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园

无名2

现在是快餐社会，感情上多是“只要曾经拥有，不求天长地久。”奇情女子三毛曾有透彻的见解，世上难有永恒的爱情，某些人的爱情，只是一种“当时的情绪”，这种一刹真情，不能说是假的，但如果对方错将这份情绪当做长远的爱情，是本身的幼稚。单单抒写这种缠绵悱恻、天长地久式的情绪，往往也会因为太投入角色落得作茧自缚。自古多情空遗恨。这次“悠悠鉴湖水，浓浓古越情”的绍兴之旅，一路上听着帅哥靓妹的两位导游争论着“相信鬼也不要相信男人！”“女人靠得住，母猪会爬树！”还吵得脸红耳赤，更是断了沈园的游兴。只是怕掉队落单才勉强跟从，遛个弯权当健身，压根没兴趣想记下只言片语，所谓“心无染着，欲境是仙都；心有系恋，乐境成苦海”。不料，当我逃出沈园的大门，思想却还是跌倒在两首钗头凤平平仄仄的叹息中，被包裹在缠绵的文字茧子里，用笔刺破封锁，笔端竟然就要“泪痕红溢”！
中国园林共同的特点就是自然美与艺术美的和谐统一，充满诗情画意。而沈园这一隅宋朝的园林，到今天依然驰名，除了一样的假山奇石、亭台水榭、林木鸟鸣的清幽深邃的意境，不一样的是更有令人扼腕唏嘘的一层，那就是800多年前，伟大诗人陆游和表妹在这里演绎过一出委婉凄绝的爱情悲剧，并在此间留下生命的绝唱。
在这七月流火的午后，我举步迟疑蹩进沈园。赫然一块卵形巨石，横卧门口，上书“断云”二字，中间一道刀劈一样的裂痕，寓示着斩断云根云断情收。园中草木还算茂盛，但有点杂草丛生，像是要刻意解析那段感情的生生不息，又俨然是“明镜不治”、“首如飞蓬”思妇形象。园子正中央一汪荷花池，水黑黑的幽幽的，好象深藏了恒古的幽怨。无一丝儿风，荷叶呆呆地苦苦撑着毒毒的日头，正如美人无法轻舞飞扬的向往，零星几朵白莲花只是躲在荷叶的缝隙下不敢打朵，恰似那无处诉说的美丽心情。水汽若有若无，依稀渺茫的叹息，仿佛将升起一段旷世神话。
跨水有一个“问梅槛”，槛顶腐败的棚草似在诉说风刀霜剑对一段感情的摧残。陆游生性爱梅，爱把唐婉比做梅花，终生写下咏梅诗词160多首，我总以为那首传咏千古的卜算子《咏梅》不仅是诗人自喻也喻唐婉也喻二人的那段情-——“零落成泥碾做尘，只有香如故！”而今面向一片梅林，独不见梅花那高洁的笑容，只见郁郁的叶儿绿得如路人平淡冷漠的眼光。问梅槛已是无梅可问，无香可闻。悻悻然转出“问梅槛”，便到六朝井亭，亭的漏顶，正对井口。狡黠的女导游故意买弄关子，问游客怎样解释。有说唐婉美如月亮，正好对井照镜子；有说老天怕唐婉流干眼泪，给添上天降雨水；我说是开了个天眼，看看人世间谁个真情，谁个天长地久。
园南有“孤鹤轩”，“孤鹤轩”里开一方古池，据传陆游唐婉两情相悦是会有锦鳞畅游，黄鹤祥集，水草也眉飞色舞。而十年后的那杯黄滕酒，饮干了一池的渴望。这只叫做陆游的孤鹤掠过苍茫的忧郁，天空、池水、游鱼、时间随之都变成了石头。干裂的池泥，如幻梦的碎片遗落，恰似无法拼合的伤痕。
“孤鹤轩”对面，那翠竹掩映，爬满青苔，杂草萋萋的，那一方残垣断壁，那两首断人心肠的爱情绝唱，就镌刻在这里，这种愁绪竹叶剪不断，青苔欲盖弥彰，野草般疯长。
800年前，也许是一个春日的午后，陆游与表妹兼前妻唐婉意外的在沈园相遇。这对原本情深意浓的夫妻，由于陆母的强逼而被迫离异。时过十年，内心的感情并没有随时光流走。此时此刻，故人重逢，相对无语惟有泪千行。唐婉在后花园摆上了一桌酒菜，纤纤素手为陆游斟上了一杯绍兴黄酒。相知不能相伴，相爱无法偕老，挥不去的忧愁，留不住的眷恋，人世间的苦痛莫过于此。此情此景，陆游感慨万分，悲从心起，不能自已地在残垣断壁上写下了这首炙至人口的挚爱悲歌《钗头凤》“红酥手，黄滕酒，满园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杯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溢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如此悲切的词句，配着词人狂风暴雨般的草书，就像爱情被大地所拒绝而在痛苦中的天神的哭声，抽打着封建礼教制度。陆游这首《钗头凤》又写得如此清丽缠绵，正是铮铮男儿似水柔情。
紧依着，是唐婉当晚孤灯不眠，以相同的词牌和的一首。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乾，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妆欢。瞒，瞒，瞒！“
端正娟秀小楷，如淅淅沥沥的小雨幻做兰花的幽香，在灵魂深处萦回缠绕，述说着缠绵不尽的无边哀怨和内心苦闷。
沈园一聚，唐婉便抑郁成病，这位中国历史上常被人们提起的美丽多情的才女，在萧索的秋风中玉殒香消。两首《钗头凤》也成了这对才子佳人最后的一段爱情对白。
站在壁前，导游吟颂《钗头凤》如泣如诉和着隐约中古筝如怨如慕的旋律，只见这位阳光女孩不停用纸巾擦鼻子，看不清是擦汗还是眼泪，一男子眼眶发红，忙戴上了太阳镜，我抬头看天空，没流泪。大队人马已走，我独自一人伸手抚摩着石壁，字字烫手。
站在壁前，回望孤鹤轩：“宫墙柳，一片柔情，付与东风飞白絮；六曲栏，几多绮思，频抛细雨送黄昏”。
我赶紧追上团队，只听同团那位被称为“官架子”的冷面游客，兀自一路出神地念叨着唐婉的《钗头凤》“雨送黄昏花易落、雨送黄昏花易落……”
……
就像冬天的老屋守护着那一星炉火，就像陈年的老窑储存着绍兴老酒，陆游的思念之情越长久越醇厚。陆游晚年，每年春上必往沈园凭吊唐琬，每往或诗或词必有寄情。
四十年后，陆游沈园重游，含泪写下《沈园》纪念唐琬：
                沈园二首

                   其一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其二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他86岁——生前最后一年的春天，仍由儿孙搀扶前往并留下浊泪黄酒诗行：

                    其一

        路近城南己怕行，沈家园里最伤情；

        香穿客袖梅花在，绿蘸寺桥春水生。
　　             其二

          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

          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
唐琬至死都没有想通，相爱也会是一种罪名。爱情也很难化解成亲情，就连表兄妹也不能例外。此刻，不知哪位游客哼起了陈奕迅《十年》：如果那两个字没有颤抖，我不会发现我难受，怎么说出口也不过是分手，如果对于明天没有要求，牵牵手就像旅游，情人最后难免沦为朋友……才明白我的眼泪不是为你而流，也为别人而流。音韵哀而不伤又含无限的执着，宛如风雨中不原收回等待的双手。我茫然无言。
陆游也许是宋朝最好的一个诗人，但肯定不是一个值得唐琬为他而死的人。
陆游真是错！错！错！一个据说在大风雨之夜出生在淮河一条船上的诗人，后来又横戈跃马抗击金兵的表哥，竟然违不了父母之命，在一纸休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大名！既然双方都另有归宿为什么还要相见，为什么还要坦露字字血泪，撕心裂肺的词句？何不学苏东坡“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旷达心胸。或者借用秦少游“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忍忍清泪，劝慰唐婉？唐婉香消近半世纪还兀自提不起放不下，活得不潇洒！活得那么累！这首词本身也稍逊于含而不露、哀而不伤、怨而不恨中华文化的风范。该抓住时却不懂珍惜，该放弃却苦苦坚持，分明是不解风情，不知进退，爱得催人泪下，却又爱得天真幼稚，其实并不懂得爱。这位号称放翁的大人物对此却一点也放不开，他是把二人的命运锁在自作的茧子里。
“在南宋的春天，一枝梅花斜在了诗人的眼前，隔着梅花，陆游没能握住风中的一双红酥手……”
离开“孤鹤轩”，最后到了情侣园，首先撞入视野的是一块耸立的太湖石和上面的一行血色大字“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这瘦陋透皱太湖石恰似以形单影只千疮百孔的意象，告戒那种生死相许的感情的惨痛。瘦：为伊消得人憔悴，衣带渐宽终不悔；陋：美好的爱常常变做丑陋的恨；透：真爱的心是水晶心，透明却易碎；皱：风月云雨，终究会多了些爱的皱纹。
太湖石往东，有瑶池、鹊桥和心心相印亭的布景，只见孩童一男一女，正嬉逐着跑过鹊桥飞向心心相印亭，把一路纯真的笑声撒向瑶池，恍惚中激起新荷点点。我不禁哑然失笑，又不觉热泪盈眶……
在那个人性灾难的年代，沈园一度假山被平掉，古池被废弃，园子成了一爿田圃，并挤进了好些居民。我想要永远那样倒好，我便可以用不着费劲去钻沈园这个茧了。
现在，我在空调间里还悠闲摇着从沈园带来的折扇，忽觉多余，停下来，扇面上的文字又闯入眼帘：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妆欢。瞒，瞒，瞒！
正是：相见争如终不见，有情还似总无情；茧作愁城乃是痴，云无挂碍飘仙境。

双七夕

耕海渔童

只要曾经拥有，不求天长地久。只是一种见解，而沈园文化却根植华夏文化的沃土。

无名2

耕海渔童 发表于 2016-2-12 21:46
只要曾经拥有，不求天长地久。只是一种见解，而沈园文化却根植华夏文化的沃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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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老师欣赏鼓励！祝福新年！

鸿文

茧作愁城乃是痴，云无挂碍飘仙境。

心赏佳作

无名2

鸿文 发表于 2016-2-13 14:40
茧作愁城乃是痴，云无挂碍飘仙境。

心赏佳作

谢谢老师雅赏！遥握！

鸿文

好字亮读

无名2

鸿文 发表于 2016-2-19 12:07
好字亮读

谢谢亮灯！祝编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