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洋世家（十九） 上

南茄隅

        1948的开场脉象平和，家里的日子虽然清苦、可是高堂齐全，倒还真像个完整的家了。那时国内的局势正悄然洗牌，解放军已经转入战略反攻了，建始地区山高路远、又是吴国桢的老巢，尚属国民政府控制、至此还并未被战火波及。

然而，四月开始，国民党的军队就开始异动了。18岁到45岁的男性如无疾病、必须入伍，而且是强迫的、军队凭花名册直接到家里要人，这也就是传说中的“抓壮丁”。

那时人们对于战争的记忆都是相当恐怖的，拉去了就要直接投入战场。古来沙场几人还？但凡被强征去、是死是活，就只能听天由命。

世佑刚开始还天真地以为，这样就可以实现自己当军人的理想了。直到听说自己工地上的兄弟有不从者、一枪就毙了，才知是拉他们往火线上送死、压根就没有把他们的尊严荣辱当一回事、简直就是草菅人命。

没想到，国民党决定修建这条公路的时候，早就为今日埋了伏笔，军方调来了卡车接人，半天就可以从县里跑一个来回，管你愿不愿意、抓到了、绑上双手双脚就直接牲口似的丢到车里。

当然，这种不幸的事情也不一定非落在你身上不可，如果你家里有钱、愿意“赎”你的话，那也可以大笔一挥、说你身有残疾。万家、曾家的公子哥自然舒服日子照过，就连老二这样的中小户、为了保住冬瓜儿这条命脉、也着实拼了老命。

时年世佑虚岁正好十八，人家又不能拿尺子量，看上去差不多大就行了、是谓“宁枉勿纵”。因而，世佑、世方、连同其他几个本家的平辈都有危险，朱臻贵跟吴氏一合计，只能让他们往崖里躲。

真是造化弄人，他们当年瞒着家里偷偷跑来这里摘毛桃，现在反而要靠藏在这里躲过一劫！何家那几兄弟该是多狡猾的人物，本来也是坐以待毙、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看到世方有救，就尾随他们去到崖里。小小的山头变得拥挤起来，世佑不计前嫌，已经到了这个份上，大家唯有相互帮助、方能盼到一线生机。

世佑他们连续在崖里躲了半个月，日夜都不回家，白天蛰伏、只有天黑了才有人敢去送饭。你根本不知道，哪里就有公民党的探子，好多自以为聪明、躲到地窖里的都被揪了出来，现身就是一顿乱揍。夜里也不敢打火把，只能借着一点月光照路，咏芝怕她们腿脚不好、会出意外，渐渐的开始一个人来送饭，山路崎岖、很不好走，她总推说自己眼神比较好、其实世佑知道，她绝对没少摔过跤。

山上是原始森林、即便从小生活在这里很容易迷路，可是她强迫自己三天内记住每一步路，有多少湾、多少坎都在心里数清楚，她绝不敢忘、那头生死绳上系着的可是她的丈夫！

那时一段“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日子”，夜深人静，更加不能出声。他们就多半用眼神交流，然而即便这样，咏芝已经感到很满足，她能读懂他眼里的一切，只要有他一个眼神在，再艰难的时候她也不觉得苦。

村子里平白无故少了十几口人，军方也觉得诧异，加紧了对各家各户的搜查，力求一个死角也不放过。“我把丑话说在前面，如果让我们自己搜出来，后果就跟这它一样！”话音未落，刚刚还在场坝里优哉游哉漫步的老母鸡就被快速击发的子弹打穿。

汪家屋场的几个女人都吓了一跳，朱臻贵以最短的时间反应过来，“愣着干嘛，还不给军爷把这只非常滋补的老母鸡炖了！”

陈氏跟咏芝赶紧照吩咐去做，拔毛的时候手脚都在哆嗦。

“妈了个巴子，女人家做事就是没有男人利落！”他指指一旁的小喽啰，“你去！”

军人就是军人，开水里一滚，三两下就把毛拔得精光。果真下手狠啊！朱臻贵心里不禁打了个寒战。

咏芝跟陈氏不敢有半点马虎，马上小心谨慎地去做了一桌子下酒菜，汪家以前珍藏的、最尊贵的客人来了、才拿出来倒一点的、泡了五步蛇的药酒，几下就被他们海饮个精光。

如此，为首的头头意犹未尽、盯上了世佑的陆龟，“请教嫂子、比老母鸡更滋补的，可是甲鱼汤？”

明摆着就要你马上也给炖了。朱臻贵心里一沉，这是世佑的心爱之物啊，它的地位，好比再世的汪公，是一个精神寄托，宗凯病得那么厉害，也没有想过杀了它来熬汤。

她与咏芝默默交换了一个眼神，好希望自己可以装作什么也没有听到！可惜对方又说了一遍，而且比刚刚还要露骨。正当她为难时，咏芝鼓起勇气说道，“这个不能炖！”众人大惊、朱臻贵和陈氏怕他们发飙、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咏芝也看到了对方正在张紧的神经、已觉害怕、但也索性把心一横，“您今天带着公务来此，好生教育了我们一番，如果我们来‘王八汤’招待您，不是对您的大不敬吗？”

其实，她只是刚好临时想到，已经是下意识的本能反应，没想到细细嚼来还真说到了点上。对方也不好再说什么，毕竟是穿了制服的土匪，强取豪夺还需巧立名目，说是王八就先留它一条王八命吧，讹到钱财才是最主要的。

他们一点也不客气，“你家里有个老的，她家里有个小的，虽然年纪都不在征兵的硬性范围之内，但是尺度可大可小、标准掌握在人手里，该怎么做，你们应该懂的……”

朱臻贵跟陈氏共凑了一份钱出来，显然不多，对方略微皱了下眉头，不过看他们家的样子也不像是什么有钱的，就当是捞一点烟钱吧，反正当是凭空赚来的。

汪家暂时避过风头，可是一点也不能松劲，洋湖沟的人家那时算是农村里情况比较好的，这就意味着比别处有更多的油水可赚，不挤干最后一滴、他们也不会轻易罢手的。

这不，也不知道是哪个王八羔子通风报信、说崖里隐约可见风吹草动，找了这么久都没有找到人，有了这的线索他们怎么可能轻易放过？于是，从五月头上，他们开始搜山，朱臻贵她们再也不敢去送饭了，饿几天事小、暴露了行踪可就麻烦了。世佑他们这边见着没人送饭，也知大事不好，人人忧心忡忡，怕是在劫难逃。

朱臻贵她们眼看国民党的包围圈不断往上推进、他们却只能坐以待毙，真是心如刀绞。女人家无力回天的时候、就只剩酬神祷告，祖宗啊祖宗，一定要保佑我们世佑，保佑他们度过这一关，不然，汪家就真的要绝后了，只要他们没事，我怎么折寿都行！

好比实力悬殊的两方下棋，世佑他们陷入重重的包围圈、水尽粮绝，眼看再走几步就会被将杀、几乎就是必死的局面。然而，就当他们已经迫近到人脸都能看清的距离、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上天仿佛真的受到了她们的感召、骤然风云突变！这真是一个最后关头的奇迹、好端端的白天居然变成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引得整个军队骚动起来，要知道这可是原始森林，谁能保不会困在里面？

世佑自然知道这是日食，可是那时候的中国人知识有限，这些武夫也更愿意接受“天狗吃日”这个事实，这是大凶之相、我们今日行不义之事，必遭天谴！

带队的头头开始向空中放枪，“镇定，都给我镇定一点！”可是哪里有用，这种时候，又有谁会静下心来听呢，枪声只会加剧别人内心的恐慌，大家一哄而散、发了疯似的到处逃窜。就这样，只差临门一脚的时候、他们自乱阵脚，为首的头头自己也慌了，他们都跑了，等下谁给自己带路出去呢？于是也就顺着人声沸腾的地方拼命在后面追，现在抓人事小，把自己困住了可就得不偿失了。

世佑他们就这样靠着日食幸运地逃过一劫，当然，对于更多的中国人，还是可怕的回忆多一些。咏冬生产、刘氏从女儿家作完外婆回来，半路上突然遇到这么一遭、魂都吓掉了，居然就在道上生了个孩子，取名咏伟，也算是奇事一件。

乱世只有相对的平静，洋湖沟虽然暂时避过了风头，但是几个月后，又马上掀起了另一波。辽沈一役战败，国民党征兵的步伐更要抓紧，十五六岁的也要——除非你再用钱来赎买，抓壮丁的军队人都换了一拨，谁会承认你先前的孝敬？

老二护子心切、自然又如数上交，世佑他们只得又躲起来，双方都还是之前的那些路数。只不过，这一队的头头不贪吃、却很好色，朱臻贵怕他打咏芝的主意，事先叫她用锅灰把脸上抹黑了，谁料、那个头头口味还很特别，一眼看上了瑛月，年纪小小、未及豆蔻、正是含苞欲放的花蕾。

一向胆小怕事的陈氏居然为了这个买来的孩子出头，十年的相处下来，早就把她当做了自己的骨肉。

“你他妈活得不耐烦了吗？我们军爷要的，你敢不给么？”

瑛月有心计、性子也烈。她居然端起酒杯泼到对方脸上，“现在你还要我么？我每天都爱泼上几杯！”

那人哪里见过如此有个性的女孩子，若论胆大妄为、一定也不逊于最桀骜不驯的男子汉。朱臻贵觉得眼前的一幕似曾相识，仿佛是多年之前世佑的一个剪影。

军爷受了戏弄，本来是要大发雷霆，可他倒是越发欣赏这个女孩子，他想先逼她“父母”就范，于是对陈氏说，“儿子重要还是女儿重要，你看着办……”

好无耻的人，为了达到目的，十岁的世伦也能说成十六岁！可是他哪里晓得陈氏心里只有这个女儿呢？

“我要女儿！”陈氏答得很干脆。

那人怎么会料到有这么一遭，不禁骂道，“你个疯婆子，在爷面前装疯卖傻吗，生了儿子不要？”

“不要！”

那人还当她斗狠的、好、爷就给你来点猛料！“既然你不要这个儿子，来人了，把那孩子手剁了！”

他以为这样她才会心疼、才会现出原形，孰料，朱臻贵跟咏芝却跪下了，“您行行好，这是我儿子，他不够年龄，要力气没力气，只会成为国家的负担！”

天，这是什么情况？他困顿了，烦死了，我才不要关心孩子是谁的，“我不做亏本买卖，想要孩子，拿钱来换！”

陈氏这一次自然不会再出一个子，朱臻贵连家里仅有的一点积蓄都拿出来了，“还请笑纳！”

“你打发叫花子啊、金贵的儿子就值这么点？”他居然下令直接进房搜，明目张胆地翻箱倒柜，不管宗凯卧病在床，把他撵下来、连床底铺的稻草都掀了——对付“不老实”的、妄图在家里藏钱的人户、他们自然已经摸索出一套心得。可怜宗凯又惊又气，丢到地上也没人管，就看着他们在自己房里乱翻。这阵仗不是土匪是什么？宗凯有生之年从没有落魄至此，他气不过、连吐几大口血，兔崽子们一惊，“别过头吧，闹出人命来可不好看。”

头头真有点心虚了，看这样子，也没几日可活的，罢了罢了，还真是没钱，净搜出些不值钱的首饰、玩意，做工还不如自己家里的。他们已经理亏、就什么都没要，最后居然就这么主动撤了。

冥冥中，汪宗凯用自己的“余生”又替汪家挡了一劫；这一波风头过去，朱臻贵更不敢在家里留财，连那些别人认为不值钱的首饰都不敢留、全部封在罐子里埋在地下——硕鼠们贪婪得很，没准下一只就会来个“三光”式的大扫荡。

心蝶

佳作提上 再慢品  祝福朋友了{:soso_e1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