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局与气场 上一节已将格局气场和意境与境界作过一些比较,这里为何要单独细谈?这是因为格局气场更适合用来描述后现代诗歌。 格局与气场互为表里,但并不存在谁先谁后——有格局方有气场,有气场必有格局。但不能说格局就是气场,气场有时并不见格局;格局有时是无形的,气场有时也有虚张声势的情形。也许这就是格局气场与意境境界不同的地方?我们有时看到一些气场很大而格局不开的情况,那为什么?不是因为气太多,就是势太大!或者吞云吐雾,或者高视阔步。没有凝聚态,哪来辐射波;没有内应力,哪来穿透力! 把传统诗歌和现代诗歌的一些经典作家和经典作品做一番比较,就更容易了解我说到的这点——传统诗歌的很多代表性作品有境界也有格局,但似乎气场有限,可能因为格律和空间的限制。传统诗歌的气场是靠意蕴深长的核心金句来支撑的。比如李白的《将进酒》最后一句“但愿长醉不愿醒”,杜甫的《秋兴八首》某首的颈联句“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的结尾句“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尤其是张这一乘一归,一落一摇,万种风情,尽出怀抱,舍我其谁!……其实格局还会相望相杀,如李白《将进酒》里同时有“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与“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杜甫的“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亭浊酒杯”与“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春江花月夜》里的“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与“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这一望已万年,这一望实为无望! 现代诗就不同了。可以通过语言空间的叠加和扩张来展开格局乃至气场。试以昌耀诗歌为例。 其代表作《划呀,划呀,父亲们》,以开阔胸襟和澄明的境界表达拥抱新生活,展望新时代的伟大热情,格局和气场都足够宏大。这首诗的篇幅不短也不长,大概不过百行吧。而且从体式看,还是比较‘陈旧’的,基本是用排比,重复,叠加,夸张,明喻,借托等司空见惯的旧式修辞连缀成篇。为什么能给人耳目一新,甚至历久弥新的感召力?奥妙就在题目和诗行里。这首诗的象征体“船长”,“父亲”不仅代表新时代的舵手,也代表弄潮儿,包括领航人,也包括水手,包括广大的“他者”,也包括主体自己!叙事主体不仅是描述者,也是伟大叙事的参与者,还是伟大史诗的领唱者!诗中的河流,不仅象征着现实的改革之路,则象征着未来的胜利之路,还象征着历史长河和必由之路——之所以引述这个案例,是想说明,意境境界也罢,格局气场也罢,并不是靠语言的外观来表现,而要靠文字内在精神来体现!没有过时的修辞和形式,也没有过时的格局和气场!还有一点,要有格局气场,不能局限于现实主义表述空间,诗写不能太泥实,不能太循规蹈矩!昌耀的另一首代表作《城市,24部灯》,也应和主旋律叙事,就有点太中规中矩!有应制诗的感觉,格局有,境界就不同了。 再看昌耀的一首代表作,超短诗《斯人》,更会让人为之一叹—— 静极——谁的叹噓? 密西西比河此刻风雨,在那边攀援而走 地球这壁,一人独坐无语 从题目就可想见主人公的孤独和失落,不禁让我想起杜甫的那句“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诗句的呈现也符合“预期”。与杜甫反衬式的对比不同,这首诗几乎是在一种呼应式的心照不宣中展开,戛然而止,适可而止,适得其妙。叹噓和无语其实都是同一个人,就是诗人本体。那边是神体,这边是肉身。叹噓和无语并非是对立状态,是对应关系。一西一东,天地契阔;世事如烟,万有苍茫。其实首尾都靠中间那句在维系——有如一个坐标系!风雨攀援而走,其实是象征人生跌跌撞撞。一句‘攀援而走’,境界全出!此处有没发现?这首诗的叙事者(诉体)与叙事对象(客体)及叙事主体(述体)实为三位一体!风雨象征人生,也象征人本身。在最后一句诗人用了‘地球这壁’这个方位坐落,应该不是偶然性的,而是有所用心的。其中必有世间如壁垒人生如面壁的揣思和比拟。看看吧,仅短短三行,融合妙意妙法妙境,格局气场意境境界都有。这首诗的高格之处在于并不只为表达一己的孤独,而是与天地同在的历史乡愁。与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有过之而无不及!这充分说明,格局气场并不一定受制于诗行空间,与格致和气度关系至大。 在另一首代表作,长诗《慈航》中,昌耀表现了格局气场的另一种景致—— 在善与恶的角力中 爱的繁衍和生殖 比死亡的戕残更古老 更勇武百倍 这首长诗以虚实相间的手法,重构民族生存斗争精神史,诗人化身为‘流浪汉’来作为观察者和亲历者,亲身体验民族的苦难艰辛。 我,就是这样一部行动的情书 我不理解遗忘 也不习惯麻木 我不时展开状如兰花的五指 朝向空阔弹去——触痛了的是回声 然而 只是为了再听一次失道者 败北的消息 虽然写的是抗争和角力,但开头就有点显得心慌气短——开头几个句子虽好,但点明主题便暴露了主体的孱弱或外强中干!一种无名的疲惫感倦怠感宿命感奔袭而来,这种感觉读到后面越来越浓郁。特别是看到诗人以流浪汉的身份作为旁观者,逡巡于高原的牛群和车队以及土伯特女人当中,我顿然有种莫名的心酸。虽然诗人故作坚强,实已无力与现实世界周旋!……这首诗从另一个角度见证了诗的格局气场和境界。表现方式不新不旧,主题也不是太特别。我觉得引力场就在那不断重复的几句‘善与恶的角力’。这个主题很古老,古老到失去了回声。诗人也确实太累了——活着只为再听一次回声,及败北的消息?倾听者和回声制造者实为同一人,败北者和守候者实为同一人,就是诗人自己!已然是那样的落寞了,为什么还与苍茫和不堪为伍?彻骨的苍凉啊—— 这首诗主题是高格的,但气场不够开阔,有英雄气短虎头蛇尾的感觉,明显受到杨炼等历史意象主义的影响。八十年代初这类作品很多。手法不新颖,但总体还是不错的,算得上完善型的上品。这种情况在隐逸诗人云树作品中也相当多,可以作为典型案例来研读。作为昌耀的拟崇拜者和模仿者,多有表现《慈航》里面角力者与流浪者共体式的背谬形象——一种唐吉诃德式的怯弱和坚执,令人啼笑皆非的胜利法和成就感,尴尬失祜的怀疑主义和理想主义。 …… 河西苦雨 2024.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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