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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 ( 作者:张昌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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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8-21 11:16:1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父亲

  作者:张昌华
  我非常崇拜我的父亲,他虽然去世十多年了,但他的音容笑貌却时时浮现在我的眼前,他坎坷不平的人生旅程却时时萦绕在我的脑际;我深爱着我的父亲,他执着坚强、不畏强暴的精神,勤劳俭朴、乐善好施的品德永远是后辈们效法的榜样。
  父亲是“大鸣大放”的牺牲品。解放前,父亲兄弟四人随祖父租地耕种,由于一家人都是种地能手,虽租地耕种却吃穿不愁,每年还小有结余。那时候,种田人做梦都想自己有份田地,拼命地节衣缩食,一点一滴地积攒,一年、两年……家中逐渐殷实,可愿望一直也未能实现。在解放后的岁月里,每与儿女们回忆过去时,父亲总要说一句:“还有一年不解放,我们就可以买一份田地了。”脸上洋溢着自豪而又夹着一丝无奈。每到这时,母亲总要补上一句:“谢天谢地,不然,你不混个地主分子才怪。”提起“分子”,父亲黯然了,全家人都黯然了,它就像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得全家人喘不过气来,它摧残了父亲的身体,也伤害了父亲的尊严。
  一九五八年,大炼钢铁遍布农村,共产风席卷全国。成片的树木被仍进炼铁炉,把山炼成了衣不遮体的乞丐;大量的劳动力投入炼铁,正常的农业生产秩序被打乱;缺粮少油的集体伙食,把人们饿得面黄肌瘦。这种没有物质支撑的共产主义,把老百姓 “共产”得瘦骨嶙峋。父亲--- 一个农业生产能手,对这一切早以痛心疾首,只是敢怒而不敢言。
  也是一九五八年,“大鸣大放”运动一夜之间在全国展开,动员和鼓励机关干部,村社群众说真话、说实话。起初人们有所戒备,在工作人员的再三鼓励下,胆大的才不得不实话实说。父亲读过十年私塾,平时也爱好看书,有较高的文化,在老百姓中还算能言善辩。本就早有一腔怨气要发的他,也积极投入了大鸣大放运动,把平时看到的、听到的不快事、不平事都一股脑儿吐了出来。
  还是一九五八年,多少忧国忧民的国家工作人员因不满浮夸风在“大鸣大放”运动中说了真话、实话被划成了右派。至此,接受劳动改造的地、富、反、坏“四类分子”中又多了一类——“右派分子”。父亲不是国家工作人员,不符合右派分子的主体,但在那个年代是可以变通的。将阶级成分提一级,由富裕中农提升为富农,父亲便成了富农分子。接下来就是召开群众大会进行批斗,会场设在我家门前的河坝内。那天人山人海,父亲双手卷背捆绑着跪在人海中央的沙地上,还有一批“四类分子”陪跪在周围。替国民党当过壮丁,又被共产党俘虏后释放回家的王麻子是出了名的群众积极分子,有一套整人的手段。他打人从不用素手,而是用鞋底板。王麻子左右开弓猛抽父亲面颊,抽得父亲脑袋像货郎鼓摇晃,两颊肿得像猪肝。从此,父亲留下了脑震荡后遗症,隔三岔五发一次,口吐白沫,不省人事,有好多次因发病在野外几乎丧命。这顶富农分子帽子在父亲头上戴了十五年,他谨小慎微地生活了十五年。他少言寡语,埋头苦干,一年有三分二的时间安排在水田里干活,犁田打耙,栽秧插草,割麦打谷,耕板田,打力块。老百姓说:常年在水田里干活,每餐要多吃一碗饭。父亲没有选择劳动工种的权利,只能服从安排,每月还要参加“五类分子”的例行活动:修路,开“训话会”,写交代。父亲“文革”中写的《交代书》我到现在还记得:开始是姓名、住址、生平简介;然后是交代罪行,“解放前替父亲代理了两年保长,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解放后,混进革命队伍,在农民互助组当了两年财粮干事。大鸣大放时期恶毒攻击社会主义,受到了人民的惩罚”;结尾是表决心,什么“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之类的话。
  父亲交代自己“骑在人民头上作威又作福”我觉得还不算太冤。据父亲讲,快解放的那几年,国民党苛捐杂税繁多,抓丁拉夫任务重,都不愿当基层干部,乡公所便硬分派我祖父当保长。祖父是个老实人,不敢不干,只好硬着头皮接了,父亲便成了祖父任保长期间处理日常事务的代言人。其实,这期间父亲为当地老百姓做了不少好事:推掉了乡公所的不少摊派,还常常为“壮丁户”通风报信,要他们躲一躲,老百姓十分感激。但话又说回来,他代理的毕竟是伪保长,管老百姓的官,凭我的经验判断,作威作福的现象也不一定没有。说父亲当两年财粮干事是“混进革命队伍”我总有些想不通,因为解放初,减租退押和土改运动需要能写会算的人。父亲打得一手好算盘,又快又准,是当地出了名的。农民互助组聘请他去当财粮干事,怎能说是混进革命队伍呢?庆幸的是,这个说法在一九八○年我升学的政审材料中,终于被长期看父亲《交代书》的领导们更正了过来,说是“曾在互助组为党工作了两年”。
  一九七三年,全国大多数右派分子被平反并恢复了工作,而父亲,一个农民,工作从未被开除过,仿佛更受到“重用”,干的是别人不愿干的重活,要谈“恢复”,只希望能恢复到一个正常同龄人能承受的劳动。他没有资格当右派,也用不着平反,只是在一次“训话会”上村治保主任对他宣布:“你这几年表现较好,我也为你说了不少好话,上级决定摘掉你‘富农分子’的帽子,下次‘训话会’你就不参加了。希望你继续好好改造,争取早日成为社会主义新人。”父亲感激不尽,连忙点头称“是”。他哪里知道这是在纠错,还得糊里糊涂地接受最后训斥。
  父亲并不是一个懦弱人。在替祖父代理保长的两年中,由于替老百姓说了些话,办了些事,引起了伪乡公所的不满,多次派人到家骚挠。这年腊月的一天,几个荷枪实弹的乡公所团连来我家找父亲“借”腊肉过年。父亲知道这是“灶里送柴,有去无来”,可来人又有几分面熟,不好直接回绝,就上楼取了一块质量较差的软肋肉甩下。领头的团连见了把嘴一撇,阴阳怪气的问:“就没有好点的吗?”“没得了。”父亲回答得很干脆。“那我们自己到屋里去找!”他们得寸进尺。父亲一下子火了,捡起取下的肉说:“差的也不给你这些杂种吃!”抬手抛到了楼上,吩咐我的母亲、婶子和两个姑姑:“你们都把菜刀拿起,一扇门前站一个,谁要敢进房门半步,就往死里砍,砍死了我抵命!”母亲她们迅速就位。团连们看到这架式,哪敢进屋,灰溜溜地走了。这个故事父亲讲过无数遍,我记得滚瓜滥熟。
  父亲并不是一毛不拔。他常告诫儿女们要多作善事,还引经据典:“人为善,福虽未至,祸已远矣;人为恶,祸虽未至,福已远矣。”哪怕是在那些食不裹腹的岁月,每有乞丐上门,父亲总要吩咐舀一碗包谷,捡几个红苕,遇着吃饭还得送上一碗。在一九五八年的那次批斗会上,王麻子把他打成了脑震荡,他却从不怨恨。王麻子没儿没女,老婆也被他打跑了,孤人一个,就住在我家隔壁,极不会生活,长期饥一顿饱一顿,老来生活无人照料,极其可怜。父亲非常同情他,每到杀年猪或逢年过节,总要请他来家吃一顿;几天不见,总要到他门前去转转;衣服穿脏了,总要吩咐家人替他洗洗。王麻子常常感到内疚,觉得对不起父亲,父亲却开导他:“那是运动,是当时的政策,怪不得你。”
  父亲一生与农耕为伴。在他受管制期间,只要不放假,都要参加生产劳动。在我的记忆里,他的每个劳动日,底分从未评上过十分。他的儿女们——我们兄弟姐妹七人,劳动底分也比贫下中农家的同龄人底分差个一分、半分。可还得好好表现,不然,“又在翘尾巴”之类的言语就会劈头盖脑而来。父亲总开导我们:“底分低点不怕,可以找其他门路弥补,少生两天病都在里头。”父亲也确实在想办法弥补,每年生产队用肥季节,我家出售的农家肥总比别人多,可头等肥也总比别人少。为了卖个头等水肥,父亲每天天不亮就起床,跑上几里路捡野粪,一篓一篓地背回家往厕所里倒。到用肥时,粪水粘糊糊的,生产队长看后评了个二等。“唉,总比上年高了一等”,父亲自我安慰地说。后来评粪水等级用上了“粪度计”,父亲又燃起了希望,每天起得更早,背回家的野粪也更多。这年卖粪水时,打粪人轻轻推开粪水表面的硬壳,舀清的往粪桶里倒,然后将“粪度计”放进粪水里。这个玩意儿缺乏“阶级觉悟”,按下去又浮起来,按下去又浮起来,十度,超过头等肥标准很多,父亲露出了微笑。我家用水要在一里以外去挑,因此,用过的脏水都习惯往厕所里倒。这天中午,一盆洗红苕的水照例倒进了厕所,厕所坎上还留下了苕皮和泥水,生产队长看到后,硬说我家专门挑清水往厕所里倒,想多卖粪水。父亲怎么解释也无济于事,结果硬是将一坑头等肥充了公,父亲为此呕发了晕病。虽然遭受了这次打击,但他仍未放弃努力。中午或烟时分,父亲常带着儿女们扯野草,捡树叶,倒进猪圈,种洋芋时卖渣粪,四挑渣粪可以记十分。三伏天,中午休息时间较长,父亲将稻草捶软了和竹篾绞成犁田用的纤绳卖给生产队,四副纤绳也可记十分。就这样,我们家一年挣加分也有七、八百分,尽管整劳动力不多,又有一大家人吃饭,但每到年底生产队决算时,我们家还是进钱户,进个十块二十块的,也可用作来年的油盐钱。
   父亲从不乱用钱。常说:“一个钱要掰成两半用,要在手里捏出汗来才用。不管怎样家里要有点积蓄,要不有起急事来,抓石头打天啦!”一九七二年冬,母亲突然得了重病,吐了几大碗血,当时不知道是什么病,请来几个医生诊断,有的说是肺病,有的说是胃病,拿不定主意,但都说要赶紧用药止血。父亲拿出家中仅有的几十元钱,请医生治疗,又赶紧把自己最喜欢抽的叶子烟拿到集市上卖了,后来连过年猪也卖了。母亲的病渐渐好了,父亲却一天天消瘦了,这次也幸亏父亲留了几个救命钱,不然母亲恐怕就有性命之忧了。
  我小时候最不愿和父亲一起走路,因为他一路上事情特别多,但又由于他有晕病又不得不跟着。乡村小路随时都有石头滚在当中,他却总要将石头捡个干净,还一边唠叨:“别人走夜路容易踢着摔跟头,也很容易把石头踢进田里,顺便捡一下也不费事。”看见路边有野粪,他总要将野粪弄到庄稼根底下,有时没带锄头,就用手捧。记得有一次,父亲正蹲着将野粪往玉米根下埋,被生产队的下乡知青老远看见,以为是在偷洋芋,忙过来查看,见有松土,弯下腰就用手刨,抓到一手的狗粪,用力一甩,又甩到了裤子上,二话没说,红着脸走了,我在边上直好笑。我当时认为父亲多事,谁知在年底贫下中农对“五类分子”的评议会上,还将此事记成了他的优点。

  改革开放后的十多年,是父亲一生中生活得最愉快的年代。从不做家务的他,这时任何家务活都干,有闲空就看书,什么《古文观止》、古典小说、武侠小说、易经八卦等书籍都看,里面的名言锦句,趣味章节还能背下来,几个老伙伴相聚时能如数家珍地讲给他们听,大家乐哈哈的。
  惋惜的是父亲去世得太早,享年七十三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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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8-21 17:30:23 | 显示全部楼层
赏析佳作,问好诗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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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8-21 18:07:47 | 显示全部楼层
qq复活的依然 发表于 2020-8-21 17:30
赏析佳作,问好诗友!

谢谢编辑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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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8-22 13:27:24 | 显示全部楼层
您好;文章很棒,,,,老百姓,永远是政治的牺牲品。您的父亲很伟大!那一代人都很勤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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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8-23 15:10:45 | 显示全部楼层
歌未竟。d 发表于 2020-8-22 13:27
您好;文章很棒,,,,老百姓,永远是政治的牺牲品。您的父亲很伟大!那一代人都很勤劳,,, ...

谢谢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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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8-23 16:43:58 | 显示全部楼层

您好;期您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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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8-24 14:20:19 | 显示全部楼层

谢谢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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