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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行者(长篇随笔连载)(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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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12-2 17:25:3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罗某人 于 2024-12-17 15:58 编辑

                                 资阳一游

      四川资阳市区的苌弘广场上有一座十分醒目的巨型雕像,即苌弘与孔子的雕刻,在诸多有关孔子的艺术作品中,显得十分独特。雕像中,孔子站立着,一副恭敬有加的神态,望着端坐着的苌弘,似乎在向苌弘询问什么,或者在聆听苌弘讲解什么,让很多人感到困惑不解,万世师表的孔子,怎么如此谦恭呢?那不是有损他的形象和声名吗?其实,这座与众不同的雕像可不是空穴来风,更不是创作者的臆造或故意搞的什么噱头,而是有历史依据的,因此,并不掉孔子的身价,也看不出孔子在苌弘跟前有装的嫌疑。周敬王二年(公元前518年),33岁的孔子从鲁国来到洛阳,向老子请教礼的问题,之后,又亲自登门向苌弘请教乐的问题。老子和苌弘是孔子的老师,雕像的创作者大抵是根据这点创作了这个作品,跟孔子的教育思想和待人接物的方式是一致的。
      尽管司马迁在《史记.天官书》中将苌弘以天文学家的身份加以记载,但苌弘首先是一个精通音律的音乐家和音乐教育家,其倡导的音乐学和音乐教育理念影响深远。孔子向苌弘请教的就是有关韶乐与武乐之间的关系的。据资料记载,孔子问苌弘:“武乐与韶乐孰为轩轾?”苌弘道:“武乐为周武王之乐名,韶乐为虞舜之乐名,若以二者之功业论,舜是继尧之后治理天下,武王伐纣以救万民,皆功昭日月,无分轩轾。然则就乐论乐,韶乐之声容宏盛,字义尽美;武乐之声容虽美,曲调节器却隐含晦涩,稍逊于韶乐。故尔武乐尽美而不尽善,唯韶乐可称尽善尽美矣!”“六艺”中有关“乐”的“乐以发和”的思想就来自于苌弘的音乐学理论。
       基于此,苌弘广场便成了一座跟音乐与密切关系的休闲广场,某些时段还因为大量商贩的进入而兼有美食广场的风味。不过,音乐仍然是广场的主调,沿着沱江朝上走去,还有许多音乐题材的雕像,比如编钟编磬演奏的,弹奏箜篌的,吹奏笛子的,等等。除了音乐,人们在广场上竖立这样一座雕像,还有另外一个更为重要的意义,那就是赞美苌弘的碧血丹心。谙熟春秋战国历史的人都清楚,博学多才,忠心耿耿,殚精竭虑地辅佐周王室的苌弘最终落得个剖腹挖肠的下场(即胣刑)。传说他死后,他的血液在三年中化为碧玉,以昭示其屈死不甘和忠诚之心,这就是成语“苌弘化碧”的由来。后人为感念苌弘的绝世才华、耿耿忠心和死得悲壮,并加以深刻的引申,将所有为国为民族捐躯的人都称赞为碧血丹心,并用苌弘化碧、六月飞雪等词汇来比喻千古奇冤,后世的诸多文献资料,包括文学艺术创作,都常提及或引用苌弘化碧等有关苌弘的成语或故事传说。  
       诸如苌弘这样的人,古今不少,后世传颂,也搞得隆重庄严。不管是地方上经济发展急需的旅游开发,还是纯粹的文化意义上的传承,都无可厚非。这样的纪念性广场也是值得人们去走走看看的。

      只是赞美一番这些忠义之士,是很容易的,开几个相当规模的音乐会或别的什么会,也不难,在清明或当事人的生辰忌日,带领大批年轻学生或单位上的先进分子前来致敬,献花,朗诵诗歌,也很轻松。但古往今来,这种始终流于形式的活动,跟文化本身的距离越来越远,跟教育基本上不搭,跟要学习他们,做他们那样的人,更是风马牛不相及。显然,咱们的文化形式和宣传模式早就认可了这种足以让文化本身显得更加“臃肿”“强大”“强盛”的形式主义,而且成为文明的重要组成部分,唯有这样,生存形态和几年方式,才是安全的。忠诚,忠贞,仁义,善良,永远是危险的,不得善终的。
       如今,人们只能通过几年、传诵和祭奠历史长河中的先贤英烈们,来掩饰越来越稀少的对纯粹美好忠义的内心和修养,从而获得生活的安全系数,让其成为自己变得自私、平庸和腐败的陪衬,久而久之,那些原先让自己不安和不耻的言行举止便成为合理的,正常的,甚至自己慢慢就成了赞美中的那些人。
       掩饰,让内心自省距离罪恶和卑劣越来越远,赞颂,则让自我标榜越来越接近那个臆想的自己,自己也就成为德高望重者。
       而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说,一切忠义之人,只要得到官方或文学家的首肯和记载,其忠义成色就更足,其歌颂的价值就更大,至于人性和文化意义上的元素,他们多半不大了解,或不感兴趣。或许还是有为数不多的普通人,能从自己并不高光的一生中思考忠义善良的先贤们的遭遇和结局,成为普通人中的思想者。
       对于谈恋爱的人来说,诸如苌弘广场这样的去处,本身就只具备爱情和肉体的价值和意义,两性相悦绝不回避任何场合,包括厕所和坟墓。只有真正做到为爱而死,诸如梁祝,刘兰芝焦仲卿,西方的罗密欧与朱丽叶等,或许能让人们从忠贞忠诚的角度去分析和抒写他们。但我见到的许多在手机和看不出是真切或假装的柔情蜜意中在苌弘广场溜达,或在沱江边流连的年轻爱侣们,实在不可能沾惹上苌弘或孔子的气息,最多是一些通过耳机传到耳中的当代流行音乐。
       对于一些半拉大的小孩子来说,苌弘广场上的这座巨大的雕像,仅仅是供他们攀爬和玩耍的地方。童贞无忌,却也得看情况,分场合。只是没有监护人或学校教育者在场,少儿们的嬉戏打闹,或许也是文化意义的一部分,大学问家的苌弘和孔子,想必也不会太在意。
       卖烧烤的商贩们辛苦,如何赚钱,赚多少钱,才是艺术,是文化,是他们终其一生必须首先考虑的问题。这个时候,如果有碧血丹心,也只是落实在那些鸡鸭鱼肉上去了,要是有六月飞雪,也不存在愿望屈死之说,只会给他们招来更多的吃货。麻辣烧烤,冰镇啤酒,雪花柠檬,绝美的搭配。
      当广场舞的大妈们不由分说地在苌弘广面前展示她们的舞姿,用民族风味的旋律加重金属的民族风宣泄对生活的感受时,两位来自于历史深处的人,就成了真正的石头人。
      是的,只要高声赞颂了,恋爱了,吃喝了,歌舞了,不用脑子淘洗,就是幸福的,平安无事的。

      在资阳东门大桥旁边的河滩上,有一座字库塔。最近一些年在川内见到的字库塔不少,比较有名的是成都洛带古镇的字库塔,成都大慈寺大门外的那座被现代建筑和商业气息紧紧包围着的字库塔,还有就是资阳的这座字库塔,等等。
      字库塔最早出现在宋代,明清时期达到高潮,民国时期基本上停滞,如今人们所见的字库塔多建造于宋代以后,宋代的字库塔业已不多见,全国各地都有,但多分布于南方。字库塔在川内又叫字库或惜字宫,其他地方有叫惜字塔,焚字炉,文风塔,圣吉亭或敬字亭的,是古人专门用来焚烧纸张的建筑。由于这种建筑与读书和修身养性相关,因此不能随便建造,一般修建在寺庙内外、书院中、道旁、场镇街口、桥梁旁侧或有钱人家的场院中,其中主要供奉的是仓颉、文昌、孔夫子等中国文明史上诸多显赫人物的神位。其造型形制多四柱体,六角柱体,八柱体,中空,塔身下面通常有一道或两三道孔,有方形的,圆形的,倒U形的,方形的最为常见,要焚烧的字纸就是从这些形状不一的孔洞中投进去的。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是中国人从古至今的一条具有真理或信仰性质的信条(诸如此类的,被让国人奉为圭臬的,带有十二分信仰性质的八字或十字真言还有很多,比如,“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等等),即便是今天,读书,参加高考,仍然是中国人改变命运的主要方式,而改变命运的最佳结果,自然就是金旁题名,衣锦还乡,名利双收,成为人上人,世世代代都是钟鸣鼎食的富贵人家。到了今天,已经没有多少人敢于或愿意以读书人自居,因为读书不过是与命运和现实社会的一次对峙或抗争,一旦求取了功名,读不读书,业已非常次要,再说啦,读过书,不一定是读书人,也就是传统意义上的拥有极高文化水准、独立精神、独立人格、真知灼见、勇于担当、铁骨铮铮的读书人。但不管这么说,只要读过书,肚子里有几滴墨水,自然就显得与众不同,尤其是在古代,读书人的精神气质,显然与社会上其他行业的人迥异,比如,好面子,精于谈论,有精神追求,有审美情趣等,在实际生活中,不铺张浪费,也就是说,既不浪费时间,也不能浪费粮食,更不可浪费笔墨纸张。不管是达官贵人,还是贫寒人家,对于笔墨纸张是极为爱惜的,有惜字如金,敬天惜字的风尚和习惯,也是衡量一个读书人极其家教家风的一个标准。当然,读书人爱惜笔墨纸张,不能随意丢弃用过与否的字纸,也能体现当今人津津乐道的环保意识因为,随意丢弃不仅被人嗤笑,而且被人影响,甚至破坏环境,会被贬谪为没有读书人品味品格,更缺少文人气息,甚至会遭到惩罚或报应。因此,但凡用过的纸张或废书等,人们都要收集起来,统一处理,而处理的办法就是送进字库塔焚烧,以示对字纸和读书的尊重。另外,求取功名,学而优则仕,是古代读书人的终极追求,为了在科举考试中获得好成绩,很多读书人在赶考前,都要到文庙或字库塔前祭拜,久而久之,便成为风俗或仪式或礼仪,也可以看出古代人们对文字对文化的崇拜和对求取功名的重视,也是中国文化的一个独特现象。即使当今社会很难再见到有人在字库塔里焚烧废书旧报,燃起香烛祭拜,但功名利禄升官发财依然是终极追求,尽管我们已经难以见到真正意义上的读书人,知识分子,文化人。
      相对于成都大慈寺前和洛带古镇中的字库塔,资阳的这座字库塔就高大多了,它通共五层,中空,直达塔顶,六面,石头磊的塔座,塔身为青砖,每面都有技艺精湛造型精确的浮雕,一些浮雕因历经岁月与风雨侵蚀,业已残缺不全。令人意外的是,在塔顶,则长着一株小树,碧绿的叶子让古旧沧桑的字库塔有了一丝活力。塔上有一副楹联,左边那联为:到烘炉后还太极初,右边那联业已不见一个字,连字的痕迹都被风雨剥蚀干净了,横额:合身而化,但很模糊,若不仔细查看,很难看清楚。
      这座字库塔可以说是资阳自古文风鼎盛,文脉不断,名人辈出的见证,比如,东周苌弘、西汉王褒、东汉董钧,被称为“三贤”。苌弘是个全才,跟扬雄一样,堪称百科全书式的人物,不仅精通天文地理,星象音律,谙悉礼节,而且懂得因材施教,是个教育家,同时,对于治理国家,为帝王出谋划策,也颇有心得,是一个成就斐然的政治家,其人品素养,也是后世楷模,资阳人雕刻塑像纪念他,不无道理。
       下面,我简单谈谈三贤中的另两贤,即王褒,董钧。
       王褒,字子渊,也是出自资阳的一个才华横溢的大人物,出生在今资阳雁江区昆仑乡墨池坝,自幼家境不好,只得一边耕作,一边苦读,而且是个孝子。他精通六艺,早期以写诗为主,擅长音乐和辞赋,给作品谱曲,供人演唱,是其拿手好戏,后专工辞赋,成就极高,是与扬雄并称为“渊云”的一代文学大师。王褒在文学上的贡献之一,就是开启了运用辞赋细小物件,不拘泥于非写宏大题材不可或女色游猎的传统笔法,风格纤细,柔濡,沉湎,手法精巧,细致,严密,语言诙谐幽默,富有情趣,深受四川民间语言表达方式的影响,是王褒在艺术上的显著特色。同时,他好神仙,又仙侠情结,与川内历代文人墨客的人文气质颇为相似。当然,王褒的横空出世,还有一个极为重要的客观原因,那就是他碰上了一个既喜欢且懂音乐和文学的汉宣帝。汉宣帝本人也算得上是半个音律家和辞赋家,因此,广纳天下文学音乐人才,成为汉宣帝为政时期的一大亮点。中国历来讲究官本位,只要皇上或部门的主要官员喜欢什么,下面就流行什么,主管这些行当的人大多平步青云,加官进爵,地位显赫,到了今天,这种风气也是这样,比如,咱们经常诟病没有体育文明,更遑论校园体育文化了,但要是领导,尤其是一把手喜欢篮球,那整个校园除了课堂教学,就是遍地的篮球“爱好者”在拍打篮球,球场上,那领导也汗流浃背,兴致勃勃地跟教职员工们酣战,即使球技平平,大腹便便,四体肥短,但属下都将球传给他,不管他是二十中一,还是悉数打铁,只要领导高兴了,就对了,自己不仅博得会传球,会助攻,还会获得领导赏识,赞其懂事,会打球,日后好处多多。只是作为文学家的王褒大致还没有这么下作,尽管他的很多作品无外就是在宫廷中流传,在歌舞升平中游弋,但总的来说,他的作品中少萎靡巴结之作。不过,尽管汉宣帝等皇帝励精图治,大展文学艺术之风,但终归还是难以真正理解王褒等文人的创作,中间还是隔了一层。明朝大才子杨慎就在其编撰的《全蜀艺文志》中选了不少王褒的作品,还为其作诗:“伟晔灵芝发秀翘,子渊擒藻谈天朝。汉皇不赏贤臣颂,只教宫人咏洞萧。”什么意思呢?除了对王褒的才华加以赞美之外,也对汉朝皇帝进行了揶揄讥讽,说他们只晓得叫宫中人吟咏洞箫。“洞箫”,指的是王褒的代表作之一的《洞箫赋》。古今中外,不管是御用文人,如今在文联作协中获得事业单位无数好处的编制中文人,还是独立于主流社会和文坛之外的流浪文人,或者是寻求中间路线进行文学艺术创作的人,骨子里都是清高的,都与达官贵人和市井小民在精神和文化上隔了那么一层,这一层永远不可逾越,也没有人能够逾越,只要你吃上了文学艺术这碗饭,就注定你的孤独,你的与众不同,你永远不可能别人理解。不被理解也好,被人利用也好,王褒都显得极为达观,开化,爽朗,按照四川人的说法,就是想得开,看得开,乐观,诙谐幽默,是一个有高级趣味的人。或许,这个生性豁达、诙谐、机智、幽默的文学家,没有想到的是,他的文学创作在有关种茶和喝茶的学术研究上,起到了第一手资料的作用。王褒的另一部重要作品是《僮约》,不仅风格独特,令人眼前亮灿,更重要的是,他以纪实的笔法记载了四川人种茶喝茶的活生生的场景,比如:“脍鱼炮鳖,烹茶尽具。”“ 牵犬贩鹅,武阳买茶。”武阳,就是今天的四川彭山,彭山种茶喝茶的习俗由来已久,可以说是川内,甚至整个西汉王朝辖制地区中最为重要和发达的种茶区域和茶叶的贸易市场,是川内主要的种茶买卖茶叶的地区之一,至今不衰。王褒的文字,是我国,乃至世界上最早记载种茶喝茶的文字,也证明了四川是我国乃至全世界最早种植茶树,将喝茶作为日常生活形式的地方,中国最早的茶馆,也出现在四川,由此形成极其独特的集饮茶品茗,说评书,洽谈生意,交际,集会,休闲,娱乐,比如打纸牌,搓麻将,赌博等形式的茶馆文化,而盖碗茶又是这种文化的典型代表,当然,川内各个地区的喝茶形式或习惯基本相同,略微不同的是,因产茶地土壤、气候条件的不同,形成了各地茶叶特质的细微差异和摘茶习惯,从而衍生出了不同的饮茶风尚,比如川南地区的人喜欢喝绿茶,红茶,成都等地的人喜欢茉莉花茶等,但都以盖碗茶的形式为主。可惜天妒英才,刚到不惑之年的王褒便因病去世,令人扼腕叹息。
       董钧乃东汉时期出自资阳的一个博古通今的经学大家,对于传播儒家学说,尤其是庆氏礼学,做出了极为重要的贡献,对后世影响很大。除了在朝廷为官,与皇帝和朝臣商讨政事之外,董钧主要以收学徒教书为主,被尊称为“通儒”。尽管就中国人的性情,心理,思想,追求等因素来看,教育虽说从古至今都在搞,尤其是在科举制度兴盛之后,看起来读书风气很盛,学而优则仕的理念一直到今天都是读书人最大的追求与梦想,有志之士早就喊出了教育救国的口号,从上到下从下到上,国人好像真的懂得并尊重教育,还始终将教育赞美为太阳底下最为光辉的职业,教师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热热闹闹,真的是那么一回事么?其实,这是一个假命题。除了极少数的人是真懂得教育,比如孔子极其很多聪慧的门徒,比如董钧,比如蔡元培等先贤,绝大部分国人,包括皇帝老儿,到今天的很多高高在上的人,乃至乞丐叫花子,不仅不懂教育,也从未尊重过教育,大多不过是有奶便是娘,也就是自己或自家孩子在某学校或某教师门下读书,教书先生有利用价值而已,等他们或他们的孩子毕业了,他们能不翻脸不认人,已经是在峨眉山烧了高香了,虽然在跪拜文曲星,烧高香的时候,仍然掩饰不了那种假模假式的嘴脸。另外,给教师教育戴高帽子,一是因为上面在喊,在下文件,他们若不跟风,就是落伍或有站错队伍的嫌疑了;二是将教育教师捧上天,表面上看是追求伟大的教育,歌颂含辛茹苦的教师,实则是阴险毒辣,为啥?一旦教育教师出点纰漏,那可就是从高空摔倒地上的盆景啊,刹那间摔得稀巴烂,群体中的任何人都可以对教育教师进行极为苛刻的指责和打压。说到底,人们很少能通过教育工作不过是一门极其规范化的职业这个环节去思考教育,加上追求向善风范和文化知识的人并不多,人心不古或肆意使坏者也不是少数,如果再加上因钱权才是他们的极致追求,从而形成的对知识分子文化人的来自骨髓的蔑视与仇恨,一切有关教育的东西就无从谈起,可笑的是,高喊教育文本,教师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等口号的,恰恰是这些东西。我就从不认为教师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只有以高标准的职业素养和防范来要求自己,就够了。灵魂?谁有资格去铸造和修缮和拆解和干涉别人的灵魂?说白了,谁都有权保守和出卖灵魂!从这一点来看,教育是没有办法和能力解决的,尤其是在咱们国家。当然,诸如董钧这样长期坚持收徒教学的先贤,是值得赞美的,中国的教育史应该有他们的一席之地,只是这样的人,实在太少太少了,而这样干实事,为群族出大力的人,能不在他们活着时被排挤,被整死,已经是整个群族又一次在峨眉山烧高香了。令人遗憾的是,这种现象到今天仍然是普遍存在的,好人,善者和干实事的人,生存空间自古就极其狭小,现在看起来,这种现象没有改观,甚至还不如古代社会。感谢董钧们,他们鄙视口号和宵小,他们的灵魂与万千书籍,在人类文明史上散发着永远的芳香。
      董钧老家所在的桐子坝,与王褒老家墨池坝之间隔着沱江,距离不过三公里许。尽管如此,两人虽为西汉大儒,声名远播,但性情和治学还是有很大程度上的不同,相对于王褒的豁达乐观,爽快开化来说,董钧要严肃刻板得多,这恐怕也是致力于教书育人的主要原因。
      三贤仅仅是资阳层出不穷的人才中的代表,佼佼者,而更多的读书人,文化人和有志之士,始终是资阳这片热土上的卓美的人文景观的制造者。因此,我们就不难发现,沱江边的这座字库塔为什么千百年不倒,为什么气势恢宏,大气磅礴,将一个地方上的书卷气,人文气演绎得如此动人。字库塔是资阳人心目中的圣塔,是资阳文明进程中的醒目标识,是资阳不断的文脉之一,沱江若要回首,必是因为字库塔,沱江之所以奔流不息,流得那么远,还是因为字库塔。
      因为有了文脉,青山之高,大江之遥,天地之阔,人心之坦,才有了足够的底气。

       川内长江流域,金沙江流域,岷江流域,嘉陵江流域等人文荟萃,人才辈出,沱江流域也不遑多让。除了位于沱江中游的资阳除了苌弘,王褒,董钧三贤,还有安岳古代著名的数学家秦九韶,资中的那座以盐为生的古镇罗泉曾是辛亥革命前四川保路同志会开会,研究保路运动的系列问题的秘密场所,内江的国画大师张大千,遂宁射洪的唐代具有开创精神和承前启后意义的大诗人陈子昂,自贡的巴蜀怪才魏明伦,泸州那个曾被国外评论家称为中国最好的诗人的欧阳江河,等等。只是因为长江,岷江,嘉陵江的名气太大,人们便有意无意地忽略或忘记了沱江。在川内名酒系列之中,沱牌系列酒并不比文君酒,全兴大曲,泸州老窖系列和五粮液系列酒差。
      顺便说说沱江三峡。一说起三峡,人们多半只知道长江三峡,或者说,很多人以为,也只有重庆到宜昌那一段江面上有三座峡谷,其他地方都没有。这个说法不对。在中国的河流版图上,除了大名鼎鼎的长江三峡外,还有沱江三峡。要是重庆不被划出去,两座三峡的绝大部分区域都在四川境内。需要说明的是,重庆境内的大宁河(主要在巫溪县境内),曾被称为小三峡,但小三峡跟沱江三峡,还是有很大程度上的不同,大宁河那边主要以高山险峻,风光旖旎,佐以裸体纤夫而著名,并非就有三座具有独立性和代表性的峡谷,但沱江三峡,就是“三峡”标配。
      沱江三峡跟长江三峡最大的不同是,长江三峡相对集中,彼此之间距离不算甚远,沱江三峡却相对分散,分别位于沱江的上中下游。上游的那道峡谷叫金堂峡,全长约十三公里,呈S型,两岸均为陡峭的山崖,危险之极,但气势雄浑,慑人胆魄。中游的那道峡谷叫明月峡,富有诗意的名字,无独有偶,广元也有一座明月峡,切开山谷的是嘉陵江,如今,江边悬崖峭壁上还保存着闻名遐迩的栈道。沱江明月峡全长约二十一公里,位于资中县境内,资中县地形虽属于丘陵地带,但峡谷两边仍然山体林立,地势险峻,江上水流湍急,恶浪阵阵,令观者眩目。下游那道峡谷位于自贡著名的豆花王国富顺县的安溪场附近,名叫石灰峡,也叫青山峡,全长一公里多一点。尽管此段地势平坦,江面宽阔,水流平缓,但仍然有山地丘陵,沱江在这里如一把厉斧,砍断薄刀岭和龙贯山,形成了峡谷。由于各种原因,主要是宣传力度不够,沱江三峡的名声就没有传播出去,即便四川人,包括读书人,知道它们的,也极少。或许,随着时代的前进,旅游文化的昌盛,沱江三峡将跟长江三峡一样,成为旅游文化的一张超大号的名片。

       四川虽是本土宗教道教的发源地,但佛教文化底蕴也极其深厚,峨眉山是四大佛教名山之一,业已成为四川佛教文化、旅游文化、地质学、植物学等方面的代表。除了佛教寺院等建筑之外,彰显佛教文化的主要形式之一还有以佛教为题材的大量雕刻,而这些雕刻之中,佛像(坐佛,立佛,卧佛,睡佛等)的成就最高。四川最为著名的佛像雕刻当推乐山大佛,除此之外,比较有名的还有自贡荣县大佛,宜宾屏山大佛,眉山彭山坐佛立佛,在全国都是排在前列的。鲜为人知的是,资阳也有一座摩崖石刻佛像,俗称资阳大佛,又叫半月山大佛,因位于资阳市雁江区碑记镇半月村而得名,而半月村这极富诗意的名字的由来,估计来自于村后那座形状酷似下弦月,在其崖壁上雕刻了大佛的山岭。要是得给这山岭去一个名字,就叫半月山或月半山了。
       这是四川本土坐式佛像雕刻作品中排位第三的大佛雕像,因地方政府疏于宣传,或文革时期被损毁严重,加之地势偏远,不为多数人知晓,不足为怪。令人惊奇的是,雕凿它,前前后后花了整整484年,而大名鼎鼎的乐山大佛,也不过用了90年的时间。工期太长,地理位置又不大优越,又没有乐山大佛荣县大佛的高度和鼎盛的香火,估计是它鲜为人知的另一个重要原因。尽管如此,也丝毫影响不了这尊在造型艺术上、宗教、历史、地方志文化等方面的意义和价值。热热闹闹,熙熙攘攘,摩肩接踵,钱来财往,是世俗人间的玩意儿,但凡有极高精神追求,最大限度地锻造灵魂,有归隐山林之心,尤其是拥有真正的信仰的人,是不会在滚滚红尘中出没,将自己降格为凡庸的精华,浅薄的先驱,身心皆浊的俗人。他们遁迹之地,与所有建造并永居于深山老林的寺院一样,就是他们修行和呈现孤独至上的至高境界。这正是我不惜冒着中暑,兴致勃勃,独自前来观览子扬大佛的主要原因。谢天谢地,一个游人都没有,宁静,宗教,文化,诗意,孤独,寂寞,人格等元素,都聚齐了。
      资阳大佛于唐贞观十七年(公元643年)开工。不知何故,前前后后共有七代人参与施工,耗费了150余年的时间和大量的银两,才在半月山的一面峭壁上雕刻出了大佛最初的形状。到了五代十国和北宋初期,又有人带领工匠开上半月山,继续对大佛进行深入加工、精进雕像,使其越来越成为一件接近完整的作品,造型,尤其是坐姿,与乐山大佛非常相似,但距离完工还差得远。到了宋绍兴元年(公元1131年),一个名叫梅修的川南居士,积聚了大量资金,带领周义等石刻大师和工匠,再次对半月山大佛尽兴精雕细琢,尤其是为佛像开凿眉眼,细琢耳廓,双手双足等,资阳大佛才成型,成为一件极其难得的艺术珍品。掐指算来,从艺术家和工匠在半月山悬崖峭壁上凿出第一个痕迹起,到大佛眉目传神,已经过去了近半个千禧年。
      有大佛像,就有大佛寺。大佛寺建造在半月山下,跟所有佛教寺院中的建筑模式和形制一样,天王殿,弥勒堂,大雄宝殿等,一样不少。另外,还建造了三星殿和关圣殿等。据说,当初建成大佛寺的时候,在寺内雕刻了《西游记》全传。可惜,这些伟大的艺术珍品,连同大佛寺内的诸多殿堂等,在那场足以暴露人类最丑陋的德行和最为疯狂的破坏本能的浩劫中,几乎被损毁得干干净净,如今在山下,仅有几间巴掌大的房间里供奉着佛教神像,前来供奉的香客很少,香火不旺。据说,当初有人曾经动了用炸药炸掉大佛的念头,不知什么原因没有实施,但大佛座基和旁边的石崖上,还清晰地留存着金属器械的痕迹。当大佛寺则在劫难逃,里面的东西几乎全部捣毁或拆除之后,换作了他用,即做了学校和乡政府。朗朗书声和发号施令取代了经卷木鱼,倒也罢了,尽管那些书声和号令声在当时粘带了浓郁的政治味道,但它们也未能幸免,在成为学校或乡政府之后,分三次被拆除了。耐人寻味的是,最后一批被拆除损毁的大佛寺建筑,是在1977年,文革已经寿终正寝了一年。如今全国各地搞的各类历史文化小镇,修建的大量的庙宇,雕刻的无数古往今来的名人像等,是文革遗风的反面呈现,当初是政治需要,如今是政治和经济,说俗一点,是钱权的需要。
      需要说明的是,从明景泰7年(公元1456年)开工,到16年后的1472年,大佛寺建成,如此算来,从大佛像开始到大佛寺建造完毕,资阳大佛的立体化文化工程总共花费了800多年的时间,却在不到十年的时间里,或许是更短的时间里,就给毁灭得面目全非。
      站在被无数绿得闪眼的柑橘树夹围的乡间小道上朝上望去,大佛显得安宁祥和。尽管是八月,已经挂果的柑橘带来秋的气息,但仍然是酷暑季节,而我固执地将秋天真正莅临的时间一直定在秋分到来的时候,因此,我怀着对夏天特别有感觉的情绪,大步接近了向往了很久的半月山大佛。在道路的尽头是几座农舍,前面有一块水泥平地,一时间,我就以为那就是文革时期将寺院改成学校之后,在这里平整出的地皮作为操场,不知道我说对了没有。路两边是两座一大一小的独立的房间,都供奉着佛像,几个面带微笑的妇人一见我,就纷纷让座,问我是不是要买香。屋子很小,也就几平米的样子,却供奉着为数不少的佛像,看样子,那些佛像大多是新塑造的,只有香炉等器物,看起来古旧。
      穿过一道一二十米长,旁边趴着一辆“共享单车”的小路,从一座屋后堆满柴禾,一条被竹叶树叶堆满的阴沟将其与山坡隔开的,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川中农家房子,便是一片生长在山坡上的竹林,参天的竹子、碧绿的清凉和无边的幽静之中,一条弯弯曲曲,布满泥石,却并不滑溜的小道,像极了一个引领者伸出的纤细的手臂,却始终不让人握住,在前面深深浅浅,慢慢悠悠,不失优雅地走着,时不时回头悄悄看你一眼,不知道是娇羞,还是陌生,更不知道是佛的指引,还是神的意思,都这么若即若离,不急不缓,不瘟不火得带着你,慢慢靠近大佛。
      其实那小道并不长,竹林也不是竹海,但我却一时间被竹林的青翠和幽静感染,尽管并不惧怕夏天,但突然从酷热和汗水中钻进凉幽幽的竹林中,那份惬意和舒坦,往往会让人一时产生诗意,甚至是幻觉,甚至是宗教一般的情绪。
      是的,这条弯弯曲曲,坎坷不平,铺满乱石的小道,原本就是一条拥有坚贞信仰的人们走过的路,或者说,大慈大悲普渡众生的佛,就是从这里开始漫长的流浪,修行,以一种孜孜不倦和卓尔不群的方式兑现对众生的承诺,以永远独行和离群索居的方式拉开了与滚滚红尘的距离。从这里出发,众生能找到佛,或者说,经过了这里,无论最终停伫在哪里,都能立地成佛。
      眼前就是资阳大佛了。半月山在此刻失去了月亮的柔和与轻盈,变得陡峭和生硬起来,要不是山顶上建造有一座亭台,单看毒日头喷射着的山体,半月山其实是一座极具野性和豪放的山,颇有川人骨子里的那些东西,但因为借助山石而雕凿出了一座佛像,它突然变得和顺起来,满山的碧绿带来的比仅仅是冷色调固有的宜人的气色,还有大佛日日夜夜年年岁岁的熏陶和教诲所带来的庄重与肃穆。
      跟乐山大佛落座于露天不同,半月山大佛则坐在一块不规则的长方形石龛之中,面南背北,为弥勒佛倚坐雕像,这种形制的雕像在国内很少见。雕像高度22.24米,胸宽11.2米,结构严谨,准确,造型古朴,大气,虽说在高度宽度上与乐山大佛比逊色不少,但在雕凿记忆和佛像的生动形象等方面,还是有得一比的。再看佛像,面容端庄,丰满,神态安详平和,二目慈祥可亲,将佛时时刻刻关注天下苍生的心境表现的淋漓尽致。佛像双耳垂肩,双手平放于双膝盖,给人稳重,祥和,又不失庄重的感觉。
      看样子,大佛在那场浩劫中能保存下来,真乃幸运,而大佛本身又没有遭到损坏,或者说是后人持续不断的保护和修缮,还留存着现在这绝妙的艺术与宗教相结合的珍品,更是幸之又幸啊。
      但保护和修缮的力度不够,尽管这里业已成为一片生态园区,主打元素是大佛和柑橘。这自然是一件好事,满山满坡的柑橘园让人神清气爽,而沉甸甸的黑压压的果实,正在预示着今年丰收的到来。那辆崭新的“共享单车”还静静地趴在草丛中,看样子安然恬静,为自己能跑到半月山这里开“共享”文化与文明而高兴。几个打扮新潮的少年在那块平地和到镇上的水泥道上飙摩托车,引起了我的好奇,却让一个在我之后到来的一个中年游客冒火,还狠狠地说了几句硬话。还有那几个不知道是潜心吃斋念佛,还是被别的什么原因,看样子是长时间在那供奉着佛像的“殿堂”满怀期冀地望着新来的游客,又眼巴巴略带失望地望着他们走开,却又毫不在意重新坐好,跟同伴说话的妇人,一时间让我感到心酸。我不是在矫情,在佛的面前矫情,大抵也不是有信仰的人能做得出来的。只是隐藏在她们目光和孤寂的背影深处的并不发达的物质生活与伟大的艺术宗教作品之间深刻的反差,再次袭击了我。生态园区的建造,或许能在物质上改变人们的生存现状,无数游客也会前来,烧香拜佛,然后匆匆离去,但精神的赤贫和灵魂的穷困,或许才是人类最大的贫穷,只是在无数善良的妇人,那个居高临下气量狭小的中年游客,飙车的少年,共享单车的主人,附近在强烈日光下劳作的农民,镇上的小商铺和一个看起来古灵精怪、走两步跳一下的好看女孩等生命之中,眼前,或充裕的物质享受,才是最为重要的,其他的,可以忽略,至少可以像大佛寺被毁等现象一样,想一下就可以了,甚至可以不想。
      还是佛有定力,他说:你想与不想,爱与不爱,恨与不恨,我都在这里。

      离开时,我站在柑橘园旁边,回头一望,在竹子、山坡和黑压压的柑橘树顶端,大佛温和慈祥的目光与我的眼光绾在一起。
      几乎所有的摩崖石刻佛像都具备了这样的功能,不管是哪个角度,不管远近,只要能看到的空间,大佛都在看你,就像我们早已写腻了,却始终不曾在生命中失去过的那种在你身后或生命的某个空间一直默默关注和爱着你的眼神。
      与其说给予佛像这种功能的是艺术家无可比敌的本领,还不如说就是佛本身造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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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2-2 23:33:22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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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2-5 14:30:50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罗某人 于 2024-12-5 14:34 编辑

                                                                                           呼和浩特记

      呼和浩特虽贵为“青色的城”,但跟所有成为省会或自治区首府的城市一样,行色匆匆的各色人等,不绝的喧嚣、嘈杂,扑面而来的尘土,扎眼的斑马线,不停变换着的红绿灯,无数与行人抢道的车辆(西安、渭南等陕西城市、浙江的杭州,“车让人”现象非常突出,市民和游人反映非常好。)等,成为其绝对的组成部分,闻不到青草的芬芳,听不到飞鸟的鸣叫,只有通过意念闻闻它周边那几片肥美的草原上的气息。当地人津津乐道的青城公园是一个好去处,但因人气过重,显得过于俗气。各地大大小小的公园或景区,无数碧绿的草木,在人气、喧嚷和欲望熏过后变成了塑料制品,繁花有时会被人误认为是被游人丢弃的垃圾,每个人流蜂拥的黄金周,每个著名景区一夜之间成吨成吨的垃圾就是例证。当然,呼和浩特的青城公园是干净宜人的,来此消闲游玩的不管是汉人,还是蒙人,满人,藏人或外国人,都显得悠闲,自在,和善。只是来公园散步,消闲,跑步,跳舞的本地人多为汉人,很多汉人的自大自负和制造喧嚣是出了名的,在青城公园也不例外。但遍布公园各处的大块大块的绿色无法治愈一双双因过度的焦虑或忧郁而布满血丝的无神的眼睛,无法帮助人们的目力抵达性灵的深处、信仰的高度和美的内层,它们只会无数次地重复着僵硬的冷色调,堆砌着层次感极不丰富的造型,成为摆设。
      这座青葱逼人的草原城市,如今已步入现代化城池的行列,自然就会浸染上现代性和商业性必然带来的那些属性和特质,栖息在这里的人,不管是哪个民族,也都无法从真正意义上保留和存储本民族的文化与文明,尽管他们中的忧患主义者和乡土情结甚重者一直在做着传承和发扬民族文化的工作,但收效并不像电视报纸上说的那么乐观。民族大融合原本是好事,但文明最后还是要靠强大的物质和精神力量来说话的,很多民族的汉化或对物质利益不遗余力的追逐,使得民族的东西大多变了味。曾经青色的呼和浩特,也摆脱不了这个命数。

      郊外的昭君墓是必须得去的。古今都有无数人对于古代统治者通过牺牲女人来换取边界安宁,朝野清静,皇上省心,百官省事的行为颇为不满,汉景帝刘启的母亲窦太后就曾说,朝廷经常遭受匈奴进犯,竟然长时间拿不出相应的对策,最后只能拿女人去做匈奴单于的老婆,算什么事啊!尽管她深知那时候的汉庭还没有绝对的军事力量跟匈奴决战,只有通过和亲政策换取喘息之机,但让女人去为政治军事斗争做出牺牲,怎么说都不是一件让人信服和光彩的事情。更让西汉朝野,尤其是汉武帝刘彻感到万分愤怒,视为奇耻大辱的是,那个大半辈子飞扬跋扈,歹毒至极的吕后,被匈奴单于修书肆意羞辱,让大汉朝颜面尽失。不过,换个角度来看,历朝历代的和亲政策却也说明中国女性博大的胸襟和富有自我牺牲的精神。在这些外嫁的女人中,王昭君和大唐王朝的文成公主的名声是最为响亮的。千百年来,蒙汉民族都没有忘记这位出生卑微,却深明大义,勇敢又睿智的美丽女人,在呼和浩特郊外建造了这座坟茔,以示尊重、敬仰和纪念,并充分说明了当年昭君出塞,对于巩固边疆,维护中原文明的脸面,保持中原与边地民族的和睦共处所做出的巨大牺牲和起到的重要意义,尽管那些和睦共处的美好年月多是短暂的,大漠深处的游牧民族和以中原为中心的农耕民族之间似乎是天敌,永远不可能坐在一起,成为真正的亲朋好友。因此,和平,始终是历朝历代的统治阶级,以及现在的国家和民族最为看重的,孜孜以求的。
      昭君墓又叫青冢。据说这座坟茔从一开始到现在,始终都是一派绿草茵茵、嘉木参天的葱翠景象,从未因为风霜雨雪或天干地旱或别的灾患而有所改变。这不得不令人啧啧称奇。一时间,我认为“青色之城”的美名不是因为无边无垠的草原,而是来自于这座翠绿的莹丘,甚至可以这么说,正因为有了青冢的存在,那一片片令无数游人魂牵梦绕,流连忘返的草原,才有了其永远的青翠,辽阔,悠远和美丽。但令人感到遗憾和感伤的是,呼和浩特这座草原上的特大都市逐渐成为一个消费至上,文明颓废,人性扭曲,生活糜烂,信念缺失,人心惟危,诗意缺乏,性灵枯萎,自私堕落的区域,电脑与手机成为人与人之间交际甚至是恋爱最为时髦的媒介,接地气也不过是站在冰冷的水泥地或柏油路上摩擦几下脚气深重或娇气万千的脚板,多少人躺在空中楼阁上毫无知觉地被白云肥胖的屁股或肚子压榨,在穿越和玄幻的痴迷中打发原本浪漫的青春岁月,在汗液、油污、灰尘、发福、月经失调、前列腺炎、脂溢性脱发或危机重重中无奈地消磨耗损着中年时光,在一堵堵颓圮的墙下默默一坐就是一个下午,或坐在某座几乎被人遗忘甚至遗弃的老式公园里,被时间和虫子共同啃噬后接近腐朽的座椅上静静等待死亡降临的老年时光,大大小小的博物馆和图书馆成为空壳,公立或私立的学府除了升学率和谎言,几乎没有别的“事业”可做,等等。尽管如此,人们还是能在诸如青冢这样的地方获得足够的人文气息,历史点滴,更为重要的是,它们承袭了那座座城市曾经拥有的色泽,气息,文明,人文底蕴,梦,诗意,理想,以及古老的情怀,并向城市以外的区域延伸,形成新的文明形式,保有更为深厚的历史和美的底蕴。青冢就这样将那座越来越繁华,接近世界上所有追逐最高物质利益,集中所有最好的资源,演绎出最为繁复的尘世形式,流露出无尽的伤感情绪的城市,与在歌舞中灵动活乱了千万年的大草原大青山大河流连接了起来。
      这格局不小。
      要是你在呼和浩特的大街小巷里找不到心灵的栖息之地,连登上生活之网的域名都忘记了,在肥美悠远的大草原上遭遇病毒、饿狼、暴雪、迷路,请点击昭君墓,它就是这样一个链接。
   
      让青色之城的成色变低的另外一个因素,就是大昭寺的存在。我并非是说大昭寺的赫然出现,让曾经满目苍郁遍地青翠的呼和浩特变得不伦不类,或因为众多善男信女的烧香拜佛,使得城市处处尘嚣四起,甚至惨不忍睹,说白了,这座城市不可能因为一座寺庙而改变其固有的气质和个性,也不可能因为一个旅行者的个人感觉而成为被众生唾弃或赞美的对象。我只能忠实于自己的内心和第一次看到呼和浩特市的感觉:我不喜欢这座城市,也不厌恶这座城市,跟几天前走进鄂尔多斯的新城康巴什的感觉和想法一样。在鄂尔多斯,我住在老城东胜,在呼和浩特,我也选择性地住在看起来很有些历史年份的老城区。但话又说回来了,因为有大昭寺的存在,它在另外一个意义上丰富了呼和浩特的文化底蕴,也改变了人们骨子里对青色的城的印象,单就色彩来说,更是这样。大昭寺太金碧辉煌了,太招人眼了,太容易让人不停地发出一声声惊叹了,除了那些在高强度的阳光下闪烁着黄金一般光泽的庙宇之外,那座重一点五吨,高约三米的纯银打造的释迦牟尼佛像,更是将它与青色的城的气韵气质拉开了不小的距离,成为耀眼鲜明的对应、比照,甚至是对峙。大昭寺地位的彻底提高,在蒙古高原,乃至整个藏传佛教的世界里声名鹊起,成为内蒙古地区一座极其重要和具有代表性的宗教圣地,最为根本的原因就是当年用纯银打造的这座巨大的释迦牟尼佛像。
      金银财宝,不管是在世俗世界,还是宗教世界,都是放在首位的。我不是说金银财宝的价值不高,或者遁迹空门的僧侣及在红尘中招招摇摇的衮衮诸公爱恋钱财就错了。钱财本身和爱钱财的行为,都不存在对与错的问题,宗教信仰,人文素质,文化文明等不是不重要,不值价,而是众生都太爱钱了,这是人的天性。只是众多寺院以给不给功德,功德给多少,买不买香烛,要不要请端坐着在大殿门后的高人识面看相等,来决定是不是给予观光客、香客、信众等笑脸和足够的讲解的耐心,着实令人遗憾。一些年代不甚久远,甚至就是刚刚建造好的寺庙,僧人,或俗家弟子,或管理人员等,还特意在散发着新鲜木头和油漆气味的大殿或佛像群门口放一木牌,上书“随喜功德”四个字,只要游客不在木牌背后的箱子里放钞票,就不允许进去。不过,众多被开发成旅游胜地的著名寺院的门票和讲解的费用似乎跟僧人关系不大,在很多寺庙,你若想问和尚一些问题或跟他们聊天,他们中有的会说,去问导游吧,当然,聊天基本上不可能,出家人就是出家人,不过问尘世中事,不跟尘世中人闲聊,实属正常。咱们各个旅游区的导游大多是复读机,背下现成的导游词,带领一群叽叽喳喳的游客,就算是一项深得上司满意的任务和卓有成效的工作了。尽管旅行到每个地方,不是哪个地方都需要问来问去的,但问问题,却是旅行的组成部分之一。诸如博物馆,寺庙,各种新修的人文景观,游客最好是先下点功夫,平时多读点书,多在肚子里脑壳里储存足够的东西,旅行时,就没必要请导游,花冤枉钱。我十分不喜欢导游们讲解时干巴巴,毫无激情的样子,知识点的多寡就不必苛求他们了,但他们至少应该看在游客辛苦和喧嚣的份上,人性化一点,激情一点,生动一点,美一点,总不是坏事,至少得看在钱的份上呀。当然,要是钱给得多,跟在寺庙中买了大量高香,花上成百上千的纸币,能获得僧人油腻腻的、开了光一般的笑脸一样,导游们大抵会从复读机变成电影放映机的,声色味一起上。
      跟西藏拉萨在吐蕃时期建造的那座大昭寺相比,呼和浩特的这座大昭寺就是小弟弟了,名气也小多了,历史年代也不过四百多年。明万历年七年(公元1579年),蒙古土默特部阿拉坦汗开始主持建造大昭寺,于1580年竣工。在建造形制上,它与拉萨大昭寺有所不同,拉萨大昭寺为土木结构,其藏族风格的平川式寺庙建筑样式,极大地融汇了藏、尼泊尔、印度,乃至大唐风格的建筑模式,是藏族建筑史上的奇观,在宗教领域也属于经典范例,而呼和浩特大昭寺则是不折不扣的汉族寺庙建造样式,只有位于寺庙中心那座将经堂和佛殿结合在一起的大殿,是汉藏风格相结合的喇嘛殿,设计之巧妙,建造技巧之高超,与拉萨大昭寺相比,也不遑多让。尽管拉萨大昭寺是青藏蒙地区不同佛教教派都一致认可,尊重有加,绝对不可侵犯的宗教寺院,拉萨的“圣地”之大名,主要来自于大昭寺,但呼和浩特的大昭寺却也是一座相当了得的寺院,不仅像顺治、康熙这样的满人帝王曾驻跸此地,几百年来,这里业已演变成藏传佛教信徒的又一处圣地,终年香火不断,被尊为皇庙。但我对这“皇庙”的大名不以为然。
      据说,呼和浩特(最早的名称叫“归化城”)比大昭寺晚一些建成。
      明万历十四年(公元1586年),呼和浩特迎来了一位尊贵无比的显赫人物,那就是达赖喇嘛三世索南嘉措,他到此的目的是为大昭寺中的银佛主持了“开光法会”。从此以后,大昭寺的名声传遍辽阔的蒙古高原,各路信众和蒙古各部首领也纷纷派遣使者来到大昭寺,举办各种宗教活动,膜拜释迦牟尼。
      大昭寺是内蒙藏传佛教寺庙中少数不设活佛的寺庙。据说是因为康熙曾经在大昭寺小住过几日,为表示对皇帝的尊重和顺从,大昭寺便取消了活佛转世的规定。其实,这也是政治、皇权等尘世的东西在宗教中的浸染,政教不敢说就全然合一了,或者说,合一不过是幌子,两者长久的相互影响和掣肘,才是最根本的。只是没有活佛转世的规定,寺庙中没有活佛主持,信教徒们还能长时间在此念经,遵守佛教教义,应该说是一道别样的宗教人文景观。这种景观不单单在大昭寺出现,其他各地的寺庙也屡见不鲜,比如当年李世民为感谢少林十三棍僧的搭救之恩,一道圣旨,少林寺在一定时期内就解除了酒肉之戒,还允许寺内广招僧兵,名义上是护卫少林寺,而戚继光的队伍中,少林僧兵是绝对的中坚力量。而今,亲眼目睹少林武僧的功夫,可是诸多游客前往少林寺游览观光的主要目的之一,文僧们虽说不至于无人问津,但至少不如武僧“吃香”,这得感谢李世民。需要说明的一点是,在武林帮派之中,派系繁多,拳种复杂的,当属峨眉派,只是峨眉派的各支系并非全与峨眉山及其各寺庙相关,峨嵋武术的精华大抵还是在民间。
      扯远了,回归正题吧。
      跟白马寺少林寺等天下众多名寺与战乱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和遭受灾难一样,呼和浩特的大昭寺也跟战乱有诸多关联。最为著名的莫过于明崇祯五年(即公元1632年),蒙古察哈尔部林丹汗在与后金大汗皇太极的激战中败北,仓皇遁逃,皇太极一路追杀,直抵呼和浩特。呼和浩特居民和各寺庙喇嘛大为惊骇,一时间人心惶惶,惊恐莫名。皇太极为了安抚人心,发文宣布,大意是,归化城中大召等理应虔诚供奉,不许拆毁,若有胆敢拆毁,盗取大召内器物者,一经查出,必将严惩不贷,我后金大兵既然已经到了这里,哪有不再来的道理(召,在藏语中乃寺庙之意。)?蒙古人的心暂时被安抚下去了,归化城,即呼和浩特的各路喇嘛们不得不投降了后金。从此开始,到满清时期,也就是说,从皇太极迫使大昭寺喇嘛们归降后金开始,到赐赠满蒙汉三种文字的匾额给大昭寺,将弘慈寺之名改为无量寺,再到满清大举入关,等等,都打上了满清的烙印,上文提到的顺治、康熙等满人亲临大昭寺,在大昭寺开设印务处,规定大昭寺僧侣法定人数等举措,莫不如此。就连大昭寺南面山门上悬挂的、由山西文人王用祯用棉书题写的匾额“九边第一泉”,也就是呼和浩特市区内著名的景点之一的“玉泉”,也跟好大喜功的康熙有关。当然,那仅仅是传说。但玉泉水的大名可是响当当的,被尊为辽东、蓟州、大同等九座著名边镇中的第一泉,是公认的。
      银佛,龙雕,壁画,是大昭寺的三绝。银佛和壁画就一笔带过,龙雕倒是可以啰嗦几句。它位于大殿中释迦牟尼像前方,其实就是一根柱子,被尊称为龙柱,高约10米,上面雕刻着两条栩栩如生,爪牙飞舞的金色蟠龙。龙柱外部涂抹着耀人眼目的金粉,内部则用黄表纸浆筑成。另有一种版本则认为龙柱内层是由粘土和料浆混合制作而成。两者说法都提到了料浆,说明不管是纸浆,还是米浆等料浆,都是明朝时期建筑采用的重要材料之一。龙雕雕刻和建筑技艺堪称明代建筑和雕刻艺术的巅峰之作,成为大昭寺三绝之一,实至名归。只是二龙戏珠这种艺术表现形式在中国几千年的文化艺术演绎中,极其常见,这两根龙柱上的金色蟠龙也遵循了这一传统,落入了俗套,艺术价值和意义大打折扣。

      太阳缓慢无力地朝西边移去,它的光线仿佛随时都会弯曲似的,慢慢将形状奇异的云朵,蓝色的天空,铺展到天边的草原,城市的钢筋丛林和眼前这座闻名遐迩的寺庙的每个部位和角落都包裹起来,变成一块块质地优异的软金属,拉下大片大片的阴影,让人总是要在明暗交界线中寻找自己身心的契合点,在反光或灰色区获得一丁点艺术的质感或梦的色彩。有时,它带着一丝忧郁或深沉的情绪,颤抖着朝西走去,会使人疑心它的光线随时会折断,一段一段地掉在草原上,城市的大街小巷,大昭寺的每个角落,变成一根根金色或银色的针,将时间穿起来,组成绿得发黑的青草,糜烂的城市和大昭寺的瓦当、牌匾、佛像和壁画。有时,它的光就是一匹无限宽大的袈裟,将所有寺庙覆盖住,隔绝红尘与佛界。世人期许的温暖与僧侣身心的温度或许真的不一样。
      那个微妙的感觉再次出现。不管是在塔尔寺,还是在眼前的大昭寺,还是在青藏地区或内蒙地区的其他寺庙中,金碧辉煌的建筑、佛像和高僧金光闪闪的袈裟,带给我的却是没有任何热度的感应,也就是说,那些足以让人热血沸腾,心潮澎湃,诗意大发,心灵温煦的暖色调,在与我的目光和身心相触时,我往往感到彻骨的寒冷。这很像八月中旬后的太阳,那轮已经嚣张了整整一个夏天的圆盘,光度开始变弱,照在身上,不冷不热,不温不火,在它的普照下周游人世,便是入心入髓的冰凉。
      世界与我,始终是陌生的。这是所有冰冷和孤独感觉的来源。
      再也没有比日日可见,却无法直视和进入的太阳更让人感到陌生的了。
      而寺庙道观等与红尘隔了一堵墙的地方,也是如此。
      只要人类始终不敢直视太阳,历史,人性等,那么对于宗教信仰和爱的追寻与获得,就永远无从谈起。

      因为宗教信仰与世人之间,永远充满了敌意。
      因为我发现,无数进出于寺庙,身心被宗教信仰浸染的人,投过来投过去的目光中,大多被恨充斥。
      因为不管是皈依佛门或抱着拂尘进入仙界的出家人,还是在红尘俗务俗事中苟活的人,最终都是从内心开始枯萎,也就是说,他们孜孜以求的激情,梦想,浪漫,正是从内部开始枯竭,最终让他们归隐山林古刹,在青灯黄卷中孤寂一生,而红尘中人也仅能龟缩在自家那巴掌大的天地中,在蝇营狗苟和百无聊赖中了却残生。区别的是,看起来皈依佛门,出没于深山古刹的人,因为要普度众生,因为要规劝别人行善,看起来十分高尚,而世俗中人,就那么心甘情愿地成为庸常之精华,毫无追求地苟活下去。
      因为遁迹空门与苟且偷生,最终都是将自己丢弃,只剩下一具具虚伪而干枯的肉身。
      因为在有信仰的人的信仰中,那些没有信仰的人却被“信仰”着,而本质上自己却和他们完全一样。
      因为大昭寺等寺庙或道观跟日月星辰一样孤独,那种自负和傲慢充满的冷静和死亡,成为他们超度或阴阳和谐的最原初的版本。
      因为祈祷和跪拜,让信仰或高尚的理想成为虚假的产物。
      因为我突然在一棵树下写起诗来,而那些司空见惯的阴冷如阴曹地府之本质的眼神就跟阳光和大昭寺的藏香一样包围着我,但灵感和文字最终上升到了树梢之上,与绵软无力的太阳捉目相对。

      经常听僧人说,和尚,不是你想当就能当的。于是便有人问,那要什么条件?参加高考或所谓的国考,也就是说,先念大学,或先当公务员,看穿了咱大学的真实嘴脸或基层人事的林林总总,再来敲打庙门?或者,直接参加寺庙的考核?要不,得有关系?中国人只要说起最后这句话,一般都会跟说话者一道互相眨眨眼睛,会心而笑。中国人要是认识不到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网络是如何铺展开的,在待人接物时不晓得如何运用关系,那根本就不配做中国人。
      和尚不是想当就能当的,但做了和尚的人,想时尚,赶潮流,就真时尚了,赶上潮流了,看起来丝毫不比墙外的红尘中人差。
      当然,寺庙中的时尚不可能与城市中完全一样,和尚们充其量玩玩高档手机,平板电脑,渴望每只功德箱中的票子装得满满的,张张都是大钞,除此之外,就是学习学习文件,喊喊口号,招待来宾,表演节目,比如少林寺的武僧团表演,塔尔寺大昭寺的晒佛像和跳具有浓烈宗教气息的舞蹈等,效果和效应都相当不错。
      在大昭寺,上了年纪的僧人用手机或不用手机,都不会让人感到奇怪,单凭岁月留刻在他们脸上的皱纹和两眼成熟的光泽,用手机,是工作需要,不用手机,是不屑于与时代共进,或根本就不想用,甚至根本就不会用等等,无可厚非。倒是一些年纪轻轻的僧侣,跟社会上的小青年一样,即便是在吃饭,走路,上厕所,与人对话等,都痴迷手上那只高科技产品。一个大概只有十六七岁的小和尚从银佛殿那边过来,根本不管游客的多寡,但见他一路不快不慢地走来,丝毫不担心这里是不是有个小坑,那里是不是有道坎,这里是台阶,那里是一道门,会不会撞上游客或同道,等等,看起来他太熟悉自己修行的地方了,手机玩得看起来就跟外面所说的那样,玩得溜。他从我身边走过的时候,我清楚地看见他玩的是英雄联盟。兴许是我看他的眼神有些生硬(这是我的职业病 ,因为一走进教室,看见满教室的学生都垂首含胸、醉心陶神在手机之中,我往往忍不住要说几句),小和尚竟然感觉到了,抬头看了我一眼,随即微笑一下,然后又低头玩去,步频步幅步态没有丝毫改变,继续朝前走。那是一记十分奶气的孩子的笑意,但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至少不是不好意思。在接近僧侣居住区的一幢大殿旁边,两三个身穿僧袍,大步流星的年轻僧侣在说说笑笑,好像在争论游戏中的一些环节,三只刚刚长出不到一寸长的头发、大小不一的脑袋紧紧地凑在一起。三个人玩一只手机,又是年轻人,不争得打架斗殴,就算幸事了。离开大昭寺前,我还看到一个高大俊朗的僧侣怎么也打不开门,一边着急地将钥匙使劲地朝锁孔里捅,一边用另一只手熟练地操作着手机,仍然是英雄联盟。旁边一个胖乎乎,看起来颇像弥勒佛的僧人说,手机给我,你先开门。帅哥不干,侧过身子,让整个身子将门挡住,同时也将那小弥勒佛挡在了屁股后面,而门还是没有打开,游戏却玩得连我都感觉到他走火入魔了。小弥勒佛虽胖,腰身却灵活,只见他肚子一凹,身子一弓,腿脚一撑,便绕到帅哥侧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帅哥手上夺下手机,立马像二师兄捡到了人生果似的两步跳到一边,蹲在墙角,双手麻利低操作起来,看他那熟练和痴心玩手机的神态,就好像他就是一只高级手机或一款风靡全球的游戏似的。帅哥假装发怒,飞起一条长腿,在空中一个侧踹,却急速一收,落在门前,笑着道,就五分钟啊。说完,那双玩顺了英雄联盟的修长的手指再次将钥匙一捅,锁发出清脆的一声响,门开了。帅哥还没来得及拔出钥匙,小弥勒佛双脚一蹬,便跳起来,双手两眼不离手机,飞快地跑开了。帅哥赶忙进屋,拿了一件东西,飞也似地跳出门槛,就要追撵小弥勒。一个年纪大的僧人见状,铁青着脸道,把门锁上。帅哥僧人赶忙回身将门锁上,给老和尚施了一礼,便朝僧人住宿区走去,那神态姿势,似乎不是在追赶一个抢他手机玩英雄联盟的同伴,而是一个即将成熟的男人带着阳刚和自负的神气,尽情宣泄着青春期的气息。随着距离的拉长,年轻僧人渐渐没入大昭寺金光闪闪的建筑群落之中,但大步行走的年轻僧人和他在风中飘动的僧袍,留给人极其深刻的印象,那似乎就是我们津津乐道,孜孜以求的气质,瞬间便与凡庸拉开了距离。
      我一直觉得,藏传佛教僧人的僧袍,比汉传佛教僧人的衣服更具阳刚洒脱之气,尤为重要的是,更有一股亲近佛祖,远离尘世的神气,甚至就是仙气,尽管人们习惯性地将仙气给予追求天人合一境界和重仙的道人。道人身着青衣,手持拂尘,美髯飘飘,行走在高山密林与烟雨云霭之中,使得他们身心都流露出一股子仙味,但在藏传佛教僧人跟前,他们还是少了一股子豪气,却多了一股阴柔之气,而汉传佛教的僧人的僧袍的灰色原本就不养眼,加上他们眼神中总有一股恶气,或俗气,要是打分的话,分数肯定不高。
      不过,就潜心修炼,尽量避开尘世等诸方面来看,道人似乎更接近信仰。除此之外,在外形上,除了头发有无的区别之外,道人和僧人最大的区别是,道士大多清瘦,下巴上有一小撮胡须,而僧人中,肥头大耳者居多。
      看官和出家高人可别误会,我这么写,无丝毫侮辱怠慢的意思。

      我想起在宝鸡姜子牙钓台旅行时,曾在文庙中跟一个年过花甲的男人闲聊。我并没问他为何要离家出来,到这个如此偏远僻静的地方做一个道士,那道人自己却说了:“我就喜欢自由,所以就出来了。”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道出了很多出家人或徜徉于山水之间的孤人独者的心声,说白了,这番孤独也好,寂寞也吧,宗教信仰也好,逃避现实也罢,看穿了尘世也好,受够了情场伤害也罢,不就是为了那两个字,自由么?
      或许,这是所有出家人出家的最为重要,也是最高级的条件。
      信仰的条件,就是自由。

      看了传说是康熙在征讨葛尔丹,路过呼和浩特时,其坐骑踢出的玉泉,以及著名的大召释迦八塔后,一座汉族风格的牌楼出现在眼前,牌楼上书“塞上老街”四个汉字。
      这是一条仿古的新“老”街,真正的老街,即建造于清光绪年间的街道早被拆除了。拆除的原因不清楚,估计不是文革那阵儿破四旧时给毁的,就是短视和好大喜功的当地官员为城市规划而下令拆除的。在拆除之后又花巨资和时间重修,这等事业可谓是真正的奇葩。
      刚一落脚在老街入口处,便有一股明清两代的遗韵和气息扑面而来。这让我想起了有“小北京”之称的青海丹噶尔古城,几年前曾去游览过。丹嘎尔古城位于青海省湟源县,是青藏高原与黄土高原,游牧文明和农耕文明,唐蕃古道与丝绸之路,悠远的历史与崭新的现实,梦与远方的交汇之地。它跟塞上老街极其相似的是那种古雅朴素、悠远沉静的氛围,脚下是青石铺设的街道,街道两边的商铺向外来者尽情展示包括本地土特产在内的商品,民族民间文化气息极浓。尽管丹噶尔古城的商贩以藏羌族人为主,塞上老街的商贩主要是蒙古人,但销售的商品却非常相似,比如,蒙藏羌风格的服饰,武器,饮料,风干牛肉,美酒(塞上老街的马奶酒就相当不错)等,而玉石,玛瑙,金银器皿更是琳琅满目。在塞上老街,也有大量的藏族银制首饰销售,但丹噶尔古城则很少见到蒙古族的首饰出售。尽管塞上老街的历史不及丹噶尔古城,丹噶尔古城中的城隍庙、文庙、火祖阁、城门、牌坊、民俗宅院展览馆、丹噶尔厅属、央行、博物馆、羌笛乐宫演艺大厅、诗人昌耀纪念馆等建筑,以及皮影戏、排灯、剪纸、曲艺、羊皮绣、花儿会,朝山会、法会、庙会、祭孔、祭海等民间艺术活动,还有石碾、石磨和极具欧美风味的咖啡馆等,都比塞上老街来得更加充分,但塞上老街的建筑形制则显得更为精致,特点也更为鲜明,给人极深的印象。比如,尽管新建的这条老街不过三十年的历史,但曾经在老街如雷贯耳的老字号一样也没有落下,最为著名的有瑞昌号,蒙和轩,蒙荣,隆盛泰,皮草堂,基督教堂等,里面的货物都是货真价实的,熟悉老字号掌故的本地人,或通过本地人的介绍而前来的外地游客,只要有购买的需要,便毫不迟疑,爽快选货,爽快付款,买卖双方皆十分满意。除了游客极感兴趣的蒙古刀,蒙古弓箭,皮拖鞋之外,还有一种皮囊装着的马奶酒,三十元左右一个,商贩不遗余力地推销,顾客虽大多将信将疑,但那酒囊的造型确实别致,不仅极具蒙古风味,而且还有使用价值,酒喝完之后,皮囊可以做装饰物,或者直接用来装东西,买的游客还是不少。有的马奶酒是装在墨绿色的金属壶中的,也很吸人眼球。另外,众多精美精致的工艺产品让人目不暇接,藤条编织的物件和织绣等物,成为很多女性游客的宠爱。而深深地吸引我的是一种极具地域特色的,叫“烫画”的绘画形式,我往往是在欣赏完了某商贩艺人的烫画制作,惊叹一番,还没走几步,便又见到一个艺人或商贩在自家商铺前制作烫画,忍不住又停下脚步,再欣赏一番,照旧是惊叹一番。烫画,又叫羊毛烙铁画,也就是用一根普通的电烙铁在羊等动物的干皮上作画,我还见到过用最原始的炭火烧红铁条,在木板或竹片上作画的绘画样式,其创作原理跟烫画差不多。塞上老街的这些烫画大多取材于蒙古族的历史,主题也多是歌颂英雄人物或山川河流的,一些表现手法,估计是受到汉族艺人作画的影响,但其内在的意蕴,自然还是属于蒙古文明的。游客如果感兴趣,要购买,除了购买摆在货柜或挂在墙上的成品外,还可以向商贩或艺人提出现场作画的要求,画完后,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也是皆大欢喜。较之其他地方的烙铁画,塞上老街的烫画价钱稍低,即便是现场画的作品,也就不过一百多元,如果游客有特殊要求,或制作成本太高,价钱才会贵一些。
      塞上老街不算长,长度380米左右,不足一里路,即便悠悠哉哉,慢腾腾地游逛,也花不了多少时间,但要将其间的人间风味看遍,看透,看尽兴,却也不容易,尽管无数条这样的老街,多是以商贸为主打元素,以生存为基础,历史和艺术元素往往不被看重,但所有有心在时间的某个转角处,历史的某个停顿点上,期冀获得一点诗意或为梦想作注释的元素的人,都会用一种有别于他人的心思和感觉,在青石板或凹凸不平的碎石块组成的老街上徜徉,留连,彳亍,彷徨,不知将向何处去,或者根本就不需要清楚地知道将向何处。他们旅行,孤独,吟唱,写作,画画,乃至绝望,都不是为了他人,而是渴望截取一段流水一般的时光,去为那颗从没找到安放之地的灵魂润色。
      当然,塞上老街暂时还不具备这样的功能,尽管在突然变得坚硬如钢针的阳光猛扎下,它散发出优雅别致的蒙族风味,而且毫不掩饰它的豪放与粗野,古旧与保守,而且与传统紧密相连,似乎也乐于与隔壁那条熙熙攘攘的美食街或永远金光四溅的大昭寺倾情对话,或默默对视。

      剩下的时间,交给大青山。显然,一座融合了民族风味和现代意味的森林公园最大限度地提升了青色之城的质地,丰富了它动人的诗意。可以想象,要是没有大青山,呼和浩特的青翠碧绿之气色,会是怎么样的另一番光景。草原是平铺直叙或平面化的青翠,大青山却是立体的,它们共同组合了这座不未及壮年时光的草原城市。我想象着它像一个冷静的骑手,忧郁的长调演绎者,是马头琴的低音,是倾注入肠胃之前的平和宁静的烈酒。
      我长时间凝视着五塔寺。文字资料上介绍的五塔寺,俨然是呼和浩特的一张超大号的名片,甚至是青色的城最为显著和最具代表性的,独一无二的,同时又让人变得庄严的建筑。单纯作为建筑,它确实不差,而且金刚座舍利宝塔后面照壁上的用蒙古文字雕刻的天文图,直径为1.449米,是迄今为止世界上唯一用蒙古文标注的天象资料,其中刻下的恒星有270座,星辰1550多颗。在这里,你可以尽情仰望穹窿,星空,天地万物与诗歌,宗教与梦,完美地融合在一起,成就了这座伟大的庙宇。
      五塔寺的名称来自于慈灯寺后面那座长方形的佛塔。令人惊讶的是,人们在佛塔上又建造了五座砖石结构的小塔,塔体下半部用蒙、藏、梵三种文字镌刻着金刚经,塔体上半部分则为一千个佛龛,佛龛中塑有1119座精美无比的鎏金小佛像。这就是前面提到的金刚座舍利宝塔。该塔是寺庙中仅存的一座建筑,气势不凡,技艺精湛。照壁上的天文图将人带进浩瀚无垠的宇宙,思想和情绪都被无限扩大,直至无形,变为气体或别的宇宙物质,而这千余座鎏金小佛塔则将人带进宗教与人的神秘悠远却又与性灵世界若即若离的境界之中,艺术的,诗化的,宗教的,建筑的,玄幻的,抽象的等元素,一起进入内心,大脑和意识。当然,各路游客高分贝的声音和骄横恣肆的相貌一如既往地出现在鎏金小佛像前,一时间,赞叹,惊讶,夸张的嘴型,做作的拍照姿势,不由分说地抢占地盘,不客气地将手伸向佛像,再度成为旅游世界里的另一道风景。几个身壮体硕的年轻男子将我挤到一边,将看起来像是在地摊上淘来的墨镜推到天灵盖上,叉开粗短的双腿(他们穿着在膝盖处有破洞的肮脏牛仔裤),勾肩搭背,挺出原本就呈窝窝头状的肚子,伸出剪刀手,兴奋地叫喊着,让人替他们拍照。阳光明媚,他们古铜色或绛紫色的脸皮上也汗津津的,一时间我以为他们才是真正的鎏金佛像,与日月同辉,与天地同在,与青春同醉。
      不过,退后一步想,青春是灵动的,恣肆的,逍遥的,刚猛的,欣赏佛像,如果不立足于知识文化或宗教信仰,真不如欣赏青春来得痛快。
      不是吗?离开了寺院,那些佛像和建筑物,就迅速被抛诸脑后了,但青春失去之后,人们总要回头去寻找,怀想,留恋,痛苦,大哭,写诗,唱歌,有一种深刻而持久的忧伤带来的快感。那些因为酒醉而迷失在草原上的汉子,通过吆喝或别的发音方式发明了长调,同样带来了永恒的忧郁。无数因为迷糊,恣肆,狂乱,逍遥,嚣张而迷失在青春旅途上,进而失去了青春期美妙时光的人,通过音乐和对青春的追忆,才真正领会到旅行,流浪,漂泊,孤独和梦的意义。
      当然,如果你实在无法不苛求和责难青春,那就只有看佛像,求得心理平衡了。

      剩下的旅程,继续交给时间,而时间将这座城市和它保有的寺院、老街、钟鼓、美食、渴望幸运的人们和那座永远苍翠碧绿的昭君墓,悉数交给了草原,苍天,流云,青山,河流和沧桑悠远的歌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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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12-6 12:17:27 | 显示全部楼层
为什么读书?因为文字里面,有着有趣的灵魂,当然,不止于此。如果不能成为一个那样的灵魂,那么至少可以离那些灵魂更近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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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2-6 14:03:24 | 显示全部楼层
四千里秋月 发表于 2024-12-6 12:17
为什么读书?因为文字里面,有着有趣的灵魂,当然,不止于此。如果不能成为一个那样的灵魂,那么至少可以离 ...

感谢阅读和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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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2-8 11:43:08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罗某人 于 2024-12-8 11:44 编辑

                                                                              汉中市中心广场的文艺范儿

      很多地方的大众性文体活动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比如,兰州中山路步行街夜晚的广场舞(很多是根据西北花儿改编的 民间民族舞蹈,也有广场舞和少数人参与的国标舞等),汉口靠近长江二桥的晚间演唱会(多是喜欢唱歌,尤其是喜欢唱老 歌的文艺爱好者自发组织的微型演唱会,一只音箱,一只麦克风,歌手们就可以尽情地一展歌喉了。他们演唱的歌曲多是诸如《洪湖水,浪打浪》《送战友》《冰山上的来客》《我们的 生活充满阳光》《年轻的朋友来相会》《边疆的泉水清又纯》《泉水叮咚》《哈尔滨的夏天》之类的老歌,武汉人自称豪爽大方,每每有听众听到兴奋处,便要赠送鲜花、给钱,并接受歌者或歌者的随同人员的感谢),江西南昌小蓝虎山的龙舟队与支持者们的倾情互动,哈尔滨中央大街及其附近的踢毽子队 和广场舞,四川甘孜很多镇子和草原上的甘孜踢踏舞和民间演 唱会,以及我即将谈到的汉中汽车站八卦形转盘桥下的广场文艺晚会,等等。因去汉中的次数较多,汉中的文化与巴蜀文化基本上没啥差别,汉中的这块文艺场地便成了我经常涉足的地 方,印象更好,回味的时候就很多了。我向来对古今的行政区 域划分不以为然,真正的文化人和有胸襟者,只在乎文化意义 上的认同和它们之间的细微差异,在求同存异,互相包容中,共享文化成果与旅行的收获和快乐。说是文艺晚会,与官方举办的,带有很强宣传吹嘘和歌功颂德等形式的文艺晚会,还是有很大程度上的不同。汉中的一场场晚会,当然是民间自发形成的,游客和旁观者看到的不是 职业性的微笑、姿势、着装、化妆、套话和高级的舞台及让人炫目的灯光和舞美等元素,当然也不会有春晚那种颐指气使, 一个个以为登上春晚就获得了真正的艺术实则是被功名利禄熏 制得离真正的艺术原来越远的做作而虚假的形式的艺人那种小人得志般的笑容和神态,显然,民间的这些形式完全出自于内心的喜爱和性灵的召唤,身心爽了,就是真爽。官方舞台上的 那种爽,其实也是爽 ,因为名利,因为将所谓的成功当成一种种凌驾在艺术和他人之上的物质上的权势,这样的“爽”是有 局限的,因为离心灵的自由,尤其是自由的表达和思想的深刻性相去甚远。当然,我不是说舞台上的艺术就不是艺术,其演出形式就不是演出,相反,官方的演出形式尽管在思想和个性 方面受到极其严格的限制,但更专业,效果好。但问题在于,文学艺术的过度专业化、商业化和宣传化,往往破坏了文学艺 术的规律,或者这么说,受制于政治宣传和商业利润的文学艺术,大多失去了它们自身的规性,要是再往深处说,就是失去了人的创造性,人的规律性。因此,专业水准有限,但热情高,真诚,心灵与表演形式的自由等,让民间艺术表演形式显 得更有亲和力和艺术的魅力,这不仅仅是“真正的艺术在民间”的问题。
      我常住在汉中汽车站对面的一家四川人开的馆子旁边的酒 店里,那酒店下面是一条美食街,穿过美食街路口的牌楼,就 是转盘桥,桥的设计除了八卦形,就是上下梯道呈 X型,上下方便。每晚七点半之后,我便通过这座八卦桥,来到汽车站斜对面的广场,广场上的文艺表演正值最高潮。
       第一个演出场地,是一组典型的,带有怀旧意味的,极具 传统的,革命性文艺的“演出队”,参与者多是上了年纪的男女。他们有自己的乐队,乐器有键盘,胡琴,鼓等,演唱者大多没经过正规的声乐训练,可能连起码的乐理视唱课都没上过,气息不够,高音极不稳,低音很憋,下不去。但这丝毫不影响 他们对歌唱艺术的热爱。偶尔还是能听到一个男高音,看样子 是半个练家子出身,将李光曦的《祝酒歌》,蒋大为的《牡丹之歌》《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关贵敏的《浪花里飞出欢乐的歌》等上个世纪八十年代耳熟能详的歌曲演绎得有声有色, 尤其是在表演姿势和神态方面,模仿得惟妙惟肖。这里的灯光 明亮,圈子扯得很大,围观者很多,以中老年为最,都听得非 常认真,懂声乐的还在旁边指点,好动者还不忘挥臂打节拍。 记忆中一个看起来已过六十的阿姨,估摸着是于淑珍的粉丝, 她几乎每个晚上都要唱《我们的生活充满了阳光》,这首歌是 电影《甜蜜的事业》中的插曲,由歌唱家于淑珍演唱,央视的 “歌声飞过三十年”节目中,于淑珍演唱的就是这首歌,演唱技巧更加成熟,魅力丝毫不减。有时,当某演唱者正唱得兴起, 同伴兴许是被感染,或者是急于表现自己,便拿起话筒一起唱,当然,不是和声,而是齐唱。有时同伴不唱,而是邀约先前唱歌的女同伴,手拉着手,走到场地中央,先是立定,调整呼吸, 再向听众鞠躬施礼,一副绅士派头,然后面向同伴,像模像样 地跳起了交谊舞。看他们的姿势,六七十年代的舞蹈形式已经 深入他们的骨髓。记得当某男中音演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时,两对表演者则跳起了风靡一时的带有强烈的俄罗斯风格的舞蹈,引得旁边的年轻人啧啧称奇。
      有相同风格的演唱小组在靠近转盘街的入口处,不同的是, 他们用的是高级音箱,演唱的人合着音箱传出的旋律演唱,属于没有荧屏的卡拉 OK 演唱形式。这里光线很暗,不知道是来迟了,还是刻意追求,反正他们的表演显得不显山露水,却极其投入,每个人演唱的时候,都有人合着节拍跳舞。我觉得不 能将这样的形式叫做歌伴舞。不知道这种违背艺术规律和糟蹋 舞蹈形式的叫法是不是从春晚开始的,如果是,大家可以嗤笑嗤笑。歌舞没有轻重主次之分,更谈不上舞蹈是为音乐做嫁妆 和陪伴的,音乐是舞蹈的旋律化,音符化,舞蹈的是音乐的肢体化和动态化,可以看成是彼此在人的身心两方面的卓美的表现,而将两者完美地结合在一起的,技术上当然是节奏,心灵上,当然就是美。尽管这组民间表现形式几乎就是所谓的“歌伴舞”的体现,但我没有苛责他们,没必要,也没资格,因为那是他们的理解。舞蹈的形式不拘一格,既有民间舞蹈形式,也有国标舞,还有即兴表演的,完全是出自对歌曲的理解而随心所欲 “编排”的舞蹈形式。肌肉软度不够,动作不舒展,无法准确有效地控制身体,面部表情不丰富,是其主要特点。但我倒乐意欣赏这样的歌舞形式,他们不做作,不装,尤其是眼神。春晚等大型文艺演出的歌唱和舞蹈演员,一张张充满了春天气息 和生活气息的笑脸,不过是有温度的面具,面具下面的心灵和美学追求,到底还是虚伪,浅薄和市侩的。无法看到演出者的心灵,只有一张张虚假造作的面孔,是咱们当今舞台艺术最让人怄气和反感的形式。因此,当我们在一个个用自己的方式展示才华、对艺术、对生活、对生命、对美的理解的,来自于民间的艺人们跟前,主体和受众之间,是自然而然的,是能真正做到互相交流的,有一次我也按捺不住兴致,和一个年龄相仿的女性跳了一曲华尔兹,我对她的赞美是对音乐的理解和身体的灵动,她对我说的话是:“跳了这么些年,你是带我跳舞带得最好的,我也跳出了精气神。”有彼此吹捧的嫌疑,但我们还是都说到点子上去了。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女性在高音时破了音,发出尖利的嘎的一声,观众大笑,却掌声不绝,她也毫不气馁,继续演唱,刚才被破音吓了一大跳的几对舞者,也重新找到了感觉。这总比怕出错,怕失面子,怕影响所谓的形象和 过年的气氛,便在春晚的舞台上肆意采用假唱等带有哄骗欺瞒的形式要好,而且好很多。很想替这些单纯真诚的民间艺术家问问那些高高在上的,一次次在镁光灯前口口声声为老百姓服务,脑满肥肠,舞台姿势僵硬单一,以为自己是艺术的代表乃至绝世精英,被尊称为艺术家的人,当你们被要求假唱,却从不敢也不愿意拒绝的时候,你们拿什么来涂抹自己的嘴脸,拿什么来支撑艺术的脊梁,拿什么来诠释艺术的规律与真谛?如果说怕出错,捅娄子,丢失颜面等是组织者们尽量避免的,因为那是面子工程,咱们不必苛责,他们好的就是那一口,但你们怕啥呢?世上哪有不出纰漏的事情?哪有完美的文艺形式?靠假唱假演方式达到所谓的艺术的完美,不是侮辱艺术,作践观众,仰人鼻息,糟蹋尊严,又是什么呢?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或许只有假,才是咱们很多艺人追求的艺术真谛,美,究其实质,从性,到爱情,到文学,到艺术,到生活,到生命,或许真的是丑陋的。
      广场的中央,也就是有一块篮球场大小的场地中心区域,是广场舞的阵地。广场舞其实并不稀奇,熟悉舞蹈的人都清楚,群舞,大型群舞,其实就是广场舞的“高级”形式。这里所说的高级,不是从质量和水准来说的,而是一种纵向关系,渊源关系。之所以广场舞受到举世瞩目,大抵是其规模,参与者的众多,对公众生活造成的影响等因素造成的。参与广场舞的,基本上都是中老年女性,后来也有中老年男性参与,兰州中山路步行街的参与者,就有很多男性,其中还有二三十岁的男子,其中一个矮个男青年带着几个笨手笨脚的男女跳舞的情形让我记忆犹新,那男青年跳得很好,而且很投入。当男人都不避嫌地参与广场舞,无意又是一桩值得大书特书的事情。但绝大多数男人还是不参与的,大多是不屑,有的是不敢,更多的是不想,问原因,一是跳舞是女人专利,男人跳舞,丢死先人了,二是厌恶,见不得跳舞的人,除了杨丽萍,三是没那天赋,没天赋,偏偏跳舞,就是猪八戒照镜子——当面丢丑,与其如此,还不如打球,跑步,再不济,就是上床,跟自家婆娘做床上运动,上不了奥运,可以跟婆娘算算青春的得失,时间的消耗,汗水的流逝,也算得上是参与了奥数活动了。汉中的广场舞,跟风靡全国的广场舞没什么两样,人多寡不论,只要有音箱,有凤凰传奇、筷子兄弟、乌兰图雅、降央卓玛和国外引进的重金属音乐,只要有一两个伙伴,就成。两个在机场候机时都要跳舞的大妈,准确而生动地诠释了“广场舞”的魅力和终极意义,那就是参与,参与,还是参与;舒服,舒服,还是舒服;蹦跶,蹦跶,还是蹦跶;憨跳,憨跳,还是憨跳。我不觉得广场舞有什么不对,金星说她老了后,说不定就是广场舞的领舞者,尽管这话基本上就是笑话,但金星到底还是懂得舞蹈的人,明白舞蹈是修身塑型和愉悦心灵的高级艺术形式之一。之所以广场舞如此被世人厌恶,乃至泼粪、诅咒、谩骂等,大抵在于人们对舞蹈的误会太深或了解得不多,或者不明白那些半截身子已经快入土的人,怎么会扭动着并不灵活和性感的腰身在大庭广众之下“活蹦乱跳”,或者生活真的被打扰了,或者真的见不惯参与者那种只管自己快活不顾他人死活的样子,或者从中见不到所谓的艺术美来,或者人云亦云,或者将其看成是一种笑 话,将自己被他人看成笑话的尴尬和愤怒,发泄到广场舞者身上去了。女性爱美,其表现形式的丰富多样和深刻,远远超过男人的好色、懒惰、打架斗殴、赌博、嫖娼、健身和出卖灵魂等生存形式。大仲马说,每个人都有权出卖灵魂。但广场舞这种形式大抵与大仲马的话没直接牵连,说到底,舞蹈的灵魂还是在于通过肢体而将内心渴望加以艺术化的展示,而身体是需要打磨,乃至残忍对待的,这是需要时间、悟性、孤独和天赋的,走到那一步,已经是高级形式下的舞蹈,或者称为机器式的表现形式,春晚的很多舞蹈基本上就是各个舞种基本功的挪移或简单拼接,因为春晚不承担舞蹈形式的“发明”“创新”,他 们只需要形式上的展出。因此,很多人便拿学院派舞蹈来苛责广场舞。当然,这种苛责也没什么不对,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广场舞者并不具备跳舞的资质,很多人的身体不是变形那么简单而是完全不符合舞蹈艺术的选材标准。但对于广场舞者来说,这些都可以忽略不计,他们需要的就是那种自在,快乐,爽快,达观,自由,不存在要拿来参加比赛,作学术研究,登大雅之堂。他们的参与,很多是出于好奇,再才是热爱。还有一些是出于运动,运动祛百病嘛。作为个体,人是孤独的,耐不住寂寞的,有的人只能靠养宠物来抵抗寂寞,有的人靠旅行来拒绝孤独,有的人是通过阅读来与孤独共舞,有的人是通过犯罪来嘲笑和蔑视薄情的人间,有的人就是跳广场舞。毫无疑问,当今咱们的家庭关系链条中,家的港湾作用正在淡薄,或者消失,焦虑,烦躁,抑郁,变态等,正成为当代人的生存标签,而为了快乐和出路不幸与人“撞车”,互相鄙视和攻讦,几乎成为当代社会的常态。斥责广场舞的人,大多年轻,经历世事不丰富,更达不到“世事看惯,此心悠然”的境界,更不可能站在大妈大叔的角度和立场看问题,矛盾自然就出来了。就实际情形来看, 大部分广场舞参与者主要是出于爱美和锻炼身体,只有不多的人是出于对家庭关系的失望甚至是绝望,却又没有勇气自杀的人,不得已选择跳广场舞的,而因看热闹而心动的人也不少,但他们多多少少还是获得了快乐,每每还说,早知道跳舞这么爽,老娘就早点来。至于像洛阳王城公园内,广场舞参与者与篮球爱好者抢篮球场的事件,是个例,不必“因噎废食”,一竿子扫倒一片,迫使其在社会上消失。其实,问题最严重的,还是在网上的无数跟帖者,也就是擅长人云亦云的网民,瞎起哄,玻璃心,矫情,留言不过脑子,或者确实被干扰到了却没那么严重,偏偏心胸狭隘,爱记仇,不能换角度看问题,往往将问题尖锐化,片面化。当然,他们的愤怒和声讨也不是错误,这个世界,谁好像都有可能建造自己的性灵和个性世界,就是没有本事和审美能力加以维修,使之永恒。人,只有真正到了病重、绝望的老年光景时,才晓得回头看看,得点教训,再站在别人的角度想想问题,变得柔和、谦虚和文明一些,无奈为时已晚。
      靠近广场舞的,是两大块年轻人的区域,一块是街舞区域,一块是轮滑区域。刚才咱们说了年轻人对广场舞中老年人的误会误解,那是一个方面。换一个角度,对年轻人的误解乃至压制,也是很多中老年人的天性和嗜好。代沟,是学术上的解释,很能说明问题,但不是唯一,因为对于心胸开阔者和能转换角度看问题的人来说,代沟不攻自破。出现这种问题的原因很多,其中之一就是因为自己青春时光已然失去,在悲哀和绝望中,往往以怀念青春时光为乐,但年轻人却趾高气扬、无所顾忌地在眼前晃来荡去,不仅让自己感到更加的悲哀和无用,而且还得遭受年轻人十二分明显的无视或鄙视,由此产生了强烈的自 卑情绪和妒忌心理。倚老卖老的本质大概就是由此而来的。但这还不算,还得将教训、斥责和所谓的老脸和智慧强加给年轻人,他们的心理才平衡,而真正计较自己的经历、智慧能否对年轻人起到教化作用的老年人不多。没有谁愿意伤害老年人,姑且不说那是修养和素质,单凭每个人最终都要老去,要乘坐棺材船,摇到黄泉,穿过奈何桥,到阎王爷那儿去打工的命运,就不可能将老年人作为取笑和伤害的对象。年轻人不对的地方很多,但那是年轻人的特点,也是权利,一些老年人没必要耿耿于怀,乃至剑拔弩张。当然,反之亦然。不过,情形不会让人很乐观,尤其在咱们这个以脸蛋、身材为选美标准的时代,老了,确实跟死了就是一回事,甚至连前后关系都没有。其实,每个老年人只要想想,自己年轻时,也是那副德行,问题就迎刃而解了。因此,我对跳街舞的形式给予了比广场舞和演唱形式更大更高更密切的关注,不仅仅街舞其实也是一门艺术,也是一项将舞蹈和体育结合在一起的运动形式,而且是高级形式,更主要的是,那是年轻人心灵跳跃、飞奔、追索、享受和逐梦的形式或心灵的养分。汉中的街舞看起来流行的时间不长,十几个年轻帅气的男子除了节奏感和嗨啪组合基本上过关之外,在核心力量,爆发力,对街舞的解读等方面,还需提高。但这丝毫不能打消他们的热情,浑身的汗水,只是爱与享受的外在衍生物。有时轮滑的青年冲进来,将几个正在扭腰甩胯,互相斗舞的街舞青年吓一大跳,但从不见责备,想必大家是熟人,或者是懂得各自的心思或者是年轻人特有的爽朗气使然。最近一次去汉中时,见到另外几个地方的街舞舞者,包括汽车站这广场上的街舞舞者,其技艺提高都很快。汽车站广场的那十几个街舞舞者,坚持下来的有五六个,毫无疑问,他们的水平至少达到了省级比赛的要求。可惜的是,他们中的几个人即将结婚,或者到其他地方工作,街舞能否继续坚持下去,他们也不清楚。没有伤感,更没有矫情,他们生来就是这么活的,参与的时候无所顾忌,尽情享受年轻带来的快乐,该离开的时候,也义无反顾,更是无所顾忌,因为美无处无时不在,因为青春短暂但美永远,因为汗水冲刷过的肉体终将热恋疼痛击打过的灵魂,潇洒地来去,就是青春最好的街舞,是的,我在年轻时就是这么想的,而眼前这些说着跟四川话几乎一样的汉中话的年轻人,肯定也有这样的彻悟,而且比我当年还深刻和洒脱。除了艺术形式,还有贩卖小商品的商贩,其中一个出售大批鸽子的商贩让人记忆犹新。无疑,他们的形式也是艺术,生存的艺术。我从未在他们脸上看到阴霾,而在旅途和工作地区,看到的,却是无数被生存压榨得毫无生机的腰身,青黑的脸色和扭曲得连其主人都感觉不到的灵魂。而很多孩子对玩具等属于童年的元素的喜欢,远远超出了歌唱、舞蹈和轮滑,他们的父母则陪在一边,寸步不离地百般呵护着。生命本该如此恬淡,从容,自由,轻松和惬意,艺术原本就是地气、生活、生命、信仰和美,而这样的广场原本就是包容和延续艺术和生命的场地,我们徜徉其间,得大自在,随心所欲,随遇而安,尽情享受,又能自我警示,给予自己智慧和美,何不快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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