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届六旬,垂垂老矣,人生基本可以盖棺论定了。反思一下,自己在诗歌创作中,大致经历了这样三个时期——
例一:《大海断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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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见过大海,但却意识到了大海......
一
大海是雄伟、凶狠的----
它有狂飙巨澜
它有汹涌澎湃
它似刀枪剑戟
它似火箭榴弹
它能撼动五岳
它能震惊天都
它是闪电鸣雷
它是飞禽走兽
二
可是,有一天
它平静了----
敛起了笑容
消除了怒气
水上天光
天水一色
猖獗的不再猖獗了
狂妄的不再狂妄了
和风在吹动
细雨在滋润
象一位贤淑的少女
象一位温柔的母亲
象一位慈祥的老人
象一尊沉静的雕像
三
惊悸吗?
愤怒吗
歇斯底里吗
----如果说黄鲨、海鳗之类还希望在大海翻腾之际捞一把的话
大多数的海燕、海鸥们则更喜欢的是大海的静谧。
奇怪吗
诧异吗
留恋惋惜吗
----大可不必
因为大海的静谧、安详比大海的热情、奔放来得深沉多了。
1982年8月23日
创作背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朦胧诗方兴未艾。全民反思。文学界,狠批“三突出”,曾经一时甚嚣尘上的“主题先行”,“高大全”,“政治+口号”的文学创作理念遭遇唾弃。
诗歌界,北岛,顾城等新生代崭露头角。一批三四十年代活跃的老诗人回归。
彼时,最为主流诗坛津津乐道的是老诗人艾青的《我爱着土地》里面的诗句——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可年方二十的我,大不以为然。以为此句尚不够深刻,境界也有限。故作《大海断想》,或为比拼。
自以为主题上,《大海断想》较艾青的《我爱着土地》胜一筹。不过,纸媒时代,一个无名小辈的作品是很难获得发表与传播机会的,所谓自诩,也只能是默默无闻,不为世人知晓罢了。
如今,撇开主题问题不谈,就艺术上来说,此作仍然有“主题先行”的烙印。全诗,布局与气韵上,高尔基散文《海燕》的痕迹也很明显。其次,大量的形容词,空话,套话,与当时的主流诗歌并没有本质的区别,也与当今余音不绝的“老干体”一类一脉相承。
结论,这是一篇令人脸红的“少作”,艺术上已经毫无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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例二:《昼》
眼睛半睁
掀开被子,不规则的圆洞
一股浓浓的二氧化碳气
趿拉着鞋。自来水----
黄色颈项,圆领羊毛衫里灰白衬衣露出
顺手拧起
门,“砰”地一声
咚咚咚......连续九十六下
扬扬脸,两栋楼之间的峡谷
两排密叶的树木----绿
叮当乒乓锅沸腾的油碗筷子煤灰蓝色火苗炸面窝油条热干面米粉馄饨汤圆水饺豆腐脑烧饼辣椒胡椒花生油葱花大蒜味韭菜味糖酱油盐醋......嗖嗖的吸吮低垂的面孔旧钞币塑料布棚马路边狼藉的地面一搭儿
密集如灌木丛
长班车。预备
从侧面冲刺
呼吸逐渐均匀。沿江大道
太阳将无数根金丝抛下
中山路。楼与楼之间
峡谷交错着峡谷。车队在巨大的阴影下
爬行。“解放”,“建国”
招贴画。嘀铃铃,叭叭
商场,酒家
油绿色的动物园门呈扇形地敞开
菜市场里辨不清东西南北。一张
又一张永不重复的面孔----贴近
垃圾车颤巍巍地过。有顷
天空在游乐场里倾
斜
颠倒
一块直条儿的挂牌
从侧门走进。推一下电闸
白天在白天围困的墙壁里一下子洞开
坐下,或站
按,向左
然后向右,接下来拔正
如此反复运动。机器同教堂里的大摆钟----
上紧了发条。文牍在一楼与二楼
粉红指头和烟卷,黑山和白水之间
作三百六十五点若干次的旅行
猎狗直立行走。硕鼠在阴沟边
嗅着一双锃亮的皮鞋
堂皇的大剧院,漆黑恰似夜晚
三十八层楼顶上的那间盒式房子里
一张苍白的脸探出......
郊外,一辆拖拉机蹒跚
落英缤纷的湖心间一派混沌
烧焦的触须
黄沙,雨水和棉花
醉汉的眼睛。大漠中
一群喧嚣的野马
纸张和彩虹贯彻整个空际
八三三栋?八三四栋?
清一色的鸽子笼。青蛙
在塘与塘埂上跳上又跳下
回归就同乌龟缩头
滞留不动的是时间
此刻,山脚下一只猫头鹰叫唤
----梦游者幡然醒来
1988年11月18日
创作背景: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看了一些外国文学。诗歌方面,最佩服“托马斯/艾略特”及其名作《荒原》。对其爱不释手,每每背诵。尤其钟情他的创作理论,认为文学形象必须“细腻,具体,深刻”。
于是,有了《昼》等一类作品。这类作品,基本去掉了空话,套话,口号,概念化的辞藻,与主流诗坛背道而驰,渐行渐远。
然而,现在看来,这些作品,艺术上也还是稚嫩的——叙述为主,结构上都是线性的,且比较地西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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例三,《我理解的诗意生活》
居住地,三面环山,门前一条河
三五位不一定是知己,但是谈得来的朋友。春来
看满山杜鹃着火。房前屋后,瓜苗一个个
愣头愣脑。河水背负枯枝,竹筏与落花,浩浩荡荡
冬日,太阳晚起,又早早落下。迎着夕阳漫步,眸子绰约
有李商隐的影子。月夜,独自来到河中,驾一叶扁舟
叩舷而歌。雨天,在一家小酒楼里,邂逅一位老友
选择临窗的位子坐下,聊过去,聊我们当年打雪仗,爬山
以及放风筝的日子。渐渐地,我俩皆不胜酒力
看对方,都是唐肃宗时期的白发宫女
2019.2.2.
又一篇:《一个人的气候 》
亚马逊流域的蝴蝶
北冰洋里的暖流,银河从宇宙
以及,倒挂的磨盘上流过
都与我没有关系
我只是黄河边上的一颗顽石
被人打造成了镇墓兽
最先,我走入了秦王朝的墓穴
又走出。然后,到达汉唐
再到元明清。一生经历了无数的墓穴
光明与黑暗,时隐时现
但是,任由时光剥落
季节变换,我布满苔藓的皮囊
和铁石胸膛,从无改变
2019.3.16。
又又篇:《远去的河流》
波光粼粼,鱼在下
竹筏,泡沫,月光在上
白雪, 黄土地,倾斜
绿在江南低处。流水
且浊且黄
来到大海,与蓝色相拥成太极
2019.5.29。
又又又篇:《十月》
一千年前,有一个人
坐在枫林里,想象春天
一千年后,有一群人
背负十字架,走向寒冬
2019.10.23。
又又又又篇:《天凉好个秋》
天凉,向晚,风轻
正适合一个人出门走一遭,说不定就——
独霸一道夕阳
觅得一条小径
擒获一段河滩
拾到一爿月光
邂逅一位白衣,秀发的佳人
2022.9.9.
创作杂谈:二零一八年至今,我对诗歌有了新的认识,创作风格也为之大变。
文学形象需要具体,细腻,极力避免空泛,概念化,这些是必须遵守的基本原则。另外,结构上不要线性,追求发散与网状,力求作品的立体效应。对西方诗歌也不再在意,相反,复钟情于中国传统诗歌,尤其是唐诗宋词。
希望作品整体有唐诗宋词的神韵,多呈现,少叙述,具备画面感。尤其应少作哲理性议论——正如毛泽东云:宋人多数不懂诗是要用形象思维的,一反唐人规律,所以味同嚼腊。
但愿我诗如唐诗宋词,而不要像宋诗。
未来中国新诗究竟应该怎样?其发展方向又在哪里?我不知道,也管不了那么多。余生,估计我的认识与创作也就到此为止吧。
2024.1.25.身后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