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记

鲁山

　　　　　　　　　　　　　　　　　　　　　　　　　　　　回乡记　鲁山

　　那时候，我和同学们正在等待高考，两篇社论很震赫，大家在想又要来运动了。学校和街上出现大字报戴高帽子游街的革命行动，驱逐令开始出现在倒霉之家的门上。想到父亲的右派问题，他会不会加入这行列？学校通知我：王英华，你回家一趟吧。回家有什么好事呢？忧心忡忡。　　　　到了家门口，门上如期驱逐令白纸黑字，交叉贴着封条。别小看它是纸质的，它可具备法律效力，你若撕它便是罪过不小。敢说全国没一人敢撕，若有，早就见报了。早几天户口购粮证从妈手里骗去被注销了，居民组长干的。此时她不知在不在场，也不知是何感想。　　突然一阵打倒。。。打倒。。。，然后宣读罪状：无非是思想反动，打倒在地再踏上一只脚，非得遣送原籍以示惩罚。　　　　　　汽车就在旁边，只等又一阵口号过去，爸爸妈妈妹妹就要上车了。一起泪掉。爸爸说：英华，他们这是侵犯人权！爸爸无罪——给我启蒙民主法制。
　　　　——爸爸考进铁路，自学成才成为三级无线通讯技术员。那时是爸爸最风光的时代，月工资七十八元，除自己家用还能寄给奶奶。马上考核后有升职工程师的希望。技术上每逢京广线责任认定通讯线路的问题，都是我爸爸上北京下广州解决，拍他马屁的不少，他心情愉快常对我们笑嘻嘻。打了右派之后线路有事仍然派爸爸去解决。他得意地说：嘿，咱还是技术骨干！降职降薪从七十八元降到四十六元他还骄傲。　　　　——得到的是更严厉的批判又一阵“打倒”，强行推上汽车，接着三个妹妹也上去了，妈提着家中唯一的精华——里表三新的被子，太平洋床单，这是经济复苏后置办的，哽喑说：孩子，爸爸妈妈回老家啦，你一人在外。。。还说到大妹，到北京串联未回，叫她回来后立即回河南老家。　　　　笑盈盈的女干部领我回东湖中学，奇怪的是一路上我竟然没哭，我根本不信任她。她说出于人道主义，在爸爸的遣送费里拨出７０元钱，（这７０元给我造成巨大的误会性灾难，有同学说这是卖淫所得，一看你就是穷鬼哪来这么多钱！）给你存在会计室里了。你的老家我去联系过，那里姑娘们穿得比你好，花花绿绿没补丁。还安置了房子，养鸡喂猪日子还会好一些。我反感地听着想，遣送你试试，不发一言。　　　　到了女生宿舍我便一头扑到床上哭开了。那是我今生第一场大哭，痛彻心肺，感觉怀疑自己是否中国人？从中午直到下午一直哭下去，从这个床撑起又扑到那个床，手脚麻木精疲力尽，眼睛成了桃子，很形象地两个尖尖就是桃子的红嘴巴，具体请参看“分别”，十九岁的女生怪模怪样。晚饭钟响，拿着饭盒走向食堂。老师同学在校不少，看到我都回避眼光，那时的时尚是——反动家庭的子女不值得同情。我也知趣地不理任何人，不向谁诉说，我是等外品，另类。

　　拉兹之歌——我的星辰。。。
　　大妹回来了，知道家的变故，她却没哭，拿出北京的纪念品一根米香肠，一点吃头没有。隔壁李妈妈本来脾气很恶，这时竟然眼泪吧哒地供了一顿饭，宽慰我们说了句大灰狼的话：以后你们会回来的。　　　　我们姊妹俩到了电务段，干部们围观小动物一般，为表示立场个个蹙眉严肃，一付歧视敌对的样子。让他们吃惊的是，俩姊妹的小嘴巴竟然求起情来，请叔叔阿姨伯伯把父亲调回来，或者把大妹的户口留在汉口不去河南。那位女干部一改笑盈盈的模样，厉鬼似地呵道：不回去谁养活你们？！说完居然立刻恢复了习惯的笑容。还有一位叔叔瞪眼怒吪：做梦！他那鄙视仇恨的样子至今震撼我心魄。　　于是梦断，大妹跟着女干部上了火车。我最后一次从：“家”回到东湖中学。
　　想回去看看原籍故乡的家。到了鲁山，问路，就一路走到当寨，我的故乡。那时天才刚麻麻亮，坑洼不平的土街上人屎牲畜粪便历历可见。渐渐人烟活动，拿着粪筐的人开始捡粪，他们与路过的人都好奇地问我：你哪儿的？你找谁？我不说一字。等待，总会有家人出现在我面前。一直等到早饭时刻，有人端着玉米糁拿着馍在街口蹲着喝。　　　　有一鹤发童颜胖乎乎的老大爷很智慧地说：你是刚回来的王。。的闺女吧？我仍不吭声。嘴贵啊，遣送回来的呀，多难堪呀，以前，父母若叫我到邻居家办点啥事，我是决不肯去的。　　　　妈出来了。一声“孩子”我立即哭起来。是的，如女干部所说，安置了房子，大概１５平方，通风漏雨。夜晚屋顶看得见星星，雨天可以接水用。床上桌上地上，锅碗瓢盆办展览一般摆了满间。这个房子啊，据说钱要高了点。土墙青瓦，能治疗癌症高血压的瓦松在瓦缝间随意生长，一丛丛的，要是能把瓦缝填满该多好，那就下雨不愁倒成好事啦。　　摆了一大一小两张床，方桌办公桌床下一切空隙塞满玉米穗。床与墙间一个囤子，圈着麦子，稻谷用口袋装着，塞满空间却不够吃。　　　　一位脸上折子里深藏黑灰的老农说：你们愁什么，五个闺女，闺女一大该寻婆子家了，找个婆家你们还愁么？一个一个接着来，哈，至理名言。　　　　那里的规矩是新媳妇进门前，婆家是毕恭毕敬地支应着。至于吃，大好年成，从婆家搬就是，不等说，自觉自愿就送来了。娶媳妇从订婚到结婚，花费等于押金，实际就是分期购买罢。女方若有变故，还钱！男方若变心，女方天经地义不还！　　爸妈是不会赞同此高论的。　　　　贫农组长的儿子看上我啦。毫不自夸，细细身材，朴素衣衫，决不浓艳。一对辫子搭在胸前，细细身材，朴素衣衫，决不浓艳。一对辫子搭在胸前，自以为有知识气派呢，知识也能打扮人才呢，那时眼睛不像现在酸酸扎扎的，如果有了爱情，我也会让它闪闪发亮呢。　　我怀疑自己是否性成熟太晚，是地主成分压抑的吗？绝对是。他一米八，可以算得英俊，如参军是飞行员的料。有一次我忽然发现谁在旁边盯住我看，转头一瞄，他马上惊慌侧避。如果继续接触说不准会爱上他。爱情来到他心间——如丽达之歌。只是我的心里只有大学，丘比特的神矢射穿了他的心，却没把我们穿在一根箭上。　　提亲的到了，点心，红糖搁在桌上，象征富裕甜蜜，说唱一般开言：一家有女百家求，男大当婚女大当嫁。。。
　　对此我要多添几笔，职业媒婆媒汉个个了得，如果我爸妈会这一套，一年挣个百儿八十，何愁吃的？何愁妹妹们上不成学？交不了缺粮款？一件婚事说和成了，二十元谢礼肯定少不了，要知道河南农村一个壮劳力一年顶多就是一百来元。而他们，接受好吃好喝的招待不说，说成几件媒，也不管是积德还是缺德，总之是美差。难怪他们乐此不疲。
　　对方不远，就在村里，大人物贫农组长的儿子，许你姑娘婚后教书。多么优厚的条件啊，这么多姑娘独独看上你家果儿，运气啊。　　我连想都不想，什么能比得上大学呢？我要奔大雅之堂，金顶的钟声一直在我心中震荡，召唤我前往。
　　后来我反思这件事，其实跟了他也不错，他妈很好，个子比他爹高，说话通情达理，和气端庄。教书我文化不会丢，最好是赤脚医生。我不会因后来的巨痛而逐渐失忆，七九年都不敢去高考。我可以把尚热乎的俄语自修，等待修炼成正果时，翻译俄国文学，诗歌，也把唐诗宋词给苏联人欣赏。更重要的是不会得罪他们。　　我家因此而获罪。在获此罪之前，已经获上一桩罪啦——缺粮款。
　　全家遣送回老家，单位上说出于人道，发了一年工资。每月４６元，一年５００多。拨给我７０元，买了这座破房子，交了当年缺粮款后就只剩２百元左右，舅舅的婚事跑路又慷慨他一些。余下还指望明年拿它还缺粮款呢。这时有人登门借钱还他自己的缺粮款。　　谁？队长。他很会说话，恳切地隐约提示叫爸教书。他六个孩子，他不缺粮谁缺粮？很难想象，拿什么还？鲁山自古出“趟将”，何谓“趟将”？土匪是也。难道？不敢往下想。　　父亲为了杜绝一切人等对我家财产的觊觎，拒绝了他。后来果真再没人提借钱。看，队长那么大的面子，他都不借，还有谁借得出来？　　其实借给他还好些，第一他能给政策，叫爸教书，第二他能把仓库里的粮食暗地多给一些，第三爸就不用丢人现眼地挑尿啦，不用跟份子们一起挨斗，精神肉体少受许多罪。但是一旦借开头，借一个拒绝一个还是得罪人，并非家财万贯啊，那点钱不经借啊。借光了用时跟谁借去？　　哼！地主分子，跟你借钱是给你面子呢，真是给脸不要脸，他们的话是这么直接粗重无情。　　派重活，什么干不动就派什么，接着挨家挨户挑尿，与地主分子划了等号，割麦割稻谷别想伸腰，刚刚站起就挨吆喝，话里有话那语气一听就懂是朝谁吆喝。　　现在，情况更严峻：我也得罪一个，而且是贫农组长。有话传过来，你地主家闺女，不嫁贫下中农你想嫁谁？挑肥捡瘦！感到屈辱压迫。　　让人更难堪的是，爸爸一挑尿一一位四十几岁的金牙叔趁劣势也凑热闹。我灵机一动回绝，没出五服呢！当然不是面对他老人家，而是在家里说的。这句歪打正着的话究竟是咋出来的？对方算来算去确确实实没出五服。也许是祖先给我显灵吧。　　更可气的是驴脸这家伙。他家有头驴，妈去碾谷子磨麦我去帮忙，使驴的代价是磨完碾完临走把磨眼用麸子填满。这人黑长脸，长宽比例比驴要小些。没五十也四十，穿的衣裳鞋子是他妈的手工活，很有古风。眼看没指望传宗接代了，见了我竟突发春心，想试试运气。我才十九岁呀，嫁他？！　　毫不知信的我家又去使磨。看他黑脸笑出红润，看他妈高兴的，一双小脚扎在裤腿里圆规似地转，一会儿笑嘻嘻十指黑黑捧着黑菜团子从厨房直奔磨房，非让我吃，我哪里肯吃，激将法使出来也不接。他们倒有先见之明，并不敢太明白说这事，只意思一下。但听到拒绝大失所望恼羞成怒的程度，比贫农组长家，老王叔家都更激烈更气愤，也是那句：你地主家的闺女，嫌气俺贫下中农！他妈角质满布的光脸上，鼻子眼睛都凑成一点，似乎要集中成箭簇射来，不射死不解羞愤。这位老太婆属于排斥媳妇之类，不然孙子早有了。欺人太甚，我忍得下吗？我想上汉口，找临时工做，逃跑似地回到东湖中学。　　　　应当怎样评价？整个社会在阶级斗争理论误导下，形成类似希特勒的虐犹思潮，不是提倡和谐仁爱，而是煽动阶级仇恨。被毫无价值捧起来的贫下中农工人阶级，他们中有些人盲目自大，把自己当成地富反坏右的压迫统治者，对他们任意侮辱欺负而不必担心受到责罚，反而会得到鼓励甚至嘉奖。
　　地富反坏右不是人民吗？
　　我的故乡啊，想起郭兰英唱的“人说山西好风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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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圈子: 中国诗歌

山城子

问好鲁山朋友！——这篇是散文吧，归到驿站来吧！

鲁山

山城子 发表于 2015-1-24 23:36
问好鲁山朋友！——这篇是散文吧，归到驿站来吧！

好的　　谢谢山兄

林水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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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山

林水莲 发表于 2015-1-31 2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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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售可卖多少钱呢？

李冬晓

所以读这些文字要格外小心，仿佛轻轻一读出口，就有如刃的游丝划过你的心灵，让你的泪水情不自禁地流出来。

鲁山

李冬晓 发表于 2015-2-7 19:15
所以读这些文字要格外小心，仿佛轻轻一读出口，就有如刃的游丝划过你的心灵，让你的泪水情不自禁地流出来。 ...

啊　小知音啊　请多介绍同学来多划几道痛楚吧　作为记忆的留念

“分别”读过吗？　告诉我感想　　你哪个学校？

鲁山

林水莲 发表于 2015-1-31 2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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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钱啊？哈{:soso_e163:}{:soso_e181:}

鲁山

林水莲 发表于 2015-1-31 2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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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出售呀　{:soso_e2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