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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诗的一些要害问题的思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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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0-7 16:53:0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如果不能为判断新诗的优劣,建立一个基础的标准,恐怕终非新诗的福音。然而,如何建立这基础的标准,又并非易事,这里,我想提出一个似乎保守的建议,当下新诗不妨暂后退一步,让我们回到伟大的古典诗歌传统,回到常识,从传统的“意境”与“境界”中,获得灵感,获得新的启示。古典诗歌中,将有无“意境”或“境界”,作为评判诗歌优劣的标准,已成为共识,甚至已成为了我们民族审美的潜意识要求。今天,我想不囿于前人的定义,而以新的目光来理解“意境”与“境界”,赋予其一些必要的时代特色,以适应新诗的发展。意境,可理解为诗篇的“意”,与词语的客观建筑,及作者的独特气质所构成的一种磁场现象;境界,可理解为是诗篇的精神追求,与作者的人格、气质所构成的一种诗歌之上的光晕现象。

可以这么说,一首诗的“境”,不仅给予了读者一种可居之所,它还是一种吸引的磁场,神奇的光晕,使读者在领略了一首诗的“意”或“界”之后,仍恋恋不舍,或离去的路上,仍不时地回首眷顾。反过来说,一首没有“境”的诗,读者在领略了其“意”或“界”之后,便失去了魅力,而果壳一般弃之一边。一首不能吸引读者返顾的诗,怎能成为好诗呢,就更别提成为经典了。以此来观照当今诗歌的病症,纷乱的现象就清晰多了,大多当今诗歌的致命问题就是,有“意”无境,或有“界”无“境”。

随意翻开一本唐诗选本或宋词选本,起码有逾一半的诗篇,可归于有意境之作。古典诗歌在意境的“境”上,已达到了一个高峰,新诗实难以超越。新诗的长项或潜力,是摇曳多姿的“意”,若有“境”的加入,无疑当为佳品。当今的诗人,尤其是青年诗人,由于古典诗歌素养的欠缺,普遍地忽视对“境”的营造,这不仅使他们的诗歌损失了魅力,也损失了读者。

应该承认,今天的诗人们,由于时代的赋予,在诗之“意”的追求上,确实超越了徐志摩、戴望舒的时代,但由于古典诗歌的素养不及先辈,他们在“境”的营造上却垮了下来。当今的青年诗人们常常洋洋自得,不屑于徐志摩的《再别康桥》,戴望舒的《雨巷》,不理解读者为什么还喜欢这些“过气”的诗歌,殊不知,正是先辈们着意营造的“境”,赋予了这些诗歌不朽的魅力,而赢得一代代读者的喜爱。当今的青年诗人们对此如果没有清醒的认识,他们还将会继续乱世下去。

当然,“意境”并非诗的全部,古今中外还有大量的优秀之作,它们的为人们所传诵,不是以“意境”胜,而是以“境界”胜。我所说的“境界”,还可以这样理解,就是由于诗人与他的诗歌执着于一种精神的追求,从而使得这种精神的追求显得如此强大,神圣,并在某个高度散发出一种光晕——“境”。古典诗人中的杜甫、陆游、文天祥皆有不少这方面的名作。

评价一个诗人或他的一首诗,我们不仅要看其纯文学成就,还要看其精神力量对一个民族生生不息的影响,并由此加入到民族的命运之脉中去。南宋大诗人陆游的《示儿》“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当代诗人北岛的《回答》“我不相信……”,在诗艺上或许并无出众之处,不能给别的诗作者以启迪,但它们的精神力量却是强大的,并使一代代的读者在诗篇的精神之“境”受到感动,受到鼓舞,获得一种生命或人生的力量。尽管今天的北岛,更看重自己中年之后的纯诗之作,对他的早期《回答》类的作品因为诗艺上不够精湛,而有了“悔少作”之意,但他似乎亦忽略了,还有一类诗是讲“境界”的,以精神之“境”感动着一代代的读者,它们同样是可以不朽的。

一个精神崩溃、没有真诚信仰的诗界,能出什么经典作品,至多出些诗艺纯熟、自我赏玩之作。没有办法,对诗人与诗歌的精神世界的要求就是这么苛刻,你可以信仰民族,国家,也可以信仰个性,自我,你可以信仰共产主义,也可以信仰资本主义,亦或信仰虚无,乃至诗本身,诗的精神追求就是要真挚,执着,甚至极端,才能在诗中显“境”——无论这“境”的光晕是是红,是黄,是蓝,乃至紫黑。否则,就只能得到一些游戏之作,乃至恶作剧,当下那泛滥成灾的口语诗,它们的绝大部分,连“界”都摸不着,更遑论“境”了。我们承认,那种愤青式的游戏,恶作剧,有时也能给诗带来一些新鲜之感,甚至有眼睛一亮的幻觉,但这些诗由于没有精神之“境”的支撑,终归仍只是游戏、恶作剧而已。

为什么当今那么多的各类高额奖金的诗歌大赛,那么多的所谓“年度诗选”“代选”,难得选出读者期待的好诗,或评出的都是朝生暮死的作品。对于直奔大赛的荣誉与奖金而去的作品,有识见的读者对其价值的可疑,都能明了几分。这里,我想强调一下,对于诗歌这一“赤子之心”的特殊文体,创作中一旦杂入功利之心,其“境”必失,这可谓一条千古铁律。至于诗歌选本的问题,自然亦非议不断,至今不见一权威选本。我们承认,也有用心的选家,但实际上他也在困惑,为什么自己费尽心力选出的自认的好诗,读者与社会并不买账?除了众所周知的体制上的原因,实际上还是“境”这一问题的影响。

如何领略“境”,是需要一定条件的,这条件就是距离。一般而言,领略“意境”,需要一种审美的距离,而领略“境界”,则需要一种空间与时间的距离。我们先来分析一下审美的距离,对于“意境”之“境”,中国古典诗评家有一个比拟非常好——“水中月”“镜中花”,就是说你必须保有一个距离,或者说,此时你的内心也要有一种境,或静气,将自己控制在一个审美的距离,才能领略其妙境。相应的问题就在于,当今的诗歌选家们,在面对纷乱的诗歌文本时,往往意识不到,或难以保持这种距离,他们往往一头扎入诗中,直奔诗之“意”或语言技巧等等而去——此时的诗之“境”,就如同水中之月,镜中之花,在他们的这种无知或不自觉的进入中消散了,或者说,在他们的视界就从未存在。他们选出或评出的诗,即使其中的佼佼者在“意”,或技巧上有自己的特色,但由于没有“境”的依托,读者在领略了其“意”或技巧之后,只能是弃果壳一般而去,因为这种诗缺少“境”的磁场继续吸引他们,并使他们时时返顾,发出“好诗”乃至“经典”的赞美。我曾经设想,如果将李白的“床前明月光”,王维的“君自故乡来”这类以“境”取胜的诗,置于今天的任何一个诗赛,估计第一轮就会被淘汰的。所以在某种意义上说,真正的好诗,经典,是历代的读者热爱出来的。

领略“境界”之“境”,则需要一种空间的距离与时间的距离。空间的距离,是指当代诗歌的选者评者,不能处于这个圈子或那个圈子,不能为各种关系网所编织,而要处于一个客观的独立不依的境地,但这个要求,对于当下这个精神全面崩溃的乱世,有些近乎奢谈。时间的距离,是指一些作品的“境界”之“境”,要隔一段时间,乃至隔代之后,才能清晰地凸显出来,因为“境界”是诗人的诗艺、学养、人格等综合酿造而成的,时间隔的越远,看的越清晰。例如,陶渊明在他的时代,仅被评为三流诗人,杜甫诗圣的位置,亦是宋代以后才渐渐确立起来的。

能促使我下笔写评的,都是那些我一眼看去,就有一种无言的魅力袭来的诗歌,并诱惑我的一再阅读。即使一再阅读后,这样的诗歌一时并未能完全理解,但那种无以言说的魅力仍在吸引着我。这样的经验积累多了,我终于可以大胆地宣称,寻找好诗的第一要义,就是初次接触时即感受到一种魅力的存在。而那些没有魅力的诗歌,无论如何技巧炫人,无论评论家解读得如何天花乱坠,都不会成为好诗的,更不会成为经典。真正的好诗,经典,都是因为它的魅力,被读者热爱出来的。

百年新诗发展到今天,从纵向轴上看,在诗艺上所取得的进展,显出的成熟气度,都超越了以往。诗人们的眼界比任何一个时代都要广阔,并且确实发现了一些独特的诗意世界,但问题是,他们在诗艺上并没有寻找到更好的方式,将他们发现的诗意传递给读者。甚至更多的时候恰恰相反,设置一些不必要的语言障碍,让一些曾热爱诗歌的读者望而却步。无论诗人们如何为缺少读者辩护,缺少诗意的分享者,缺乏与社会的互动,终非诗歌的福音。

是到了须格外地重视新诗的戏剧性,并将之放在新诗发展的战略高度来看待的时候。这不仅是因为如布鲁克斯和华伦所宣称的“一切诗歌的表现方式最终都是戏剧性的”,或如袁可嘉先生所强调的“诗所起作用的素材是戏剧的,诗的动力是戏剧的”;还在于当诗歌已被其它文体剥离得格局愈来愈狭小的今天,戏剧性将是使诗歌重新收回自己失落的遗产,使自己再度宽敞起来,壮大起来的基础。

在所有古老的艺术中,戏剧是最具敞开性的,而戏剧性情景显然是决定这敞开性的最重要的因素。它可以使诗人丰盈的情与思,在一种可以感受或意识到的清晰完整的场景中,戏剧性地呈现出来。诗的戏剧性情景,在诗的戏剧性中,占有极为重要的地位,甚至可以这样说,不仅传统诗学中的独白、对话、冲突等,乃至现代诗学所关注的张力、悖论、反讽、误读等戏剧因素,皆须融入这戏剧性的情景中,才能获得其价值所在。

王国维先生的“境界”说,在中国美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已成为评判古典诗词优劣的一块试金石。他这样肯定到:“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自成高格,自有名句。”然而,他心目中的“境界”究竟是如何体现的,我们不妨看一下他所举的两个例子:“红杏枝头春意闹”,着一“闹”字而境界全出;“云破月来花弄影”,着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其实,王国维推举出的这两句诗中的“闹”字和“弄”字,增添的正是一种浓郁的戏剧性情景。至于王国维自得地将诗中的“境界”引入社会人生,提出的影响颇广的三种“境界”说:“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这其中的每一境界,其实不都是一幕鲜明的戏剧性场景。

王国维先生对于诗词的评价,还有一个颇有争议的“隔”与“不隔”说,不光对于普通读者显得有些玄秘,就是专家也往往难以厘清。然而,若从诗的戏剧性情景的角度来理解,就比较容易掌握了:就是在诗篇或诗句中,能够构成一种清晰的戏剧性情景的,谓之“不隔”,反之,即为“隔”。我们不妨看一下王国维先生自己所举的例子,就会得到明确的印证:“‘阑干十二独凭春,晴碧远连云,二月三月,千里万里,行色苦愁人。’语语都在目前,便是不隔。至云‘谢家池上,江淹浦畔’,则隔矣。白石《翠楼吟》:‘此地,宜有词仙,拥素云黄鹤,与君游戏。玉梯凝望久,叹芳草萋萋千里。’便是不隔。至‘酒祓清愁,花消英气’,则隔矣。”“阑干十二独凭春”与“此地,宜有词仙”之所以“不隔”,就是如王国维所言“语语都在目前”,不仅呈现了一幕鲜明的戏剧性场景,乃至诗中独白的主角深情伫望的身影都栩栩在目。至于“谢家池上,江淹浦畔”与“酒祓清愁,花消英气”之所以“隔”,就是因为其文字尽管非常典雅,但并没有构成一幕鲜活的戏剧性场景,独白者的身影更是杳然无寻。

或许可以这么说,唐诗宋词等之所以拥有最为广泛的读者,最重要的因素之一就是其作品往往都具有一种鲜活的戏剧性情景。而明清的诗歌之所以缺乏读者,也首先是因为其作者大多沦为了文字的工匠,其努力类似于今天的“诗到语言为止”,诗歌不再去关注、经营吸引读者的鲜活的戏剧性情景。实际上,我们如果耐下心来阅读一些明清文人的诗歌,会惊奇地发现,它们中的许多文字的经营功力并不输唐宋,甚至在总体布局上还显得更为稳妥,然而,人们就是不愿意再阅读它们了,而将它们“隔”之一边。

当一首诗的帷幕徐徐拉开时,随之呈现的场景是必要的,对阅读视角而言,它是读者进入一首诗的平台,也是一首诗中的情与思开始演出的平台——能够搭建起这个平台的诗人与诗,无疑也就具有了吸引更多读者的可能。因此,诗人须调动一切的语言艺术,使诗中的场景或清晰或曲折地呈现于读者的眼前,并且,其丰富性,复杂性,及要求之高,更甚于实际的舞台场景。

从读者的接受角度而言,一首诗的“思”愈是深,其场景便愈要“显”,这样才能便于读者向深处摸索而去。但对这一要义的忽视,在新诗中比较普遍,并成了使新诗读者流失的重要原因之一。应该说,获得了解放与自由的新诗,在“思”的方面较之于古典诗,有了很大的发展,但新诗人们往往沉浸于“思”的驰骋,而忽略了相关的戏剧性场景的营造,使得读者跟不上他们的“思”的驰骋,最终两相抛弃。这个问题,甚至在新诗的一些最杰出的诗人那里都存在着,例如,穆旦,一位大诗人,他的诗思与感受的深度,甚至使他的诗具有了某种世界性的意义。然而,对戏剧性场景营造的忽视,也给他的诗歌带来了很大损失,就是他的读者群主要集中在诗人与学者中,没能取得更为广泛的影响。

戏剧性场景的介入,无论是显还是隐,都会与冲激着的诗意构成一种平衡,甚而带来更大的张力。这里,我还想继续延伸一下,就是戏剧性场景的介入,还是控制新诗中最容易出现的一个毛病——结构散漫的一个好方法。脱离了古典诗拘谨的新诗,往往控制不住自己诗意的驰骋,甚而信马由缰,直至诗行的混乱冗长令读者反感。戏剧性场景的牵制,将不时地提醒他,不要游离到与这首诗无关的诗外去。

有这样一类戏剧性的诗,虽数量不多,但颇为珍贵。这类诗往往有着细致的场景描写,同时还有着人物的对白,或者说,整首诗词就如一幕微型诗剧。下面,我们来看一首周邦彦的《少年游》: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指破新橙。锦幄初温,兽香不断,相对坐吹笙。  低
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少年游》
《少年游》在十一行、五十一个字中,容纳下如此完整的戏剧性空间,即使在古典诗词中都是罕见其匹的。有志于新诗事业的诗人们,或许可以从中寻到一些启迪,以使开拓发展中的新诗在戏剧性情景的意义上更好地敞向读者。

意象,并非诗。意象须构成了某种戏剧性场景时,才能成为诗。



很多时候,我们有这样的阅读诗歌的体验,就是在阅读一首诗歌时,还没有明白这首诗歌的意思,却已感到了这首诗歌有一种魅力的吸引;或者刚阅读完了一首诗歌,似乎明白了这首诗歌的意思,这意思说出来其实不过尔尔,然而,我们却感受到了一种深广的感动——这其实就是,我们的潜意识世界已参与了这首诗歌的阅读,并受到了一定程度的触动。

潜意识的研究告诉我们,我们所有的经历、经验,都会有一部分进入潜意识领域,在某个时刻影响我们。同样地,这些进入潜意识领域的经历、经验,也会影响我们对一首诗的阅读,我们身后的时间,岁月的沧桑,都会在潜意识中发挥作用,影响着一首诗对于我们的感染力度。

一篇散文,一部小说,绝难让我们阅读十遍以上而魅力不减,而能让我们阅读数十遍,上百遍,乃至终生而魅力不减的诗歌名篇却比比皆是。一个在散文、小说中看似寻常的词,进入诗歌后,往往由于诗歌独特的结构和词语排列方式,激发了我们的潜意识领域,来参与一首诗歌的阅读,从而使之获得了非比寻常的甚至特殊的阅读感受。

或许可以这么说,没有潜意识参与创作的一首诗,或阅读中没有能唤醒读者相应的潜意识世界的诗,它的魅力,及魅力的持续时间,都是有限的。二十世纪影响最大的诗歌流派,超现实主义,以及伴随的所谓自动写作法,在诗歌与潜意识的关系上作了历史性的探索,就是要把潜意识引入到写作状态中来。这种写作使一首短诗焕发出了巨大的诗性空间与感染力,因为它触及了读者更多的潜意识世界。大诗人洛夫,更是将来自西方的超现实主义与中国传统的禅结合起来,提出了“禅诗”的概念。洛夫“禅诗”诗学的核心,就是“一种生命的觉醒”,如果从潜意识的角度来看,这“觉醒”也可以理解为是人的表层意识世界与潜意识世界的一种沟通,洇染。

任何令人直觉着“无理而妙”的诗句,都应该能从它的后面,从隐藏的人的潜意识世界,寻到一些或隐或显的诗思线索,否则,这“妙”字就难以站定。

诗歌的基础诗学“意境说”,亦与潜意识有着关联,我们在阅读一首优秀的诗歌时,常赞叹其“意境深远”——这“意境深远”或许也可以这么说,就是这首诗的诗境感染力,已逾出了我们的意识领域,延伸入了我们的潜意识世界,从而显得深沉,渺远,不见边际。

我可以断言,AL永远不可能写出有魅力的现代诗,因为AL不可能拥有人的潜意识世界。

诗,是最高的语言艺术,但并不意味着诗到语言为止,语言并非诗的目的。诗人所要做的,是把自己对世界,对时代,对日常世界与潜意识世界的激荡处……那些独特的,微妙的,迷离的,乃至瞬息的感受,以语言的艺术准确地捕捉之,并清晰地在某种节奏中呈现出来,就已经尽职了。

我想把“纯诗”理解为:以精湛的有着某种呼吸节奏的语言组织,唤醒并呈现了生命、大自然或世界的一种脉动。

瓦雷里的纯诗理论,似乎更像一种美妙的哲学思维:纯诗的概念是一种不能接受的概念……它是一个难以企及的目标,诗永远是企图向着这一纯理想状态接近的努力。在瓦雷里的这一思维中,人类迄今为止的全部诗歌似乎都没有或不可能产生他所说的“纯诗”,都只是为“纯诗”预备的矿石。我们惟有不断地冶炼这种矿石,清除其杂质,使之无穷尽地接近那首“纯诗”。

瓦雷里之所以在他的诗学上产生这样的偏颇,是因为他过于将目光专注于为到达纯诗而纯粹语言的手段上,就如同一个人,要燃烧起一种纯粹的火焰,就将所有的目光都投放到寻找这样一个与之相配的纯粹的木材上。当他寻找不到这样纯粹的木材时,干脆就否定了纯粹火焰的存在。

在纯诗——一种脉动的理解中,我们可以这样说:物理学家所提炼的纯水可以形成一种纯粹的脉动;含有各种微生物矿物质的溪水也可以形成一种纯粹的脉动;甚至饱含了泥沙的黄河之水同样可以形成一种纯粹的脉动——当你将目光关注在脉动的效果上,你根本无法说这些脉动谁不纯,谁更纯。李白的《将进酒》就是一种黄河的脉动,“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这样饱含散文元素的诗语言,无疑是为瓦雷里的纯诗所不能接受的,然而,它们却是李白的黄河脉动的必要组成部分,少了它们,《将进酒》的脉动便会窒息。

一首长诗能否存在的理由,同样应看它有没有在诗中形成一种脉动。当然,由于长度的关系,这种脉动亦必然会显得更为巨大,我们必须站在合适的距离,位置,这种脉动才能清晰地呈现出来,并吸引着我们其中愉悦地浮沉。

爱伦·坡在他的《诗的原理》这篇文章中,为了进一步纯粹诗歌,将精神世界分成纯粹智力、趣味和道德感三个部分,而他将纯粹智力、道德感从诗中放逐出去,认为诗人应独取中间的“趣味”——因为“趣味”使我们知道“美”。 爱伦·坡与他的信徒们均反对理念入诗,无论理由是须剔除理念,是因为理念损害了诗;还是之所以剔除理念,是因为诗损害了理念。并进而发展到试图在诗中省略去散文结构、偶然陈述、逻辑叙事过渡等。自然,这一切都是为了那个“趣味”,那个“纯诗”的“美”,其追求也不无道理。作为一个东方读者,我接受这一切也没有什么困难,因为中国古典诗中的孟浩然、王维、部分的李白、韦应物、马致远等,均具有着这“纯诗”的趣味美。然而,作为中国古典诗歌的热爱者,我同时还清楚,如果完全接受这一洁癖的要求,我们将会失去杜甫的那些道德感强烈的诗篇,甚至大量地驱遣“散文”入诗的李白的歌行、辛弃疾的长调。我不知道中国的读者——无论什么时代的中国读者阅读这些伟人的诗作时,会有什么“不纯”的感觉,甚至会认为真正的纯诗就应该是这样的,一种波澜壮阔的伟大的“脉动”。

中国当代诗歌艺术大师洛夫在他的1965年出版的《石室之死亡》的自序中指出:“纯诗乃在于发掘不可言说的内心经验。故诗发展到最后即成为禅的境界,真正达到不落言诠、不着纤尘的空灵境界。”随后,洛夫在他的诗学理论的发展与诗歌的创作中,将西方的超现实主义与东方的“禅”融合起来,发展出一种现代“禅诗”。关于这种“禅诗”,洛夫是这样阐述的,即是“一种生命的觉醒”。将这“觉醒”的“禅诗”,看作是瓦雷里的“纯诗”在东方发展的别一种称呼,想来洛夫先生不会有本质上的不同意见。而在对纯诗效果的关注上,由爱伦·坡的“刺激”,瓦雷里的“振荡”,至洛夫的“觉醒”,诗学上的进步是显著的,“刺激”“振荡”这样的词语,均有着机械被动的意味,而至洛夫的“觉醒”,终于有了人的生命的参与,使得我们可以把一首诗作为一种生命的现象来对待。

诗中的散文句式,无论它是否显得明显,浅露,怪异,以及与意象并列,但只要它们参与,甚至增强了一首诗的脉动,那它们就是可以接受的。往往地,散文句式的波谷,与诗的意象的波峰,能完美地对接,形成一种互动的关系,推涌着诗的脉动的前进,并使得诗的脉动更加波澜壮阔,气势非凡。这样的例子,取李白的乐府歌行,显然再合适不过了——李白的这些惊风雨、泣鬼神的伟大诗篇,如果离开了散文元素的大量参与,其脉动便难以成就。

讨论了散文元素入诗的问题,我们如果将之再适当地延伸一下,关于口语、俚语入诗,或引用前人的诗句、文字入诗,都可以由此找到答案:就是看它们能否加入、融合到一首诗的主脉动中去。

评价李贺时,《麓堂诗话》曾有这样著名的说法:“李长吉诗,字字句句欲传世。顾过刿鉥,无天真自然之趣。通篇读之,有山节藻棁,无梁栋,知非大厦也。”依我看,这一段话中指责李长吉诗的“无天真自然之趣”,在美学的要求上显得过于偏狭,莫若说长吉的部分诗没有形成一种清晰完整的脉动来的准确;“有山节藻棁,无梁栋”的批评,莫若换成这样一种说法,即长吉没有能够在他的部分诗篇中,将他的那些惊人的意象编织进诗的完整的脉动中去,而如随地滚动的闪亮的铜片。至于有些批评家指责长吉诗的晦涩,对于这个问题,我想应该这样来理解,如果是在一首具有清晰完整脉动的诗中,适当的晦涩往往反而能增添一首诗的神秘感,诱惑读者反复地咀嚼之。反之,则可称为毛病。

以格律形成的脉动,在古典诗中已到达了一个顶峰,无法,亦无须去模仿,超越——形成诗的脉动的方式多的很。可以毫无愧色地说,相当部分新诗的诗质都不比古典诗差,而去为新诗寻找到自己的脉动,亦并非是什么艰难之事,只要对此有所意识。而在这方面,《诗经》仍是我们的圣典与有力的启示,那些淳朴的民间的脉动,至今仍在激动着我们的情怀。

我们甚至可以这样断言,在诗的创作中,技巧可以借鉴,文字可以承袭,但一首诗的脉动是永远无法盗窃的。

以“脉动”来划分诗与其它文体,也是一种行之有效的方法。曹丕《典论·论文》的“文以气为主”,刘勰《文心雕龙》的“养气”,他们的“气”适合着所有的文体,而“脉动”显然只适用于诗。我们所面对的文字,无论它们使用什么样的文体形式,或分不分行,但只要我们从中诊听到了一种清晰而深层的脉动,就可以称之为诗。

一般而言,诗的脉动,可以有以下的几种形成方式:
1.韵律、节奏形成的脉动。
2.文字、语言形成的脉动。
3.情感、情绪形成的脉动。
4.意象、场景的虚实形成的脉动。
5.诗思、思想形成的脉动。

在一首诗的大的脉动中,还可以包蕴着小的脉动,而小的脉动又浑然地随着大的脉动起伏行进。我们在李白、杜甫的乐府歌行,以及当代大诗人昌耀、洛夫的诗篇中,都可以寻到这种诗的巅峰绝境。

关于叙述性写作:
一般而言,抒情的对面是叙事,我之所以采用叙述性写作这个概念,是基于两个考虑,一是过去的叙事诗写作中,常常会插入抒情的段落,既谈反抒情写作,总要考虑到某种名正言顺;二是我所言的叙述性写作,不仅仅面向某个人,或某个故事,它还注重着某段经历,某个片断过程的叙述,展开。这种对叙述过程的专注,自然地压缩着抒情因素,甚至将之剔除出去。

相比于西方诗歌,中国古典诗歌中抒情诗令人惊叹地发达,叙事诗却令人叹息地贫瘠,因此叙述性写作可借鉴的资源并不丰厚。然而,这并不丰厚的资源,可借鉴的价值却是非常珍贵,如我们熟悉的杜甫的《石壕吏》,全诗似乎是一个新闻式的速写,首句的“暮投石壕村”,即定下全诗的基调,冷静,客观。随后,诗人为我们叙述了一个“有吏夜捉人”的事件,老翁的翻墙而逃,差吏的凶神恶煞,老妇悲苦无奈的诉说,以及事件之后令人窒息的静默,在诗人似乎不动声色的叙述中,层层展开。诗篇结束的“天明登前途,独与老翁别”,依然那么冷静,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然而,这两句却堪称叙述性写作最伟大的结尾之一,读者内心的波澜,由此在更深更复杂的层次而荡开。

另一类叙述性写作,更侧重于某种历程。它往往具体地叙述诗人自己在大自然,或人生中的某次经历,最终顺其自然地到达一种生命的领悟,升华。这种叙述性写作,在古典诗歌的山水类诗中,可常见到,王维的《蓝田山石门精舍》,堪为这方面的典范之作。这首诗中,王维叙述了自己的一次轻松且有偶然性的游历。落日时分,本是归家的时刻,诗人却乘上一叶轻舟,随性而去,似乎家在山水的那边。他与陶渊明的那位渔人一般,一路奇景的陶醉中,忘了路之远近,只想行到世界的尽处。当前方似乎没有路的时候,却随着水流一转,出现了一个新的天地。王维的《蓝田山石门精舍》,常令我联想到美国大诗人弗罗斯特的《雪夜林边逗留》类的叙述之境,写这类叙述性诗歌的诗人,往往具有哲人的气质,这样他才能具备独特的视角与能力,从自然或生活的某次偶然历程,提炼出一种具有象征的诗意,其给予读者启悟的深度和广度,是一般抒情诗难以做到的。当代大诗人洛夫,亦有这样一首可媲美王维的《随雨声入山而不见雨》,叙述了诗人在某座山中的一次游历之程,最终获得了获得了自己生命的一次超越。

关于反讽写作:
过去的那种单向度的讽喻写作,对于越来越复杂,难以下简单的价值判断的现代社会与生活,已渐渐失去曾有的力量,因此,现代诗人开始更多地采用这种反讽写作,将自己从前台的价值评判者的位置,隐身到反讽的后面。

反讽,对于诗歌创作者来说,或许只要掌握这样一个比较好理解的定义即可,就是将两个不相容的意义,放在一首诗中,利用它们的冲突,来表现另一个,或多个意义。虽然反讽写作至后现代方兴盛,但在中国古典诗中,意外地取得了很高的成就,许多著名诗人皆涉猎这方面的创作,留下了相当数量的佳作。古典诗歌的主流美学追求含蓄,蕴藉,诗人们在讽喻一个人物或事物时,很多时候并不直接站出来进行说教,评判,而是让一些具有不同属性或价值指向的意象,事物,并置于一首诗中,从而取得鲜明的反讽效果。唐朝诗人李商隐是一位抒情大师,同时也是一位反讽大家,有不少反讽名篇传世,他有一首《海上谣》,是写汉武求仙的荒诞。仙境,本代表着芸芸众生所向往的极乐世界,一种永恒。然而,李商隐给我们呈现的仙境是一幅什么样的图景呢?仙境所在的南海,却比江水还要寒冷,连习惯了寒冷的玉兔,也在寒气中瑟缩不已。空荡荡的海底,根本就寻觅不到永生的仙人,传说中的仙桃树,就如同枯骨一般。《海上谣》无疑是一首古典诗中的反讽杰作,甚至它的诗题与内容亦构成了一种反讽。“海上谣”,似乎应是献给蔚蓝的海水,美丽缥缈的仙境的谣曲,但诗中所呈现的仙境的死寂,以及人类求仙的荒诞,使这首诗成了某种“送葬曲”。

百年新诗中,大诗人痖弦无疑是一位反讽写作大家,他的长诗《深渊》,可谓二十世纪的反讽杰作,诗中的“工作,散步,向坏人致敬,微笑和不朽。/ 为生存而生存,为看云而看云。/ 厚着脸皮占着地球的一部分……”,是新诗中的反讽经典句式。有意思的是,痖弦有一首以反讽写作的《如歌的行板》,亦是来自“谣”的启示。痖弦创作这首诗的1964年,台湾正兴起一股“新民歌”运动,吸引了痖弦的兴趣,催生了这首名作。当然,痖弦把这首诗作取名为“如歌的行板”,应还有另一层深意,痖弦之前,为人们所知的《如歌的行板》,是十九世纪俄罗斯作曲家柴可夫斯基创作的一首世界名曲,旋律也是来自民间,抒情,纯粹,高贵,痖弦诗取之以同名,使之刚好与他诗中的这个混乱,平庸,无奈的现代世界,构成了一种反讽。

关于智性写作。
诗歌的智性写作,是诗性地对世界,对自然万物的一种发现,思索,命名。这种智性写作的诗性,可以以传统要求的形象思维呈现,语言本身的戏剧性,反讽,悖论等,也可以构成一种诗性,乃至纯思维本身的奇妙,独特,亦可以成为重要的诗性。

由于思想长期的封闭,禁锢,智性写作在古典诗歌中没能得到很好的发展,我们更多地得到了一些顿悟式的禅诗,一些浅尝辄止的哲理诗,而我理想中的智性之诗,应是从某个现象,或思想之点,深入下去,发展开来,形成一种诗性的思维过程。以这样的要求,即使在古典诗歌的黄金时期唐宋,这样的作品也不多见。实际上,寻找古典智性之诗的最好办法,就是回溯,由唐宋回溯至东晋,我们得到了玄言诗。玄言诗在文学史上的地位一直不高,这与国人对思维之美的感受能力的贫弱有关,他们更喜欢那种已成了惯性的“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传统审美。然而,若要寻觅伟大的智性之诗,我们还要继续回溯,回到先秦,屈原的《天问》,老子的《道德经》,庄子的寓言散文诗,皆是高峰。

关于冷抒情写作:
冷抒情写作的说法,源自法国后结构主义领袖人物罗兰·巴特的一篇文章《写作的零度》,“零度写作”曾对中国当代小说和诗歌的创作产生很大的影响,风靡一时。但无论是“零度写作”,还是这里所说的“冷抒情写作”,都并非是不要情感,而是要把情感包裹在一种似乎冷冰冰的面貌之下。但比较一番,我觉得“冷抒情写作”的说法,要比“零度写作”更能贴合诗歌创作的本质。在古典诗歌中,那种我们所要反对的滥情其实极少出现,形式的拘束,主语的缺失,都有效地抑制了滥情发展的可能。尤其那些我们熟悉且喜爱的古典诗歌,主体往往以自然意象的转换建筑而成,这就使它天然地具备了某种冷静,客观的外貌。但即使如此,仍时有令人惊异的冷抒情出现,如王维的五绝《杂诗》:“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这是文学史上著名的“问”之一,也似乎是最冷静的一“问”。面对思念的故乡的来客,正常的情况下,每个人的反应当是激动难持,问东问西。而王维只是冷静而平淡地问了一句:“窗前的寒梅开了没有?”以至于我们有些怀疑,他是否真的思念故园。

冷抒情在古典诗中往往是不自觉的创作,在新诗中则是越来越自觉的创作,这是对新诗过去过于高温的抒情的一个自然反弹。

关于诗的戏剧体写作:
我之所以关注诗的戏剧体,或剧诗的写作,还缘于这样一个思考,尽管目前尝试者寥寥,然而,这种类型的写作却拥有着很大的潜能,对于当代显得逼仄的诗境,它可以提供一种疏朗的敞开,而后现代所推崇的反讽,悖论,含混等写作,皆可以在它的戏剧性中从容地展开。诗的戏剧体,或剧诗的写作,不仅可以扩大现代诗的包容量,为杂乱的诗思赋予一个整体的形式,创作者还可以以剧诗中的各种人物的面具发声,使现代诗获得一种多声部的交响乐效果。

闻一多先生曾指出,新诗的未来在于融合戏剧,小说,我以为这是极富远见卓识的,并进一步认为,可以发展到将新诗与寓言、格言、哲学相融合。

戏剧独白体剧诗,不仅是西方的一个重要诗体,在我国元曲的套曲中,亦有着丰富的实践,产生了不少经典之作。马致远的《租马》,借助于一个养马人之口,抒发了对生活、生存的无奈。睢景臣的《高祖还乡》,借助于一个乡人之眼之口,对至高无上的皇上的还乡,及所谓的宏大场景,作了尽情的挖苦,无情的嘲讽……这些经典之作对新诗创作的启迪,应比唐诗宋词更为直接。

在戏剧独白体剧诗中,借助于人物面具和各种戏剧因素,可以细致地描述场景和事件过程,可以一层层发展自己的诗思,或玄思,可以尽情地反讽,可以自由地嬉笑怒骂……总之,可以更为充分地解放了诗笔,使与小说、戏剧相比,略显单薄的新诗获得一种丰厚感。而且,这一切又始终在一个人物面具的统摄之下,而具有了一种整体的形式感,同时亦拉近了与读者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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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0-7 19:38:32 | 显示全部楼层
欣赏学习佳作,谢谢赐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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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0-7 20:02:57 | 显示全部楼层
春不风度 发表于 2023-10-7 19:38
欣赏学习佳作,谢谢赐稿!

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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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0-9 18:59:19 | 显示全部楼层
谢谢晓鸣老师此稿!!精华之作您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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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0-11 19:52:37 | 显示全部楼层
山城子 发表于 2023-10-9 18:59
谢谢晓鸣老师此稿!!精华之作您辛苦了!!

问好老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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