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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二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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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8-11 20:37:1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yalu 于 2024-8-11 20:41 编辑

                                       父亲的二胡



                                                          贡发芹


       父亲没有任何业余爱好,这是大家的共识。
       其实不然。父亲喜欢拉二胡,父亲曾有一把心爱的二胡。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父亲是故里杨套庄子上三个读书人之一,前面两个是杨姓富家子弟,长父亲一两岁,父亲属于地地道道的贫民子弟,读书迟,早年给其张坪大姑家放猪放牛,十五六岁才插班上学。三人中一个考取了合肥师范学院,后来成了安徽师范大学教务长兼中文系主任,教授,兼安徽省古汉语研究会会长,是著名的古汉语专家,享誉江淮的文化名人;一个考取滁县师范,分配到天长做了中学教师;父亲考取的是嘉山师范初级班,分回家乡女山小学担任小学教师,一生默默无闻。
   师范生那时是全科,什么都学,走上工作岗位,根据学校教学需要,分配什么科就教什么科。那时乡下小学音乐、美术、体育、历史、地理等所谓的副科是没有专任老师的,都是语数主科老师兼任的,小学教师就是“万精油”(即什么都会),一点个人兴趣、业余爱好没有当然是不行的。只不过兴趣专博、爱好深浅有别而已。
   我见过父亲那把二胡,据说是父亲嘉山师范毕业时一个同学送给他作为纪念的。二胡是一种民间常见的中华民族传统弓弦乐器,父亲的那把二胡基本上是一件简易品,琴杆高大约七八十公分,琴筒偏小,略显陈旧,没有豪华的外观,斑驳的琴皮有点剥落,乳白的琴弦有些松弛,整体近乎褐色,结构比较简单,甚至有些简陋,但做工还是比较考究、比较精致的,估计出自民间工匠之手,至少有几十年历史,现在猜想,有可能来自于祖传。那个时代,那把二胡虽然老旧,但系主人珍爱之物,作为乐器,不失高雅,在当时的农村仍属奢侈品。可见父亲与这位同学友情深厚,属于知己,真是“游人五陵去,宝剑值千金;分手脱相赠,平生一片心”;也说明父亲具有专一的兴趣,爱好拉二胡,且具有一定的基本功,他的同学才会慷慨相赠。凭父亲那时的经济条件和他从小养成的勤俭本色,他可能舍不得为了个人爱好置办一把二胡的。因此,父亲非常珍爱这把二胡,不拉时则会挂在墙上,束之高阁,估计是不想让我们兄妹够到,可能怕我们拿来当玩具玩坏了。
        我对父亲拉二胡的印象已经很模糊。那时我太小,四周半至八周岁之间,住在杨套后面高嘴庄子上三间面南低矮的破旧厢房里,作为一名乡下顽童,根本没有兴趣观察父亲拉二胡的状态;懵懂年龄,不具备丝毫欣赏音乐能力,不可能聚精会神地聆听父亲拉二胡的。冬天夜长,有时连煤油灯也舍不得点,晚上多是黑灯黑火,父亲无事可做,常常坐在床边,开始拉起二胡。我听不懂,也不可能听懂;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父亲在当时的情境下拉二胡干嘛!
   好像父亲拉完整支曲子的机会并不多,不是他缺少拉完整支曲子的技能,而是多数时候,父亲拉起二胡不长时间,母亲就会粗暴地阻止了:“别拉了!睡觉!”父亲从来不作争辩,而是默默地放下二胡,悄悄地躺倒床上。我是三两分钟就进入梦想了,父亲那时是什么心情,何时入睡,我不得而知。
        我对二胡没有多大兴趣,究竟父亲拉的是什么曲子,我现在没有任何印象,也回忆不出来。但母亲阻止父亲拉二胡的情景一直刻在我的脑海里,那是我人生的一大问号!母亲为什么要这样?晚上没事,就让父亲拉呗!
       母亲嫌吵?不像。应当是心烦,不想或不愿听到父亲拉的曲子。
       半个世纪之后,我有了猜测,父亲那时拉的可能是《二泉映月》《病中吟》《闲居吟》《江河水》《兰花花》《别也难》之类的曲子,或者可能是泗州戏,俗称拉魂腔的淮河下游一种民间小调,这些曲子,格调低沉,旋律哀婉,缠绵悱恻,迂回曲折,呻吟叹息,如泣如诉。母亲虽然不识字,不理解这些二胡曲的主题内涵,但至少它们不是欢快激越的曲子,没有昂扬明快的节奏,没有欢乐喜庆的色彩,没有陶情怡性的功效,影响人的情绪。母亲还是大致能够感觉到曲子的情调的。就像我们听到哀曲,情绪很快就会低沉下来,听到《金蛇狂舞》,浑身就会热血沸腾一样。所以母亲不想、不愿听到父亲拉的沉郁苍凉、凄清忧闷的二胡曲。伤感的时候听到伤感的乐曲会更加伤感,不伤感的时候听到伤感的乐曲也会产生压抑情绪。
   为什么父亲那时可能拉的是《二泉映月》这类二胡曲子呢?我以为这些曲子都很常见,耳熟能详,有些接近于下里巴人,易教易学,他在校不学习这些曲子还能学习什么呢?高难度的名曲,高山流水,阳春白雪,估计父亲也不会。最重要的是与父亲当时的心境密切相关。父亲那是才三十几岁,正值壮年,风华正茂,正是人生建功立业之际,可是父亲当时既无功可建,也无业可立。他在一九六三年的秋天,即我出生几个月后,在国家精简职工运动中被迫下放到农村生产队劳动了,好不容易当上一名国家公办教师,转眼之间又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真是悲催。落差太大,谁都心有不甘!但个人命运在席卷时代的大潮驱驰下,谁又能摆脱变幻莫测的社会风云左右呢?狂风暴雨之下,参天大树都摇来晃去,站立不稳,无法挺直腰杆,何况是一株柔弱的普通小草、一粒重量可以忽略不计的灰尘呢?大妹出世后,父母有了四个嗷嗷待哺的孩子需要抚养,生活的重担更加沉重。生产队年年透支,分得粮食远远不够吃,家徒四壁,困顿不堪,每天都在艰难困苦之中拼命挣扎,但没有出路,也看不到出路。我们兄妹四人体质都很差,主要是缺乏基本的营养,特别是我,得了肾炎,在当时的农村医疗条件下,需要忌盐,竟然持续三年多,久治不愈,经常复发,每次复发,浑身都会浮肿得铁亮。父母已实在无钱为我治病,可以说已是山穷水尽,走投无路,求告无门。记得有一年冬天,全家是靠公社救济艰难地熬过来的。虽然我们兄妹正在长身体,稚嫩的身体需要补充足够的营养,但是我们每天只能两顿饭,不但谈不上基本的营养,填饱肚子都做不到。上午睡到十点多钟起来,吃一顿玉米面与山芋干熬制的稀饭,很稀;还有卡嗓子的粗糙的玉米面饼,量很少;父母紧我们吃,剩下的他们才吃。不但没有肉食,没有蔬菜,甚至有时连老酱也没有。晚上烧一锅开水,烫霉干菜吃,幸好那一年的秋天我们家自留地上的白菜收成丰厚。这样艰难的日子,父亲的心情可想而知。说实话,我那几年从没见过父亲笑过。父亲是冷脸子,古板不会笑?现在我理解了,他笑不出来啊!即使笑了,也是“苦恼人”的笑啊!
   我们兄妹经常生病,更让我们家艰难的日子雪上加霜。父母曾经讨论过我的病情,非常无奈,非常无助,非常无解,觉得唯有听天由命。他们无助的叹息之声,惊醒了我幼小生命强烈的求生意识。也幸亏老天有眼,保佑了我,无钱停止治疗,但我的病一年多之后,反而奇迹般的好了,应当是我顽强的生命力战胜了病魔。但很多人都说我命大,我也觉得是这样,应该是我对生命的渴盼感动了老天,一生虔诚地敬畏神灵,自然能得上苍怜惜眷顾,因此,我始终对天地都感念不已。这样的情形之下,父亲承受着超负荷的精神重压,看不见一丝光明,寻不到一点希望,盼不来一丁机会,甚至濒临绝望的边缘,生活的困顿憋屈无人理解,内心的郁闷彷徨无以排解,家庭的贫寒困窘无法摆脱,不光寂寞、孤独、郁闷,而且忧心忡忡、惊惧惶恐、忐忑不安。此时此刻,谁不想宣泄一下内心的情绪?《二泉映月》一类的曲子是心灵的最大寄托,情感的最好抒发,忧思的最佳倾诉。所以,沉默寡言,每天只知勤苦劳作、 省吃俭用的父亲不可能拉出《良宵》《赛马》《狂想曲》《光明行》《江南春色》《空山鸟语》这类激越高亢、清脆嘹亮、动听悦耳而且充满希望、充满向往、充满遐想的曲子。人们处于困境之中,常常自我安慰,什么都没有了,但至少我们还有远方和诗。其实,这是在画饼充饥,自欺欺人而已。我以为父亲那时作为一名乡村知识分子,心中已经没有了远方,更没有了诗意,只有痛苦,是一种陷入绝地,看不到任何希望的痛苦!他常常是心在跳动,念如死灰。在物质极度匮乏的环境下,继续高雅的精神追求,一般是不可能的。没有坚实的经济基础,再美好的上层建筑都是空中楼阁!
       当然,母亲同样压力山大,但是她又能跟谁诉说呢?那时大多数人都在命运的浪尖上颠簸,都在艰辛窘迫中挣扎求生,过一天是一天啊!不听伤感的曲子,是避免伤感情绪加重的明智选择。母亲那时阻止父亲拉二胡,主观上应当没有错!
        一九六九年的春天,大队在杨套庄子上开设了小学(曾有一段时间加办了初中),缺少教师,父亲被大队安排为小学民办教师,每月有六元津贴,每年大队还补助两千工分,周末和午忙假、秋忙假,父亲还可以参加生产队劳动挣工分,父亲像一头不知疲惫的老黄牛,吃苦耐劳已成为他的本能,每天忙得不可开交,从来没有闲暇时间,很少再见到他再拉二胡了。更重要的是,很多人都说我们家住房一头大一头小,是棺材房,不吉利,风水不好。听到议论,父亲满心疑惑。宁信有,不信无。父亲开始筹划搬迁事宜,精力都耗在新房营建上,劳神费力是次要的,主要的是需要想方设法、绞尽脑汁筹措建房款。父亲当然没有闲暇时间再拉二胡了。生活重压之下,业余爱好只能抛之脑后,毕竟生存才是头等大事。
        大约两年之后,我们家从高嘴搬进杨套新房,仍然是草房,但是是新的。父亲的二胡当然也带到杨套新房里了,但仍旧不见父亲再拉二胡,因为小妹已出世,父亲的负担更重了,哪还有闲情逸致?哪还能悠然自得?闲人玩风月,劳者思米麦。关键是父亲的二胡被人拿走了,父亲舍不得,非常心疼,但父亲没有办法,只得忍痛割爱!此后,父亲,边教学,边劳动,精力都花在抚养我们兄妹上,关心我们学习生活上,每天都在为子女的温饱问题而辛苦奔波、辛勤操劳,没有丝毫的业余时间,因此丧失了个人兴趣,也被迫彻底放弃了业余爱好!
        虽然,一个人的业余爱好越广泛,生活就越充实,越有情趣,越丰富多彩,但父亲那时,不是在生活,而是在生存,在艰难地生存,根本没有基本的物质基础,没有任何的业余时间,哪还顾得上业余爱好呢?又何以保持业余爱好呢?业余爱好属于精神范畴,没有物质支撑,哪来精神追求、精神愉悦、精神享受呢?生活哪来情趣可言?
       父亲,今年已经八十八岁了,垂垂老矣,虽然生活尚能基本自理,神智清晰,但体质大不如从前,已经是风烛残年,去日苦多。特别是他的记忆力,在直线下降,耳朵有些背,交流起来已有困难。最近两次,我回乡下看望父亲,专门询问他的二胡之事,他的记忆已很模糊,说老早被人拿走了,谁拿的已经记不清了,对二胡的话题已没有什么兴趣了。母亲说可能是你山西庄子上的胡表兄拿走的。我的记忆也有些模糊,但我坚持认为,胡表兄拿走父亲二胡的可能性最大,他是父亲的大表侄,父亲二姑的长孙。也只有他才有资格强行拿走他表叔心爱的二胡!我记得,他那时是当地一名帅哥,中学毕业回乡劳动,喜欢吹拉弹唱,有一定组织能力,在生产大队办起了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组织一帮少男少女排练节目,不但不用下田劳作,还有补助,演出还享受免费招待。一次,他带领大队十几个宣传队员到我们杨套庄子上演出,事先没有跟队长联系,队长不肯接待。他不好意思告诉演员们,非常无奈,又丢不起这个人,就把十几名宣传队员带到我们家吃晚饭。我们兄妹几人自然都是欢天喜地的,因为在我们家吃饭,晚上看演出,我们肯定能坐到最前排。但父亲和母亲一脸不高兴,突然袭击,没有任何准备,令他们很为难,更主要的是他们非常心疼粮食,招待宣传队一次,够我们家吃几天的,想一想吧,他们要喝多少吨稀饭才能节省下来这些大米?但是没有办法,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大表侄的脸丢到地上,于是就向邻居借了鸡蛋等食材,叫我拿些黄豆到小队部换了二三斤豆腐,竭尽全力,加上咸菜、老酱等,凑成了五六个小菜,煮了一大锅米饭,加上一大锅稀饭,招待了宣传队员。我的印象当中,那几年,我们家晚上煮米饭吃,那太少见了。
        可能就是那一次,胡表兄拿走了父亲心爱的二胡。他后来作为回乡知青表现突出,招工去了蚌埠,那把二胡可能也带了过去,总之,那把二胡从此不知所踪。自此,四十多年来,我再也没有看见父亲拉过二胡,再也没有见过父亲表演过自己的业余爱好!
       父亲后来转为了公办教师,退休后仍然居住乡下,相比之下,生活还是比较优裕的,开始享受日月,颐养天年,不再为生计奔波操劳、思虑发愁,有的是业余时间,随时可以恢复自己的业余爱好。父亲已充分具备购置二胡的条件,不知父亲可曾有过这个想法,为何没有付诸实施?父亲若是重新拾起业余爱好,再次拉起二话,肯定是《良宵》《赛马》一类欢快名曲,母亲肯定不会再阻止。我一直想买一把上好的二胡送给父亲,试图让父亲恢复年轻时候的个人兴趣,丰富一下自己的业余生活,可惜我一直没有兑现自己的想法。现在,父亲已没有能力表演自己的业余爱好了,买了也是多余。由此,我很是感慨,一个时代,竟然压得一个知识分子不得不放弃了自己高雅的业余爱好,叫我说什么好呢?
        虽然父亲已经不记得他那把心爱的二胡了,但我会永远记得父亲那把心爱的二胡!


                                                                                                                         2024625-29日初稿于安徽恒维律师事务所
                                                                                                                          202487日修改于家中




    贡发芹,笔名亚鲁、贡晖。安徽省文史馆特约研究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中国民协会员,中国散文、诗歌、报告文学、(中华)诗词学会会员,安徽省作协、评协会员,省民协、散协理事。曾任明光市政协常委、文史委主任、六级职员,滁州市民协、散协常务副主席等职。出版有散文集《故园乡愁》《帝乡散记》、诗集《轻描淡写》《浮光掠影》、文艺评论集《管见孔识》、文史随笔《明光史话》《史林拾荒》等 25部约700万字。作品入选百度题库、全国性高中语文试卷阅读题、小学五年级语文课外教材及《2010我最喜爱的散文》《中国诗歌年编》等30余部作品集。获省社科通俗优秀读物奖、省金穗文学奖等省级奖项10余种及明光市一、二届政府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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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8-22 20:29:18 | 显示全部楼层
说什么都多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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