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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在动荡不安的氛围中过完了年，平津战败的消息传来，还在正月里，国民党又开始了第三轮的、扫荡式的抓壮丁。这一次，一般的“有钱”恐怕都没有用了，老二面子、尊严都不要了，跪在地上止不住给人磕头，“家里面大爷们看得上的东西、都只管拿吧，我什么都不要了、只求把我儿留下！” “老东西，你当我们收破烂啊！”他们难道会看得上你这些笨重、过时的家具？ 老二没办法、这是最后一招，为了留下儿子、他豁出去了，“我家里账房还有一些祖传的古董瓷碗，若不嫌弃，我统统拿个你们便是。” “有门道，怎么不早说！”他们都是一群贪得无厌的混蛋，没有绝对的“原则”，只要你觉悟高、肯合作，主动交出你所有“有价值”的东西，上面再大的铁律、也可以通融。毕竟，战场上多死一个、少死一个，在他们看来都没有什么太多的差异。 这一次仅从“上面指示”、世伦就逃不掉了，果真是大事不好。朱臻贵事先不是没有想过这一遭，可是，宗琦身子不好、没有世佑他们这些已经成年的经饿，现在又是时常下雪的天，她怎么忍心让他去风餐露宿呢？ 带队的，把汪家上上下下搜了个底朝天，找不到别人，“那就是你了！” “不，不可以！”朱臻贵强拉着不肯放手。 “你这女人，快松手！”头头很强硬地要掰开她的手，她一急、身上所有的母性全被激发了，她竟狠狠咬了他一口。 对方啪啪给了她两巴掌，“疯女人！” 他们要走，咏芝不过个人安危，拦在前面，“不许走！” 听到“不许”二字，他们都吃了一惊，“怎么，你也活得不耐烦，讨打么？” 咏芝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此刻，她不光感到自己是汪家人、是世佑的媳妇……不为这些，世伦是她像守护青妹那样、一直小心守护的弟弟，她“不许”任何人带走他！除非你从她身上踏过去。“不许带他走！” “拉开她！” 她一点都不“合作”，“听清楚，不许带他走！除非我死，否则，你们谁也别想带他走！” 这话连朱臻贵都听得倍感怵目惊心，那人火大了，“好你个不信邪的，老子今天就先一枪毙了你！” 谁都没有想到事情会朝着无法预计的方向发展，他真的掏出了枪，瞄准咏芝和世伦，见过太多大场面的朱臻贵也完全傻了、话也说不出、思维都凝固了，整个人瘫坐在那里、瞬间石化。 其实，想必他自己事后、也想不明白自己当初那一刻为什么那么激动、非要置他们于死地不可。这或许并不是他的本意，但是那一刻，事情就这么不可逆转的发生了。就在一幕惨剧眼看就要上演的时候，很久没有下过床的宗凯扑了上来，用尽吃奶的力气生生把他握枪的手扭到另一个方向、砰的一声、子弹击发、尖锐的爆破声响彻整个山谷。 这一声，把大家都拉回现实来了，吴氏上来解围，“军民一家亲，何必搞成这样呢？” 宗凯完成任务，瘫倒在地上，已经不是吐血，血自然就往翻了、甚是可怕，连见多大场面的头头也怔住了。 “爹！爹！”两个孩子一左一右去扶他。 “这位……军爷，求你……把孩子……留下，我们……家徒四壁，如果……不嫌弃，把……我们仅剩的……一点口粮……也搬走吧，我们就……只有这个，拿粮食……换儿子……的命，你看……成么？” 已经到了这个份上，再不松口，恐怕就是好几条人命了。“人财两失”、这恐怕是他们在整个洋湖沟唯一无功而返的一家，倔强不屈的汪家人，以命搏命，这次终于被他们搏到了！ 等他们的队伍走远了，刚刚一直强撑着的咏芝才瘫软下来，人生简直就是刀尖上的舞蹈，赌命的时候不能往下看，因为不管多坚韧的神经都会崩溃的。 宗凯拼劲最后一点游丝般的力量，最后保护了家人一次。正如他临终交待朱臻贵的， “我比你更想保护两个孩子，现在，我的任务完了，以后，就看你们自己的造化了。” 朱臻贵直到现在才终于理解并完全原谅了丈夫，他终究是个人，身上有很多不同的身份，对她而言，他只要当好丈夫就好了，可是他也是父亲、也是弟弟、也是儿子，也是汪家家谱上必不可少的一个符号。他终究用生命保护了世伦，还有什么可怪他的呢？ 汪家大概自此开启了一段人生最黑暗的日子，宗凯死在正月尾巴上，世佑他们又不能现面，国民党的这拨人三天两头杀回马枪、务必确保不漏一个“余孽”。 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朱臻贵无路可选。张家因为世伦欠下了她一个“人情”，尽管她是个骄傲的母亲，但是她现在必须利用好这次机会，现在还谈“骨气”的话、该是一件多么奢侈的事情！ 朱臻贵带着世佑“夜访”张家，他们只有天黑到第二日天亮之前的这段时间。这又是一场与时间的赛跑，他们只能成功，否则之前付出的所有代价都将付诸东流，天亮就很可能意味着被人抓住、然后就是生死离别。 幸运的是，他们提前到了，张宪垣没有让朱臻贵失望，连夜去信给县里面，特批了一张护身符给他——成为建始一中诸多“精英”里的一员。 那时候，一张入学证明就具备了“免死金牌”的效力，一方面是国民政府尊师重教、推崇知识分子的体现；另一方面，抗日战争以来，地方权力过多干涉之后的中学教育已经严重走样，有权有势就能开后门，久而久之，能来这里当学生的、家里或多或少都有些背景，都是些少爷、小姐，不好惹的，你敢去抓他们吗？没准吃不了兜着走，谁知道会得罪了哪位县里的大爷？ 这个结果，是他们母子怎么也没有想到的，世佑已经下学多年，家里情况是这样，根本没有想到还能拾起书本，而且还是吴柳青曾经念过的学校，没有比这更令人满意的局面。 张宪垣于公于私、于情于理，都要帮忙帮到底，他派专人护送世佑去城里上学，又给了朱臻贵一些银子，“不管你认不认我们这个亲戚，宗凯入了土，你们孤儿寡母也要维持生计。” 朱臻贵根本没有“资格”拒绝，她需要这些施舍，这些事情都像石头一样压在她身上、搬开一块露出另一块，她没有功夫想别的，世佑拜托给他们，她依旧一刻也不得闲。 形势危急，能避就避、世佑不能再回去；而且就算没来过张家，他也不能现面、只能一直躲在山里。这样一来，给宗凯办丧事就明显人手不足，即便一人顶两个用，那些需要男人干的力气活，也是个大问题。 天罗地网一遍遍滤过、村里哪还剩多少青壮年？被逼之下、她们孤儿寡母只能自己抬着棺材上山，架了龙杆1之后至少也要八个人才能抬动，老二拼上了那把老骨头、加上老四、老四媳妇、冬瓜儿、世方他爹，也还差一人，朱臻贵很想陈氏主动站出来，但是那几乎就是不可能的。即便人死了，她也不会良心发现一把，最后还是黄嘎姐夫妇来了，她男人抬一只脚，她跟朱臻贵换着换着歇。 陈氏在这件事情上，确实有很不厚道的一面，两家矛盾再大、死者为大，她甚至都不肯叫世伦代替世佑去抱灵牌子，众人苦口劝说之下，才答应把世伦“借”给他们半天时间。 朱臻贵看过太多寡妇，有的可恨、有的可怜，她以前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也会有这么一天，没有想到有一天，丈夫死了、抬棺材的人都没有，自己给他当“孝子”，如此凄凉、真该怪苍天无眼！ 事实证明，苍天无眼、但天佑世佑。传闻中共产党取得了渡江战役的胜利，百万雄师过大江、其势汤汤！国民党余部全面败退，计划从建始撤离前，军方得令，进行最后一次抓丁。这次虽然时间紧迫、不如先前仔细，但是实质更加野蛮，凡是能看到的、身手利索、腿脚齐全的男子不由纷说、一概不得幸免。以前所有的“协议”都撕毁了，军方出尔反尔，花钱免灾的诸位最终还是一一被捆上了车，任凭人家家里怎么哀求，都全然视而不见。 朱臻贵的内心在这一年的“历练”中变得强大起来，汪家根本就没撤灵堂，正中摆着宗凯的牌位，旁边是世佑跟世伦的。孤儿寡母一人面前一个火盆烧纸，边哭边和，数丧2的调调听来竟是如此凄婉。 这伙悍匪来回在屋里转了几圈，家徒四壁、只剩一地纸钱，想来家人都死了，这也并不奇怪，那个年代，饿死、病死，都很常见。 朱臻贵用自己的聪明才智、演的这出戏，成功骗过了这伙人，但是别人就没有那么幸运了。据说，当他们的车开走之后、老二一直在后面追了很远，当一切都彻底消失在眼前，他竟像个孩子一样哇哇的哭了，那种绝望的呼喊，一直在山间传了好远、好远…… 注： 【1】 抬棺材用的杆子 【2】 即哭丧，鼓励人把对死者的悼念用一种凄凉的调调念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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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1-5 18:16: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