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越泰山》
左转弯,右转弯……停车的时候
暂时系一个活结
在悬崖边,颤抖地点烟
手像是借来的,不听使唤
司机的脸色苍白,作为乘客
我想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假装镇定
带着哭腔说一个笑话
盘山公路缠绕着的
仿佛是我的身体
(路在我身上迷路了)
从山脚到山腰,再到山顶
从膝盖到胸部,再到脖子
一阵阵发冷
把我捆住,越捆越紧
直到今天还是如此,我在梦中
经常喘不过气来……
看来只有彻底忘掉那次旅行
才能把缠绕住全身的绳索
解开——这相当于
给记忆松绑
《寻找牧羊女》
牧羊女现在只有
在田园诗里才会出现了
一般都是长发,风把它吹向后面
远处的山摇晃起来
随之飘动的还有头巾,折皱的裙裾
上面沾有青草的痕迹
牧羊女赤着双脚
足踝上有银镯摇曳?是看不见的
只能依据诗人的想象
牧羊女走动是有声音的
路畔的溪流、枯枝被踩断的脆响
还有那流传了很久的牧歌
十一、二岁的女孩,头顶是流水
这河底美丽的鹅卵石
经历了冲刷,越发鲜亮起来
牧羊女是一座村庄的特征和骄傲
还有谁是她们的伙伴
她们的歌是唱给羊群听的,孤独且美丽
一阵风就卷走了它
然而青草地上星星点点的眼睛
温顺又潮湿,会记得它的
记得月光一样的牧羊女
一代又一代地长大
牧羊女都成为画中人了
为寻找她,我走遍了一千座村庄
在乡村寻找牧羊女
我只从路边拾到一根折断的鞭子
(可能是上小学的表妹抛弃的)
这是我唯一的收获
《失去援助的树》
你看见过被冬天命名的树吗
那北方孤立的树,叶子落尽,枝干裸露
它全部的力量凝聚成铁
显示给风和时间,显示给与之相比
多么软弱的我们
走遍了荒原,你只能看见这么一棵
这么一棵比一座森林更为有力
这么一棵使荒凉仅仅成为陪衬
如果你的生命中有这么一棵
就足够了,谁都难以把你伐倒
它已经失却了记忆,你想象过自己
像一棵树一样被冻僵吗
你就要错过它了,只要眨一下眼睛
你就要取代它了,如果能够成为
荒原上另外的一棵
叶子落尽,枝干裸露,什么都没有了
剩下的就是自己,更为完整的自己
你看见过那遍体鳞伤的树吗
它的伤疤像滴血的眼睛审视着你
你看见过那失却援助的树吗
它却援助了周围的一切
《在森林里寻找着树》
在森林里寻找着树
每一棵都不太像,如果它站在平原上
我就能轻易地辨认出
它的名字,它的语气,它和其他树
区别的地方
我面对的每一棵,都不是树
仅仅是森林的组成部分
森林的某个笔划,它是没有涵义的
正如我离开人群而来这里
才发现了自己,零碎而又完整
在森林里寻找着树
在最繁华的地域寻找着爱人
总是很累很累
我掠过那些陌生人,像一阵风
比较着彼此的特征。春天是雷同的
这怎能不叫我失望
把你的名字喊了一千遍
只有回声,在木头与木头之间撞击
在石头与石头之间撞击
也许森林里根本没有真实的树
独立的树,借助我的想象扶摇直上
骑着最快的马在森林里
寻找着树,直到自己成为最后的一棵
也是唯一的一棵
《秋天的诗人》
秋天,我的每一块骨头都感到痛
我的树叶都被风摘走了
只剩下骨头
谁能还给我一件花衣服呢
谁能还给我蜜蜂、蝴蝶或灯笼呢
骨头的缝隙布满蛛丝
谁愿意到里面来筑巢呢
用手指蘸着泪水写诗
山坡上的青石板,一会就晒干了
每写一个字,疼痛就由伤口传递到内心
风提着小竹篮,跟在后面
居然嗅出了蜂蜜的味道
秋天的诗人,是为汉字而疼痛呢
还是为疼痛而疼痛?
秋天啊,所有的秘密都不敢揭开
所有的幸福都无法公布
天堂和地窖里那些经泪水染过的眼睛
一律是黑黑的
就像我被桑椹感动的手指
微微弯曲,隔着最后一层树皮敲叩自己
《小树林》
只要有十棵以上的树木
就可以称作小树林
它们天生就长在各自的位置
无法作出哪怕是瞬间的交换
只要有十棵以上的树木
就可以组成一个家庭
但你看不出谁是谁的家长
或者谁是谁冒充的亲戚
只要有十棵以上的树木
你就可以进入其中
它们不会感到孤单,而你同样
也不会感到孤单
只要有十棵以上的树木
就算是一个好地方
刚开始你觉得自己是个过客
渐渐地,找到了主人的感觉
只要有十棵以上的树木
就可以吸引更多的人来
他们在树下组成一个家庭
其实,都是树木投在地面的影子……
《被风吹倒的树》
我见过的树,一律是站着睡觉的
只有它,躺着
我见过的树,都跟马一样
站着睡觉,在结果或吃草时
才稍稍弯下腰
只有它,懒洋洋地躺着
跷起没来得及洗的脚丫子
不,它连鞋子都顾不上脱
马只有在死后,才躺着睡觉
它躺着睡觉,说明它实在太累了
不是它想躺着,它是想站
也站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