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舜在瞽父身边的孤独——拟卡夫卡《判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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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3-2 21:24:0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舜在瞽父身边的孤独
   ——拟卡夫卡《判决》
  
   悠 哉/文
  
  一个春阳妩媚的日子,眼睛生有双瞳的青年舜大清早便起床了,心里存着老大一桩事情。他起床后,首先活动一下身子骨。随后做的一件事,是在厅堂里母亲的灵位前跪拜,表达追思缅怀之意。紧接着,他冲山坡上瞽父的住所遥拜三礼,表达虔虔的孝敬之意。然后他摊开竹片,给远在平阳的尧帝写了一封信。
  多年以前,舜的母亲病故,过不久父亲瞽续了弦,在林木丰茂的半山坡盖起一幢新舍,移居到那儿了。移住新居没多久,瞽生下他的弟弟象和妹妹敤手。说起来,这是十七年前的事情。如今他的异母弟象长大了,由于父母的惯溺宠爱,性情诡僻诡怪,骜烈到邪僻放肆,叫人看不入眼,常理没法喻会了。对于大哥舜荣幸地当选尧帝的女婿,弟弟象持什么态度?他呀,哼!满肚子的不高兴,好比打翻了盛醋的大缸子,浑身上下散发着熏鼻的醋意,不用挨近即可闻到。
  说起成为君王女婿这件事,这正是舜给尧帝修书的缘故。原来,尧帝自觉渐渐上了年纪,筋力衰损亏虚了许多,他有心将王位禅让,以安享恬憩的晚岁。留心巡察了多年,经大臣们合力举荐,尧帝看上以孝顺而闻名的青年舜,特地将双胞胎女儿娥皇和女英许配给这个棒小伙子。呵呵,喜从天降喽!一下子倆美女偎怀入抱啦!尧帝将两个女儿许配给他,是因为两姊妹打小起情笃意厚,长大后仍是难分难舍。姊妹俩对父王郑重宣誓:“今生今世不弃不离,同心同德侍奉丈夫舜。”尧帝闻之摸着胡须大喜,愉快地成全了她俩的衷愿——在那个年代,姊妹共嫁一夫是符合礼法的,社会上并不鲜见。
  但是,就在不久前,尧帝从下乡采风归来的大臣口中,打听到住在妫滨的女婿舜,日子过得不很好,也可以讲很不好:在续弦的挑唆下,在娇儿的怂恿下,颟顸的衰迈的瞽几次三番加害于长子舜,以满足象弟“霸嫂占产”的险恶用心——“霸嫂”这种做法,如今听来骇人听闻,在那个年代却是符合礼法的,社会上也不鲜见。亏得二位贤妻机智应对,舜才得以逃脱凶厄,平平安安直到如今。
  舜提笔给尧帝写信,大致意思说:岳父大人敬请放心,他的家事得到妥善解决了。在村里几位德劭长者的多次敦劝下,父亲瞽对自己的行为有所醒悔,弟弟象更是内惭负疚。就在数日前,在象的十六岁生日宴上,他还流淌着热泪拥抱大哥,当着众位宾客的面发誓说:今后,他要悔过自新,家人和和睦睦过日子,为尧帝隆重宣导的“和谐社会”,尽一份绵薄之力!万没想到,弟弟象说出这等懂事明理的话来,竟像是换了个新人!舜听完后,真是喜出望外,心里别提多滋润、多美气了。当着家人和村里长者的面,舜也郑重琅声发誓:作为家中长男,今后他要加倍地孝敬父母,加倍地悌爱弟妹。对于后母,他要拿她当生母那般来敬爱,决不敢有丝毫的怠慢!
  “愿尧帝长康,国运永祚,四方蛮夷感受礼乐教化,尽早归顺泱泱华夏!”
  写好以上祝词,署上名,舜捧起书信,重读了一遍。他感觉很满意,嘴叉咧开如素心兰,氤氲幽幽的一股馨。该说的话都说了。娥皇和女英殷切问候父王的话儿写进去了。女英怀孕的好消息,也写进去了,而且特别说明:
  “我将最好的消息留到最后才写。”
  至于在母亲的撺掇和父亲的默许下,弟弟多次加害他的事例:乘他爬上谷仓维修房顶,悄悄地撤梯焚仓;乘他淘井之机,偷偷地断绳坠石;乘他喝酒未加防备,企图挥斧一斫毙命……这一桩桩在外人看来阴森诡异的密事,他觉得没必要在信里讲,一概给省略掉了。
  “这些家庭琐屑,真的没必要告诉尧帝。岳父为国事呕心操劳,已经够疲够累了,我不能让他为女婿的家事而分心,而忧闷。”
  想到这儿,舜定了定神,粲颜笑一笑,迎着窗外射进的曦线。早晨的清新空气增强了他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他畅畅快快地做了几次深畅呼吸,随后拿着信离开书房,来到对面妻子的卧室。这时候,惯于早起的姊妹俩盥洗过了,在卧室里演练舜创作的琴曲《南风》。娥皇踞坐在干草席上,纤手轻轻挥拨着琴弦。女英腆起有孕的身体,倚靠在宽大的南窗前,娇嫩的脸庞儿冲着窗户外,柔声柔气吟唱起来:
  
  南风之薰兮,
  可以解吾民之愠兮;
  南风之时兮,
  可以阜吾民之财兮。
  ………
  
  琴曲《南风》,是舜有感于尧帝治国有道、黎民安乐而精心创作的。平日里,姊妹俩最喜爱弹唱的,就是丈夫创作的这首琴曲。
  连着吟唱了两遍。娥皇的琴声渐渐止息。女英收敛一口清气,将身子扭转过来。
  “夫君好!问夫君早安!”
  女英婷婷款款地趋前两步,深深施了一大礼。她满脸欣悦欣愉,在晨光辉映下,煞是端雅迷人。
  “夫君好!问夫君早安!”
  娥皇妍笑,翩翩袅袅站起身,也深施一大礼。
  “好,好!呵呵,二位贤妻早上好!”
  舜眯缝起双瞳仁的眼睛,呵呵爽爽粲笑,忙着拱手还礼不迭。
  晨曦透过窗户,将一根根金线抛射进来,金线斜斜地撑开,仿佛一条晾晒的裙子。有这么两位貌若天仙的贤慧妻子帮助自己,青年舜真是万分高兴,感觉说不出来的幸福。她们待在房舍里,仿佛整座房舍披上一件华丽衣服,显得亮堂了许多,也雅气了许多。那些家具原本挺寒伧的,此刻也不显寒伧,往哪儿瞅哪儿都顺眼。眼看着日子越过越红火,自己也快当爹爹了,他对自己的生活由衷喜幸,满意到不能再满意了。他感觉,自己非常美满,非常幸福。美满和幸福到无可复加矣。
  舜请两位妻子安座,自己也坐下,将书信内容念了一遍。两位妻子异口同声喝彩,极夸书信写得好。不仅措词很文雅,音韵也和谐极了。
  “很好,很好!没有可补充的了。”娥皇微笑着说。
  “字字句句都妥贴,真是写得好!”女英微笑着说。
  于是,舜站起身来。
  “早饭做好了,夫君用过膳再去吧?”娥皇和女英也站起来。
  “不了,不了。你们吃吧。我赶去置邮[置邮:驿站的古称。]投信,晚了怕错过头班驿车。送完书信,我顺路去看看父亲,打算在那儿吃早饭。”
  姊妹俩微笑着点头。这没什么不妥当,以往舜也是这么安排的。随后舜往屋外走,她们将丈夫送出大门外。
  “早去早回呀!”娥皇和女英一齐朝舜挥手。
  “好的!中午前,我一定赶回来!”舜也朝两位妻子挥手。
  舜来到晨雾初散的户外,迈步走在麦子蓬勃生长的田间,心里感觉热气洋洋。晴和的暖风从翠绿的麦苗上拂过,浪起一漪接一漪的绿色波澜,不仅染绿了温湿的暖风,连阳光也给染得绿绿的。翠色的波浪间,东一处西一处,点缀着一些移动的灰色身影,那是辛勤的农人在田间劳作:除草,追肥,灌溉。时不时响起欢声笑语声,那是生活的必要点缀。其中浓缩了多少生活的情趣啊!从时而传来的歌词中,他听出蒸民对于尧帝的衷心拥戴,和对国家大力宣导的“和谐社会”的由衷赞美。
  “哪里有生活,哪里就有欢歌笑语!唯有这样,苦日子才变得轻松,成为让人可以接受的!‘和谐社会’的本意,也许就在于让老百姓过得更轻松吧?没错没错,笃定是的!”
  想到这儿,舜抖擞起全副精神,改为一溜迅捷的小跑。他跑起来姿势很矫健,仿佛一头青年雄鹿的疾奔,蹄子撒得老开老开。
  “早上好呀,舜!”
  “舜!吃早饭了没有?”
  “舜!急急忙忙,你跑到哪儿去呀?”
  ……
  舜冲他们愉快地微笑,且跑且招呼,同时举起手中的信,解释自己不能磨蹭的理由。对方明白了,次第笑着冲他点头,弓下身去继续劳作。
  吁……很及时!
  赶在驿车经过之前,终于将信送到了置邮。舜揩去满脸汗水,休息片刻后,慢慢往回走,信着步儿。不一会儿,岔上河边一条小径。刚才跑过一阵,这会子息了汗,舜感觉肚子里有点儿饿了。他尽量放慢脚步,一边欣赏着周遭的田园风光,一边溜达着往山坡上走。不远处,山脚下的河湾畔,一群妇女在洗衣服。咭咭呱呱的聒笑声轰起,好似鸭棚里的一群鸭子在日光下嬉闹。
  “有女人的地方,总是格外热闹!”他暗自说。
  他的两位贤妻——娥皇和女英——素日很贞静。她们说笑不露齿,唱歌曼腔细语,就连走路也是纤腰款摆,飘飘柔柔的,叫人看着心里舒坦,心里熨贴,心里痒痒。瞧着这种淑女,真是好大的快慰啊!人世间最养眼的事情,莫过于此啦!
  “这才是淑女的榜样啊!待有朝一日,我登上王位了,必大力倡导这些!我要拿她们作样板,好好地整顿闺范!”
  他知道,岳父打算将王位禅让给他。
  他也知道,自己有能力治理好国家。
  和谐社会呀,快快到来吧!人间天堂呀,快快建成吧!
  这时候,一个蹲下捣衣的妇女站起身来,手里拿着捣衣棒。眼尖的舜一下就认出——那是他的后母。
  “她不在家里,这倒好了!”
  好在哪儿呢?一句话,免却见面时的一场尴尬。
  对于性情泼辣的后母,舜心里隐隐犯着怵惧。一种复杂感受出口不得,心田里氤氤氲氲。
  相处有二十年了吧?可不是?将将有二十年啦。平心而论,头一年后母对待他是蛮好的。失去母爱的青年舜,并不感觉怎么孤单。打个比方吧:仿佛生母去世不久,舜另得了一个母亲,丧母的那份心灵的缺失,及时地弥补了。不过,打从次年他弟弟象降生后,舜的地位陡起变化;妹妹降生后,变化加大了尺寸。这从后母斜眼瞧他的眼神和每每借故斥责他,看得很清楚。那些脏话初入耳时就难听,简直是污耳朵!如今事隔多年,他更不愿提及,一想起就呕呕地难受。他的地位变成什么样呢?简言之,由原先的嫡长子,沦为家里半子半佣式的尴尬角色:活儿没少干;吃得很差,经常包揽剩饭剩菜;穿着弊旧不堪。买到新衣料,后母必先考虑给象缝衣服,接着考虑给自己缝,接着考虑给丈夫缝,接着考虑给女儿缝,最后才考虑给他缝。分家产的时候,他也是受尽挤兑:那几亩薄田,那几间朽屋,竟成他辛劳多年的所得!噫,天理何在耶?怪的是,对于亲生儿子,父亲也更换一副心肠,硌硬得不可思议,一句话:简直视若仇寇,百般欺辱,欲置于死地而后快!
  噫,呜呼哀哉!往事不堪回首……好比旧伤疤揭不得,一揭就疼——钻心地疼啊!
  人世间,没妈的孩子真命苦!苦命情形不堪言说啊!
  若不是我的孝名渐渐播散,终于传进尧帝耳朵里,若不是尧帝于万人之中将我拔起,选做国王的乘龙快婿……唉唉,简直怕敢设想:我会落得什么下场哟!
  想到这儿,舜油然生出悲感几许,痛痛地掉下晶泪几颗,情不自禁。泪水夺眶而出,他并不拿袖子揩拭,任由泪水在脸颊上淌流,就这样走着流着,流着走着。渐渐地,他的心情平复了,泪痕也给阳光收走了,替之以暖馨的抚慰,藉着春风的捷足马。又行了一段荫荫的崖畔路,就来到父亲的屋舍前,屋顶新近翻盖过,芦草还带点儿绿色。静静的,正门朝内开敞,舜矫步踏上几级台阶,跨过半尺高的门槛,就走进了厅堂。厅堂里寂无人影,只是从北边父亲的卧室里,呼哧呼哧,传出浊重的喘息声,仿佛他肚里安装了一个风箱。象弟在哪儿呢?这会儿,估计他在菜园里挥锄干活?嗯,有可能。一忐一忑,心情有些打怯,舜将虚掩的房门轻轻推个半开:
  “吱呀!”
  他走了进去,侧着宽身板。
  舜猛猛地吃了一惊:在这个阳光灿烂的早晨,父亲的房间竟是昏昏暗暗!大片大片的阴影,是狭窄院落对面的猪圈顶棚投下的,差不多将房间唯一的窗户遮没,仅仅漏进一长条光缕,其宽也就一个巴掌左右。对于提高室内的温度,这起不到任何作用,毫无疑问的。偏偏父亲眼睛坏了,瞧不见这条光缕的,于是整个身体处在了光照以外。象弟呀象弟,你真不孝顺!太不像话了嘛!晨间地气没散,哪能让父亲北屋待着呢?父亲年迈多病,应当让他老人家多晒太阳,难道你不晓得么?这样对待老父亲,谁见了不生嗔意?父亲坐在靠窗的一个角落里,手里摩挲着亡妻的纪念物——一个玉镯——缄默不语,嘴里只顾粗口喘息着,呼哧呼哧,呼哧呼哧,仿佛肚里安装了一个小风箱。吃剩的早餐摆放在小餐桌上。照此情形看,今早父亲饭量蛮小:一小碗稀粥,将将吃了过半。
  “父亲!”
  “嗯……是舜儿么?舜儿,你来了?”
  瞽父说着,将玉镯放下,迎着舜儿走来。走路时,他弊旧的羊皮袄敞开着,露出脏兮兮的卷曲的羊毛里子。瞽父的个头高大魁梧,当站起来走动时,庞大影子斜映在墙壁上,也在缓缓地挪移。乍眼看去,卧室里仿佛又出现一个人,或者称“影人”吧,以致原本狭小的居所更显逼仄,逼仄了不止一点点。
  “是我,您的儿子舜,”回答得恭敬,态度亦如。
  “我的父亲,他真像个巨人!”舜心里想。
  “父亲!您的房间不好,这儿很昏暗!”
  “是的,很昏暗。”
  “您把窗户关上了?这样可不好,会影响室内空气的流通。”
  舜嘴里说着,抢步奔上前,要去打开窗户。
  “别打开,别打开!我怕风,情愿窗户闭拢。风一吹,眼睛就疼。”
  听到这话,舜将搁在窗户搭扣上的手赶忙移开去。
  “春天来了,外面真暖和呢!父亲,您不该整日待在昏暗屋子里。您应当到户外去,晒太阳,走一走。多活动,对您身体有好处。”
  “我不爱晒太阳,也不爱活动。我就喜欢独个在暗屋里,这么憋屈着。早就习惯了,习惯了……”
  瞽父一边嘟嘟囔囔说着,一边收拾桌上的碗筷。尽管眼睛瞎了,他干这些仍是利索,一伸手便触到碗筷,仿佛视力没受什么影响,他依然看得见室内物件。他熟悉自己的日用品,总是一摸就着,不带任何犹豫。
  “父亲!过些日子,我和象弟把您送到平阳去。平阳是国都,住着尧帝的御医。我想恳请尧帝恩准,让他的御医检查一下您的眼睛……”
  “用不着,用不着喽!罢了,罢了!”瞽父连连摇手,阻拒儿子的好意。“我的眼睛没治了,我不想再治,别瞎花钱。”
  “怎么是瞎花钱呢?儿子为父亲治病,理所应当的嘛!”
  “理所应当?你是说‘理所应当’?刚才,你是这么说吗?”瞳仁里浊光散射,瞽父的神情布满疑惑。
  “是的,理所应当!”舜的回答响朗,语气坚坚定定。
  “理所应当?理所……”
  “作为您的儿子,我应该——应该尽这份孝心!”
  “孝心?哼哼……孝心……哼哼哼……”
  瞽父回坐床沿,仍旧坐在老地方。他的嘴岔岔,挂着讥诮的讽笑。
  “舜儿呀,多谢你的这份孝心!你所谓的‘孝心’,我已经领教过,再也不敢领教了!”
  “父亲,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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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3-2 21:24:40 | 显示全部楼层

  瞽父眯缝起一双瞎眼,毒毒地睖着儿子,睖了好一会儿。从他塌瘪瘪的嘴巴里,哼出一连串冷冷的狡笑:
  “哼哼……哼哼哼……”
  狡笑是冷冷的,仿佛一串带饵的钓钩,从冰窟窿里次第拽起。
  “咯噔”一下,舜情知不妙:有文章,藏于笑里。他登时晓得,父亲昏聩的老毛病,又开始犯了。他急忙双膝跪倒,叩头请罪:笃,笃,笃,笃……
  原来,应了句俗话:“一个人的甜蜜,是另一个的毒药。”舜孝敬父母的美名天下传扬,传到尧帝的耳朵里,受到极大的褒奖。舜成为孝子的榜样,载入了国家的典籍,流播于蒸民的口碑。与此同时,瞽父的昏聩、后母的刻薄、象弟的狠毒,也随之四下里传扬,这是不言而喻的,因为彼此粘连着,想推脱也脱不掉干系。麻烦的是,恶名既已流传开,就无法清除,当事人对此束手无策,惟有干瞪眼,惟有干憋气。舜渴想奋力挽救,却已经来不及了。常言道:“拴得住驴嘴,拴不住人嘴。”出现令他尴尬的糟糕局面,他心里很是难过。从本意上,这违背了舜善良的初衷。舜既无力阻挡,也无可挽回。说实话,舜情愿回到过去,也就是分家之前,默默承担来自大家庭的那份苦痛,继续忍受心灵的烹熬,尽管得不到父亲的理解,他感觉孤孤独独。他内心的角角落落里,萌着一撮撮孤独的芜草,萋萋唱衰于四季风,那风来自东,来自西,来自南,来自北……四面八方,无遮无挡。
  但是,既然功成名就,舜想默默无闻也不行,求之不得矣!正如他当上尧帝的乘龙快婿,他不想当也不行了。违抗尧帝的圣旨,那是欺君犯上,罪在不赦之列的。
  “说吧,儿子!你来老父这儿,有什么事情呀?”
  “今天我过来,只是想……想告诉父亲,”舜挺了挺跪着的身板,将瞬间走神的纷绪曳拽回来,置于眼面前。“今天,我给岳父尧帝写了一封回信。在回信中,我将我们家近来关系改善、和睦融洽的情况,详细地告诉尧帝了。详详细细,不带隐瞒,我的意思是。”
  “什么?你竟然……竟然……”
  瞽的瞎眼珠子瞪得老大,逼视着儿子。他的白胡须索索地抖动,俨似打摆子的形景。
  “你竟然……将我们家琐琐碎碎的纠纷,一股脑儿写信告诉尧帝了?你果真这么做了?儿子,你没有欺骗老父吧?”
  “父亲,这是真的,我没有欺骗您!孩儿岂敢欺骗父亲呢?这是礼法所不容的啊!承蒙尧帝垂爱,过问我们的家事。作为回答,我必须给他回信,否则我就失礼了。身为一个臣民,就应该尊敬国君。藐视国君属于大不敬,罪在不赦之列,这万万不可以的!”
  “哼哼……万万不可以?你是说‘万万不可以’么?……哼哼!尧帝,他算老几呀?我一介草民,有什么可怕的呀?哼哼,怕他个屌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先秦时期的《击壤歌》。]哼哼哼……我又不当官,不领尧帝的俸禄,用得着怕他么?哼哼,怕他个屌啰!”
  一阵阵冷笑瀑出嘴口,瞽笑得身板急剧地抖颤,垂披胸前的花白胡须抖动得更厉害。同时,他呼哧呼哧的喘息声更响亮,赛过夏天日头底下黄牛牯的喘息;又仿佛铁匠铺里的风箱,此刻他蛮劲地拉起了风箱杆。
  “‘承蒙尧帝垂爱,过问我们的家事’,哼哼!”瞽僵硬着瘦长脸,气鼓鼓地说,“他是一国之君,我是平头百姓,彼此素不往来的。凭什么,他要过问我的家事,咹?狗咬耗子多管闲事,难道这不算么?”
  “这……这……”
  舜垂头,赧颜,语塞。汗毛孔张开了,悄无声息。背脊沟里,虚汗涔涔泌出,缓缓地下淌。因难以沟通而产生的孤独感,蓦地探出山鹰的利爪,带着坚硬的倒钩,狠狠一把攫住他年轻的心。那颗心鲜鲜活活,疼痛着,流着血。他无法挣脱,惟有默默隐忍,一忍再忍。“忍”字头上一把刀,就是他所想到的,他恨不能抓取它,干什么?自戕!自残!自辱!
  “究竟凭什么,他过问我的家事,咹?”
  瞽重复一句。他愈加震怒,口气添加了分量,沉沉重重。
  再也按捺不住,嗞嗞嗞嗞……嗞嗞嗞嗞……瞽将郁积胸田的怨气愤气尽力宣泄,小孩玩滋水枪那般胡乱滋着。却原来,耄耋时代乃是孩提时代的回应,类似于生命的回光返照!脾气执拗,不明事理,一味刚愎,专横霸蛮。瞧瞧吧,这就是了!堪称典范哟!但见:瞽时而捶床板,时而捣枕头,喃喃讷讷的,恶咒狠骂个不休:
  “哼哼!当初你一降生,我就该一锤砸扁你的脑壳!就该丢进尿桶里,溺死你这该死的劣畜!没这样做,我真后悔死了!现而今,你这短命崽混好了,博得尧帝的欢心,当上他的乘龙快婿,我们三个反倒沦为笑柄,落得臭名远扬。难道这公平么?问问老天爷吧,树立一个毁掉三个,一比三呀,这称得上公平合理么?咱们掰掰扯扯,你就掏心窝子吧:你安的什么心,咹?作的什么孽,咹?我当爹的容易吗?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了,我容易吗?和你那死鬼娘一样,你是个病秧子,打小起三灾六难的。我这当爹的,费了多少心思,花去多少钱财,才医好你的拙病,你晓得吗?如今,你小子长大了,娶妻了,不思报孝老父,真叫反眼无情啊!你目无老父,处处忤逆,算什么孝子,咹?尧帝把你树为国家的孝子模范,我看就是鼠目寸光!他的心眼瞎了!常言道:‘夫妻是一体的。’爷老子的名声让你这逆子败坏了,扪心自问吧:你对得起死去的娘吗?你算是大孝吗?说呀!你快说呀!”
  舜不敢吭声,颗颗虚汗珠子,打鬓角徐徐渗出,慢慢滑淌,时而坠落:啪哒,啪哒,啪哒……
  “逆子,你掰扯吧!说呀!”
  瞽气急败坏,抓起玉镯朝儿子猛力投掷过去。玉镯掉落在地,叮啷,摔成了八瓣或九瓣。
  “浑蛋,快说!快说!你快说呀!”
  “父亲在上,孩儿并非孝子……实为……不……孝……不孝……”
  舜赶忙以头碰地,叩头如捣蒜。他呜咽着,哭得涕泗交流,只是双手撑地,无法用来揩擦。
  “现如今,你弟弟象的好名声,让你给糟蹋干净了。你这虚伪的家伙,真该死啊!你把老父坑苦了不算,还把象弟的前途给毁掉了!前些日子,媒婆到杨公几村走一趟,替他提亲,让对方冷言冷语回绝了。人家说什么,你晓得么?哼哼,谅你这混蛋不晓得!你心里只有二位娇妻,哪里会惦挂弟弟的终身大事?人家这样回绝了:‘象嘛,本是个好孩子。他长得体体面面,家里也殷实,可就是名声很不好。我们是清白人家,决不能将女儿嫁给这种人!’你听听,好好听着吧!为了成全你的‘孝子’美名,你耽误了象弟的终身大事,你晓不晓得,咹?你这自私自利的浑蛋,肠肠肚肚坏透了!心是墨乌墨乌的!为捞取一个好名声,邀名博誉于朝廷,你坑父害弟,真是蛇蝎心肠啊!毒蛇毒蝎,就是你的化身啊!”
  “孩儿该死……该死……真该死……”
  “‘坑父害弟’,这四字的意思,你懂不懂,咹?”
  “懂,懂!孩儿……懂得!”
  舜有口难辨,惟有温涕温泪潸潸下淌,加上迭连叩响头。他狠劲地叩!叩!叩!仿佛自责自怼的怨愤,通过叩响头得以回收,每叩一个就回收一点儿,多多叩头就多多回收。倘若果真如此,他倒是无怨无悔:两下里扯平了,“公平”的美好远景得以实现。和谐社会,快快建成哟!大同社会,快快实现哟!
  “顶撞父亲是忤逆不孝,这道理你懂不懂,咹?”
  “孩儿懂!懂!”
  再叩响头,连叩三下:笃!笃!笃!
  “不孝就该挨揍,懂不懂,咹?”
  说时操起手边的拐棍,瞽闭紧着瘪嘴唇,将它抡圆了,在儿子身上狠揍一下。
  “我懂!懂!”
  再叩响头,连叩三下:笃!笃!笃!
  “老子打儿子,打死也活该。这道理,你懂不懂,咹?”又狠揍一下。
  “我懂!懂!”
  再叩响头,连叩三下:笃!笃!笃!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经书上这么写着,写得明明白白,你懂不懂,咹?”又狠揍一下。
  “我懂!懂!孩儿读到过,我明白!”
  再叩响头,连叩三下:笃!笃!笃!
  “真明白还是假明白?”
  “真明白!孩儿是真明白!”
  再叩响头,连叩三下:笃!笃!笃!
  “既然明白了,那你还有什么说的,咹?”
  瞽戾声讻斥,气得胡子一撅一撅,狠劲又揍一下。
  “我没说的……没……没……孩儿不孝……不孝……”
  再叩响头,连叩三下:笃!笃!笃!
  “你以为尧帝赏识你,爷老子就管教你不得,咹?”狠劲又揍一下。
  “孩儿不敢!”
  再叩响头,连叩三下:笃!笃!笃!
  “你以为有尧帝撑腰,爷老子就奈何不了你,咹?”狠劲又揍一下。
  “孩儿不敢!实在不敢!”
  再叩响头,连叩三下:笃!笃!笃!
  “去吧!滚出去!”瞽浑身发抖,咆哮起来。“听到没,该死的逆子?快滚出去!既然你不仁,我就不义!滚出去啊!听我判决——你去跳河溺死!”
  听到最后这句话,舜惊呆了。他顾不得叩头,忙将身子抬起,神色痴痴疑怔,定定地睖着父亲。
  “瞪着眼睖我做什么,唵?”狠劲又揍一下。
  “父亲!”舜失声诧呼,忙俯下身去,连连叩响头。“原来……您的眼睛……能看见?您没有瞎?”
  “当然没瞎!我没瞎!我没瞎!我没瞎!我没瞎!……”
  瞽抡起棍子狠命地击打。说一句打一记,而且一记重过一记。
  “爷老子不仅眼没瞎,心里也不糊涂。都是你这逆子坑苦了我,害得爷老子名声屎臭屎臭,臭名随风远扬,传遍四面八方。再说一遍:滚出去啊!听我判决——你去跳河溺死!”
  舜惊呆了,浑身哆颤不已。
  “快去死!快去死吧!”瞽继续咆哮。
  舜觉得自己像一条劣犬,被主人挥棍赶出了房间。父亲在他身后倒在床上剧喘,那浊重的呼哧声擂着响鼓,犹在他耳廓咚咚回响,伴随他朝山坡下疾奔。舜急急地猛跑,跌跌撞撞的。冷不丁,他将挎着一篮洗好的衣服回家的后母对撞一下,也顾不得拽住步子——那股冲劲的确太大,刹步时的惯性也就太大,叫他实在难以控制。
  “呀,天啊!”后母失声惊呼。
  张见一个额头碰破、满脸是血的后生跑到近前,她再细瞧一瞧:不是别人,竟是这个孽障!她吓得倒退两步,拿围裙遮住自己脸庞。
  但是,突然间,仿佛舜的眼睛失明了,耳失聪了,他什么都瞧不见,也听不见。此时此刻,充斥他脑海里的,只是赋予他生命的那老人的严厉判决:
  “判决你去跳河溺死……判决你去跳河溺死……判决你去跳河溺死……判决你去跳河溺死……判决你去跳河溺死……”
  舜跌跌撞撞地疯跑,额头的血更多地汩涌出来,也没能让他的奔跑势头稍稍减却,遑谈停歇。忽然一个趔趄,他身子失去平衡,重重地摔倒在地。他的膝盖磕疼了,嘴皮磕肿了,沾上好些浮尘,另有些鸡屎狗粪。他爬将起来,顾不得检查一下,不要命地继续狂奔。来到一处崖岸上,舜紧紧抓住一株胳膊般粗细的马尾松的树干,像饿狠了的汉子抓住一根烤羊腿。舜喘几口粗气,恸哭着呐喊出心声:
  “亲爱的双亲,我一直是爱你们的!”
  话刚出口,想也不想就纵身跳下。
  这时候,不远处的河湾畔,那群妇女仍在洗浣。轻松愉快的说笑打趣声,烘托出一派安宁与瑞祥,俨然“和谐社会”的治世景象。
  2014-12-25
  
  附注:
  《判决》是弗朗茨·卡夫卡的短篇小说,梗概如下:
  布拉格青年格奥尔格·本德曼给远在俄国的朋友写了封信,告知自己订婚的消息。接着,他来到鳏父的房间,将信件内容略述。孰料父亲听毕大怒,揭露他并没这个朋友,声称要将他的未婚妻从他身边撵走。最后,父亲作出让儿子淹死的判决。格奥尔格冲动地跑到桥上,喊出:“亲爱的双亲,我一直是爱你们的。”跳河自尽了。
  本篇小说的“我将最好的消息留到最后才写”、“现在我判决你去跳河溺死”和“亲爱的双亲,我一直是爱你们的”等句子,取自卡夫卡作品《判决》,这属于“互文”式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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