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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罗某人

旅行者(长篇随笔连载)(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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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2-12 11:42:48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罗某人 于 2024-12-12 11:44 编辑

                                                                          汉中市区中心广场群众性文体活动掠影

      很多地方的大众性文体活动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比如,兰州中山路步行街夜晚的广场舞(很多是根据西北花儿改编的 民间民族舞蹈,也有广场舞和少数人参与的国标舞等),汉口靠近长江二桥的晚间演唱会(多是喜欢唱歌,尤其是喜欢唱老 歌的文艺爱好者自发组织的微型演唱会,一只音箱,一只麦克风,歌手们就可以尽情地一展歌喉了。他们演唱的歌曲多是诸如《洪湖水,浪打浪》《送战友》《冰山上的来客》《我们的 生活充满阳光》《年轻的朋友来相会》《边疆的泉水清又纯》《泉水叮咚》《哈尔滨的夏天》之类的老歌,武汉人自称豪爽大方,每每有听众听到兴奋处,便要赠送鲜花、给钱,并接受歌者或歌者的随同人员的感谢),江西南昌小蓝虎山的龙舟队与支持者们的倾情互动,哈尔滨中央大街及其附近的踢毽子队 和广场舞,四川甘孜很多镇子和草原上的甘孜踢踏舞和民间演 唱会,以及我即将谈到的汉中汽车站八卦形转盘桥下的广场文艺晚会,等等。因去汉中的次数较多,汉中的文化与巴蜀文化基本上没啥差别,汉中的这块文艺场地便成了我经常涉足的地 方,印象更好,回味的时候就很多了。我向来对古今的行政区 域划分不以为然,真正的文化人和有胸襟者,只在乎文化意义 上的认同和它们之间的细微差异,在求同存异,互相包容中,共享文化成果与旅行的收获和快乐。说是文艺晚会,与官方举办的,带有很强宣传吹嘘和歌功颂德等形式的文艺晚会,还是有很大程度上的不同。汉中的一场场晚会,当然是民间自发形成的,游客和旁观者看到的不是 职业性的微笑、姿势、着装、化妆、套话和高级的舞台及让人炫目的灯光和舞美等元素,当然也不会有春晚那种颐指气使, 一个个以为登上春晚就获得了真正的艺术实则是被功名利禄熏 制得离真正的艺术原来越远的做作而虚假的形式的艺人那种小人得志般的笑容和神态,显然,民间的这些形式完全出自于内心的喜爱和性灵的召唤,身心爽了,就是真爽。官方舞台上的 那种爽,其实也是爽 ,因为名利,因为将所谓的成功当成一种种凌驾在艺术和他人之上的物质上的权势,这样的“爽”是有 局限的,因为离心灵的自由,尤其是自由的表达和思想的深刻性相去甚远。当然,我不是说舞台上的艺术就不是艺术,其演出形式就不是演出,相反,官方的演出形式尽管在思想和个性 方面受到极其严格的限制,但更专业,效果好。但问题在于,文学艺术的过度专业化、商业化和宣传化,往往破坏了文学艺 术的规律,或者这么说,受制于政治宣传和商业利润的文学艺术,大多失去了它们自身的规性,要是再往深处说,就是失去了人的创造性,人的规律性。因此,专业水准有限,但热情高,真诚,心灵与表演形式的自由等,让民间艺术表演形式显 得更有亲和力和艺术的魅力,这不仅仅是“真正的艺术在民间”的问题。
      我常住在汉中汽车站对面的一家四川人开的馆子旁边的酒 店里,那酒店下面是一条美食街,穿过美食街路口的牌楼,就 是转盘桥,桥的设计除了八卦形,就是上下梯道呈 X型,上下方便。每晚七点半之后,我便通过这座八卦桥,来到汽车站斜对面的广场,广场上的文艺表演正值最高潮。
      第一个演出场地,是一组典型的,带有怀旧意味的,极具 传统的,革命性文艺的“演出队”,参与者多是上了年纪的男女。他们有自己的乐队,乐器有键盘,胡琴,鼓等,演唱者大多没经过正规的声乐训练,可能连起码的乐理视唱课都没上过,气息不够,高音极不稳,低音很憋,下不去。但这丝毫不影响 他们对歌唱艺术的热爱。偶尔还是能听到一个男高音,看样子 是半个练家子出身,将李光曦的《祝酒歌》,蒋大为的《牡丹之歌》《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关贵敏的《浪花里飞出欢乐的歌》等上个世纪八十年代耳熟能详的歌曲演绎得有声有色, 尤其是在表演姿势和神态方面,模仿得惟妙惟肖。这里的灯光 明亮,圈子扯得很大,围观者很多,以中老年为最,都听得非 常认真,懂声乐的还在旁边指点,好动者还不忘挥臂打节拍。 记忆中一个看起来已过六十的阿姨,估摸着是于淑珍的粉丝, 她几乎每个晚上都要唱《我们的生活充满了阳光》,这首歌是 电影《甜蜜的事业》中的插曲,由歌唱家于淑珍演唱,央视的 “歌声飞过三十年”节目中,于淑珍演唱的就是这首歌,演唱技巧更加成熟,魅力丝毫不减。有时,当某演唱者正唱得兴起, 同伴兴许是被感染,或者是急于表现自己,便拿起话筒一起唱,当然,不是和声,而是齐唱。有时同伴不唱,而是邀约先前唱歌的女同伴,手拉着手,走到场地中央,先是立定,调整呼吸, 再向听众鞠躬施礼,一副绅士派头,然后面向同伴,像模像样 地跳起了交谊舞。看他们的姿势,六七十年代的舞蹈形式已经 深入他们的骨髓。记得当某男中音演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时,两对表演者则跳起了风靡一时的带有强烈的俄罗斯风格的舞蹈,引得旁边的年轻人啧啧称奇。
      有相同风格的演唱小组在靠近转盘街的入口处,不同的是, 他们用的是高级音箱,演唱的人合着音箱传出的旋律演唱,属于没有荧屏的卡拉 OK 演唱形式。这里光线很暗,不知道是来迟了,还是刻意追求,反正他们的表演显得不显山露水,却极其投入,每个人演唱的时候,都有人合着节拍跳舞。我觉得不 能将这样的形式叫做歌伴舞。不知道这种违背艺术规律和糟蹋 舞蹈形式的叫法是不是从春晚开始的,如果是,大家可以嗤笑嗤笑。歌舞没有轻重主次之分,更谈不上舞蹈是为音乐做嫁妆 和陪伴的,音乐是舞蹈的旋律化,音符化,舞蹈的是音乐的肢体化和动态化,可以看成是彼此在人的身心两方面的卓美的表现,而将两者完美地结合在一起的,技术上当然是节奏,心灵上,当然就是美。尽管这组民间表现形式几乎就是所谓的“歌伴舞”的体现,但我没有苛责他们,没必要,也没资格,因为那是他们的理解。舞蹈的形式不拘一格,既有民间舞蹈形式,也有国标舞,还有即兴表演的,完全是出自对歌曲的理解而随心所欲 “编排”的舞蹈形式。肌肉软度不够,动作不舒展,无法准确有效地控制身体,面部表情不丰富,是其主要特点。但我倒乐意欣赏这样的歌舞形式,他们不做作,不装,尤其是眼神。春晚等大型文艺演出的歌唱和舞蹈演员,一张张充满了春天气息 和生活气息的笑脸,不过是有温度的面具,面具下面的心灵和美学追求,到底还是虚伪,浅薄和市侩的。无法看到演出者的心灵,只有一张张虚假造作的面孔,是咱们当今舞台艺术最让人怄气和反感的形式。因此,当我们在一个个用自己的方式展示才华、对艺术、对生活、对生命、对美的理解的,来自于民间的艺人们跟前,主体和受众之间,是自然而然的,是能真正做到互相交流的,有一次我也按捺不住兴致,和一个年龄相仿的女性跳了一曲华尔兹,我对她的赞美是对音乐的理解和身体的灵动,她对我说的话是:“跳了这么些年,你是带我跳舞带得最好的,我也跳出了精气神。”有彼此吹捧的嫌疑,但我们还是都说到点子上去了。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女性在高音时破了音,发出尖利的嘎的一声,观众大笑,却掌声不绝,她也毫不气馁,继续演唱,刚才被破音吓了一大跳的几对舞者,也重新找到了感觉。这总比怕出错,怕失面子,怕影响所谓的形象和 过年的气氛,便在春晚的舞台上肆意采用假唱等带有哄骗欺瞒的形式要好,而且好很多。很想替这些单纯真诚的民间艺术家问问那些高高在上的,一次次在镁光灯前口口声声为老百姓服务,脑满肥肠,舞台姿势僵硬单一,以为自己是艺术的代表乃至绝世精英,被尊称为艺术家的人,当你们被要求假唱,却从不敢也不愿意拒绝的时候,你们拿什么来涂抹自己的嘴脸,拿什么来支撑艺术的脊梁,拿什么来诠释艺术的规律与真谛?如果说怕出错,捅娄子,丢失颜面等是组织者们尽量避免的,因为那是面子工程,咱们不必苛责,他们好的就是那一口,但你们怕啥呢?世上哪有不出纰漏的事情?哪有完美的文艺形式?靠假唱假演方式达到所谓的艺术的完美,不是侮辱艺术,作践观众,仰人鼻息,糟蹋尊严,又是什么呢?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或许只有假,才是咱们很多艺人追求的艺术真谛,美,究其实质,从性,到爱情,到文学,到艺术,到生活,到生命,或许真的是丑陋的。
      广场的中央,也就是有一块篮球场大小的场地中心区域,是广场舞的阵地。广场舞其实并不稀奇,熟悉舞蹈的人都清楚,群舞,大型群舞,其实就是广场舞的“高级”形式。这里所说的高级,不是从质量和水准来说的,而是一种纵向关系,渊源关系。之所以广场舞受到举世瞩目,大抵是其规模,参与者的众多,对公众生活造成的影响等因素造成的。参与广场舞的,基本上都是中老年女性,后来也有中老年男性参与,兰州中山路步行街的参与者,就有很多男性,其中还有二三十岁的男子,其中一个矮个男青年带着几个笨手笨脚的男女跳舞的情形让我记忆犹新,那男青年跳得很好,而且很投入。当男人都不避嫌地参与广场舞,无意又是一桩值得大书特书的事情。但绝大多数男人还是不参与的,大多是不屑,有的是不敢,更多的是不想,问原因,一是跳舞是女人专利,男人跳舞,丢死先人了,二是厌恶,见不得跳舞的人,除了杨丽萍,三是没那天赋,没天赋,偏偏跳舞,就是猪八戒照镜子——当面丢丑,与其如此,还不如打球,跑步,再不济,就是上床,跟自家婆娘做床上运动,上不了奥运,可以跟婆娘算算青春的得失,时间的消耗,汗水的流逝,也算得上是参与了奥数活动了。汉中的广场舞,跟风靡全国的广场舞没什么两样,人多寡不论,只要有音箱,有凤凰传奇、筷子兄弟、乌兰图雅、降央卓玛和国外引进的重金属音乐,只要有一两个伙伴,就成。两个在机场候机时都要跳舞的大妈,准确而生动地诠释了“广场舞”的魅力和终极意义,那就是参与,参与,还是参与;舒服,舒服,还是舒服;蹦跶,蹦跶,还是蹦跶;憨跳,憨跳,还是憨跳。我不觉得广场舞有什么不对,金星说她老了后,说不定就是广场舞的领舞者,尽管这话基本上就是笑话,但金星到底还是懂得舞蹈的人,明白舞蹈是修身塑型和愉悦心灵的高级艺术形式之一。之所以广场舞如此被世人厌恶,乃至泼粪、诅咒、谩骂等,大抵在于人们对舞蹈的误会太深或了解得不多,或者不明白那些半截身子已经快入土的人,怎么会扭动着并不灵活和性感的腰身在大庭广众之下“活蹦乱跳”,或者生活真的被打扰了,或者真的见不惯参与者那种只管自己快活不顾他人死活的样子,或者从中见不到所谓的艺术美来,或者人云亦云,或者将其看成是一种笑 话,将自己被他人看成笑话的尴尬和愤怒,发泄到广场舞者身上去了。女性爱美,其表现形式的丰富多样和深刻,远远超过男人的好色、懒惰、打架斗殴、赌博、嫖娼、健身和出卖灵魂等生存形式。大仲马说,每个人都有权出卖灵魂。但广场舞这种形式大抵与大仲马的话没直接牵连,说到底,舞蹈的灵魂还是在于通过肢体而将内心渴望加以艺术化的展示,而身体是需要打磨,乃至残忍对待的,这是需要时间、悟性、孤独和天赋的,走到那一步,已经是高级形式下的舞蹈,或者称为机器式的表现形式,春晚的很多舞蹈基本上就是各个舞种基本功的挪移或简单拼接,因为春晚不承担舞蹈形式的“发明”“创新”,他 们只需要形式上的展出。因此,很多人便拿学院派舞蹈来苛责广场舞。当然,这种苛责也没什么不对,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广场舞者并不具备跳舞的资质,很多人的身体不是变形那么简单而是完全不符合舞蹈艺术的选材标准。但对于广场舞者来说,这些都可以忽略不计,他们需要的就是那种自在,快乐,爽快,达观,自由,不存在要拿来参加比赛,作学术研究,登大雅之堂。他们的参与,很多是出于好奇,再才是热爱。还有一些是出于运动,运动祛百病嘛。作为个体,人是孤独的,耐不住寂寞的,有的人只能靠养宠物来抵抗寂寞,有的人靠旅行来拒绝孤独,有的人是通过阅读来与孤独共舞,有的人是通过犯罪来嘲笑和蔑视薄情的人间,有的人就是跳广场舞。毫无疑问,当今咱们的家庭关系链条中,家的港湾作用正在淡薄,或者消失,焦虑,烦躁,抑郁,变态等,正成为当代人的生存标签,而为了快乐和出路不幸与人“撞车”,互相鄙视和攻讦,几乎成为当代社会的常态。斥责广场舞的人,大多年轻,经历世事不丰富,更达不到“世事看惯,此心悠然”的境界,更不可能站在大妈大叔的角度和立场看问题,矛盾自然就出来了。就实际情形来看, 大部分广场舞参与者主要是出于爱美和锻炼身体,只有不多的人是出于对家庭关系的失望甚至是绝望,却又没有勇气自杀的人,不得已选择跳广场舞的,而因看热闹而心动的人也不少,但他们多多少少还是获得了快乐,每每还说,早知道跳舞这么爽,老娘就早点来。至于像洛阳王城公园内,广场舞参与者与篮球爱好者抢篮球场的事件,是个例,不必“因噎废食”,一竿子扫倒一片,迫使其在社会上消失。其实,问题最严重的,还是在网上的无数跟帖者,也就是擅长人云亦云的网民,瞎起哄,玻璃心,矫情,留言不过脑子,或者确实被干扰到了却没那么严重,偏偏心胸狭隘,爱记仇,不能换角度看问题,往往将问题尖锐化,片面化。当然,他们的愤怒和声讨也不是错误,这个世界,谁好像都有可能建造自己的性灵和个性世界,就是没有本事和审美能力加以维修,使之永恒。人,只有真正到了病重、绝望的老年光景时,才晓得回头看看,得点教训,再站在别人的角度想想问题,变得柔和、谦虚和文明一些,无奈为时已晚。
      靠近广场舞的,是两大块年轻人的区域,一块是街舞区域,一块是轮滑区域。刚才咱们说了年轻人对广场舞中老年人的误会误解,那是一个方面。换一个角度,对年轻人的误解乃至压制,也是很多中老年人的天性和嗜好。代沟,是学术上的解释,很能说明问题,但不是唯一,因为对于心胸开阔者和能转换角度看问题的人来说,代沟不攻自破。出现这种问题的原因很多,其中之一就是因为自己青春时光已然失去,在悲哀和绝望中,往往以怀念青春时光为乐,但年轻人却趾高气扬、无所顾忌地在眼前晃来荡去,不仅让自己感到更加的悲哀和无用,而且还得遭受年轻人十二分明显的无视或鄙视,由此产生了强烈的自 卑情绪和妒忌心理。倚老卖老的本质大概就是由此而来的。但这还不算,还得将教训、斥责和所谓的老脸和智慧强加给年轻人,他们的心理才平衡,而真正计较自己的经历、智慧能否对年轻人起到教化作用的老年人不多。没有谁愿意伤害老年人,姑且不说那是修养和素质,单凭每个人最终都要老去,要乘坐棺材船,摇到黄泉,穿过奈何桥,到阎王爷那儿去打工的命运,就不可能将老年人作为取笑和伤害的对象。年轻人不对的地方很多,但那是年轻人的特点,也是权利,一些老年人没必要耿耿于怀,乃至剑拔弩张。当然,反之亦然。不过,情形不会让人很乐观,尤其在咱们这个以脸蛋、身材为选美标准的时代,老了,确实跟死了就是一回事,甚至连前后关系都没有。其实,每个老年人只要想想,自己年轻时,也是那副德行,问题就迎刃而解了。因此,我对跳街舞的形式给予了比广场舞和演唱形式更大更高更密切的关注,不仅仅街舞其实也是一门艺术,也是一项将舞蹈和体育结合在一起的运动形式,而且是高级形式,更主要的是,那是年轻人心灵跳跃、飞奔、追索、享受和逐梦的形式或心灵的养分。汉中的街舞看起来流行的时间不长,十几个年轻帅气的男子除了节奏感和嗨啪组合基本上过关之外,在核心力量,爆发力,对街舞的解读等方面,还需提高。但这丝毫不能打消他们的热情,浑身的汗水,只是爱与享受的外在衍生物。有时轮滑的青年冲进来,将几个正在扭腰甩胯,互相斗舞的街舞青年吓一大跳,但从不见责备,想必大家是熟人,或者是懂得各自的心思或者是年轻人特有的爽朗气使然。最近一次去汉中时,见到另外几个地方的街舞舞者,包括汽车站这广场上的街舞舞者,其技艺提高都很快。汽车站广场的那十几个街舞舞者,坚持下来的有五六个,毫无疑问,他们的水平至少达到了省级比赛的要求。可惜的是,他们中的几个人即将结婚,或者到其他地方工作,街舞能否继续坚持下去,他们也不清楚。没有伤感,更没有矫情,他们生来就是这么活的,参与的时候无所顾忌,尽情享受年轻带来的快乐,该离开的时候,也义无反顾,更是无所顾忌,因为美无处无时不在,因为青春短暂但美永远,因为汗水冲刷过的肉体终将热恋疼痛击打过的灵魂,潇洒地来去,就是青春最好的街舞,是的,我在年轻时就是这么想的,而眼前这些说着跟四川话几乎一样的汉中话的年轻人,肯定也有这样的彻悟,而且比我当年还深刻和洒脱。除了艺术形式,还有贩卖小商品的商贩,其中一个出售大批鸽子的商贩让人记忆犹新。无疑,他们的形式也是艺术,生存的艺术。我从未在他们脸上看到阴霾,而在旅途和工作地区,看到的,却是无数被生存压榨得毫无生机的腰身,青黑的脸色和扭曲得连其主人都感觉不到的灵魂。而很多孩子对玩具等属于童年的元素的喜欢,远远超出了歌唱、舞蹈和轮滑,他们的父母则陪在一边,寸步不离地百般呵护着。生命本该如此恬淡,从容,自由,轻松和惬意,艺术原本就是地气、生活、生命、信仰和美,而这样的广场原本就是包容和延续艺术和生命的场地,我们徜徉其间,得大自在,随心所欲,随遇而安,尽情享受,又能自我警示,给予自己智慧和美,何不快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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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5 天前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罗某人 于 2024-12-17 15:51 编辑

                                                                                                恩施记

      刚到恩施,就听到一个中年妇人朝一个看起来是她儿子的年轻人厉声骂道:“先人板板,你狗日的要磨死我呀?”一恍惚,我便身处老家四川的某个地界上,满耳都是熟悉的川味乡音。以前在某些资料上看到,古时的恩施、汉中、甘南某地和贵州遵义等,皆是四川省行政辖区。倘若这些资料记载无误,那在万山包绕护拥的恩施听到几乎是原汁原味的四川话,尤其是这种刚猛粗率之极,杀伤力看似极强,其实内含无可比拟的幽默诙谐意味的所谓骂人之句,就不足为怪了。只是最近一些年,在网络,刊物上登载的一些学术文章或川内的某些宣传和传承民族传统文化的广告上,先人板板被写成了仙人板板。看样子是自诩崇尚风雅和慢节奏生活方式的某些成都文化人搞的名堂。任何一个四川人,或者说这样的方言的贵州云南湖北人,都清楚,先人板板是一句骂人的话,属于粗话脏话之列,我们在诠释它们意义的时候,必须得尊重事实,不能因为其是脏话而损了人的颜面,而改成“仙人板板”。这很可笑。先人板板最初指的是亡故先人的牌位,后人视之为庄重之物,不可侵犯,只因骂人唾人,属于发泄之举,其急于达到的境界或厉害之处,就是直戳对方的软肋,直接招呼对方祖宗,逐渐被用作谩骂时的用语,也不足为怪。另外,板板还特指一种遮羞之物。据说人类在发明衣服之前,却业已有羞耻之感之时,男人那丑陋玩意儿就藏在一只竹筒里,竹筒用绳子拴在腰身上,女人则是隐私部位挂一块木板,借以遮羞,久而久之,这木板就成了男女那隐秘部位的代名词,而四川人一般不叫木板,而是叫板板(“板”在四川话中还可以当动词使用,有剧烈动弹,扭动,挣扎,扑腾等义,比如,高兴得板;你在床上板啥子?哎呀,把裤儿都板脱了,等等)。四川人经常性挂在嘴巴上的骂人句子很多,其中使用频率比较高的就是“日你先人板板”,意思不言自明。不管以上两个说法是不是完全符合事实,但就骂人来说,是准确的。想想,要是将先人改成仙人,除了敷一敷那张可怜的脸孔和所谓的风雅精神之外,就只有神仙中枪的嫌疑了,古人说,神仙打仗,凡人遭殃,而今却成了凡人吵架,神仙中枪了。
      跟一个热情得不能再热情,看起来许久没有招揽到顾客,其宾馆的质量也还马马虎虎的恩施大姐谈好价钱之后,我回头问那个中年妇女:“大姐是四川人?”不料那妇人嘴巴一撇, 凸眼凸嘴地说:“哪个是你们四川人?我是重庆人。”我立即改用四川话说:“我也就是随便问一哈,你恶声恶气嘞干啥子嘛?”那中年妇人说:“哪个恶声恶气嘞嘛?我生来斗是这样子说话嘞。”宾馆老板娘赶紧接过话茬:“他老公是我们恩施嘞,她是重庆那边过来嘞,不是你们四川人。”不料那妇人又对老板娘吼上了:“重庆是重庆,四川是四川,恩施是恩施,不要搞混了,书读到牛勾子里头去了吗,就叫幺儿哪孙儿哪那些多读点书嘛。”(勾子,川话“臀部”“屁股”的意思)老板娘不生气,倒是让我戳在一边感到很不自在,不晓得跟眼前这两个看起来有几分姿色的女人说点啥子才好。那重庆女人其实也并不讨厌,甚至我对她口中的先人板板很有感觉,要不是她那副被她不是读书料的儿子和不如她意的恩施男人弄得眼睛冒火嘴巴冒烟鼻子冒泡的样子让我知难而退,我倒是真想同她探讨一下,是先人板板,还是仙人板板的问题。但不用探讨,更不用作学术研究,她骂的,就是她儿子的先人,说穿了,就是她丈夫的先人,在如今男尊女卑思想仍然深深地扎根在咱们文明骨髓中的现实面前,“先人板板”直接骂的是对方或男人,骂者痛快,听者爽快。我一时间被这早就司空见惯的四个字惹得忍俊不禁。
      抬头便是铺满了西天和堆在西边山峰上的色彩丰富,呈现出浪漫和大气韵的云层,仿佛是四川方言的某种特质或蕴涵,粗俗又不失幽默,刚猛又不失柔曼。当然,在夕阳那张红彤彤的半边脸即将滑落到西山背后之时,彩云似乎又与四川火锅有了一丝关联。
      “但愿冒出大地的语言既是凡庸与粗爽的精华,也是蛰伏于灵魂与生命的纯粹与诗意的精神。”
      “文明,首先得通过语言,再上升到文字,然后与生命中的各路‘诸侯’汇合。”
      “文明人,或卓绝于孤独中的孤独者,只有在母语中才能找到心灵之所的钥匙。”

      来恩施,除了游览大峡谷,土司城等自然人文景观之外,我最感兴趣的话题,是恩施到底是不是四川重庆湖北三地争论不休的古巴国英雄巴蔓子的原籍。在这个问题上,重庆和恩施最来劲,争吵得最凶,跟四川广元和山西文水争武则天,四川江油、甘肃天水和湖北安陆争李白有得一比。我不是研究历史的人,仅仅是对历史有着某种兴趣,个人觉得巴蔓子原籍在恩施的可能性极小。说起巴蔓子,不得不说到重庆。说到重庆,首先使人想到的是重庆刚直辖时,重庆人和成都人之间的争斗、揶揄、讥讽、埋汰和互相不服气,这也算得上是地域争斗的典范之一,只是在这场旷日持久的网络争斗中,成渝两地之人不约而同地将四川抛在一边。从地域论争来看,古今这种窝里横窝里斗窝里残杀的行为实在不稀罕,其实也是咱们民族属性的重要成分,民族文化的精髓。作为四川人,我自然也不可能时时处处做到冷静,客观,大度,合稀泥,不伤和气,这不,我在两地争得最凶的时候,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你们两个胎神互掐可以,动刀子动枪杆动火箭动航母,只要有那个条件和本事,没问题,但不要把四川扯进来,在四川面前,成都重庆不过是两个符号,充其量是四川的两根脚趾头。气话?有一点,但四川人和四川文化都是有血性的,尽管四川自古出大文豪,其实川人最大的民族属性是血性。当然,现在两地不争了,口袋里有票子,屁股下面有房子,身边有妻子,死后有儿子,管他上面是老子还是婆子,只要自己对得起自己,就是面子,才是活得巴巴适适的真法子。只是我比较喜欢重庆,在重庆游玩的过程中,我从不忌讳重庆业已直辖的事,因为这是事实,得认。尽管我十分不认可将蜀文化和巴文化一刀切地分开(也不可能分开),行政区域划分古今都是窝里横窝里斗的主因,但查阅历史典籍,古巴国确实与古蜀文明有那么一丁点不同,重庆作为古巴国的重要城邑,历来是政治经济的重镇,如今又成为直辖市,对巴蜀的文化认同感消失,要自成一个独立的文化和行政区域,尽管有些一厢情愿,但也无可厚非,毕竟精神、人格和文化的独立,人才真正有了腰杆子,也才有了做“人上人”的极致快感。我只跟重庆自诩为大大咧咧的文化人争论过两个问题,一,为什么不把四川美术学院和四川外国语大学的牌子还给四川?我不得不从俗一次,因为爱赶时髦,逐潮流,好大喜功,业已衙门化的中国高校,牌子可是跟拥有几个院士一样,是能带来巨大利益的面子。但这是上方的事,我们的争论仅限于文化或高校范畴,自然争不出实际效果来。其次,就是关于那个在古巴国几乎家喻户晓,在如今的直辖市重庆据说也是家喻户晓的,常有人举办讲座,拉起横幅,竖起牌子,纪念那个古代被叫做古巴国英雄,而今被称为重庆民族英雄的巴蔓子将军。
      在重庆官方文档或网上资料查证,巴蔓子将军是古巴国中州人,即今重庆忠县人,战国中时期的巴国将军。约公元前 4 世纪,今万州(直辖前的万县,故巴国时期叫朐忍)地区发生内乱,但仅凭古巴国的国力和军事力量,无法平定内乱,古巴国当权者只得向强大的邻国楚国借兵。楚国自来都不是一盏省油的灯。楚国国君答应出兵,但得有条件。巴蔓子许诺以三座城池作为借兵条件,楚国这才出兵,平息了叛乱。事后,楚国国君派遣使臣前来索要城池,巴蔓子却以为三座城池虽说不多,但却是古巴国的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不能割出去,否则,岂不成了分裂王土之举?但又不能不信守诺言,巴蔓子自认为还是一个血性男人的,便说:“将吾头往谢之,城不可得也。”拔剑自刎,让楚国使者拿着他人头回国复命。
      按照今天的协议精神来看,巴蔓子的行为其实是一桩不等价的交易和信用。但在忠信方面,还是值得赞赏的。尽管个人觉得就目前学界给出的资料来看,巴蔓子不是恩施人,但是重庆忠县人的说法也不完全可靠。常璩在《华阳国志》上虽说屡次提到古巴国和巴蔓子将军之间的过从,但没有指明他原籍到底在哪里。是常璩的疏忽,还是他在写作《华阳国志》 的年代就已经无法考证?我个人私下揣测,有关巴蔓子的故事,包括常璩老先生的巨著,都可能是来自于传说,或虚构,甚至瞎编的嫌疑。
      不久前看到一个网友的文章,说他从许慎的《说文解字》上寻找到了突破口。他认为,巴蔓子如果真有其人的话,其原籍应该是在四川的广汉。他给出了《说文解字》关于“巴蔓子”的释义:巴蔓子不是人名,蔓,是先秦时期四川中部的一个部落名称,类似于现在的村庄镇子的名称。不过,他接着又说了一句意思不明,或自相矛盾的话,即,巴蔓子是四川人,不是川东重庆人,更不是重庆忠县人。我想,他想表达的意思可能是,古巴国蔓子地区的人,包括那个闻名遐迩的将军,是四川人。他进一步阐释道,巴蔓子地方上的那个著名将军,来自于四川一个叫缦(此字有误)地的地方,即蜀广汉乡也。这个解释也来自于《说文解字》。但从地名的释义来看,《说文解字》是有权威的。但究竟有哪部或更多的文献上明确记载那个自刎的巴国将军原籍在今天四川的广汉,那人没有作更具说服力的交待。但就古蜀国和古巴国的地域分界线,他作了更深入的说明,即,广汉涪江以东的地界为巴国界,即蔓子的领土,蔓子最有可能就是巴国属地的君主或被分封的领地的领主等。而古蜀国古巴国地界争得最为厉害的当属分巴入广汉,也就是将广汉的部分区域划为巴地。汉武帝之前,巴蜀两地没有具体的边界,汉武帝八年,西汉朝廷才着手两国的地域划分,据说最为明确的是广汉和垫江两地的分界线,但广汉只有少数地盘属于巴国,绝大部分居住者仍然是蜀人。换句话说,巴国的地域并不仅仅局限于现在的重庆及其所辖区域,四川盆地内甚至包括现在的川东地区,都属于古巴国。
      仔细琢磨,这位网友的说辞仍然不可信,疑点多多。只是希望这样的文章,包括我写的这个,不要被人误解为挑拨挑唆。目前川渝两地相安无事,经济发展不管是合作还是竞争,都是良性的,成都虽说是四川省会,但成渝毕竟曾经是兄弟,现在是,将来也是嘛。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重庆渝中区通远门附近的巴蔓子将军墓是 1922 年国民政府修筑的一座打着巴蔓子将军名号的假墓地,2018 年 8 月份我曾亲自到墓地看了看。那天天气极其炎热,气温接近 40 摄氏度,我浑身冒汗,问了很多人,上坡下坎,左弯右拐,才找到巴蔓子墓地,虽说是在交通要道,但墓地却在通远门下面的一段坡道上,看起来并不十分引人注目。遗憾的是,墓地正在维修,游客暂时不能进去参观。我不甘心顶着毒日头前来,却不能参观的局面,便跟一个负责人说明了来意,没料他爽快地答应了。因此,那天在巴蔓子墓地的参观者就只有我一人。墓穴中的巴蔓子棺椁,看起来倒像是真棺的形制和造型,但仔细观察,仿造的痕迹非常明显,尽管从 1922 年到现在已接近一个世纪,但古墓和现代仿造的墓地,尤其是棺椁,差别很大。几个工作人员很热情,给我讲解了古老巴国的一些人文风貌,但对于巴蔓子的原籍问题,我们还是产生了很大的分歧。另外,这座被直辖后的重庆宣传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并且成了爱国主义教育基地的巴蔓子将军墓,究竟是真人墓,还是衣冠冢,还是空墓,他们也语焉不详。
      这种争论颇为辛苦,幸好和我争论的那几个文化人,都不是历史学考古学科班出身,作为四川人的我和每次打招呼都要交待一声自己是重庆人的那几个其实很热情的重庆文化人,都尽量避免狭隘的家乡情结,而胡乱将一个接近传说中的人物纳入自己文化体系的尴尬地面。但他们最终还是没有战胜乡土情怀,以为巴蔓子就是千真万确的重庆人,口气很大,还加了一句:四川自古出文人,重庆自古出武将。哈哈大笑之后,我开了个玩笑,你也太小看金庸古龙了,他们笔下高手辈出的峨眉派青城派并非全是虚构杜撰。
      在恩施,巴蔓子将军籍贯和墓地的事,到如今本地人都很少提起了。倒不是他们因为资料太少导致底气不足,而是巴蔓子将军在当今全民疯狂拜金拜权的时代,价位太低,市场效应几乎为零,即便在重庆下大力宣传这个他们以为属于他们的民族英雄(听说还搞过大型公祭活动,许多官员和文化人身穿古巴国的服饰,齐崭崭,神情肃穆地站立着,氛围甚好,场面隆重),也收效甚微,至少中青年人兴趣多不在重庆渝中区这个极不显眼的门楼和地下墓穴中,人们四处游玩,休闲玩耍的占绝大多数,历史人物和事件,能知道一点就知道一点,啥也不知道也无妨。因此,对于一个当地招揽游客的私家车车主挖苦我的那句“跑你妈老远到恩施来,看那个球鸡巴不值的巴蔓子,脑壳有包。巴蔓子是哪个嘛?好伟大嗦?你说得清楚不嘛?”的话,就不值得窝火了。窝火的是那位私家车老兄,因为我没选择坐他的车去大峡谷,他得通过脏话将心灵的裂缝缝合。
      脏话,其实是各地各类方言的精髓之一。这个“脏”字,只有将其当成中性词,才能让搞思想道德教育和假惺惺的当代文明人感到好受一些。其实,人类欲望所指,也就是人类的终极追求,没有一样不是与脏为伍的。有兴趣的读者,自己想去吧。

      恩施云龙河地缝,是恩施大峡谷的组成部分,也可以看成是一个独立的地貌。云龙河跟所有山谷中的河道一样,其实就是一条小溪的规模,除非下暴雨山洪暴发,这些河流接近半干涸的境地,云龙河就是这样的。只是在开发出来的作为旅游景点的那一段河谷,还能见到一些水,而且是蓝幽幽的水,以及几组气势不凡,不逊色于庐山和泰山瀑布的飞瀑。
      从检票口进去,过一道斜坡,再拐到一座桥上,便能亲身领略到地缝的险、峻、奇。桥下面就是云龙河,河两边的悬崖峭壁几乎就要贴在一起了,却又比一线天之类的空间要开阔一些。过了桥,沿着人工开凿的水泥路蜿蜒而下,就能深入到弯弯绕绕,水声叮咚,幽暗湿濡的地缝之中。小道盘绕在山壁之间,对面的岩壁似乎触手可及,但真要伸出手去时,却又是那么遥远,远得迷迷蒙蒙湿湿漉漉飘飘渺渺混混沌沌神神秘秘,但一举起相机,正要摁下快门时,它们又活生生真切切地闯入镜头或你的全方位的视野之中,似乎就要贴着你的头脸身子,给你满身满心的湿润清凉。
      瀑布自然是最受游人亲睐的景物,每一处瀑布下面或其两侧,都有大量游客驻足,观望,惊叹,拍照。
云龙河谷赤裸着,露出大段或大片的河床,河床上布满了颜色极深的灌木,细腰的长草,一块块巨大但没有多少特点的石头,呈现出极其明显的喀斯特地貌特征。

      不知从何处涌来的雨云挤压在众山之巅,凉透肌肤的山风越来越强劲。我和一群来自大山之外的游人穿着雨披,打着雨伞,走上了通向大峡谷的山路。游人中有个四川老乡,带着他走几步就喊脚痛,却一直低着脑袋走路的儿子,道:“格老子走快点嘛,把脑壳抬起来,不要数脚下头的脚印子,这里的管理者早就数好了。”果然,每走完一定的距离,喀斯特地貌青灰色的石壁或人工竖立的一座石碑上,就刻写着“到此已经是XX 步”的字样。这种形式很新颖,特别,无意中就让劳累至极的游客立马来了精神,很快便打消了打退堂鼓的念头。
      雨越下越大。下雨,是山地的常态,要是没有雨水,或雨量很少,山地的神秘悠远与诗意美感,就会大打折扣。在一千五百步处一个可以遮雨的石壁下面,那个四川哥们儿又开始破着嗓子对他儿子道:“喊你把雨衣早点穿起,你不听,现在安逸了哈,勾子都打湿了。你走快点要得不,你清早吃麻糖吃多了嗦 ?”原来他儿子不管不顾裤子被雨水淋湿,站在一处风景绝美的地段,用手机不停地拍照,“拍好了发到微信上,让你妈看清楚,没得哪个孃孃跟在我后头得,你给我作证哈。”(孃孃,读 niangniang,一声,四川话对亲人或外人年长一辈女性的称呼)儿子收好手机,道:“关我啥子事嘛!”说罢,父子俩迅速没入雨烟之中。
      一边欣赏烟雨中的大峡谷,感念着它刀刻一般的石壁的壮美,一边又分了心,想起了四川方言中的“给老子”来。这种在旅行中分心的时候不多,即便有让人分心的人事物景出现,也不至于让我多次三心二意。后来回想这次恩施之行,为一些跟旅行有关系但似乎又不甚相干的东西而扰乱了心思,究其原因,还是恩施的人文风情跟久违了的老家四川极为相似造成的。
因此,我的思绪仍然短暂地脱离了无尽的淅沥雨声和走几步便是风景的情形,脑中反复出现的是“给老子”正确,还是“格老子”正确的疑问。我当然知道,四川重庆两地的人在书写上,都用的是“格老子”,但我在第一次见到这种表达方式的时候就不以为然,我一直以为“老子”前面那个字用动词最恰当,最符合川人的性情,尽管从学术上看,“格老子”是四川文化中极其鲜明和突出的俚语,“老子”也并非粗俗之词,而是谦称或尊称,它是从物主代词一类的词汇中发展起来的,通畅的说法是我格等。但在“格”和“给”两个字产生的实际效果来看,我给,他给等物主代词发展成“给老子”更恰如其分地将说话人的口气,神色,性格,状态,形象,修养等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出来。就像眼前这个满脸横肉,但两眼却炯炯有神,又不失慈父形象,又要自己尽情欣赏美景,还得花费心思照看儿子,又要为漫天雨水焦虑,却又担心雨不下美景不再了,还要和我这个老乡搭讪,而且得注意措辞,又要觊觎身边走过的美女,却又担心儿子告密,因而得随时聆听手机深处或世界的另一个地方上的老婆的絮絮叨叨的中年男人口中嘣出的“给老子走快点三,你脚杆莫非一根长一根短嗦”的吼声,简直就是活脱脱的幽默加贬损死了人绝对不负责埋的四川人的全真性情的充分展现。
      当然,这个问题耗费的时间也不过几分钟。我打定主意,日后在讲话或创作时,就用“给老子”这个词,即使错了,也要以我的方式进行下去,那样,很过瘾。
      那对父子出现在一堆杂乱的青色小型石林中,像走进了当年诸葛孔明设下的可以当十万雄兵的石头阵的死门。不知因为什么事情,父子俩又进行了一番唇枪舌战,然后又像雾一样消失在悬崖峭壁上。
      雨烟深处,山茫茫,林茫茫,人茫茫。
      雨偶尔停歇的时候,一堆堆白云要么从天而坠,要么在半山腰中,缓慢但不停地滚动着,要么从迷迷蒙蒙的远处露出一丝真容的清江上升起,恩施大峡谷美景之一的“清江升白云”
由此可见,果然名不虚传,神仙所迷恋的天界胜景,也无外如此。
      迎客松伫立在薄纱一般的云烟之中,宁静,安详,泰然。当陡峭俊美的山崖消失于云雾之中,它或它们迎接的不是山外陌生的来客,也不是劲疾的山风,铁钉一般砸得人肌肤生痛的雨水,而是孤独,是时间,是永恒之中的永恒。世人总爱自作多情地以为这样那样的树木端正或庄严地矗立在一座座声名显赫的山上,是为了欢迎自己,张开臂膀拥抱自己,呼之曰:迎客松。实话实说,不管是动物,还是植物,不管是山地田畴,还是湖泊大海,都不欢迎人类,甚至连人类自己都不欢迎自己的同类。
       “离人类越远,就越安全。”动物父母们这样告诫它们的子嗣。
      “不要同陌生人说话,即使是熟人,也要学会拒绝。”人类的父母们如此教育他们的后代。
      离人类越远,就越能获得美,并成功地跳脱具象,达到抽象,就像这样的峡谷,松树,巨石,峭壁,悬崖,云雾,雨水,草木,时隐时现的动物和它们带着悠远年代和感受的声音。我愿意这样对阅读我文字的人说。

      恩施大峡谷的栈道,像一把极具艺术气韵的,随意弯曲起伏升降的软刀子一般,扎在一座座酷似精壮男人腰背的悬崖峭壁上,而在雨声淅沥,云雾弥漫,湿气纵横的天气里,又像一条折叠裙,被风一吹,横贴在美女们的腰上,只是这些美女实在太高大峻峭了。
      栈道是新修建的,比较宽,加之有高一米许的栏杆,层层雨雾横在半山腰,遮挡了人的视线,即便对我这样有恐高症的人来说,“危险”度一时间减去了不少。尽管如此,我还是尽量走在栈道中间,极少到栏杆边,朝悬崖下面张望,不过,即使张望,也看不到山下的情景。我是那种躺在床上,脑子里突然闪现出悬崖峭壁,自己即使没有站在悬崖边,俯瞰万丈深渊,都会心惊肉跳,腿脚酸软的人,这也是我爬遍了众多名山,却始终没有去华山的原因。当然,等到合适的时机,即使再怕,还是得去华山看看,到时候戴一副高级墨镜算了,或者装着啥都不会发生,啥都不怕,即使心里害怕也得装出还是男子汉八叉的样子,跟自己在顶峰上来一场“华山论剑”。
      在我身前身后的几个中年妇女,都没有恐高症,她们屡次将身子靠在栏杆上,或将上半身最大限度地探出栏杆,朝山下发出一声声近似猿猴的喊叫,完后,便胸撞胸,大眼对小眼,嘴巴对嘴巴,哈哈大笑,十二分快活。但更多的时候,她们将身子靠在栏杆上,做出各种姿势,自然也少不了老少皆宜的二指头剪东西的造型,不停地拍照,最为痴迷,花费时间最长的是自拍。哎呀,关于世间各路女子,甭管好看不好看,在世间的诸多场合用手机自拍的痴迷和沉醉状,我就不赘述了。
      有时,看到几个穿着花花绿绿的雨衣的女子在栈道边吆喝嬉戏的情形,我就想起诞生于恩施,宋祖英演唱的那首《龙船调》,便趁那些爱美,爱为爱情做梦和发嗲的女子几乎就要飞出去的时候,大声唱道:“妹娃子要过河,哪个来推我嘛?”旁边突然出现几个男子,用半生不熟的恩施话(也像是四川话),扯着嗓子大喊道:“我来推你嘛!”几个女人转过身来,笑得栈道都在发抖,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栈道外的云雾开始起劲地升腾,轰隆隆如尘埃与气浪组成的强劲的冲击物。我道:“妹娃子等不得了,各位哥子赶紧上切推三!”那几个男人立即做出起跑预备状,道:“你发话,我们就推!”几个女人不笨,你推我搡地嘻嘻哈哈地跑开了,年纪最大的那个还回头做出一个没门儿的谄笑状,跑了几步,她又回过头来,叉出二指头,道:“想把我们推下悬崖去呀?呸!”我对那几个男人说:“你们脚杆太短了,跑不赢。完了,你们只有往下跳了。”又是一阵开怀的大笑。
      其实,被雨雾遮住了视线,无法欣赏到山下的美景,才是最大的损失,但恐高症,龙船调,推妹妹过河,痴心汉子跳悬崖,却也是美景不可或缺的元素。只有从这样的情形中捕捉到美和快乐的人,才不会衍生得失上的巨大忧患,至少不必为一时的得失斤斤计较,搞得自己跟这个世界上的人事物景都有仇似的。

      在万千熔岩石柱林之间,在时间和空间将无限紧缩成有限之后,在想象和联想的交叉处,在风雨和云雾互相摩擦的罅隙,在单反相机或机械相机将拍摄到的山川与人事放进古老的显影液里变幻出无穷景象时,在能指与所指的美妙的符号与丰富的内容彼此共存之际,在天与地互相对峙又彼此凝视的存在状态之中,在美被糊弄成学问之前,在孤独真正成为艺术之时,在造物主也为自己的创造力感到困惑或瞠目结舌的时候,我看到了“一炷香”。
      一炷香,是恩施大峡谷的灵魂,它通过深刻的宗教意义,呈现出世上所有虔诚者在焚香时所褒有的孤高而又庄严的风采与神韵。
      一炷香,是对摇摇欲坠一词的颠覆和嘲弄,更是对墙上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的肆意而“歪曲”的解读。
      一炷香,是一种意会,与梵净山顶的那错开的诡异的石头相似。
      倘若孤独有形,那么一炷香就是绝对的唯一,它用不规则的孤独将时空充满。寂寞倘若有型,那么一炷香就是造型艺术中最为经典、艰难、险要、奇诡,甚至莫名其妙,乃至要耗费毕生经历也未必能完成的那件杰作。世人的任何赞美,惊叹,凝视,想象,联想,包括借助它而肆意发展旅游事业的行为,都不过是冒险,或巧取豪夺。
      宣传画册上的一炷香,大多是在晴空万里或彩霞满天时拍摄的,构图的精确,色彩的艳丽,角度的合理,等等,都使得它全然处于斑斓的梦境和绚烂的光影之中,却在不经意之间破坏了它固有的气质和韵味。幸好我来到它跟前的时候是雨天,还有风,还有在喀斯特地貌青灰色或草木墨绿色之间穿梭自如的云雾,空气湿润,光线暗淡,能见度很低,总给人雨中黄昏素面朝天的感觉,旁边是用单反相机替游客拍照,占据了最佳位置的摄影生意人,显然,他们完全可以跟金属媲美的声音和时不时闪烁的灯光,破坏了一炷香周边的氛围,也让它的孤寂和傲慢被一次次照亮,从而被强行抹上了人的痕迹。我不喜欢在这样美妙如诗如文如梦如真正的奇迹(其实一炷香就是一个大自然真正意义上的奇迹,想象的巅峰也无外如此)的地方,商业的气息可以淡一点,游人来此,大多还是来审美的,来与大自然倾情拥抱和对话的。因此,我极力绕开喧嚣不已的人群,远离那几个其实也辛苦无比的商贩,在另一处静静地欣赏一炷香,尽管角度没有商贩和人群占据的那地方好,但没有喧闹和闪光灯,我就满足了。其实游人并不多,一炷香景点的空间相当狭小,惊乍乍地叫嚷和拍照的人,也不过一二十个人,但在清雨、湿气、微风、云雾和一点点活跃温热起来的诗意之中,就显得太嘈杂和拥挤了。只有突破现场感,狭义上的空间,将诗意感觉和想象的空间置于心灵之中,一炷香就占据了最为阔大的那片空间,将自己拟作时间,孤傲、冷峻地伫立在芸芸众生跟前,一切有关审美、感知和生命的彻悟等,都豁然开朗了。
      苦难大地上的苦难深重的生灵,插上一根香烛,用日月星辰寒来暑往,一次次将其点燃,这一炷香,就是生灵对幸福的渴求,对自由的渴求,对生命的赞美,之后,成为歌诗,意志和信仰。
      “但愿我独自的屹立恒等于千百年来不倒的精神与信念。”
      “不要只看到生活在雨里挣扎,生命在风里被撕碎,梦在石头里打鼾,不管是在信仰的天空,还是生命的沃土,你们必须看到并领悟道,遗世独立,成全了你们的意愿,更成全了你们的头脑,冷静,深邃,那是思想的独立,人格的独立,也是我的独立。”
      “我是唯一。唯一的条件就是美和思想的永恒。世界变换得太快,欲望和利益不过是这些变化过程中的一个个瞬间,一个个片段,却彼此雷同,毫无新奇。唯一是我驻足于此的唯一理由。”
      “你们游玩于我四周,叹服这所谓的鬼斧神工,彳亍于大峡谷的奇绝和美妙之中,用各种相机和手机将我纳入你们的高科技信息和旅行见闻之中,但你们通过你们对世俗意志中的时间和空间的理解,将无限可能性变成了现实,你们就错失了一切,正如你们已经得到的一切却被你们忘怀一样。你们没有见到我。”
      “时间是物质,所以它不停地流逝。空间是物质,所以它一直在压缩。但我不是物质,我通过千万年的孤独和沉默,让时间和空间成为精神,于是,才成了现在的我。我不迎接来日,也不送别过去,更不沾沾自喜于其实只在理论上成立的现在。”
      “我不只是一炷香。”
      “我是时行时止于空明空洞的大动静。”
      “但愿伟大的艺术与伟大的孤独永远相携,伟大的梦想与伟大的敌意之间,在我这里获得平衡,或持久的和谐。”
      ……
      情抒发了,热血喷张渐渐冷却下去,喀斯特还是喀斯特,雨云仍然是带来清冷和诗意的雨云,游人还是那么鬼头鬼脑或大摇大摆的游人,商贩还是肆无忌惮地流露出金钱味道和物质气韵的脸孔的商贩,而一炷香还是一炷香,一个地质学上的独一无二的典型。
      不妨在此对一炷香做做简介。
      一炷香是恩施大峡谷的镇谷之宝,宣传画册和景区负责人等都这么说,我看也是这样。它高 150 米(应该不是海拔,而是相对高度),上粗下小,最下端平均直径是 6 米,最狭窄处只有 4 米。

      后来的两三天里,恩施一会儿晴,一会儿阴,一会儿雨,气温也略有下降,对于怕热的人来说,这种气温下的体感相当舒适,尤其是对于那些浑身肥肉软耙如绫罗绸缎的胖人来说,
更是舒坦至极的享受。
      相继游玩观览的地方还有土司城。开始我还以为恩施土司城是全国目前保存得最为完好,原汁原味的,最能体现土家族古老文化的建筑,去了才搞清楚是仿照昔日土司庄园和城堡建造的建筑群。不过,尽管不是绝对的真迹,但其建筑技艺,体现古老土家文明的点点滴滴,还是非常高超和充分。在此不妨做做简介,恩施土司城主要由由门楼、廪君祠、侗族风雨桥(廊桥)、校场、听涛茶楼,土家族民居、土司王宫(九进堂)、城墙、钟楼、鼓楼、白虎雕像、卧虎铁桥等景点构成。最让我感兴趣的是土家族民居,九进堂,戏楼和那面巨大的铜鼓,依照山势建造的城墙,其实也就是土司城的围墙,也可以说是恩施城的一段崭新但绝不缺少文化蕴涵的城垣。到了恩施,不去土司城逛逛,不品尝跟四川风味非常贴近的恩施民间美食,无疑是相当遗憾的。

      路过湖北民族学院,尽管还在下雨,还是进去瞅了瞅。跟所有中国大学的气味和品性一样,便觉得无趣,很快就出来了。
      突然想起去大峡谷拼车时,那个坐在后排座位上的,在某大学就读的年轻女孩子,一路上她热情洋溢,毫不做作的对本地风土人情和旅游文化的解说和推荐,让我记忆犹新。淫雨霏霏的空间中弥漫的冷清和满地泥水的街道,一时间由古老民族那份真诚的笑脸带来的暖流涌遍了周身,在雨中呈现出大块大块冷色调的恩施城,也洋溢着温和柔美的色彩。
      因此,恩施大峡谷不是山川大地的伤疤,而是土家文明与其他文明的衔接点,是时间和空间的焊接点,是梦和性灵世界的切合点,是意象组合时的临界点,是纵使两情相隔却含泪凝眸心手相携的爱,即便是仇恨,也要在恩施这里慢慢消解,化干戈为玉帛,是文明与文明并肩而行时,留下的永不消失的足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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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罗某人 于 2024-12-21 13:51 编辑

                                                                                  旅行中遇到的三个少年

      到达吉安时已是凌晨三时多,找宾馆酒店已经没有意义,尽管不算是经济发达,到处都是铜臭味和移动支付的麻木脸相的地区,但吉安车站附近还是有不少过得去的宾馆。但因一早要出发去井冈山,就没有必要再花银子。按照习惯,我进了一家网吧,写了一点东西,浏览了一下体育新闻,便缩在深而阔且结实的网吧独有的椅子里小睡。睡意深沉,但质量不佳,倒不是网吧里的游戏青少年极高分贝的叫嚷呼喊惊扰人,而是担心睡过头误车,便半梦半醒着,网管们那一张张塑料布或阴丹布一般的脸在我每次睁开黏糊糊的沉重眼皮时,一个劲地晃来晃去。当他们开始清扫地面,整理网吧时,我就知道黎明到来了,网吧白天的营业也就在清扫结束后正式开始。
      看看时间,刚六点,三个小时的休息没有实质性意义。清理好随身携带的东西,将背包斜挎在肩上,拍了拍牛仔衣,喝了一罐红牛饮料,才慢悠悠,其实是睡意惺忪地走出了网吧,到了楼下,红牛饮料果然让人很快就有了精气神,唯一不爽就是眼睛,黏糊糊涩眯眯的。发明红牛饮料的人,跟第一个将咖啡豆碾得稀烂,煮了一通之后,喝下那杯令他精神气陡增的液体的人,真应该被永远载入人类文明史,第一个吃螃蟹或吃蛆的人都没他们伟大。
      车站对面有一个看样子已经摆了不下半个时辰的的早餐摊子。我肚子饥饿,走上前去,要了一碗热豆浆,两根油条,两只鸡蛋和一份炒河粉。
      第一班到井冈山的班车出发时间还早。
      将背包放在身体旁边,坐上了一只还没屁股大的塑料四角凳(可不是我屁股大,而是那板凳实在太经济了,一个与我隔着一张小方桌的阔大巨型的汉子只有四分之一的屁股能放在凳子上,而且随时有破裂损毁的危险。好在那大汉估计是饿慌了,只顾吃东西去了,毫不在乎屁股的感受),刚猫腰喝豆浆,一道黑影像电火一般从马路对面闪来,啪地坐在我这张小方桌的对面,那塑料凳子发出被蹂躏或被某种气味,比如屁臭刺激后悲惨的嘎吱声。那黑色电火的火舌腾地扔出去一句话:“一份炒河粉,两个馒头,一碗汤。”老板高声回道:“没有汤,有豆浆。”黑色电火道:“豆浆不要。”
      原来是一个上了通宵网吧,在游戏世界里黑白不分,但善恶清楚,生与死都爽快无比之后的少年,大概十三四岁。在网吧时,我就看见过他,玩得进入了忘我之高境界。世上大概只有科研、文艺创作、杀人、做爱和打游戏,可以进入真正意义上的忘我的境界,而这些境界的形成,九成不是课堂上教出来的,社会影响出来的,家庭给打出来的,爱人爱出来,仇家仇出来,金钱买来的,而是从兴趣开始,到兴趣消失而终结。因对某些人事,对某些环境等没有兴趣,人们尽管身在其中,大抵也只是这样的状况:参与归参与,工作归工作,成长归成长,君子小人随便当,偷鸡摸狗随便干,男人女人随便日,都无法真正地“进入”,“出来”也不是心满意足,境界大多很低。男孩子们崇尚的并非都是英雄好汉或责任担当,但打架斗殴,武术战争,却是大多数男孩子最为心仪的元素,甚至远超对异性身心的痴恋。而十一二岁到十七八岁这八年间,是人生首次的“八年抗战”,不仅仅要对抗已经可以随便在他们头上用筷子木条或指头敲打出鹅蛋包的成年人,还要跟自己抗战,为啥?不晓得身外之人事,也不晓得自己是何类材料,只晓得那游戏,那打杀,那豪气,那快感,即便“死去”,却也能满血复活,实在是安逸极了。说实话,我们对这八年期间的孩子的教育,从家庭,到学校,到社会,不说失败,却也谈不上成功,应试教育这种很实用但低级的教育模式应该负全部责任。当然,还有别的原因,在此就不再赘述了,即使赘述了,也没意思。
      按照我四川老家的说法,面前这小子像个大病初愈的,完完全全是一个青勾子娃儿。勾子,在四川话重庆话贵州话中,是屁股的意思,青勾子娃儿,就是指未成年的少年。一头乱蓬蓬但看起来还不算脏的黑黢黢的头发,密实,粗长,强硬地拥挤在脑袋上。脸皮白净,所以才让人看见他一两天没洗的,有些淡淡污垢的脸。眉毛也是黑黢黢的,两边眉锋朝太阳穴撇去,估计他到了七老八十的时候,眉锋肯定会变成白色,成两把刀,朝耳朵砍去。鼻子很小,但很挺,与那个壮汉塌而宽的鼻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嘴巴很好看,不厚不薄,恰到好处地安置在毛茸茸的上唇下面,与小尖小尖的下巴和谐地搭配在一起。不是美少年,但看起来顺眼。
      跟所有这个年龄段的少年一样,吃饭没吃饭样,斜歪着身子,腿一会儿伸出去老远,将胯部尽量放开,让身子压下去,胸腔直接戳在胯部,腰不是极力弓着,就是没了,嘴巴便能轻松伸到碗边,将美味一股脑儿地吞进空空瘪瘪的胃里;一会儿两腿紧缩起来,双膝并拢,应该是死死地粘在一起,连双脚都死死地并在一起,膝盖头顶住搓衣板一般的胸膛,左手抓住踝关节,右手的拇指食指中指无名指怪异地并拢,将筷子夹在四根指头的关节组成的空隙中,小指头一会儿贴着无名指,一会儿被神经牵引似的小小地翘几下,十分迅猛地扒拉炒河粉,发出呼呼呼的响声。那个胖哥和后来的两个女孩子,都不止一次地被他吃饭的动作和声音干扰,胖哥满眼不屑地瞅了他几眼,似乎在说:“班房里放出来的,没吃饱过?”两个女孩子则是皱紧了眉头,眼色生硬,似乎在说:“吃塑料玻璃渣啊!”炒河粉吃完,他便开始吃馒头,一口却是拇指头那么一点点,让满以为他会两口解决一只馒头的一个女孩子大吃一惊,却也忍不住露出鄙夷的神色来:“吃干燕窝呢,秀气啥?”
      青勾子娃儿穿着一件黑底白条的背心,一条米黄色紧身牛仔裤,一双跟十几年前篮球爱好者们喜欢穿的回力鞋样式差不离的当代新潮鞋子,没有袜子,光裸的脚踝极为凸出,像四个黄色的螺蛳壳。老家的人将踝关节叫做螺蛳拐拐。
      细瘦细瘦的少年,看样子是饿极了。
      我喝完豆浆,油条炸得过老,只吃了半根,鸡蛋吃了一只,炒河粉没动。
      男孩偶尔瞅瞅桌面,大概只看了我一眼,既没有显出代沟产生时的憎恶状,也没有街娃子们满脸满眼的流里流气状,而是一副满不在乎大大咧咧的样子,或者根本就以为我不存在,他只是那么随意地看了看他的面前而已。这种“这花花世界,与老子何干”的神色,是现在很多迷恋网络游戏或做千秋宅男或自闭症患者的常态。每个年龄段的人彼此揶揄和憎恨,就是各自在各自的常规操作中极其自我,不容易或拒绝进入彼此的内心,更遑论跟彼此的内心对话,即使对话,都是不对等,不公平的。
      我掏出钱包,一边付钱,一边对男孩说:“玩英雄联盟,王者荣耀,还是贪玩蓝月?”
      “都玩。”少年将最后一块馒头咽下肚子,莽声莽气地答道。
      “我以前也爱玩,操作杆那种。魂斗罗,三国志那些,我都会。”
      他翻着白眼看了我一眼,意思似乎是,还说呢,老掉牙啦。
      “没吃饱吧?”我说。
      男孩子突然两眼放光,望着我面前的油条,炒河粉和一只鸡蛋。那一瞬间,代沟消失了,小鲜肉和老掉牙和谐地拼贴在一起。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动作将炒河粉,油条和鸡蛋扒拉到自己面前,不由分说地吃了起来。
      “再点一碗豆浆,两个包子?”我对男孩说,眼睛却看着商贩,商贩的神态不用我说,大家都猜得出来。
      “不要啦!”男孩吃饭说话都那么直接,没丝毫的拖泥带水。
      我注意着街道对面车站的动静,预备着第一个去买车票。早晨的阳光软哒哒的,对于我这个对清晨没有兴趣的人来说,这种软度和色泽,活脱脱的就是充血的眼睛和毫无光采的脸色。但行人还不多,只有几个环卫工人在清扫街道,偶尔一辆货车经过,也露出疲惫和厌倦的样子来。
      早晨,永远迷糊,永远生涩,永远没有诗意的时间段,上课或出发远行,绝对的无奈之无奈。
      很快,男孩子就将眼前的饭菜席卷一空,嘴巴一抹,屁股一扭,便迅速朝网吧走去,急急的,但不是跑。
      我还在观望车站的售票处。那个已经走过马路的细长少年突然又折返回来,商贩以为他什么东西落下了,便朝他刚才吃饭的桌子上看,不料他几步蹿到我跟前,道:“谢谢大哥!”至于他是不是看着我跟我说话的,我没注意,我正欲答话,却只见他话音的尾巴蜘蛛丝一般缠着他单薄的后背,顷刻间便又过了马路,猫鼬一般嗖地一声钻进了网吧。
      我和商贩都笑了起来。
      我说:“都还是个娃娃,他应该叫我叔叔才对。”

      也是在清晨六七点钟,襄樊老汽车站出口处有两三个卖面食的摊位,主售热干面。
      我走出那家价廉,卫生程度还过得去,但房间狭小的旅馆,看见前夜里比一个中年阿姨还会招揽生意拉顾客的略莫二十七八的男子光膀子在洗浴处,用一张看起来用了几年的泥黄色毛巾擦身子,见了我,露出北方人的憨厚笑脸(湖北虽说不是北方省份,但襄樊十堰等地的人,性情极似北方人,南武当北少林,只不过是两者之间的方位对比,武当山及其周边地区,与传统意义上的南方差别极大),说:“欢迎大哥再次光临!”我说:“这个时候洗澡,天太热。”那人说:“要睡觉啦,忙了一晚上。”见我朝外走,便指着卖面食的摊位说,“最头的那家面好,热干面也地道,你上武当山不是一时半会的事,得先把肚皮填饱。”接近四川话一半的腔调,让人倍感亲切。
      道了谢,我告辞出来,走到最头的那家商贩的摊子前,点了一份热干面。
      桌子只有两张,而且不大牢实,手一放上去,吱吱作响。
      只有一个空位,左边是两个旅客,身子背后是他们大大小小的帆布旅行包,火车上经常见到这种鼓鼓囊囊的帆布包。左边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身穿印有武当山武术学校的练功服,跟大城市的武馆中,由中国武术协会统一样式的武术练功服不大一样,武当山和少林寺以及峨眉山武校的服装多是自己制作的,武当山下的武校的服装多是白色的,样式有点像跆拳道习练者穿的服装。对面还有一个胖姐,垮着脸吃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一看那牛肉面的底料和几块豆子大的牛肉屑,就知道这面不咋地。
      空间太小了,刚好只能放下那硬纸做的,装着热干面的一次性碗。无奈,我只好对那少年说:“麻烦把你的碗挪一挪。”但那少年习武者没动,倒是对面那胖姐动了动,但没有挪动她的碗,她那边也没空了。我只好将少年的两只碗中的一只稍微挪了一下,然后坐下来,开始吃热干面。很遗憾,在这里要得罪武汉人了,我一点都不喜欢热干面,芝麻酱不管做得好坏,都指挥不了我的味蕾,而面条本身不知是碱味过重,还是别的原因,一点都不香,而且有涩味,在武汉时感觉如此,在襄樊的感觉也是如此。这番眼见一份撒着芝麻酱的热干面,我使劲地嗅了嗅,试图通过嗅闻,能感觉感知到热干面的香味,但我还是没有得到想要有的快感。我用那双比市场上卖的拌面中的筷子还短几公分的一次性筷子搅拌均匀了面条,然后挑起来,将它们送进嘴里,哎呀,还是那股涩味,芝麻酱像泥沙一样遍布口腔,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吞了下去,赶紧喝了一口百事可乐,才算松了一口气。
      这个过程其实也就几十秒到一分钟的样子,但当我将可乐瓶放进背包,准备拿出农夫山泉的时候,便感觉到异样,或者这么说,一股阴冷的风从汽车站出口处外面那条斜斜的街道上刮来,带着一丝汗味或泥腥味或街道上常有的那种混合着各种人畜杂味的气味。
      我抬起头来,只见那个武校的少年一只脚踩在另一条凳子的横条上,拿着筷子的右手的手肘顶在膝盖上,左手撑在不停地抖动着的左大腿上,两眼愠怒,甚至是凶横地看着我。我迎接他的目光,意思是,怎么,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他身子朝后动了动,不是仰了仰,而是直了直,但看起来像是后仰,却很快就直了,但手和腿的姿势没变。眼光也变得更加坚硬,不是挑衅,也不是残暴,而是随时在为接踵而至的打斗做准备时的那种尖尖的眼神,也就是说,他眼光深处藏着的阴冷,其实就是打斗前的观望,预谋。
      他在盘算着是骂,还是直接出手出腿。
      一时间,那身干干净净的练功服无限度地扩张起来,变成一张弥天的大网,将我牢牢地罩住,“武当山”三个字和我即将旅行的武当山既相宜,又背离,完全不是一回事。被“武当山”三个字和那身习武者穿的衣服包住的,还处于发育时期,不由分说地散发出一股汗酸之气的肉体似乎就要燃烧起来了,但胸膛和腹部轻微的起伏波动,宛若山野林间和煦的熏风,徐徐而来,悠悠而去,焕发出天下名山的风采,而那具强健但不肥硕的肉体就成了山体,通过被无穷的植被遮掩的泥土,石块和各色动物而呈现出来,既真切分明,又扑朔迷离。我一时间被笼罩在这片玄幻的景象之中。
      那胖姐只顾呼啦啦地吃她的牛肉面。
      旁边两个游客更是互不搭话,仿佛他们是陌路人似的,各自在自己的碗盘中吃喝着,但看见他们的人都清楚,他们怎么看都是一副夫妻相,实际上就是一对扯了结婚证的合法夫妻。出旅馆门时,我还听到那男人一口一个婆娘,叫得早上的太阳都忍不住露出鄙夷之色,道:“不就两口子出来干活吗?喊得好像老子作为太阳公公都没见过女人似的。”只是太阳公公不清楚,“公公”和“老公”两词本来都是指太监,后来大家都用上了,还用得开心舒坦,就管不了那么多了。倒也是,妻管严中的男人,抛开人格尊严不说,那活生生的样子,真还有“宦官”“太监”的意味。只是各位看官看到我这话不必生气就好,“妻管严”未必都是强者所为,对吧?
      我对那少年郎说:“不好意思,挪了你的碗。”
      少年郎还是没有动弹,但那姿势和架势立即使我想起了武当拳师在比武前的招式,还不忘对对手说道:“我们武当内家拳,向来后发制人!”
      难道少年郎要后发制人了?那我动了动他的热干面碗,就被他看成是先发制人了?不不,不是先发制人,仅仅是先发而已,我哪里是制人呢?
      我注意到少年郎脚上套着的是一双简便的一字拖鞋。一股混合着老酱、醪糟、汗泥等味儿的脚气弥漫上来,我的第二口热干面面条就横挂在那双短小的一次性筷子上,怎么也不能进入我嘴里,而那股脚味还在不停地飘进鼻孔,我就彻底失去了吃热干面的兴趣和信心。但另外三个人却毫不在意,或者他们根本就没闻到那股脚气味,或者闻到了,也毫不在乎。在吃饭时,只要有人啪地一声吐口水,尤其是砸在地上还啪啦一声冒出几朵痰花几只痰泡,以及脱鞋,发出脚气,我的一餐饭就基本上泡汤了。如果再加上吐痰前,那些人还使劲地咳嗽或哈喇几声,脱鞋后将一条腿横放在另外一条腿上,一只手自恋非凡地,不紧不慢地,不轻不重地抚来摸去,在脚趾的空隙间带着陶醉或欢快的神色抠来抠去,一边还吃着饭,冷不丁将挠过脚的手伸进鼻子抠鼻屎,伸进嘴巴抠牙齿缝隙间的脏东西,或者拿起一块甜点就往嘴巴里送,我只能放弃进餐,站起来走人,连那些菜肴都在对那些人说,你们狠,你们嚣张,你们嘚瑟,你们吃自己的肉,闻自己的气味去吧。
      少年郎的眼色就那么直接地,毫不隐讳和避让地瞅着我。这是我几十年来唯一见到的一个不到青春期的少年的眼神,即便是那些自诩心灵力量强大,善于与人对眼睛的成年人,未必就能在延续两分钟左右的时间里,直溜溜地看着一个人。武则天曾经对张易之说,从小她就爱跟她父亲武士彟和其他家人对眼睛,每次都是她胜,翻译成现在的话说,她是大心脏,粗神经纤维,金刚睛,牛皮脸,生来就是当帝王的。她能跋山涉水,从四川广元,越过难于上青天的蜀道,千里迢迢地闯进京都长安,最终成为一代女皇,确实非常人所及。当然,我在此不是将那个十二三岁的练武少年吹成天才,甚至有帝王将相之相,有成为像张三丰那样的一代武当高手,也不是说他就拥有了强大无比的心灵力量,即心理素质超好,但他在那个八月上旬极度炎热闷人的早上冰冷中夹带着些许阴狠的眼神,与其年龄完全不符。虽然时间飞快,业已过去多年,但一想起那个早上,那孩子,那眼神,似乎就在眼前,一切都刚刚发生。
      终于,武当少年郎嘴巴蠕动了几下,先前送进嘴里的热干面一直就这么含着,因为我动了一下他的碗,他就让它们不知道是舒服,还是难受地蜷缩着他口腔里。这符合人在情绪发生改变时的情态和习惯。当情绪趋于稳定后,口腔才回到正轨,意识到要动弹,要咀嚼,要切,要咬,要分泌唾沫,要搅拌,最后交给食管。
      随着撑在左腿上的手动起来,继之撑在桌子边沿的右手也动了起来,手腕一松,五指一用劲,便将筷子伸向了面条,身子才柔和起来,稍微前倾,将又一筷子热干面放进了嘴里,慢慢咀嚼着。那气势,那动态,那韵味,就是另一种类型的武当功夫。
      当然,他一直盯视我的眼光也就移动到面条上去了。从这一串连贯动作中可以看出,这小孩子内心确实有一块天地,或者说,他比同龄人多了一样东西,遇到什么事情,不张扬,不显山露水,不叽叽喳喳,不事先抛出自己的想法或主张,而是静观其变,在肚子里撑船,他选择习练武当拳,应该是对了路子的。
      两天后,我从武当山上下来,将这个事情讲给了一个当地人,那人哈哈大笑,道,说得那么邪乎深奥的干啥子?那小子就是想揍你,你要是说“不好意思”慢了半拍,他就出手了。

      延安。沿枣园外的土路上行约两三里,便能看到一条狭长、坡度不大的山洼,山洼的高处突出一块平地,平地两边的山梁不算高,却将平地像一只葫芦瓢一般夹在其中。延安旅游部门将其开发为一道人文景观,票价一百八十元。其实,那是一个实景演出场地,内容为当年胡宗南杀进空城延安的情景,导演陈维亚。陈维亚是舞蹈出身,好像也喜欢当当文体开幕式闭幕式的舞台设计或导演什么的,此番做了实景演出的导演,搞出这么一出,我还是第一次看到,颇有些好奇。好家伙,演员手中肩上扛的枪支都是实货,令人眼直,我还从两个演员手中拿过小时候迷恋的驳壳手枪和一挺机枪,手枪帅气,机枪很重,一般臂力的士兵要是没训练过,打仗时抱起来扫射,命中率低不说,能否坚持一分钟以上,都算是粗胳膊了。
      既然是实景演出,那就得按照当年毛泽东率领一干子部下撤离延安,扔下一座空城给被他贬谪为“志大才疏”的胡宗南的实际情形来设计,还原当时战火纷飞,你死我活,拼智慧,拼实力,拼人心的场景。尽管与电影电视剧中的场景设置略微不同,但个人以为陈维亚的设计还是很到位的,即便那些并不懂得影视艺术的,坐在观众席上蹦来蹦去,大呼小叫,永远是那副中国式游客目中无人,肆意妄为的德行的人,都产生了身临其境的感觉。
      因为去得早,我是第一个买票,而且是第一个被允许提前进去的游客。一走进去,我就看见一些陕北人装束的男女,在进大门左手边的房间里进进出出,一些人已经换上了中共军人或国民党军人的服装,还有些当年老百姓装束的人也陆续出现,各就各位。最终引起我注意的是一个饰演儿童团成员的一个约十二三岁的少年,只见他手持红缨枪,身子笔直,站在山坡上,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山坳口,山坳口的那边,停着几辆吉普车,几尊大炮和后面一群胡宗南的部队,距离这些人不远的山坡上,则是一架飞机。由于还没有开演,飞机被钢丝和铁架固定在山顶,远处看去,就像停在树梢上一般,要是一个激灵进入艺术创作的境界,迅速进入当年战火纷飞的境地中去,那飞机正穿过黄土高原上空黄啦啦的云层,朝建筑在山沟深谷中的延安城俯冲而来。
儿童团在抗战时期和解放战争时期,是一道在战争硝烟和生死场中冒出来的一道靓丽却又让人心悸心酸的风景。一想起儿童团,人们便会想到鸡毛信,王二小,小兵张嘎(电影《小兵张嘎》是我心目中是精品,被翻拍后的电视连续剧小兵张嘎,只能用一个字概括:烂。)等电影艺术形象。
      战争是成人游戏中的最高形式,也是最能凸显人性丑陋与罪恶的形式,更是这个世界永恒之永恒的宿命。这种与动物属性一致的形式和性情,直到世界末日都不会消亡,也可以说,人类是在战争中存活,彼此爱恋、相助、仇恨、打斗和在最大限度的消磨中生生不息的,它既是人类身心两方面的毒瘤,却又是医治人类灵魂与思想的良药,既充满了无穷无尽的罪孽,却又让人津津乐道,既是弱者的坟场的挖掘者,也是强者的棺椁的制造者,既具有悲剧色彩,又有喜剧色彩,既让卑劣自私的成人倾情参与,又让妇孺被无情地卷入,既是在人类文明进程中的冒险,又是对人类物质世界的再次建构,既具备无可抗拒的雄辩性能,又不缺乏缤纷的诗意,既让各个种族互为仇雠,又能让诸多民族达到最大限度的融合,既不要脸,却又让战胜者颜面生辉。
      战争是人类高于兽类,最终成为这个星球的主宰的绝对因素,也是人类对人类倾轧的唯一理由,爱恨都得围绕着它打转。
      演出结束了。
      狂热动人的安塞腰鼓让游客激情勃发,更年轻的,自诩为与上辈有代沟,而且优于上辈的人,也在不经意间陶醉在这种陕北独有的民族民间的艺术形式之中。
      两面大鼓被支架支撑到足有两三人高,先前表演安塞腰鼓和其他文艺形式的队伍,分别派出他们最优秀的舞者,通过木梯,登上鼓面,再次表演让人血脉喷张,手脚发痒的安塞腰鼓,尤其是广场左边的那鼓面上,一个相貌俊朗的陕北汉子,不仅向在场的女性公民们展现了他形象气质俱佳的男子汉形象,更是将他娴熟的舞蹈功夫展现得淋漓至尽。说实话,学院派的舞者,基本上达不到这样的功夫,有人可以这么跳,也是有其形无其魂,我一看到学院中的舞者那一副副面孔,就没有心思继续看下去。
      两边鼓上的舞者邀请观众上去,一同表演。众生庸俗,到底还是被帅哥哥的颜值征服,有几个看起来腰硬腿笨的男女纷纷上了左边那鼓,右边那鼓却门可罗雀,只有我和一个男子前去。但我不是想上鼓跳舞,而是看到那个手持红缨枪的少年站在右边那大鼓的后面不远处的一块高地上。
      上了鼓的人,立即便被告知,得掏腰包。当然,这是旅游项目,什么什么的教育,不过是众多旅游开发项目中的一个方面,甚至根本上就是幌子,钱财才是王道。尽管那几个人有些诧异,但想到表演者确实辛苦,加之又是帅哥,他们便爽快答应了给钱,随即便兴致勃勃地跟着男子怪模怪样地跳了起来,引来大鼓下面的旁观者发出一阵夹杂着鼓励和嘲笑的吆喝声。
      那个少年从那块坡度不大的人造高地上下来,步履平稳,目不斜视,身子笔挺,满脸严肃,或者说根本就没表情地朝广场走来。一身典型的陕北农家孩子的装束,让人心里一抖,一热,也有一丝酸楚。每天都是这样演出,每次他和其他来自延安当地的农民演员都倾尽全力演出,每次都被车轮和军人行军溅起的灰尘覆盖了周身,每次都是满头大汗,这些汗水将灰土打湿,于是他和他们的头脸就呈现出黄土的真正底色,也可以说,在黄土地上生存挣扎的人,才能真正在劳作和战争中呈现出这种震慑人灵魂的颜色。眼下,这个看起来满脸稚气,不苟言笑,丝毫不受成年人热闹影响的少年正朝那几间换装的房子走去,西斜的太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在广场上慢慢移动着。他的目光并非坚毅,也不可能坚毅,因为他还是一个孩子,他的眼睛投射出的光,没有丝毫做作的样子,也没有仇视一切的力度,甚至有些迷离,混沌,但绝不游移和散漫。我想那是太阳光的缘故,我相信他内心是有力量的,他的眼神在没有经历过成人世界的污染,成人教义的亵渎,成人规矩的拘囿时流露出来,让人无法不认真而真诚地迎接它们。
      爱一个孩子,解读少年心事,先从眼睛开始。
      陕北娃。
      我突然变成了一个陕北人,道:“娃,可以拍张照片吗?”
      少年站住了,一言不发,但眼神由刚才的些许迷离或清冷,变得柔和。这种极其自然的眼神变化和动作变化,成人是没有的,有的话,多半是装的。他双脚并拢,两只陕北能干女人做的布鞋使得他的站立充满了男人的力度。他将红缨枪立在地上,右手紧紧握住枪杆,与笔直的身子保持平行,左手则有些拘谨地紧贴在身子另一侧。
      我举起相机,拍了一张照片。一张,足矣。
      身后,舞者和游客还在鼓上欢腾跳跃,眼前,这个陕北山里的娃娃,依旧是缄口不语,阳光黄土一样铺满了他一身,那双在年幼和黄土以及灿烂阳光下的眼睛,因为平静而显得极其动人,它们让我们在文艺作品,课堂教学,养尊处优,极端的说教等形式中的解读和所谓的彻悟,都相形见绌。
      我收起相机,掏出钱包。
      少年看了一眼我,转身便离开了。青色的衣裤和标枪上的红缨形成鲜明的对比。至始至终,少年都没有对我说一句话,只是在离开的时候,我在大门处的换衣屋子边看到他,似乎听到他说了几句话。我听不懂陕北话,就不清楚他说了什么。
      这个沉默但不冷漠的陕北娃,是我一天旅行中最大的收获。

      华兹华斯曾说,孩子是成人之父。这个说法我并不以为有多新奇,甚至我怀疑英国人说这句话的时候有说教的成分,并促使他这样写诗,因为父与子这种属于血脉,却又粘带着长辈尊优和权势欲望的关系链,不管是自然属性和血缘的父亲高高在上,让儿女仰视,还是从诗意或教育的角度反其道而行之,让儿女成为成人心智和性情的“父亲”,都带有教育和压制的成分。压制,当然能让灵魂受损,但其本质并非成全灵魂,而是满足实权者的野心和欲望。教育,兴许可以触及灵魂,说俗一点,就是摸摸灵魂,揣揣灵魂,但不可能改变灵魂,铸造灵魂,灵魂是个体的最高组成形式,教育充其量只能使得灵魂更加成熟或明净,教育所带来的知识文化层次的提升,多在于实用价值方面有成效,但灵魂仍然是一个无法彻底解读清楚,却始终在影响人类,到底还是要让个人自己去修补和提炼的东西。
      成人世界拥有像塞伦盖蒂这样美妙动人的名字,其实质,却是一个为生存而彼此吞噬的动物世界。
      人类的黄金时期,不可能在未来,而是在遥远的过去,我们没有必要拿生产力的高低去权衡那个时代。孩子,说他们是未来,说得过去,但那只不过是一些自以为有发展眼光和极端实用的什么主义或什么学说的人热衷的说法。他们是我们最为干净和澄澈的生命时期的最佳形象,是诗意的存在,他们不需要用教育的方式成全自己和羞辱别人,他们也不可能在尔虞吾诈和欺世盗名中一展才华。他们最为可贵的,就是自然得让人无法动用极其聪明和现实的一切元素去跟他们对眼睛,甚至生活。他们活在那个年月里最大的渴望就是,我想我想要想的,我做我想做的,我梦我的梦,我受我梦的指引。他们传达给我们的信息就是,我们不懂你们的心思,你们进不了我们的世界,我们不干涉你们的思想,你们也别指望耕种我们的心田。
      多年以后,我一直无法忘记这几个少年,当然还有其他跟这几个少年的心性和梦想一个样的少年。我这番写下他们,除了让回忆再次诗情勃发之外,就是让自己的心灵年轻一回,自然一回,等到面纱重掩的时刻到来时,我有温习少年时光和撕下那些散发着物质世界异味的遮盖物的勇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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