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谈格利克《月光的合金》
得一忘二
本不想再以格利克的诗来作为这个系列的文本,不过她获得了诺奖,太热了,所以关注的人也就突然多了。事实上,我读了她,但我翻译得很少。前天一个新认识的朋友问怎么看我这首诗,并且把已出版的译文给我看,以为我也肯定翻译过,其实我并没有。虽然当初给文景推荐格利克的时候,答应我多翻译,但实在是没有时间,而且我这个人太散漫,手太慢,我只翻译了一本《村居生活》,其它的虽然零零散散翻译一些,但都没有出版。所以,格利克的译文绝大多数是柳向阳兄翻译的。 在我看来,这首诗在她的诗中并不是多么突出。但是,她的诗集在国内出版时,其中一本的书名就用了《月光的合金》,所以这首诗也许就被人注意到了。其实这首诗理解起来不算难,但由于两种语言的表达差异,翻译起来不那么容易处理。
先看原文:
Love in Moonlight
Sometimes a man or woman forces his despair
on another person, which is called
baring the heart, alternatively, baring the soul—
meaning for this moment they acquired souls—
outside, a summer evening, a whole world
thrown away on the moon: groups of silver forms
which might be buildings or trees, the narrow garden
where the cat hides, rolling on its back in the dust,
the rose, the coreopsis, and, in the dark, the gold dome of the capitol
converted to an alloy of moonlight, shape
without detail, the myth, the archetype, the soul
filled with fire that is moonlight really, taken
from another source, and briefly
shining as the moon shines: stone or not,
the moon is still that much of a livingthing.
The Wild Iris (1992)
我之前无论在采访还是随笔中都说过,格利克是一个被普遍读者接受的诗人,很多并不怎么读现当代诗歌的人都会读她,再加上女性身份和视角,她尤其会被城郊中产阶级女性所认同(尽管我不喜欢用阶级来说事)。这首诗来自她获得普利策奖的诗集《野鸢尾》,第一首我已经在第一篇讲过,第三篇也是用她的诗,鉴于大家对于格利克的兴趣大增,也希望多了解一些,我先啰嗦一下。
格利克的姓,因为汉语诗集上的名字译成了格丽克,但这不是我喜欢的译法。外国姓氏的翻译,我觉得,在译入汉语时最好不要令人感觉有明显的性别色彩,因此我坚持用格利克。有人用格吕克,我知道其原因,只要听古典音乐的人都知道一位音乐家叫格吕克,但我听美国人介绍她的时候都读/glik/的音,所以按习惯就译为格利克。
即使她的名字在本族语中的读音不是这样,现在在美国成名并已习惯按美式读法,应该翻译为格利克;如东欧诗人Charles Simic名字里的c在美国已经都读成了k而不是ch一样。其实很多名字,翻译成汉语,音已经变了,如约翰之所以是约翰,而不是直接从John的声音“焦恩”,是最初从德语的音“姚翰”译来的,结果所有同源的名字都译为“约翰”了。
《野鸢尾》是关于花园的一本诗集,人的存在很单薄;格利克在Vermont的家有一个花园,当然,这个花园是否是上帝的园子,我们不必先下结论或预设。但很显然,很多时候,格利克的说话对象(addressee)是那位对园子负有责任的上帝。这本诗集的54首诗中,以早祷(Matins)和晚祷(Vespers)作题目的就有17首,这就是说她对那个上帝发声,是希望祂有所回应的。另外,这个集子里还有16首以不同的花作为题目,剩下的还有一些以天气为题目。正如有一位评论家(就是把自己从男人变性为女人的教授)说:对格利克而言,人不是会思考的动物,而是不知道会开出什么花的植物。
格利克的语言可谓简洁到有时极简,但如我说过,她对苦难有一种内敛和隐忍的优雅(grace),绝不会无节制、无克制地宣泄,这种优雅也使她选用一种不太口语化的语言;因此,我们翻译她的时候,汉语要保持一定程度的书面化,但绝不能太高古,用典也不能掉书袋。
现在我们一行一行读原文:
题目:love in moonlight。首先,不必看到英文的in就译成“里”,很多时候并不对应于汉语的“里”,如in the sun,in the sunshine都是指在太阳下,而underthe sun指太阳照射到的地方,可谓是天下,所以才有所谓的太阳底下无新事这样的谚语。因此,love in moonlight大概可说是:月下的爱情。是否一定要说月光,则要看这首诗以月亮为言说对象,还是月光为对象;简单点说,就是看这首诗中对爱情产生影响的是月光还是月亮,这决定我们是否要把月光翻译出来。
第1-2行:Sometimes a man or woman forces his despair/ on another person(有时,人把自己的绝望/强加于另一人)。字面上很简单,有一点特别的地方要注意。这一行中的人称关系:前面说a man or woman(一个男人或女人)用his(男性的他的)对应,而后用无性别特征的another person(另一个人)。这里感觉诗人要淡化被强行理解为女权主义者的可能,我们习惯上会以a man(字面上这是一个男人)泛指一个人(human being),但如今这样的指代法已被女性主义者指责为男性思维,所以各种政治正确的用法就必须冲破传统语法规则,例如这里的his会用their(他们的;哦,英文中的their是无性别的,汉语其实还是会用他们来指代有男有女的一组人)以绕开his或her这样有性别的代词;这里,诗人用了or woman其实是要避开man仅指男人这个可能,因此加上了or woman。然而,这种看似被迫的反常的语言选择,其实强化了一个意思:无论男女。这行诗实际上是说:有时,一个人,无论男女,都会……。这实际上反而是强化了这一行诗意义上女性绝非不force herself(强加于人)的人。那么,在这个层面上,用his来与前面的woman保持一致,似乎又将这个人的力量(force,力量,在这一行中用的动词,强行用力)男性化了;当然,换一种说法,也可以说一个人身上有积极主动的人格(显示为阳性的),也有消极被动的人格(显示为阴性的),那么这里当一个人在行动的时候,体现出来的是其男性的一面。后面的another person应该是中性的,于是也就容许了各种可能,例如男男、男女、女女等。总之,这一行诗中显示了一种性别政治的影响,但又显示了诗人对于这种性别政治的回应,甚至态度:女人并非比男人更不具有强人所难的可能。作为动词的force是使用强力,习惯表达force sth. on sb.意思是强行用力把sth某事施加于sb.某人。这里是把自己的绝望施加于人,我们通常认为绝望是不含主动力量的,然而这里的人是把当下我们所说的“负能量”强加于人,于是就成了一种有影响的力量,从某个角度来说,绝望变成了一种具有攻击性的武器。
第2-3行:which is called/ baring the heart, alternatively, baring the soul--(会被称为/ 袒露心扉,换个说法是袒露灵魂——)。which是指前面的整个句子中的行为,说前面的强加于人是自己的主动袒露,袒露是一种放弃自我的行为,bare这个词的最初意思是unclothed(脱了衣服的),赤裸的,去掉遮掩的意思。那么,我们回过来问,heart之前穿了什么衣服呢?绝望是其衣服(之一)吗?这里将强加于人的自我增权行为说成了是自我减权行为,因此这里有一种对比关系:赋权成了弃权。
如果说heart还是具体的、有形的,而soul却是抽象的、无形的。说实一点,心是器官,是可感可触的(tangible),可以确切地说有还是没有的,而灵魂则不可触摸(intangible),也并非与心同时存在的。这里的alternatively这个词究其词源来说,原本是the other(另一个)的意思,逐渐具有了“声称能提供比现有通常使用的方案更好的选择”,在此,可以理解为,说“袒露灵魂”是一个有点更好或更清晰更好理解的说法,就像我们解释一件事解释不清楚,就换一种说法那样。
第4行:meaning for this moment they acquired souls--(意思是,他们为这一刻,曾获得灵魂——)这一行是一个插入部分,在两个破折号之间;有了这个插入,后面的意思都被笼罩上了一层虚饰。既然有袒露灵魂,那么这就意味着有灵魂,而灵魂不是心,是要后天获得的(acquired);灵魂,在现在时的袒露之前就要有过去时的获得。就是说,之前获得灵魂是为了此刻(for this moment)而做的准备,我们获得灵魂就是为了袒露灵魂。所以,理解这一行的关键是时态。注意用词的对比,bare(袒露)和acquire(获得),在这首很少有动词的诗中,尤其值得注意。
第5-6行:outside, a summer evening, a whole world/ thrown away on the moon:(外面,夏夜,一整个世界/ 因月亮而荒弃)诗到这里突然转折了,这个转折是因为上一行的插入中有一个关键动词acquire(获得)。前四行说人,现在说世界,或者说世界就是一个园子。Outside(外面)与什么“里面”对应?心外、灵魂外、人之外?与园子的关系?这一行对这首诗来说很关键。这里的throw (sth.) away on sb. or sth.是一个短语,意思是(把什么)浪费到某人或某事上,这里是说整个世界因为月亮的缘故而被浪费、荒废了。这样,这首诗才可以理解。
第6-9行:groups of silver forms/ which might be buildings or trees, the narrow garden/ where the cat hides, rolling onits back in the dust,/ the rose, the coreopsis, and, in the dark, the gold dome of the capitol(一组组银色形体,/ 那可能是建筑或树木,而狭长的花园,/ 猫藏身其中,在尘土里翻滚,/ 玫瑰,金钱菊,以及幽暗中国会大厦的金拱顶)这里是比较难以处理的部分,理解起来也会有所不同,但总的说来,这里是说它们构成了a whole world(一整个世界)。需要注意的是,我现将这几行断开成为一个语义群,是因为这些都是具象的,基本上是围绕着园子的存在。观看的轨迹是,先看到园子上方或之外的groups of silver forms, 然后是整个园子的狭窄,接着是园子里的猫,继而是花,再抬头看到园子深远处的幽暗有金拱顶。至于翻译嘛,应该不同的人都翻译得差不多,但我想指出我注意的点:forms我译为形体,是为了说这是有“身体”的,亦即是实的,这是要与后面的shape(形状)对应对照;如果不做这样的明确区别,我会觉得是不合格的翻译。前面讲了很多有关garden的寓意,因此翻译为园子,虽然这个园子有点狭窄,意味着有压抑感,而这其中则有活生生的灵物,猫,猫有九命,但也还会在尘土中打滚,这里的dust当然让人想到“来于尘土归于尘土”的dust(这猫令我想到莫尔《诗》一诗中说的:想象的花园里有真实的癞蛤蟆)。我还想提起注意的是,前面有silver forms(银形体),后面有gold dome(金拱顶),从银到金,质感坚硬,唤起的是我们对物世界的触摸感,却又为下面的合金做了准备。
第9-10行:converted to an alloy of moonlight, shape/ without detail(转换为月光的合金,有形状而无细节)。这里convert的主语是什么?【先声明一下。这里可能会有不同的理解,我相信当我说明我的理解之后,一定会招致不同的“商榷”,通常说来,我当然不可能说我的理解是唯一的,但我既然做了如此理解,当然有我选择这样理解的理由,所以商榷的结果不过是不同的人各自感觉自己正确而已。还有一点是我刚愎自用的自信:我不这么详细地分析,很多人其实并读不到这么细,那么在我的启发下来和我商榷,我觉得没什么太大意义。】除了开始四行,这首诗的语法结构都很难按实,很多是悬置结构。我上面已经将7-9行作为一个语义群,理由也说了,可以说convert的主语是gold dome,而我在此则将7-9行中的所有物体都当作convert的主语。先讲convert的意思,从词源上来说,convert是改变信仰,改宗,这里有质变,前面提到银形体和金拱顶,还有其它种种,都在月光下糅合而成了新的合金。需要注意的是,合金(alloy)在本质上是杂糅而非提纯,alloy是base(贱金属)而非原来金银那样的贵金属。因此,月光的合金,就是上文所谓的世界因月亮而被“thrown away on”(浪费、荒弃),是一种虚华,徒有外形而无细节(shape without detail)。由此开始,一切抽象化、升华、神话甚至圣化都有了来历。
第10-13行:the myth, the archetype, the soul/ filled with fire that is moonlight really, taken/ from another source, and briefly/ shining as the moon shines(那神话,那原型,那填满了火的/ 灵魂,而那火取自另一个源头/实质是月光,短暂照亮/ 如月亮照耀)。这里的理解估计仍然会引起不同的商榷。首先,我将the myth(那神话)、the archetype(那原型)都理解为与前面的an alloy of moonlight是同位的,是逐步抽象化。那月光的合金成了那样的神话,回溯成心理的原型,当然其中都有月光,也就是月光下的爱是一种“迷思”(myth)。这被当作了“灵魂”,也就是我们所谓的灵魂被月光渗透,原来以为我们有火的灵魂,实质是月光而已。火,在此还是阳的,与月光的阴对照,回到之前则是把despair(绝望)强加于人的force与bare(袒露)的对照。这里的fill(填满)则又对应于之前的force(强加)。其次,这里是什么taken from anothersource(取自另一个源头)?是fire还是moonlight?那个另一个源头暗指什么?我的理解是,moonlight当然的源头就是月亮,而灵魂中的fire却另有源头,但是这首诗并没有明确写另一个源头是什么;火,短暂发光照亮(briefly shining),就像月亮那样一直照耀(the moon shines)。我想我这样理解是讲得通的,所以我的译文就比较清晰地译出我的理解。当然,对于文本可以有多种阐释的时候,不同译者也许会照顾不同的理解,而采取含混歧义的译法。我的一贯态度是,翻译是一种解读,不同的翻译,个人化的翻译,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翻译。我这么说是觉得如果一个文本被多人翻译为一个相似的译本,那么不可能给原文增值,而原文不可能被一个译本全面呈现,所以必须要有个人化的不同译本。换一个角度,如果一个文本无论谁译,都是一样的,我可以说,那样的文本不值得翻译,因为那不过是说明书或者论说文。
第13-14行:stone or not,/ the moon is still that much of a living thing(无论是否石头/月亮依然足可成为一件活物)。世界的元素,西方有火,水,风,土,空(光),无(暗/虚无)六大元素,东方有金,木,水,火,土这五行。又可以说,物有火水土风四种状态。这首诗暗指了多种元素,甚至上面那个神秘的source(火的源头)也暗示了一种“源素”。现在是石头。怎么突然出现了“石头与否”的话?好像很突兀。我想这里还是与火有关吧。前面说,那火来自另一个源头,短暂地发光照亮,这意味着火将会熄灭,那么,所谓的灵魂之火并不永恒,即是说火是活的,因为活的是不永恒的。当诗人把火所发的光在本质上等同于月光时,也就要质疑月亮是否是活的;而有了火与月光的这种相关,月亮是否死的永恒的石头,也就不成为是否是活物的理由。说实话,我这么说自己也觉得挺啰嗦的,可是我又不能说这首诗写得不好,但我真的没觉得这首诗多么好。
不过呢,这首诗的声音还是很不错的,诗人用了很多s音、f音,m音,再加上那些长音,读来非常朦胧、暗影憧憧的感觉,不过这又要花很久时间来分析。还得有很多语音基础的东西,对英语感觉不很好的,说起来效果不大。算了。
说实话,这个系列是我既喜欢又讨厌的文字,喜欢的是可以用具体的文本谈理解谈阅读谈翻译,讨厌的是要打那么多字,而且恐怕很多人读得也嫌烦嫌啰嗦,而我自己也担心自己太好为人师了。到底读这样的帖子对于读者来说有没有意义,我也很怀疑,其实阅读量也不大。
《月光下的爱情》
得一忘二 译
有时,人,无论男女,把绝望
强加于另一人,会被称为
袒露心扉,换个说法是袒露灵魂——
意思是,他们为这一刻,曾获得灵魂——
外面,夏夜,一整个世界
因月亮而荒废:一组组银色形体,
那可能是建筑或树木,而狭长的园子,
猫藏身其中,在尘土里翻滚,
玫瑰,金钱菊,以及幽暗中国会大厦的金拱顶
蜕变为月光的合金,有形状
而无细节,那神话,那原型,那填满了火的
灵魂,那火取自另一源头,
实质是月光,短暂照亮如月亮照耀:无论是否是石头,
月亮依然足可成为一件活物。
《月光中的爱》
柳向阳 译
有时一个男人或女人把自己的绝望
强加给另一个,这被称作
裸露心,或称作,裸露灵魂——
意思是此刻他们获得了灵魂——
外面,夏夜,一个完整的世界
被抛在月亮上:团团银色的轮廓
也许是建筑或树木,或狭小的公园
有猫藏在里面,在尘土里仰身翻滚,
玫瑰,金鸡菊,还有,黑暗中,金色的
国会大厦圆顶
变成了月光的合金,外形
没有细节,神话,原型,灵魂
充满了火,那实际上是月光,取自
另一个来源,短暂地像
月光一样闪亮:石头与否,
月亮仍称得上是一个生命之物。
得一忘二,本名范静哗,诗人与译者,新加坡国立大学英文系博士。他以中英文写诗,出版有诗集以及多部译作。他目前定居新加坡,从事教学研究工作。
制作|赵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