总要在生离死别之间苦命地询问着什么。他们为自己导演着爱情、婚姻与生命的悲喜剧,自己成为自己的看客、观众,这一点,在女人的世界里尤为明显。总感觉她们在压抑中强行抬头,满脸热泪;她们与她们的男人在夹缝中求自存求自在,在从属与被从属中痛快淋漓而有悲伤无助地浪荡在梦想之中。在她们看来,任何理智都无权干涉她们的爱情,生命又是何等珍贵,而现实却几乎将生命研为齑粉。她们和她们的男人那高亢、灿亮、逼人的歌声隐藏着他们的脆弱,不甘认命,却又怎不认命呢?
男人总是在外面(一个传统到极致的中国家庭的重要特征。西方似乎总以为这是由于男性体内荷尔蒙紊乱造成的),他们是粗人,壮汉,是家庭生活的依靠,安全的庇护合,爱情产生柔美和牵挂的原动力,他们充当的社会角色是吃尽人生劳苦,让忠贞的女人留恋和思念。如果说大多数男人的存在是因为女人,那女人作为家园(田野、村庄和梦)的守望合是望着男人而存在,那我们就以为他们只是在完成他们分内的职责么?心中有爱有义的人,吃尽了人生苦楚,为何仍然不能像都市中做作的逍遥派以为的“世事业已看惯,此心到处悠然”自以为是?在民谣里,外面的男人寓意化了。守望的女人是圣洁化了。前者在某种程度上也是淡化了,他们仿佛只是一出戏的背景,一个经验,一个深沉的意义,一种可能性,最刚烈的痛苦,而后者,像是一个主题,一种单纯中的必然;前者的形象犹如一块山石,一掊乡土,一棵老枣树,一座老房子,一口老井,而后者则像一贞洁的狐妖,半规新月,一瓣落红,作为守望者,她们似乎成了西部情爱的主角。
  有人说,上帝对人类最大的功德,就是创造了女人,世间因此才有了美。也许,正是因为“女人”这个可望而不可及的“美”,因了其“美”而必定成为悲剧的承受者,还有什么能比一个生命的守望者更明白爱的意义?
  生活事实告诉我们,衷情于爱的人多半被当弱者看待,而危难之际,他们却又呈现出强者的面目和姿态。女人似乎符合上面的说法,因而我们很难不得出这个司空见惯的结论:本质上,女人是弱者。由此再推断作为“强者”的男人不执着于爱,也是荒唐的。我们常陷于这样矛盾的尴尬境地:一方面我们离不开女人,一方面又抛弃女人,视之为“衣服”。作为高尚艺术的民谣,在凄恻真诚的表现内腑,我们仍能感觉出这个结论,真的,岁月无情青春短暂身价卑微,为什么只有女人感受最真切呢?我们看看服装店,款式千万种的女式服装,难道仅仅是为了美?为什么女人总热衷于打扮而恐惧脸上的皱纹、变形的身材?为什么西部民歌中总是让女人站在孤苦的人生世界里吟唱悲欢离合?男人的慧心慧根给狗吃去啦?
  离不开男人的女人成了美,这给文学艺术提供了充分而又必要的“营养”,却又使人欲哭无泪,为了千般爱恨而欲醉欲死,女人成了守望的人,而在当今世界里,“守望”几乎成了唯一可以打动人心的风景,女人以她们的柔韧之爱、滚热之肠维护了爱情的尊严与洁净,女人的柔弱,恰恰是爱的刚强。
  是不是可以这样说:男人与女人只是彼此的附丽,彼此存在的证据,却并没有完全体现平等公正的原则(这肯定不是女人的错)?是不是可以这样推断:他们撕心裂肺的赞美与咒骂,正是一种较为冷静的否定?
  我们常常苦笑不已,理论上的论证往往是自作多情,因为女人,正与她们用心呵护的男人一起按照他们的方式、轨迹和意图或着,因为她们是守望者,家园就是一切。我们关注着坚韧热情的西部人,在他们的歌谣里忘怀了自身。而他们呢?一个拥抱着文化奇观、艺术真谛的群体,所谓强者弱者主角配角都无干系,唯有爱恨,成全了他们。
  五,一生都在路上
  人的一生都在路上!
  这是人类无法抗拒的存在事实,在西部人的生命道路上,我们对这个“存在”的认识将更加深刻。我们难再找到比以下人群从生存方式到生命底蕴都适合“一生都在路上”的例子了:永远流浪的吉普赛人;美国的西部大迁徙;被贩卖的非洲黑奴登陆美洲;忧危中以读书求自存、精于商业科技却又被迫四海为家的犹太人,当然,还有中国的西部人群……
  西部的“淘金热”,大量的移民,牧场的转换,民族之间的相互渗透,连同旧时代迫不得已的背井离乡,不只限于“见见大世面”这层面上说的。“少不入川”,表现的是对家园疯狂的爱,对异乡的渴羡与难以言说的“恨”。是啊,巴蜀殷富,去了还能念想并不殷实的家么?可他们到底又是为了哪门子理想,要这般不息地走,一直走到生命的尽头?除了天性使然,还有没有其他的一些什么?
  换一个角度看,人又是不知好歹的!栖息于温暖家园,却不以为福,以为外头总比家乡好,外面纵然不是迷宫,也诱惑得人夜不甘眠,食不甘味。这个“不知好歹”就是要自己活得更宽阔更自由。这是人的天性之一,即,希望和最终的目的都是混沌,所以就要去漂泊,流浪。
  有人说,“西部”,就意味着迁徙、浪荡、受苦、放纵、孤独和财富。中国的西部,美国的西部,是巧合,还是既定?还有那么多的“西部”,又是什么?
  要走,就彻底地走吧,怎的还“紧紧地拉着哥哥的袖,眼里的泪水扑历历地流”呢?
  在外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在家中白昼觑黑夜,满怀凄切切!时光去而不返,这路要走到啥时候?外头有啥好呢?
  祁连山的雪化了又结,结了又化,黄河的水断了又流,流了又断,黄土高坡的树儿枯了,枯了又抽出新绿,河西走廊的银铃,可曾是月光掉在行路人足畔的歌声?
  在甘肃民歌《下四川》中,他们这样唱道:“一溜儿山来两溜儿山,三溜儿山哎脚户哥哥下四川/今儿个牵来明儿个牵,天每日个牵哎夜夜的晚夕里梦见。”
  尽管有“少不入川”之说,但天府之国毕竟诱人,但离家的滋味呢?谁说得明白?出远门的脚户哥哥带走了一颗纯真而怅惘的心,留在家中的人,与影相吊,谁有看见而嗟呀?
身与心都在行走,路长长啊!由此形成的离别与等待似是天造地设的,多少人生景状都是如此啊。
    “盘算起亲亲跑口外,泪蛋蛋流得泡一杯/刮起了东风水流西,看见了人家想起了你/山在水在石头头在,人家都在你不在。”(山西河曲山曲《人家都在你不在》)
  唱唱吧,抠着心肚儿唱吧!个中凄楚由你慢慢品味。那个“不在”了的人,你时下又在哪里?东风留不住,河水留不住,时光留不住,难道也留你不住吗?
  其实,到什么地方去,究竟要作一番什么业绩并不是紧要的事,要紧的是出去了,走尽天下长路,趟过天下长河,见城市,也见村庄,观照生,也拥着死,性情的自由状态就完完全全地展示出来了。从古到今,什么样的人停止过奔袭呢,尤其是灵魂与精神?
  这种不息流徙的生命方式几乎成为习惯,精神追求与文化引申的习惯,但喜欢并没有改变西部人的秉性秉德,他们热爱生命。他们像岁月一样老化了筋骨容貌,本性中仍激荡着逾越关山、餐风露宿的热情。也就是说,没有对“一生都在路上”的体验与彻悟,没有对命运和爱情的省察,他们的梦、天性和生命都将是残缺的。正是由于聚散,由于流浪,由于不大开窍的脑力对理想要命的呼叫、歌唱,他们出走了,他们得以获得生命的呼叫和歌唱;他们出走了,他们得以获得生命的完整。他们说,没有理想,就没有路。
  米兰·昆德拉也说过:“生活在别处!”想想,也是,西部人的感觉如此,我们所有人的感觉也是如此。
  西部的调子,让人如何说得完呢?



                    (原载四川音乐学院学报《音乐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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