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洋世家（二十一）

南茄隅

21

1951年开年，世佑领到了人生中第一套工作装备——一辆可以自己发电的自行车、一部相机，当然最重要的还是一把手枪。

梦想成真，世佑别提有多兴奋。这套装备在当时看来绝对霸气，整个三里乡绝无仅有，但凡每次回洋湖沟不知亮瞎了多少人的眼睛。

那恐怕也是世佑人生中最春风得意的一年，接连办了几个小案子、算是小试牛刀，他是正经系统学过的，自然比其他“就地转业”的特派员更为得心应手。

那时城里没有分化出那么多细小的单位，事无巨细，政府机关都挤在一个临时的大院子里办公，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县长夫人是个热心肠，瞧见世佑是个人才、长得也俊，还四处打听有没有合适的姑娘，以为他没结婚。

说实在的，是容易误会嘛，他都不满二十一岁，大家都“小汪小汪”的叫着，来来去去也就一个人，谁会想到乡下老家孩子都有了呢？

“哦，想必小汪看得上的，不是一等一的才女、也一定不简单吧！”

世佑每次都只能尴尬地笑笑，她们不会明白的，咏芝什么也不是、甚至不认得字，她只是一个旧中国出生、旧中国成长的、极为普通的女人。

而世佑他们从事的、却是在那时看来最为发扬“个人英雄主义”职业之一，偌大的建始城、只有三名特派员，查案、抓罪犯经常就靠他们单枪匹马，自己蹬自行车到案发地、自己拍照、自己抓人——即便对方是一个团伙也是一样，现在想来都觉得后怕，可是当时竟然就这么义无反顾地迎刃而上了，就靠手里一把真枪给自己壮胆！

那时的公安工作、比现在危险系数高得多，人员不够、装备落后，新中国成立后、各种地下势力仍然暗潮涌动。世佑自己想得开，可是家里人跟着担心，每次他出门执行任务，两个女人都暗暗祈求、老天保佑、千万不要擦枪走火。

说实在的，世佑也的确遇到过几次情况特别危急的时候，有一次龙坪几兄弟杀了人、公然拒捕，居然关了门，把世佑围在中间，他最多只来得及开一枪，打死一个，其他方位的必有一人会砍到他的。

就在这生死系在一瞬间的时候，他狮吼一声、趁他们本能地一怔，揪过其中一人的衣裳把他摔翻在地、还没反应过来、一把枪就顶着他脑袋，“你们再动动试试，来再多我也不怕，拒捕就可以直接崩了脑袋也不用犯法，活腻了就来表演一下吧，看我怎么一个一个把你们全部收拾！”

可以说，即便到了这个地步，他全身而退、也只有一半把握，可是他那股能放出吃人的绿光的气势唬住了他们，“抽出裤腰带把彼此手反绑上！”他命令道，语气坚决、毫无转圜的余地。

那几兄弟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彪悍的人，一下子失了主意，正是突破心里防线、致其崩溃的好时机。

“你们是不是没见过国民党怎么抓兵啊？还不动作快一点，是不是要等我的人来了，亲自伺候你们？”

就是再凶恶的悍匪、也对当年国民党装壮丁记忆犹新。共产党的人一定比他们还凶恶！他们只得乖乖就范。世佑一点也不含糊，叫最后那个没有捆上的人过来，一脚把先前那人死死踩在地上，腾出双手把那人也绑紧。

大门重开，没想到他不仅活着出来、还能把他们出了名的恶霸几兄弟生擒，那个村里的老老少少都惊愕不已，有勇有谋、气势盖天，从此，“汪世佑”的大名开始传开，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后面还有更多的机会见二连三为他正名。

六月发的一个案件，非常棘手，景阳挖葛坦一户人家，媳妇跟姘夫合谋害死亲夫，景阳离城里本就十分遥远，那时的公路的话，去一个单边、就算不休息、光自行车也得蹬个两天。顶头的太阳非常毒辣，每天清晨时分，身上就已经落了一层汗，这还不算什么，过去那一带比较贫瘠、不像三里这样平坝开阔、盛产粮食，好好方圆几十年都没有人烟，渴了，都不知上哪里讨口水喝。

然而，比起案件的进展，这些困难后来都算不得什么，媳妇没有跑掉，姘夫却躲回了向家寨，原来他正是景阳关向家寨的一名小土匪，那种地方，是当年国民党征税都不敢去的。

世佑就算不知道汪宗成身上永远留下的刀疤，各种民间传说也已经描述得绘声绘色，他们占着景阳关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有利位置，凡是经过的商旅没有不被打劫的，有不合作者，直接捆了、绑下大石头丢下山崖，任其尸骨沉入幽深不见底、泛着寒光的清江河。

世佑心里也沉了一下，莫不是国民党都忌惮的，我今天要以卵击石么？可是，另外一边就是人家两个孤寡老人沉甸甸的重托，“汪干部啊，一定要替我们做主啊，不然我儿会死不瞑目的。”

退缩不是他的个性，他心一横，不怕，我还有枪，必要时一定能自救的。

果真是英雄出少年、少壮者无畏，他居然就这么单骑闯关，似乎完全没有顾虑过那些后果！别人一听他来找向家寨“寻仇”、都谈之色变，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放牛娃愿意带路，到了山下，就再也不肯多走一步，“喏，就是山顶能看到的那个房子，你好生小心吧……”

世佑顺着一条小道上去，四周风声鹤唳，风吹草动，隐约可见许多牛羊尸骨，“或许也有人的吧”他心里想到，幸而他学过法医，现在对这么“不干净”的东西，也已经熟视无睹。

世佑感到道旁有人向他悄悄逼近，就回过身，朝天放了一枪，“劳驾各位代为通传，建始县第一任特派员汪世佑前来造访！”

世佑声音洪亮、一点都没有当做是对方的“主场”。虽然无人现身，可是他能感觉道，有人顺着林中密道先回去了，他继续往前走，其余的人仿佛也在暗中跟着，他唯有不断在心里给自己提气，镇定镇定，你不露怯、别人就不知该拿你怎样。

世佑就这样一直走到山顶，不错，牌匾上赫然印着三个大字——向家寨，其中，中间的“家”字上边挂着一颗动物头骨——世佑多年前在凉水埠见过的，认得出是老虎。

门楼上有人放哨，表情凶恶，可是世佑反而比先前自在，至少看见了“活的”，总比藏在身后要来得舒服。

“有什么话，在这里说吧！”他们带着典型的高山口音、居高临下地朝他喊话。

“挖葛坦有一个人叫张福，与同村村妇赖氏合谋杀夫，今天就是想请你们寨主通融通融，把这个人交出来。”

对方交换了一下眼神，“我们这儿没有这个人，你走吧！”

“还请行个方便，若不是证据确凿，不会随便跟你们要人……”

“你少啰嗦！现在放你一条生路，你不走，等一下，怕是想走都走不了了！”

“哦，是吗？”世佑不怕威胁，“我今天不辞辛苦来这么一趟，就也没想过白跑。拿不了人，我没办法交差，那我就只有守在这里了！”

“他妈的，你活腻了！”突然，从身后杀出一个人，想必是一路埋伏，这下子终于现身了。

他拿着砍刀眼看就要伤到世佑，哪知世佑是受过训练的，几下锁住了他的一只胳膊、把他来了个过肩摔，一把砍刀飞掷出去、不偏不倚、正好插在“向”字上、把它“砍成”上下两段。

来者不善！门楼上的几个人都吓出了一身冷汗，赶紧回去跟上头通传。等了许久，底下的门开了，“我们当家的说了，你若是有种，就进来说话！”

世佑已经料到他一进去，他们就会关上门，可是即便这样，他丝毫没有惧怕，请君入瓮跟“如虎穴、得虎子”，差别就在人为掌控的一瞬间。

这向家寨外面只见铜墙铁壁、里面却别有洞天，天井似的房子修得十分气派、正堂开始里外三大开间。当家的一身横肉、就这么斜坐在正中居高临下看他，“听说你要跟我要人？”

“是的！”

“他犯了什么罪？“

“合谋杀人。”

“哦，‘合谋’，可曾使过刀枪？”

“没有，是毒死的。”

“笑话！”他突然坐正，“既是合谋，又没有使个刀枪，这算什么有罪？我们万家寨历来杀了多少人，莫非把我们都抓干净么？”

“就事论事，今天只为他来，请不要叫我为难。”

哼，小子还敢挑衅，“我若是不给呢？”

“那——”世佑直视他，丝毫没有畏惧的意思，“也休怪我不客气，把你们万家寨掀过来了！”

当家勃然大怒，一把从椅上跳起，“小子，今天就让你知道知道什么叫自己‘找死’！上！”

一群小喽啰立马从四面八方扑过来，世佑会些招式、防得他们不敢近身，忽然，有人从背面偷袭，拦腰把他抱住、无法摆脱，这下子给了正面那些人可趁之机，眼看要被生擒，世佑果断掏出手枪，果断击发，冲在最前面两人当场毙命。

土匪头子大为震惊，他没有料到世佑这么凶悍，他们这么多人都搞不定!国民党的军队都不敢找他麻烦，就他一个人单枪匹马，还敢在他面前横行！

“好，我今天就亲自来会会你！”他命人退下，叫他们送上自己的枪，这把枪他已经多年不用，成为大当家之后，杀人越货都是底下人在干，而他只需发个指令。“到了我们江湖的地盘，管你犯不犯国家的法，都得按我们江湖规矩！我今天向你挑战用枪决斗，只给三颗子弹、背对身数十下，不许提前击发，数到十，无论走到哪里都必须转身射击，如果你能打死我，二话不说，人就马上交给你！”

“大当家的，三思啊！”底下人纷纷喊道，可不能一时糊涂啊，为了个小卒子，万一丢了性命怎么办？

“干什么，你们几个兔崽子对我这么没有信心吗？”他有他的骄傲，从年轻时开始，“挑战者”无数，但从来没有人赢过他，他很有个性，以前就是用这种一对一的“公平方式”处理内部的叛徒。今天他居然主动用了“挑战”一词，跟随他当年的二当家最是触动，“你别冲动啊！”

他只是笑笑，对他耳语几句，“老规矩，他如果提前开枪，你就一枪打死他。”

这种以命搏命的时刻，在周围窒息的气氛中来临，每一个数字的出口都代表其中一方离死亡更进一步，再凶悍的土匪也有棋逢对手的时候，大家都很紧张，这场胜负关乎生死、而且前途难料。

那一刻，换成一般人脑子早空白了，可是世佑却依然相当沉着。他没有想娘亲、没有想咏芝，只是偶尔闪过一个女儿的画面，但是，只有短短一个，他马上就精神高度集中起来，时机一到、果断击发，一枪打掉对方的枪、一枪打进左边膝盖，第三个子弹、直接退出来、当着他的面扔到地上……大当家的瞬间单膝跪地，一点出手的机会都没有。

好精确的枪法！他虽然叱咤多年，但也只能自叹不如，底下人慌了，世佑已经没有子弹，他们要扑上去把他活捉。

世佑早知土匪言而无信、已有准备，只要不从背后偷袭，他们并不是他的对手，他随即摆开架势，眼看免不了一场恶斗。

正当这时，匆匆赶来的三当家闯了进来，赶忙叫大家住手。

咦，他怎么讲得是低山方言，而且声音貌似还如此熟悉。世佑仔细一看，好半天终于认出来，这不是当年在三里学堂读书时，欺负过他们、打过好几架的“小霸王”么？

“陈平！”

“哈哈，原来你还认得我！”

“这怎么回事？”当家的自己疑惑了。

“哎，都是‘自己人’、我以前的好兄弟！那时他才这么一点高，也敢跟我打架，人家都称他‘汪哥’！”

原来如此！难怪身手不凡，今天也算是碰到练家子了。

正所谓不打不相识，又有这层关系，立马转悲为喜，摆下筵席、招待世佑。说真的，如果不是土匪头子、世佑也很敬重这个当家的，跟他们喝酒的时候，他找人为他现场拔弹头，哼都没哼一身，割肉的时候就忍着闷一口酒。

“你怎么会当上土匪了呢？”

“说来话长，都知道我是个败家子，爹妈死后、钱财都被叔叔他们骗光，我气不过，就夜里放火烧了他们的房子，可惜他们走运，没烧死。”

“那你之后，还是可以去告状，把财产讨回来啊！”

“我也想过的，反正当时出了事，就想着出去避避风头，结果，你猜我遇见谁——你那个妹妹，吴柳荧——我后来为她背了人命官司……”

听到这里，世佑眼睛都亮了，吴柳荧！他已经太久都没有听到过这个名字，怎么他知道她的下落？他急切地问他。

“我还以为你们是亲戚，应该知道呢！她嫁到花坪，过得也很不好，丈夫经常没来由就打她，拿烟头烫她，为了得到别人的好处，公然帮助村里的几个老淫棍轮奸了她！我那时正好流落到那里、幸得她日日给饭，我就下定决心要帮她，捅死了她丈夫、还有所有那些凌辱过她的人！”他如今说到这些，表情依然很愤慨，“背了几条人命，我无路可走，最后索性就来投靠向家庄了……”

英雄盖世，也有气短的时候，世佑面对生死考验尚且从容，可是提起吴柳荧，就触及到他内心中最柔软的部分了。他只要一想起他的描述、就能在脑海里勾勒出她现在的惨象，说起来，事情至此，他也该负一部分责任，如果当初，不是因为他的缘故的话，母亲是否就会买下她呢？

可是这么一想的话，又会对咏芝很不公平，买下来，最终还是要嫁给他，既有了她，咏芝又怎么办呢？

其实，现在的世佑，已经成熟了，他之所以会震颤不是因为心里还“喜欢”着吴柳荧，毕竟女儿都有了，早就过了那个单纯美好的年纪，收起了那些暧昧、思慕的小情愫。更多的，还是把她当成童年时的玩伴，惹人怜爱的妹妹，细细想来，小时候好多人，宗琦、炳狗子、世圆、青妹……他们都已经不在了，世事无常，他们经历过几番乱世，难道不应该去珍惜那些幸运的、还活着的人吗？

世佑怀着忐忑的心情在向家寨过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就来辞别，二当家他们已经捆好了张福，一路护送他们出了景阳关，世佑记得陈平的话，她家就在花坪老街上，从桥边数第五间。世佑特意在返程的时候绕道在那里，瞧了半天门，都没人应，向周围打听，才知他们一家开年已经卖了房子去了更远的官店，买房的住户还没有搬来，已经锁门很久了。

难道天意如此么？尽管希望渺茫，世佑还是留了一张纸条，他们能搬走，但是这边一定还有亲戚，万一他们有一天回来探亲的话，就拜托几位邻居代为交到她本人手里。

这一趟景阳之行，到了这里，他的心情，算是终于跌到了谷底。

心蝶

提起来慢赏 祝福朋友了{:soso_e1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