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臧棣:北岛,不是我批评你(八):低潮,还是高潮:当代诗歌作为一种文化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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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2-15 22:24:2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第八部分 低潮,还是高潮:当代诗歌作为一种文化景观


宋乾:在2009年接受国内的中坤诗歌奖时,北岛说现在的困境是“由于商业化与体制化合围的铜墙铁壁,……诗歌与世界无关,与人类的苦难经验无关,因而失去命名的功能及精神向度。这甚至比四十年前的危机更可怕”?作为一个当代诗人,你怎么看北岛的这些判断。


臧棣:针对大陆,北岛最近特别爱用“痴人说梦”一词。比如,大陆有人在国际场合发言,只要立场和角度跟北岛不一样,北岛就斥责为“痴人说梦”。这次,是斥责王蒙,北岛现在是不会管你王蒙是在什么前提下又是从什么角度讲的。北岛只要一听国内有人说当代文学处在“最好时期”,跟他的“低潮说”相反,就开始逆反,叫嚣国内作家诗人“犬儒化”,“痴人说梦”。这是脑袋进了水的人的话语症状。因为北岛是用立场发言,而王蒙是用他的一些观感和体会并做严格的限定后才做出的判断。


其实,看看北岛自己的那些言论,又何尝不是“痴人说梦”呢。最典型的痴人说梦就是要“掀起文艺复兴运动”。看起来,北岛在美国纽约,在香港,怎么“痴人说梦”都可以,而国内的作家知识分子却不能谈一点梦想和观感。看起来,北岛的宣言“野兽怎么活,诗人九怎么活”还是很凶猛的。还真有跟野兽扯不清了。北岛应该说是个玩立场玩姿态的高手,就是素养太低,后天又不想弥补。标榜“我没什么知识”,多野兽啊。真要坐下来读点书,那按自己的话说就是,陷入了知识的“牢笼”。北岛最近几年,特爱“牢笼”这个词。国内的作家知识分子都处在体制的牢笼里,资本的牢笼里,语言的牢笼里,唯独他北岛拿着美国国籍在香港一枝独秀,冲破了牢笼。上帝知道,这要是真的,该多好啊。


在说起来,北岛这些年的发言,从知识理路上讲,是整体主义的视角和尺度使用不当的问题。再有就是喜欢用身份立场和文学意识形态给别人上纲上线。脑子里的文革思维根深蒂固。只不过,从意识形态标签上换了一个虚伪的批判性的新筹码:“捣乱、失败,捣乱、再失败,直至灭亡”。外行人还一般真看不懂这里面的奥妙。什么意思呢?造反有理?怎么左,都政治正确。只要在立场上,选对了,那就怎么玩怎么有。也许,在当今全球化趋势的复杂的处境里,这套玩法无疑有它的国际资本优势。还是那句话,我觉得,北岛自己如果爱这么玩,完全可以。但是,请别让我被犬儒。也别让我的写作场域被犬儒。请别让我的生存处境被犬儒。这里,我觉得,除了从批判性的角度看别人的生存处境之外,更多地也还要从朴素的角度看生活和世界。孔子讲礼,也还知道民以食为天呢。这道理,深奥吗?


像北岛现在这样,看国内的什么东西,都喜欢讲究个二元对立,非黑即白。按北岛的说法,国内的当代诗歌“与世界无关,与人类的苦难经验无关”。这是事实吗?这种空洞的指责有意思吗?“人类的苦难经验”,按我粗浅的理解,应该是很丰富。怎么有关没关的,就由你北岛一个人说了算呢?我们就诚实点,还就从阅读量说吧。你在香港能读到多少国内诗人的作品?北岛,你扪心自问,你这些年来安安静静地读过几本国内当代诗人的作品呢?有点时间,就一个采访接一个采访,在公共媒体上混脸熟。没时间阅读当代诗歌,就敢妄断大陆的当代诗歌“与人类的苦难经验无关”?这里,我还是给你留点面子,就不用具体的作品来回敬你了。因为即使按你指定的这个主题范围,国内的当代诗歌涉及“人类的苦难经验”的诗歌,也太多了。


“与世界无关”,这个说法,就更显得冒傻气了。谁的世界?谁负责鉴定这个世界和谁有关,和谁没关?北岛,这个负责鉴定世界和谁有关的人真的就是你吗?谁敢提供这样的衡量的尺度?在指责别人的时候,把话说得这么大?北岛,你自己就不觉得难为情吗?你的批判性就不知道羞耻二字?令我感到又可笑又愤怒的是,批判性这玩意,本来挺好的;最后怎么到了当代诗歌“最杰出的代表和最重要的灵魂人物之一”(中坤诗歌奖授奖词用语)的手里,就变成了这副鸟样呢?批判性这根弦,怎么在北岛那里上着上着,就弄得这么紧了呢?给人的感觉是比“阶级斗争这根弦”还要紧。怎么,还要来一遍人人过关吗?大陆的诗人知识分子都要过你北岛指定的“批判性”这一关吗?不觉得玩大了吗?不觉得这是建立在批判性之上的思想恐怖主义吗?谁的批判性?非要往极端里说的话,难道在大陆文化思想空间里的批判性,最后需要你美籍华人北岛在香港盖章批准才算是合格的吗?北岛,还是那句话,走两步。要不,照照镜子。或者,在镜子上贴个小楷横幅,上书臧棣讲过的“境界”二字。


批判性,对思想和知识而言,不是全部。对个人的生存而言,也不是全部。任何时候,别忘了,批判性不能当饭吃。这不是什么“犬儒”不“犬儒”的问题。回到诗学上说,诗歌与人类苦难的关系,这是一个方面。诗歌还与人类的快乐有关。北岛,你自己在《今天》发刊词里不是也引用过马克思的话吗:“精神的最主要的表现形式是欢乐、光明”。马克思说的是什么意思呢?按我的理解,作为一种精神的表现形式,诗歌是“欢乐、光明”。也就是说,诗歌在本质上愉快的,肯定的。诗歌,首先意味内心的愉悦,精神的丰盈。诗歌不是整天愁眉苦脸,把人类的苦难挂在嘴边。请不要曲解我的意思,我不是说,诗歌与苦难无关。而是说,讲什么话,都应该有个话语的限度。


宋乾:北岛确实喜欢下整体判断。比如他说,“近十年是最坏的十年,知识分子在体制化之后独立声音都没了”。他似乎还认为中国“现在中国文学整体水平处于一个低潮”。你的看法呢?


臧棣:王蒙说“高潮”,北岛给你来个“低潮”。臧棣和于坚都说,当代诗歌处于“最好的时期”,北岛给你来个“危机四伏”。不明就里的人,还以为是意气之争,或黑白之争。北岛的立场是,从文学政治的角度,就跟国内的当代诗歌状况“过不去”了。而我和于坚等人的看法都是有相对的前提的,基本上是从文学史的角度看当代的文学处境,更偏重于文学性的尺度。从百年来的现代中国文学的发展阶段来看,就当代诗歌而言,它肯定处于新诗历史上“最好的时期”。这从像北岛这样的诗人,在诗歌水准上,已很难挤进用汉语写作的前30名诗人之内,便可以看出。就拿北岛现居的香港来说吧,梁秉钧和黄灿然这两个香港诗人都比北岛写得好。台湾比他北岛写得好的诗人至少不下十个。现在矢口否认,死不认帐,没关系。当代诗歌史很快就会琢磨这件事的。


而且,我们说“当代诗处于最好时期”,除了和当代诗自身的历史比之外,还考虑到很多具体的因素:诸如诗人作品的刊登和出版,写作的自由度,写作质量,语言观念,诗歌的公共空间,等等。也就是说,这个最好时期的判断,是一些具体的文学史指标联系在一起的。如果不用这些具体的文学史指标来看问题,也可以。咱就拿北岛比较能容易理解的“黑暗”来说吧,也不能把诗歌写作和文学场域之间的关系的问题绝对化。别忘了,但丁也是在中世纪的黑暗里写作的。所以,话题又转回到境界和眼光上了。当然,北岛不愿将视线抬高,朝向但丁,某种意义上,我也能理解。对北岛和他奥援的文学意识形态的偏见来说,但丁太刺眼了。但是既然话说到这儿了,就是刺眼,我还是要说,北岛,请别把文学和黑暗之间的关系搞得那么简单、机械而又狭隘。从文学智慧而言,黑暗是相对的,诗歌是绝对的。诗歌有它自己的超越时代的秘密。


北岛喜欢拿张枣回国后的诗歌遭遇说事。认为张枣“回国后就是被环境毁掉的例子”,意思是张枣被国内的“浮躁”气氛扼杀了。这是典型的昏话。你北岛为美国之音写散文,好几年基本上放弃了诗歌写作。张枣为什么就不能回国后,在诗歌写作上歇一两年呢?何况张枣回国并未完全停止写诗。拿张枣回国说事,给人的印象是国内的“浮躁”已完全不适合写诗。这就近乎污蔑了。其实,北岛完全也可以拿从海外回国的多多、肖开愚、宋琳和李笠来举例。宋琳从法国回来后,李笠从瑞典回国后,他们写作状太都很好,佳作迭出。多多的情况也如此。肖开愚在2006年结束在德国的长达十年的旅居生活后回国,也是越写越好。对这些人的写作,北岛其实心知肚明,但就为了那个批判性的神话,和一些说不清的东西,只好咬着牙硬说国内“浮躁”了。不仅“浮躁”,还“犬儒化”。


北岛断言“最近十年是最坏的十年”。还泛泛而论什么“商业化与体制化合围的铜墙铁壁”。但是正是北岛所指责的“最坏的十年”,正是由于社会转型带来的文化空间,国内的诗歌界把目前国内奖金最高的诗歌奖给了美籍华人北岛。如果按北岛讲的,都已烂透了,还可能微妙地把这个诗歌奖颁给你吗?得了便宜,转身马上开始假设要是里尔克是大地产商,有很多私人房产,里尔克能写出伟大的诗吗?上帝,你还别笑。北岛真是让我们这么去遐想的。话又说回来,假如按北岛自己在香港书展的讲座里对大地产商的鄙夷态度,按他自己有关资本对文化的控制的理解,北岛应该拒领这个诗歌奖。但是,没有。境界还没到这个份上。那么,这就又回到鲁迅的“向来是不惮以”的逻辑上来了。从另一个角度说,按北岛给国内诗人设置的向资本投降的逻辑,那么他领这个诗歌奖,也可以被大家看成是某种投降的表现。还是按他自己设置的那个逻辑,既然大陆的钱不如香港的钱“干净”,而且诗歌奖的经费来源还很可能牵连到资本的插手,那么北岛你领这个奖,就不“犬儒”吗?对国内的当代诗人摆出那么高的姿态,怎么轮到你表现了,就可以例外呢?还是那句话,这么逻辑大家,最后哪里是净土呢?


这么扯来扯去,不是又回到过去“抓特务”的阶级年代吗。这么做,有意思吗?所以,假如批判性被搞成了一张道德的神网,或是给批判性戴上了一副道德意识形态的有色眼镜,那么诗歌和文化就会处处变得可疑。还是那句话,任何时候,用任何借口,或以任何名义,都别把诗歌或文化的事情搞得这么紧张不堪。从哪个层面讲,都玩过了。投降不投降之类的话,北岛,还是先等把脑子里水排干净了以后,再说不迟。而且说的时候,也还是要讲求点智慧和境界,还是要有点幽默或悲悯——就比如投降吧。我就抡开了,给你启启蒙吧。某种意义上,上帝造人本身,就已经是向什么东西投降了。请仔细想想,难道不是吗?此外,诗歌有抗争的一面,但在我们的文化传统里,也有高于抗争的那一面。最近不是嚷嚷着,要回归传统吗?好啊。这里就给你讲讲传统。我们的诗歌传统是肯定。这个肯定,这里就不给你用理论的话讲了。怕是太学术,你听着费劲。这个诗歌的肯定——就用刘小枫的话给你交个底的吧,其实就是两个字:逍遥。这个诗歌的肯定,就是用天人合一来呈现生命之美的机遇。你的那个否定,尽管有批判性垫底,但是真要就诗歌传统而言,那不是我们的文化传统。这个话题,我在《诗歌政治的风车,或曰古老的敌意》的文章里已剖析得很鲜明了,不妨去找来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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