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三十,照例是要上坟进香。一大早吴妈就给备好了鞭炮纸钱,两兄弟各往包袱里装了几个馒头,今天他们的任务很重、根本来不及回家吃饭。是的,单看现在堂屋里简易搭成的香火1上供奉的牌位就知道了,洋湖汪家是个大家族,密密麻麻跟个小山一样。 陈氏又有怨言了,男人上山扫墓、女眷在家进香,在那个年代,能做这些直面祖先的事,也是一种荣耀,好不容易婆婆死了,理应轮到她了,但是汪老爷却指明要朱臻贵来做,“她……身体……没恢复,你……去帮忙……准备……年夜饭……” 陈氏心里暗暗骂道,“老不死的,话都说不清白了,我看你还能过几个腊月三十?!” 朱臻贵其实并没有她这么看重这个,只是既然世上有那么多无聊的人都十分在意这个,总可以踩在某人头上、叫她得意不起来吧。于是便换了身干净的素服,论资排辈、一一为各位祖先添香。“大慈大悲,保佑我一家平安!”顿了顿,又默默在心里加了一句,“最好能再怀上一个小子。” 是啊,想到这儿,朱臻贵不免有些伤感,她走到大场坝里,望了一眼远处美人蕉丛的那个方向。那里就埋着她未曾谋面的孩子,按例是没有资格立牌位的,只一个大陶罐装着、扣了块磨盘石压在身上。 朱臻贵十分心痛这个孩子,总是自责是自己不好,不,也还有那个贱人,总有一天,我也叫你血债血偿。 这一年,还有很多事情颇不平静,但是都扛过去了,坚强韧性的汪家人,就像一队汪洋里风雨漂泊的船,而今只剩两艘还绑在一起、其它离得越来越远——这就是人生,儿时一路走来,终有一天,各有各的方向。 土家人年夜饭里并没有鱼,汪宗成却特意去集市上赶场买回来一尾清江野鲫,油也没放,剖开了肚子用盐简单腌了腌就端上了桌子。 “臻贵,你多吃点。下面。” 朱臻贵差一点哭出来,叫我如何恨他们?鱼本多子,这条下面全是满满一肚子鱼子。 是呀,我得赶紧再怀上,嫁到这个家,身为汪家的媳妇,我不该只记着仇、还应以留后为大。朱臻贵想到了与刘氏的约定,眼下时局不定,以后还不知道是谁人的天下,能攀附上朱家总是好的——虽然她自己就姓朱,但是爹死得早,实际娘家没人,依托着乡党的势力过日子,并不如这个“哥哥”、是真的家大业大。 想到这儿,朱臻贵真的把生孩子看成明年的一项重任,无论如何,不要错过机会,刘氏受了嫂子不给朱家人早饭的刺激、反而比之前的意愿更坚定了。那种话都放出来了,生男生女都好,不就只欠一个孩子落地了吗?! 然而,现实却是,你永远不能夸下海口自己能立马变得有多大度,正月初几的时候,陈氏打死不让家人除沟2,一问才知,可能是怀孕了。 汪宗成大喜过望,汪家经历了这么多事,自己又这把年纪,刚刚失去了一个小侄子、难道这会是真的吗?所以,刚开始,也只敢谨慎乐观,可是等找了人瞧过之后,就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了,逢人便要诉说一遍,“你知道我要当爹了么?”“有没有人告诉你我媳妇怀了!” 朱臻贵心情百感交集,她是尊敬大哥的,也是憎恶大嫂的,虽然她有那么一刻原谅她所作所为的想法,可是这一切的转变太突然了。自己怀上了,被她弄没了,现在她这个好多年从来没有下蛋的动静的,这会子反而有了! 朱臻贵对这一切感到无所适从,这是正月,换成谁家都是喜事,可是要她恭喜她,她办不到,她也不想看到她恃宠而骄的样子。往后,她母凭子贵、地位一步步提升,她对自己的亏欠,在汪家人眼里,大概就功过相抵,甚至完全覆盖了。 朱臻贵只觉心里堵得慌,借口说身体抱恙,远一点的亲戚都没有去拜会,单单只身回了娘家一趟。其实说也奇怪,世俗偏就这样,小时候摸遍了这里的一砖一瓦,现在反而成了客居,不是想了就可以随意回来的家。 小妹添了暖炉,全家人难得一起围坐在火坑边上说话。“你有什么打算呢?”老太太用柴棍给埋在灰里的红薯翻个面,“过些日子,臻坤家打喜3,你们还去吗?” “去呀!”朱臻贵听到家里的老猫来了,忙往边上挪了挪,给它让出一条小板凳,老话说“狗爱窄处、猫爱热处”,一点不假,“他们又没有退信4——东西我还收着。” 老太太宠辱不惊,只是轻轻点了点头,“这事要是成了,自然很好,这些年,他们家情况怎样,我们都看着的……” 小妹插了一句,“我们情况也还行啊。” 老太太白了她一眼,“你若是不姓朱,以为你还可以过这种小姐日子么?”转头又对朱臻贵说,“关起门来说话,你们现在搞得比以前还要不如一些,到底是分家了?还是一家?这么和在一起,哪天老家伙眼睛一闭,屋子怎么分?家产再怎么分?” 朱臻贵被问倒了,这些她都没有想到过,枉她自诩聪明过人,到底不如母亲的经验。 “再和气,再团结,到底是两家人,兄弟姊妹之间,不可能完全像小时候一样,不分彼此,还是要多长个心眼,你不是要谋别人的什么,但是要防着别人把你应得的谋去了。” 朱臻贵心服口服,“也怪我命是如此,当汪家人这么多年,才刚怀上一个孩子,还生不下来。”想到这儿,朱臻贵不禁咬了咬牙,“你们晓得吗,陈月兰有了。” “啊?几时的事!”老太太、小妹都心头一惊。 “就是前几天,不让掏阳沟5才晓得的……” “我就说嘛,现在等于别人有了两个娃娃了,你真的要争口气啊!” 朱臻贵只觉心里顶了千斤那么沉重,良久都不说话了。 老太太也意识到,正月里应该忌口,就拉起了别家的家常“你知道贵平带回来一个女人吗?” 朱臻贵边摇头边瞪大了眼睛。 “嗨,岂止啊,肚子里都有了。” 小妹向来口没遮拦,老太太忙给她使眼色。“你没看到当时那个场景啊,胤舅舅差点要打人了,” “怎么?” “那个姑娘是个女学生,瞒着家里的大人,就死皮赖脸跟着来了!” “俗称私奔!”小妹不忘打趣。 朱臻贵算是听出了一些端倪,“那后来呢?胤舅舅那么保守的人,应该不会同意的吧?” “才没有,刚开始是气得要炸了的,‘闭门封口、三人留两尸’这种话都说出口了的,后来一听已经有了,马上就不要人家跪了,客客气气请到上座。” “那岂不是自己打了自己耳光?” “他要是有了姓朱的后人,孙子天天打他一巴掌,都愿意哦!” 小妹补充道,“你没看到多滑稽哦,刚刚恨不得踹别人,马上就可以舔别人屁股了,我最看不起这种人……” 老太太赶紧打断她,“你才几岁?长辈的事情,又不需要你来评价。” “那后来呢?” “喜平两口子搬到娘家去了,等于倒插了门,这个孩子就更加金贵了!说是已经请了族长和几位朱家的元老了,选了好日子,就过门。” 朱臻贵叹口气,“那苗姑往后的日子就更加不好过了。” 老太太也叹息地抓着她的手,“女人一定要有自己地位——一定不能被人家欺负……” 从娘家回来,朱臻贵心里一直沉甸甸的,她曾在路上驻足眺望了一眼胤舅舅家的屋宅,重檐深锁,囚着一个女人的孤魂,不知夜里,是否会听到苗姑的哭声呢? 我一定要生一个孩子! 朱臻贵不断在心里对自己说。 春华秋实,转眼风高昼长、又是一副欣欣向荣的景象了。现在她跟陈氏的位置,悄然掉了个个,陈氏越来越懒,每天对妹妹颐指气使的,家务的重担,也全都落在朱臻贵一人身上了。 以前娘家教诲、只知出嫁后伺候婆婆,没想到有一天,还要百般迁就嫂子。陈氏不是省油的灯,她家境不好,朱臻贵到底过去做过小姐,能踩在她身上,陈氏是有莫大的满足感的。“那个,真不好意思,我看着就没有胃口,还劳烦妹妹重新给我做。” 若是过去,朱臻贵一定容不得她撒泼,但是她根本不想和她吵,掉了一个孩子,眼前什么都是不屑,她在为自己的下一个小生命暗暗积德。 陈氏越来越肆无忌惮,给老爷炖的西洋参也要眼红,总觉得自己怀了汪家大伯的种就了不起了,成天戴上婆婆之前给的所有珠翠给邻家吴嫂子、柳嫂子炫耀,“我儿子生下来就会披金戴银的。” 不过是个人家老婆死了、花点聘礼“买”来填空的,哪见过哪个续弦的、像她这样比元配还高调呢!朱臻贵把这一切默默看在眼里,她知道她做得越过、世人对她的嘴脸一定会越厌恶的。 然而一再隐忍背后,终于也酿成恶果。这天朱臻贵从地头回来,直见吴妈、月娥面色铁青,陈氏捧了一盅有奇香的汤,优哉游哉地变晒太阳边喝着。 “怎么?”朱臻贵觉得有异,唤了两声猫咪,猫咪不应。“你把我的猫怎么呢?” “你说那砍脑壳死的6啊!”陈氏抹了抹嘴边的油沫,“我正要和你说一声了,我请邻家大哥帮忙宰了,那小东西,会跳来跳去,我生平最怕猫了,成天提心吊胆,所以……” “所以,你就把它吃呢?!” 陈氏自知理亏,但也没觉得不好意思,“一举两得,作为汪家一份子,倒也不失为为我们汪家做一点贡献了。” 朱臻贵恨不得上前去掐死她,但是她警告自己不能丧失理智,她操起手边的一只装水的茶壶往地上一扔,“你亲自给我的猫立一块牌位,而且告诉大哥要放在香火上,否则,老娘我今天现在就去拖刀子出来,一命抵两命了!” 陈氏想必万万没有想到,一个人被逼急了的时候,那种临近爆发的状态会这么恐怖,朱臻贵胸口像野兽嘶鸣时那样剧烈起伏,她真的吓到了,说话都止不住发抖,“有话慢慢说,你别急啊,我去跟他说,我依你,我都依你……“ 陈氏慌不择路往后退时、脚后跟撞到门槛,差点摔倒了,吴妈、月娥赶紧上前,一是扶她,二是怕真的出什么意外,赶紧隔在她们中间,把陈氏给架走了。 等她们走后,朱臻贵也差一点瘫坐在地上,只是她告诉自己,此刻更要比平时坚强。她上前去端了那盅汤、连同小猫平时爱玩的毛线球、假懒蛤蟆一起埋了。 而最终,她也没有坚持逼陈氏给猫立牌位,是,此时,确要顾全大局。但是朱臻贵绝不会轻易放弃为自己的孩子和小猫报仇。你知道我怕鞭炮是吧,你也说自己怕猫是吧,好吧,我成全你,你别怪我,我只是借用你的方式,以牙还牙。 朱臻贵今年一直在操持家务,所以对周围都比较留心,她知道附近经常有一群野猫出没,不像一般的猫朝伏夜出,而是胆子特别大,还抓伤过人的。 朱臻贵不禁心生一计。当然,做“大事”,是不能没有帮手的。 按照她的计划,没过几天,当陈氏吵着要吃好东西的时候,就要吴妈告诉她,这季节青黄不接、家里的存货也都霉了。或者,还有些干鱼可以吃,不过要先晒晒。 “那统统拿出来晒呀,愣着做什么?”陈氏尽管这几天不敢同她直视,但是换到别人面前,马上又恢复了往日的嘴脸,照例是呼呼喝喝。 吴妈一直是朱臻贵这一派的,甚至如果不是碍于所谓“姐妹”关系,月娥也更愿意同她亲近的,她们是聪明人,月娥保持中立,吴妈则是直接参与“帮凶”。 吴妈知道一种家传秘方、几味草药调和,旧时这一代的猎人用来吸引走兽掉进陷阱、很有效果。于是,她们共同配制了这种药,在剖开的干鱼上薄薄刷上一层,干鱼铺满了半个天井院子、陈氏还躺在她惯常的位置、舒舒服服晒太阳呢! 一天、两天,朱臻贵做事的时候,一直留心观察,有几次都隐约看见墙头有一两只猫探出了头,不,这还不够,于是,第二天拿出来晒的时候,又多刷了一遍,一天,两天,终于,有一天,不只是那队见过的野猫,应该说是整个坡上的群猫都来了! 陈氏大惊失色,“来人了,怎么会来这么多猫,见鬼了,你们帮忙撵呵?!” “喔,去去,”吴妈假装帮忙撵,月娥本来是在偷瞄,干脆假装没听到,抱着孩子进去了。 朱臻贵也拿了竹扫帚一阵乱挥,实际是把猫往里面赶,越发像陈氏逼近、越赶越多。 忽然,群猫像着了魔一样,都扑向了陈氏的椅子,对此,吴妈跟朱臻贵也愣住了,不对呀,这不是我们设计的情节啊!朱臻贵处心积虑,只不过想整整她,吓她个半死,但是现在,局面有些失控,那些猫不是冲着鱼去,而是人,不是单纯的跳上跳下,简直可以说是攻击了。 朱臻贵这才缓过神来,可是,一想起她的所作所为、她的狠毒,一幕一幕仿佛就在眼前,她就找不到帮她的任何理由了。 陈氏的脸上、身上到处都被猫踏过,难免没被锋利的爪子划破,尤其是攻击她肚子的那些猫,不断狠狠地撞击,每一只都像发了狂似的。 吴妈还是出手帮忙了,可是哪里有用,猫太多了,陈氏不断惊恐的大喊大叫,最后,听得一声惨叫,朱臻贵分明看到,醒目的鲜血顺着椅子的四只脚,从陈氏下体往下滴落。 糟糕,玩笑开大了。 可是不知为何,朱臻贵就是心软不起来,她知道自己错了,但是这个结果,又好像是对的。天经地义的。 她不觉开心,也不难过,只感觉心里某个地方,始终有如针扎,反正,这种感觉从来没有,说也说不清楚的。 再一个孩子得而复失,你可以想见,这件事对汪家上下有多么触动。 朱臻贵不知道,一向神明的大哥会不会追查,毕竟这是他的亲生骨肉——真正的亲生骨肉。 可是,大哥出奇的安静,除了安慰陈氏,他什么也没有说,或许夜深无人的时候,他会走到某处老泪纵横一把,但是现在,他很安静,仿佛心死到已经不知道何为痛了。 吴妈也很不解,“不对呀,你还做过别的手脚吗?” “怎么可能,我还要靠你教我。” “我总觉得是那椅子有问题。” “啊……” “别多想了……”门后传来一个弱弱小小的声音,“是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