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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四平:北岛:新变与代雄&北岛诗歌海外传播与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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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5-13 06:43:2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北岛:新变与代雄


一、文学史述的暴力:“危险的平衡”

北岛是中国新时期诗歌无论如何也绕不过的岛屿。这大概已经成为人们的共识了吧。问题是,由于名人效应及其各种复杂的历史和现实原因,人们对北岛诗歌的理解还仅仅停留在朦胧诗层面,乃至还有不少人只知其人而不知其诗,更有甚者,是对北岛诗歌的曲解、误读、隔膜。

宏观上,有人不满北岛尼采式的“一切价值重估”;有人指责北岛普罗米修式、丹柯式的英雄姿态;有人气闷北岛波特莱尔式的“交感”对应体系,等等。

微观上,有人惊讶于北岛网式错综的“《生活》观”;有人痛斥《慧星》对新时期“抹黑”;有人困惑《履历》式的“非理性”,等等。就是对名诗《迷途》的理解,望文生义之说,也导致了解读上的多重迷途。而我更愿意从症候分析的角度来揭开它的谜底。北岛的妹妹姗姗因救落水小孩而死,就像“一棵迷途的蒲公英”走向了“蓝灰色的湖泊”。1974年,为了纪念她,北岛在给自己的小说《波动》署名时使用了“艾姗”这个笔名。在90年代写的《安魂曲——给姗姗》里,北岛两次写到:“迷途即别离”。据此,我认为,这是一首追悼诗人心爱的妹妹的悼亡诗。而很多人将它说成是写人们在迷失中克服种种困难去寻求无形的真理、历史的本质力量,乃至诗人自我。

而这种种偏见、浅见、成见,“使‘北岛’这个名字在被加速度经典化的同时,也被焊死在人为设计的当代诗歌发展框架的某一点上,成了诗歌不断超越自身的一个证明,更准确地说,一件祭品。”[1]北岛在《完整》里也嘲讽了这种空洞的完整、感受的麻木、机械的操作、权力的纷争和利益的分配:“在完整的一天的尽头/一些搜寻爱情的小人物/在黄昏留下了伤痕//必有完整的睡眠/天使在其中关怀某些/开花的权力//当完整的罪行进行时//钟表才会准时/火车才会开动//琥珀里完整的火焰/战争的客人们/围它取暖//冷场,完整的月亮升起/一个药剂师在配制/剧毒的时间”;在《中秋节》里,北岛进一步说:“满月/和计划让我烦恼”,希望在黑暗里“多坐一会儿,好像/坐在朋友的心中”。还有《关键词》里的令人难堪:

我的影子很危险这受雇于太阳的艺人带来最后的知识是空的

北岛不愿意自己仅仅成为一种无生命的象征或者是空无一物的所指,而希望“那不速之客敲我的/门,带着深入/事物内部的决心”。显然,北岛鄙夷杂耍人般的“导演”手下的剪接(《剪接》)。

任何一种创见,最终难免也会沦为一种成见,自陷于历史循环的怪圈,成为新一轮的“危险的平衡”,再次暴露出了话语的暴力。北岛告戒人们要警惕如此“万物正重新命名”的稳妥。因为,实质上“这是死亡的钟声”(《钟声》)。这也许就是阐释的宿命,是经典式“史述”或清算式“史述”的弊害。

北岛不喜欢别人把他纳入“朦胧诗派”,因为那是人们强加给他的,而且这在当时还带有强烈的贬抑性。他宁愿把他们那一批人命名为“《今天》派”[2]。因为他和芒克等人在1978年12月就创办了民刊《今天》[3],发表了由他执笔的宣言式的《致读者》[4],自印了“今天丛书”[5],还举办过同仁诗歌朗诵会[6]。无奈的是,诗歌史上摆弄权术的人,即北岛所隐喻的“一些搜寻爱情的小人物”还在沿用朦胧诗的称谓,可见,那黄昏里留下的伤痕还在继续发炎!因此,应该如北岛所希望的、恢复“《今天》派”命名。

二、起点的模糊:重勘北岛的文学版图

一个作家很难说清楚自己写作的真正起点。对此,北岛曾试图进行过梳理,但结果常常前后不一,以失败告终。比如,他曾回忆,1969年高中毕业到北京城建公司做一名工人后,1970年春天,当他和几个朋友在颐和园划船时,有位朋友在船头朗诵食指的诗,给他以强烈的震撼,随后就开始了写诗;但他又说,此前,他已经写了不少旧体诗[7]。又如,在另外的场合,他却说,“我年轻时读到一本黄皮书《娘子谷及其他》,曾一度喜欢过叶甫图申科”[8]。就此,他也反思过:“对我来说同样是个谜,就像河流无法讲述自己一样。我试着讲述自己写作的开端,但发现每次都不一样,于是我放弃了回溯源头的努力。我想,写作是生命的潜流,它浮出地表或枯竭,都是难以预料的。外在环境没有那么重要。”[9]而朋友的回忆却又与之有差异,比如,有人回忆说,“北岛是在1970年到海边度过一段时间后开始写诗的,诗中充满着关于海岸、船只、岛屿、灯塔的意象”[10]。

的确,对于北岛自己来讲,这是一个微不足道的问题。但是,我在这里“小题大做”地提出来,是为了让大家注意一个事实:北岛在写新诗之前写过旧体诗。这表明北岛在亲密接触诗歌时与中国古典诗歌传统之间的亲缘关系。而这是研究北岛的学者长期以来有意或无意忽略的;他们总认为北岛诗歌的朦胧完全是由于生硬照搬西方现代派造成的;而充耳不闻青年北岛的告白:“我的诗受外国影响是有限的,主要还是要求充分表达内心自由的需要,时代造成了我们这一代的苦闷和特定的情绪与思想。”[11]和中年北岛的提醒:“岁月与衰老是中国古典诗歌中的一个重要主题,进入我的写作。” [12]就是他的大量“无题诗”也更多地受到了中国古典诗歌传统的影响。中国新诗史上从来没有哪一位诗人像北岛那样如此痴迷地写那么多《无题》诗!顾炎武在《日知录》卷二十一里写道:“古人之诗,有诗而后有题;今人之诗,有题而后有诗。有诗而后题者,其诗本乎情;有题而后有诗者,其诗狥乎物”。明代宋公传《无题体》云:“无题之诗,起于唐李商隐,多言闺情及宫事,故隐讳不名,而曰无题”。当然,北岛诗歌主要还是受到西方现代诗歌的影响的,而且总是少不了或深或浅的“翻译文体”的痕迹。

以上成见的造成与当年的朦胧诗论争有很大关联[13]。“事情是这样的:首先,对于一些批评家而言,意象的‘意义不确定’含有这个可能性:即是它们会激发读者的思维活动,也许会引至他们无法加诸控制的方向,因此,这些意象有危险的潜在性;第二,这些诗呈现了强烈的自觉性,虽然这些诗往往以‘找出一个新中国’为题旨,但‘追索’是通过‘个人’对现状的一连串的拷问与思索,其间还泛滥着不少疑惧。第三,我认为更重要的是:攻击这些诗的人,可能对某些意象的真正指涉搅不清,但对全诗的指涉却完全了解的,也许太了解了,才要批判。”[14]“从朦胧诗本身来看,晦涩的情况也确实存在。但同样需要强调的是,晦涩仍然不是一个在审美范畴内可以解释的问题,本质上它是一种受压抑、受排斥的话语不得不采取的表达策略,……,晦涩本身即包含了对主流意识形态的反抗。” [15]那时,北岛根本没有发言权,任人评判,任人宰割;严格来说,他一直没有真正的发言权。他只能为那个年代人们普遍低水平的诗歌接受力而惋惜!

刚开始写新诗的北岛,1973年前后,与北京四中的同学[16]常常在一起进行文学沙龙形式的聚会;还同文学青年史铁生等人保持密切的文学接触。这使得北岛的文学创作从一开始就具有贵族化、精英化倾向。

在写新诗的同时,北岛还写了不少中、短篇小说,如《波动》、《在废墟上》、《稿纸上的月亮》、《幸福大街十三号》、《归来的陌生人》等。在当时一切向前看的主流意识形态的大的写作背景下,无论是新诗写作还是小说写作,北岛都是“向后看”的、与主流意识形态“反向”的。比如《波动》里的女主人公萧凌,作为一名时代的先觉者、反叛者,在经历了父母惨死、被男友杨讯抛弃等人世间苦难之后,走向了极端的怀疑主义;她说:“这代人的梦太苦了,也太久了,总醒不了,即使醒了,你会发现准有另一场恶梦在等着你”;她不相信所谓的“终极的意义”,认为那只不过是“一种廉价的良心达到一种廉价的平衡的手段”而已;如果说她还有什么希望的话,那就是她还在时代黑暗中寻求那微弱的人性星光。显然,在考察北岛写作起点的时候,我们除了要注意北岛的新诗与小说之间的互文性外,还要明了《波动》为“文化大革命中的地下文学”开风气之先的意义。

三、去国前的诗歌写作:废墟上的星光

“《今天》派”一开始就给自己预设了文学理想,那就是,除了旗帜性的《致读者》外,在《今天》创刊号上与之同时发表的亨利希·标尔的《谈废墟文学》。文中有这样一些话:“我们从那场战争归来了,我们发现废墟并描写它。只是这种谴责的、几乎病态的声音是奇特的、多少持怀疑态度的”;“这就产生了三个加在这种年轻文学之上的称号:战争文学、归来文学和废墟文学”。由此,我们不妨把“《今天》派”的文学称之为“废墟文学”。从这个意义上,我们就不难理解北岛的《太阳城札记》里自由成了“撕碎的纸屑”,爱情成了“荒芜的处女地”,和平成了“残废者的拐杖”等等;《红帆船》一开始呈现的“到处都是残垣断壁”;《结局或开始——献给遇罗克》里到处是:“补丁般错落的屋顶”、“灰烬般的人群”、“贫困的烟头”、“疲倦的手”、“悲哀的雾”、“森林般生长的墓碑”;《界限》里“我”的站在岸边的影子,成了“一棵被雷电烧焦的树”;等等。

站在文革废墟上的北岛,如他的另一个笔名“石默”所暗示的,保持着特有的清醒冷峻。他在《回答》里的一句“我——不——相——信!”,可谓石破天惊。它首先是喊给自己听的,其次是喊给那个刚刚过去的蒙昧时代听的,最后也是喊给仍在潜流着的历史惯性听的;而且这种高分贝的、绵长有力的呐喊,真切地摩拟出了广场回音的效果。北岛早期的诗歌几乎都是继承了中华民族文化传统里家族式的、以暴制暴的、“反抗绝望”的方式,表明了北岛们与他们的父辈们同属一个精神谱系。去年,在接受记者采访时,北岛基本上否定了这首划时代意义的新诗。他说:“在某种意义上,它是官方话语的一种回声。那时候我们的写作和革命诗歌关系密切。多是高音调的,用很大的词,带有语言的暴力倾向”。[17]刘小枫将北岛这一代人划为 “四五一代” ,并说:“‘四五’一代从真诚地相信走向真诚的不信,为拒斥意义话语的对象性失误提供了条件,也给出了新的危险”。[18]

“是的,我微不足道/我的故事始于一只轮子”(《代课》)。“我们,吮吸红灯的狼/已长大成人”(《狩猎》)。这些诗句类似于同时代诗人创作的《疯狗》、《野兽》等,只不过婉曲些。它们说出了“四五”一代的成长受挫:他们“在书中出生入死”,被空茫的理想所误导后,“汇合着的啜泣抬头/大声叫喊/被主遗忘”(《抵达》)。而《无题》之一则通过孩子们与其父亲之间的紧张关系,揭示出他们成长受挫和啼哭的深层原因——“在父亲平坦的想像中/孩子们固执的叫喊/终于撞上了高山”,只得“为夜的逻辑而哭”。但是,他们仍渴望“放学”、攀登、飞行。

在《触电》、《在黎明的铜镜中》等诗中,北岛写出了文革导致了人与人之间的隔膜与冷漠。在这个已经充分语义化的世界上,“人类沉默的痛苦”是永在的(《语言》),人生如剧场(《呼救信号》),人生失去了目的和意义(《空间》)。

北岛说:“我关上假释之门/抗拒那些未来的证人/这是我独享尊严的时刻”(《缺席》)。后来他又说:“如果天空不死”,诗人无法真正“成为夏天的解释者”(《无题》)。这表明了北岛们的两难。北岛们既非“高举手臂占据夜空”的英雄,又非“倒立在镜中的沥青上”的小丑,在“民族复兴的梦想”中,始终处在“缺席”的位置。作为清醒的幸存者,他们拒绝“时间神话”,并不像当年的“伤痕文学”者把伤痕当作资本进行庸俗的炫耀。对此,北岛在后来写的《新世纪》里进一步讽刺道:“我们情愿成为受害者/把伤口展示给别人”。有的幸存者还把自己失败受伤的所有原因都归咎于诸种外在力量——“是历史妨碍我们飞行/是鸟妨碍我们走路/是腿妨碍我们做梦”。正是在这种意义上,北岛有时否认自己是幸存者。所以,诗人毫不讳言道:“是我们诞生了我们/是诞生”。英雄都是自己使自己最终成为英雄的;而小丑也是自己使自己最终成为小丑的。

我们讲的故事暴露了内心的弱点像祖国之子暴露在开阔地上                  ——《怀念》

虽然灾难已经过去,而“你没有如期归来”(《白日梦》)。北岛们要像彗星那样摈弃黑暗,又沉溺于黑暗(《彗星》)。因为北岛认为“爱不是遗忘”,“苦难也不是记忆”、“一切都不会过去”,“谁也不知道明天”(《无题》)。“明天,不//明天不在夜的那边/谁期待,谁就是罪人/而夜里发生的故事/就让它在夜里结束吧”(《明天,不》)。就像幸福是对绝望的嘲讽那样,期待也是对盲人的绝大讽刺。“《今天》派”更关注今天。

《以外》讲的是本位的缺失,其实“以外”的一切均应在“以内”。这就是为什么有了“忧郁的粮食是我们生存的借口”。在《远景》末节,北岛写道“夜的背后/有无边的粮食/伤心的爱人”。正如西班牙诗人马查多所说,诗是忧郁的载体。

当然,由于过于迫近现实,使得北岛早期诗歌的模式单一。而这也是北岛后来一直在他的写作中不断反思的东西。当然,它不可能全部得以清算。因为一切都得《自昨天起》,《走向冬天》。北岛急于要“通过作品建立一个自己的世界”,一个真诚而独特的世界,正直的世界,正义和人性的世界[19]。就像北岛在诗中反复表达过的要“重建星空”那样,现在看来,这一人性的星空通过他的诗歌已经在废墟上建立起来了。

《日子》重新开始了,诗人可以“用抽屉锁住自己的秘密/在喜爱的书上留有批语”,可以在灯下“翻开褪色的照片和字迹”。北岛的人生和写作的基点得以确立起来。

北岛们所谓的“废墟文学”还包括新诗艺术形式的废墟。因此,他们当年也面临着要重建新的诗歌艺术形式的问题。北岛曾说:“诗歌面临着形式的危机,许多陈旧的表现手段已经远不够用了。隐喻、象征、通感、改变视角和透视关系,打破时空秩序等手法为我们提供了新的前景。我试图把电影蒙太奇手法引入自己的诗中,造成意象的撞击和迅速转换,激发人们的想象力来填补大幅度跳跃留下的空白。另外,我还十分注重诗歌的容纳量、潜意识和瞬间感受的捕捉”。[20]关于这方面的论述,几十年来,人们已经有了较为充分的认识。我就不赘述了。

四、去国后的诗歌写作:“逃亡的刺猬”

不幸的是刚刚从废墟上站立起来的北岛,再一次受到命运的捉弄,从上世纪80年代中期起,开始了至今未归的“去国”生涯。他说:“我们这些作家当年被批判也好被赞扬也好,反正一夜成名,备受瞩目。突然有一天醒来,发现自己什么也不是。这种巨大的反差,会特别受不了。那是我生命中的一大关。慢慢的,心变得平静了,一切从头开始——作一个普通人,学会自己生活,学会在异国他乡用自己的母语写作。那是重新修行的过程,通过写作来修行并重新认识生活,认识自己。”[21]在《醒悟》中,北岛感同身受于“老人突然撒手/一生织好的布匹”。“一个被国家辞退的人/穿过昏热的午睡/来到海滩,潜入水底”(《创造》)。他要“学会虚度一生/我在鸟声中飞翔/高叫永不”。

北岛祝福女儿,因为她不像自己儿时的生活天空完全被一种单调的红色充斥着,女儿“五岁的天空是多么辽阔”, “一只最红的苹果/离开了你的画”,而“大地四处滚动着苹果”。女儿的幸福是丰富而实在的。(《画》)。而“他变成了逃亡的刺猬/带上几个费解的字”(《画——给田田五岁生日》)。这表明,作为流亡者的北岛是带着自己民族的隐痛上路的,注定没有幸福可言。逃亡者在“读者们纷纷上岸”时,仍坚持在身陷囹圄的风暴中左冲右突,不言放弃。这就是逃亡者的《使命》。

在流亡生活中,“旧时代的风范和阳光一起/进入某些细节,闪烁”(《桥》)。比如,成长的忧郁(《忧郁》)。1987年左右发表的、北岛唯一组诗《白日梦》[22]实质上是《履历》的放大。它是对一代人成长历史的民族寓言和文化想象。它是北岛在流亡前后再一次清理自己的“抽屉”。像巴金那样[23],北岛认为“文革”绝不仅是做一场恶梦那样简单。他提请人们要警惕这一隐喻的麻痹性。“你没有如期归来”,被文革毁坏的“一切”一时难以修复或重建,人性、人道主义、诚实等并不像人们期望的那样随着文革的结束而复归,随着“归来者”的归来,随着新时期的到来而“如期归来”。而把文革说成是十年才做一场恶梦的做法[24],显然“比事故更陌生/比废墟更完整”(《无题》)。北岛宁愿“迷上深渊”,要在“痛饮往昔的风暴”的纪念日“和我们一起下沉”,让“风”再次激荡“死者的记忆/夜的知识”。

北岛常常思考“老去的是时间吗?”这样一个问题。时间真的能冲淡一切、抚慰创伤吗?人们仅仅是时间老人的“小小的祭品”(《夜巡》),就像早年在《走吧》末节写到的“走吧/路啊路/飘满红罂粟”。他们那一代的命运既是理想的行走又是牺牲和献祭的行走。这一点始终没有改变。因此,北岛诗歌的精神内核是贯穿始终的,就像北岛在《四月》里所写的“四月的风格不变/鲜花加冰霜加抒情的翅膀”。他还直截了当地说:“我没有觉得有什么断裂,语言经验上是一致的。如果说变化,可能现在的诗更往里走,更想探索自己内心历程。……。我能感到和读者的距离在拉大”,“诗一直都是写给秘密读者的”,“那时,生活经验和写作很密切。……。现在,写作变得更曲折隐秘了”[25]。

比如,梦幻色彩愈来愈浓,请读《第五街》:白日是发明者花园背后的一声叹息沉默的大多数和钟声一起扭头我沿第五街走向镜中开阔地侍者的心如拳头般攥紧又是一天喷泉没有疑问先知额头的闪电变成皱纹一缕烟指挥庞大的街灯乐队不眠之夜我向月光投降

第一节写发明者走向黑暗,把已经探明的真理留了下来,这的确令人惊叹!第二节是说“我”就是发明者,“花园”就是“镜中开阔地”,而侍者指“沉默的大多数”里的一员,也是“我”的追随者,并为“我”的这种冒险而担心不已!第三节写时间如喷泉、流水般逝去,而先知(“我”)的精神灵光也在凝固成为思想。最后一节写“我”仍然沿着第五街在狭长的街灯群带下(现代工业文明)披星戴月地赶赴心中的“花园”。在这里,花园与街市、艺术与科学、月光与日光等都是相对关系的。而因为“我”是酒神——原创性的艺术精神——的信徒,所以,诗人说“我向月光投降”。这里的“投降”是臣服、膜拜和皈依的意思。难怪有人说,深夜是一个人最清醒的时刻。这就是人们常常所说的北岛流亡后的超现实主义诗歌的风貌。

又如,悖谬意识明显加强,请读《磨刀》:我借清晨的微光磨刀发现刀背越来越薄刀锋仍旧很钝太阳一闪大街上的人群是巨大的橱窗里的树林寂静轰鸣我看见唱头正沿着一棵树桩的年轮滑向中心

“我”磨刀中,出现了刀背与刀锋之间的错位,说明人生如磨刀,永远是悖谬的;这一切均是因为处于不幸处境里的机械时代的人们已经被时代的大潮裹挟而下,不可逆转。正如北岛在《白日梦》里所说的“悲剧的伟大意义啊/日常生活的琐碎细节”。

再如,反讽视角进一步凸现。如“是历史妨碍我们飞行/是鸟妨碍我们走路/是腿妨碍我们做梦”;“租来的光芒“(《关于永恒》);“关于忍受自由/关于借光”都是“险恶的词”(《转椅》)等。而且北岛流亡后的诗歌语言更加具有汉语性和口语化[26]。这些话提醒我们要注意北岛流亡前后诗歌写作中的“常”与“变”之间的辩证关系。

毕竟真的脱离了对于北岛来说是与生俱来的庞大的意识形态的笼罩,因此,先前那种写作的功利性得以慢慢减缓下来;打个比方来说,流亡后的北岛已经由一个战士变身为一位绅士了。换言之,在一个相当自由宽松的环境里,北岛就能够真正地平静下来,沉潜地思考一些根本性问题。

一、他思考自己同母语之间的关系以及作为流亡者对于祖国的深厚爱情。请读《写作》:

始于河流而止于源泉钻石雨正在无情地剖开这玻璃的世界打开水闸,打开刺在男人手臂上的女人的嘴巴打开那本书词已磨损,废墟有着帝国的完整

写作是与时间抗衡。它源于偌大无比的传统,而最终又要“忘恩负义”地背叛这种传统,努力创造新的小传统,恰如《关于传统》所说“搬动石头的愿望是/山,在历史课本中起伏”。面对“长夜默默进入石头”(《关于传统》)和“这玻璃的世界”,北岛决定要用象征爱情和忠贞的钻石解剖它,让活水流进来,让男权话语控制下的长期沉默的边缘话语打开话匣、开口说话。北岛说:“现代汉语既古老又年轻,是一种充满变数和潜能的发展中的语言。但近半个世纪来由于种种原因,它满是伤口。”[26]《二月》也暗示了北岛在异域用母语写作的感受,比如倒数第二节:

在早晨的寒冷中一只觉醒的鸟更接近真理而我和我的诗一起下沉

“其实诗人和语言之间就有一种宿命关系:疼和伤口的关系,守夜人与夜的关系。如果说什么是这种宿命的整体隐喻的话,那不是觉悟,而是下沉,或沉沦。写作的形式,显然与这种沉沦相对应。《二月》这首短诗说的是,在一个‘正在趋于完美的夜’里沉沦的可能”。[27]写诗久了,和语言的关系越来越紧张,就像琴弦越拧越紧。而这种紧张关系是由对母语的忠诚和对文化的反叛构成的,也就是北岛在《无题》之一的开篇所说到的“在母语的防线上/奇异的乡愁/垂死的玫瑰”。它无疑是北岛写作动力之一。

流亡异域的北岛,常常真切感受到的是母语的悬浮状态。在《乡音》里,北岛说:“我对着镜子说中文”,感觉“祖国是一种乡音”,因此,为这种远隔祖国带来的疏离感受而恐惧不已。在另文中,他又说:“我喜欢中文的音调,喜欢那种它孤悬于另一种语境中的感觉”[28]。虽然《此刻》世界正在流血。“在这个充满暴力的时代,诗歌可以传递另一种信息”,成为非宗教、非革命之类的第三种声音;它可以拆除种族文化、政治较量之间的樊篱。

北岛虽然从1986年离开祖国,一直到前年才有机会回国几次,长期在异域漂泊。客观的距离使他同母语的关系改变了,变得更密切了,更实在了。他说:“对于一个在他乡用汉语写作的人来说,母语是惟一的现实”[29]。对于母语的体会,他还在布罗茨基的剑、盾、宇宙舱这3个比喻外,添加了“伤口”。

《今天》派之后的诗人,在使用“祖国”一词时相当谨慎。但北岛却在他的流亡诗里大量使用“祖国”、“故乡”、“乡音”、“母语”、“怀乡”、“乡愁”等词。足见,它们已成为流亡者北岛在异域他乡的抵御之盾、精神城堡和皈依之所。《毒药》体现了流亡者对祖国的复杂爱情。这里面有太多的误会,乃至诗人恳请上帝“再给我一个名字”,“我以此刻痛哭余生”,以便使“母语的太阳”升起在大海上,照耀着流亡者。而流亡者对于祖国的爱情尤如“群山之间的爱情”那样永恒厚实,流亡者对遥远祖国的爱情的呼唤,就像“从远古至今”的“一声凄厉的叫喊”。流亡者,都是一些“疲惫的旅行者”,都是一些深怀爱情的“在天涯”的断肠人(《在天涯》)。所以,北岛坚信“必有人重写爱情”。(《我们》)。因为“是爱的光线醒来/照亮零度以上的风景”(《零度以上的风景》)。北岛的流亡诗是一道道外冷内热的“冷风景”。

二、继续思考生活和幸福的不真实性。与《借来方向》相通,北岛在《苹果与顽石》里写道:“一颗子弹穿过苹果/生活已被借用”。他说:“自青少年时代起,我就生活在迷失中:信仰的迷失,个人情感的迷失,语言的迷失,等等。我是通过写作寻找方向,这可能正是我写作的动力之一。可我不相信一次性的解决。在这个意义上,‘方向’只能是借来的。它是临时的和假定的,随时可能调整或放弃;而意识形态则是一种明确不变的方向,让我反感。你也可以说这是一种信念,对不信的信念”。[30]《忠诚》写的就是对于信仰忠诚的嘲讽—— “我信仰般追随你/你追随死亡”,所以,作为“同谋者”的北岛们“为信念所伤”,“侧身于犀牛与政治之间”(《一幅肖像》)。

三、继续思考个体话语存在的可能及其难度。在《遭遇》中,摔掉历史的重扼和惯性的作用力,“我走出洞穴/汇入前进的人流”。这里又出现了“我”与人民之间的精神遭遇。早在写《结局或开始》里,北岛就写到过“人民在古老的壁画上/默默地永生/默默地死去”。而在《遭遇》里,北岛再次写到“他们煮熟了种子/绕开历史,避开战乱/深入夜的矿层/成为人民//在洞穴的岩画上/我触摸到他们/挖掘的手指/欲望的耻骨/回溯源头的努力”。诗人不仅要唤起人们对历来民族命脉中传承下来的血缘的怀疑,而且还提请人们注意“社会意识的一体化、总体化,个体话语不可能在这样的处境中存在。如果某种个体话语还想为其个体存在保留一点地盘,就只有流亡一途”[31]所以,北岛接着写道:

仅在最后一步他们留在石壁中拒我在外我走出洞穴汇入前进的人流也像诗人在《无题》之一里讲到的:词的流亡开始了

因为“‘人民’一词具有巨大的道义迫害力量,凡不能被认同为‘人民’者,就是应该被消除的个体存在”[32]。

四、对本体论的怀疑和对整个世界逻辑的质疑。如《仅仅一瞬间》里说:“仅仅一瞬间/一切都在变”;意味着一切都无从把握。又如《蓝墙》里说“一只轮子/寻找另一只轮子作证”和《无题》里说“火不能为火作证”;意味着一切自身的价值难以确定,一切处于一种游移的状态,剩下的只有“无根”的恐慌!

五、返乡的坚定指向及其困难。请读《嗅觉》:

那气味让人记忆犹新像一辆马车穿过旧货市场古董、假货和叫卖者的智慧蒙上了灰尘和你的现实总有距离在和老板的争吵中你看见窗户里的广告明天多好,明天牌牙膏你面对着五个土豆第六个是洋葱这盘棋的结局如悲伤从航海图上消失

对于辨明过去曾经熟知的事物,视觉、听觉、感觉也许不可靠。因为它们可能被蒙上了厚积的历史灰尘,可能被改头换面,也有可能销声匿迹地退出了历史舞台。嗅觉也许能够穿透历史和现实的迷障,寻觅到历史的痕迹。如北岛说的“那气味让人记忆犹新”,可是新时代的橱窗里琳琅满目的商品(牙膏是一种清除遗留气味的物件)终于让你迷惑,就是拿来不是商品的原本带有本土气息的土豆和洋葱也一改昔日的味道,使你不得不放弃寻访过去的努力;但过去的味道会永久地存留在你的意念里。北岛自己也说过,“嗅觉比其它感官的记忆更持久。刚开始连做梦的背景都是北京。时间一长,背景慢慢消失,剩下的只有气味。在外边待久了,回去的路不复存在。也就是说,我再也找不到那个我出生长大的地方。13年后我第一次回北京,连家都找不着了。冬储大白菜不见了,但它的味道留在记忆里,那是我的北京的一部分”。

那么,诗人到底要怎样才能返乡呢?在《背景》里,北岛说:“必须修改背景/你才能够重返故乡”。其实,背景是难以修改的;返乡也就成为一种虚妄。何况“在道路的尽头/一只历史的走狗/扮装成夜/正向我逼近”(《远景》)。

总结自己走过来的路,北岛说,所谓《进程》,就是“我坐在我的命运中”,“我走在我的疼痛上”,“我建造我的年代”。这是北岛的宿命,如《剪接》所言:

我问路问天问一位死去的诗人所痴迷的句法答曰:我仅受雇于一阵悲风

老去的是时间,留下来的诗歌。这是北岛唯一的骄傲,也是现代汉诗的骄傲。

总之,北岛诗歌抒情主体形象经历了从“《同谋》者”[33]到幸存者[34]再到《八月的梦游者》[35]、《午夜歌手》[36]三层迁移。


参考文献:[1]唐晓渡:《北岛:没有幸福,只有自由和平静》,原刊于《当代作家评论》2004年第3期。[2]马铃薯兄弟:《访问北岛》,原刊于《中国诗人》2004年第3期。[3]共出9期,1980年第3期后停刊,直到80年代后期才又在海外复刊,一直到现在。[4]“过去的已经过去,未来的尚且遥远,对于我们这代人来讲,今天,只有今天。”[5]芒克的《心事》、北岛的《陌生的海滩》和江河的《从这里开始》)。[6]如1979年4月,在北京龙谭湖公园举行了几百人参加的诗歌朗诵会,朗诵了北岛18首诗,《今天》第4期还进行了报道。[7][17][21][25][28] 唐晓渡:《热爱自由与平静——北岛答记者问》,原刊于《中国诗人》2003年第2期。[8][9] [12][26][27][29]唐晓渡:《传统像血缘的召唤——北岛访谈录》,原刊于《诗潮》2004年第3期。[10]宋海泉:《白洋淀琐忆》,原刊于《诗探索》1994年第4期。[11]王明伟:《访问北岛》,原刊于香港《争鸣》1985年第9期。[13] 姚家华编:《朦胧诗论争集》,学苑出版社1989年版。[14] 叶维廉:《危机文学的理路——大陆朦胧诗的生变》,见《中国诗学》,三联书店1992年版,第286页。[15] 张新颖:《中国当代文化反抗的流变——从北岛到崔健到王朔》,见《栖居与游牧之地》,学林出版社1995年版。[16]如史康成、徐金波、曹一凡等。[18]刘小枫:《“四五”一代的知识社会学思考札记》,见《这一代人的怕和爱》,三联书店1997年版,第132页。[19][20]北岛语,见“百家诗会”,原刊于《上海文学》1981年第5期。[22]北岛自己认为它的写作是一个失败,他喜欢短诗,喜欢诗歌的抒情性,反对诗的叙事,见《传统像血缘的召唤——北岛访谈录》,原刊于《诗潮》2004年第3期。[23]巴金:《没有神》,原刊于《新民晚报》1993年7月15日。巴金写道:“我明明记得我曾经由人变兽,有人告诉我这不过是十年一梦。还会再做梦吗?为什么不会呢?我的心还在发痛,它还在出血。但是我不要再做梦了。我不会忘记自己是一个人,也下定决心不再变为兽,无论谁拿着鞭子在我的背上鞭打,我也不再进入梦乡。当然我也不再相信梦话!没有神,也就没有兽。大家都是人。”[24]诗人雷霆有一首诗就说十年才眼睁睁地做了一场恶梦。[26]一平:《孤立之境——读北岛的诗》,原刊于《诗探索》2003年第3—4辑。[31][32] 刘小枫:《流亡话语与意识形态》,见《这一代的怕和爱》,三联书店1997年版,第161、162页。[33]如《占领》里的“暗合”。[34]如《回声》里的“冰山”形象。[35]如《期待》里的“我是那盲人”。[36]疯狂、敌意、苍白、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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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5-13 06:44:08 | 显示全部楼层




  北岛诗歌海外传播与接受


据北岛在《杜伦》里回忆,1987年3月,当他第二次远赴英国杜伦大学东亚系时,海外漂泊生涯就正式开始了。除了在纽约郊区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外,此后的北岛,几乎四海为家,是名副其实的“全球漂泊者”,直到2008年接受香港中文大学的邀请,才正式在香港定居,暂时安顿了下来;但是,可以想见,其“热爱旅途中的生活”的“候鸟”的性格、习性和命运,终究不会改变北岛“永远的漂泊者”的角色。何况他喜欢漂泊,并且有这种持续的“隐秘的冲动”在驱使,还“并不太在意途径的地方”;何况有血液在召唤,内心已疯狂,天涯在前方。

就像刘小枫把知识分子的流亡划分为外在流亡、内在流亡和本体论流亡那样,在此,我也愿意把北岛在海外的漂泊分为外在漂泊、内在漂泊和本体论漂泊,而且它们常常是“三位一体”的。在《搬家记》里,北岛说:“旅行是种生活方式。一个旅行者,他的生活总是处于出发与抵达之间。从哪里来到哪里去都无所谓,重要的是持未知态度,在漂泊中把握自己,对,一无所有地漂泊”。注定永远“在路上”的北岛,是不会停止他漂泊的脚步的,毕竟他“厌恶了同样的风景和邻居”,毕竟只有旅行方能使他永葆青春和写作的源泉、动力和活力。《东方旅行者》表达了同样的意愿:“早饭包括面包果酱奶油/和茶。我看窗外肥胖的鸽子/周围的客人动作迟缓/水族馆//我沿着气泡攀登/四匹花斑小马的精彩表演/它们期待的是燕麦/细细咀嚼时间的快乐//我沿着雷鸣的掌声攀登”。从该诗中作为主旋律的、并以单行独立作为一节的、反复出现的“我沿着……攀登”,可以看出诗人旅行的方向只有一个,而且总是向上、向前,仿佛一支离弦的箭,一切都是被动的,就像水族馆里的鱼儿,就像马戏场上的马驹,永远在生死之间、在起点与终点之间,无止息地奔忙着,迷惘中掺杂着莫名的激动。对此,奚密在《从边缘出发》里,以该诗为例,剖析与归纳了北岛海外漂泊的状态和心绪。她认为,虽然海外生活非常安逸,但是北岛觉得在祖国时用血与泪写出的呐喊,在欧美这个大世界的众声喧哗中被堙没了,诗人迷失而彷徨,“觉得自己像一条饲养在水族馆金鱼缸里的鱼,或一匹马戏团里的小马,为了生存(燕麦)不停地作秀,赢得观众的掌声”。由此,她读出了以北岛为代表的一类漂泊海外的诗人在诗歌写作里流露出流放中茫然与逃避的情绪。她感受到了北岛海外漂泊中再次被“边缘化”、“边缘化”的心理变化和诗歌写作策略的调整。这无疑是恰切的。“《今天》派”当年不但边缘而且很“地下”,但是,随着国内政治环境和知识气候的变化,他们渐渐浮出历史地表,公开喊出了“一代人”的声音;然而,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他们再度沉寂下来,不少人只能别无选择地在异国他乡做一个孤寂的当代行吟诗人。当然,你说他们是流亡/去国可以,你说他们是漂泊也行。尽管流亡与漂泊有着严格意义上的区分,但是如果结合历史的复杂性和诗人思想的丰富性,我们完全可以超越这些词语能指的精确定义,从文化上广义地理解和使用它们,以避免非此即彼、非黑即白的简单武断。所以,我们在这里就没有必要纠缠于这些用词精确与否之类的细枝末节。让我们把注意力集中到奚密对北岛被再度边缘化的评价。从新诗发展史和新诗现代性的角度,奚密提出,新诗,自诞生之日起就被置于边缘化的境地,处于“迅速转化中的传统社会”与“大众传媒和消费主义为主导的现代社会”之边缘,具有现代性,是一个“现代现象”,只是随后的革命文学视诗歌为革命的喉舌、旗帜、投枪、匕首、炮弹,使诗歌成为意识形态的核心话语,与革命同谋,这种对诗歌边缘化的“否定性反应”,挤占了诗歌与“中心话语”应有的距离,钝化了诗歌先锋的探索性,因此,值得我们认真清理与检讨。按照奚密的这种观点,北岛的海外诗歌写作就是这种检讨的结果。它们使诗歌摆脱那些超负荷的东西,回到诗歌应有的常态,回到诗歌边缘化的本位,再次使诗成为诗。在一次“答记者问”时,北岛说:“我们这些作家当年被批判也好被赞扬也好,反正一夜成名,备受瞩目。突然有一天醒来,发现自己什么也不是。这种巨大的反差,会特别受不了。那是我生命中的一大关。慢慢的,心变得平静了,一切从头开始——作一个普通人,学会自己生活,学会在异国他乡用自己的母语写作。那是重新修行的过程,通过写作来修行并重新认识生活,认识自己”。在《失败之书》前言里,北岛写道:“我得感谢这些年的漂泊,使我远离中心,脱离浮躁,让生命真正沉潜下来。在北欧的漫漫长夜,我一次次陷入绝望,默默祈祷,为了此刻也为了来生,为了战胜内心的软弱。我在一次采访中说过:‘漂泊是穿越虚无的没有终点的旅行’,经历无边的虚无才知道存在有限的意义”。在《巴黎故事》里,北岛谈到萨特时,仿佛也是自言自语:“漂泊既是虚无又是被迫选择,如同存在与虚无的约会”。以无证有,以漂泊验证存在。这种观念如同里尔克在《献给奥弗斯的十四行诗》里所写的“向存在的大地说:我流,/向流动的大海说:我在”。

尽管如此,漂泊与迷惘还是始终伴随着北岛。法国汉学家金丝燕说,海外的中国作家通常会面临4种困境:“原有的抵抗对象消失,原有的牵制似乎不复存在;对语言的焦虑,表现的愿望与表现的限制的矛盾——语言从古到今与作家的对峙;是被读者创造,还是创造读者;现代性与自我问题”。北岛同样面临这些困局。对他而言,语言问题、读者问题和现代性问题是优先受到关注的。

重新修行、重新认知、重新写作,是北岛海外漂泊的主旨。这意味着北岛海外写作有一个自觉的调适过程。这一调适,令绝大多数国内外的读者、批评家很不适应。他们对在海外漂泊的北岛很有意见,而且国内的反应比国外的反应更加激烈。这以1999年陕西师大出版社出版的《十作家批判书》和2001年时代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十诗人批判书》为代表。“值得注意的是,无论是《十作家批判书》还是《十诗人批判书》,北岛都在被批判之列。在《十作家批判书》里,徐江写了《诺贝尔的噩梦——北岛批判》,先后提出了‘为什么偏偏是北岛’、‘北岛有个大问题’、‘没有‘北岛二世’’、‘诺贝尔‘阴谋’与世界诗歌’4个问题,主要批判了北岛诗歌‘反文革话语’的顽症。而在《十诗人批判书》里,岑浪写了《失魂落魄在异乡——北岛批判》,先后提出‘北岛病了’、‘欧阳江河为北岛写了悼词’、‘在一个没有英雄的年代,北岛最终也没有能够成为一个人’3个问题。如果前文还算研究性文章的话,那么后文则充满了暴力美学的粗鄙倾向,遍及全文的谩骂几乎淹没了少得可怜的思考。难怪有人指责‘酷评’是不负责任的轻狂为文。我曾经从人们对北岛的误读与隔膜及其与文学史之间达成的合谋着手,阐释了恢复‘《今天》派’命名和重勘北岛文学版图之必要;以流亡为界碑,梳理了北岛流亡前的‘废墟诗歌’之得失,同时从‘常’与‘变’之辩证关系的角度,详细地解读了北岛流亡后的‘流亡诗歌’,归纳它们在思考诗人与母语之间的关系及其作为流亡者对祖国的深厚感情、揭示生活与幸福的不真实性、个体话语存在之可能和难度、质疑本体论和逻辑世界、返乡的坚定指向及其困难等方面的新贡献”。其实,国内部分青年诗人的强烈不满,主要源于对北岛海外生活与写作的不了解。其中,就少不了臆想的成分。

对于北岛在海外漂泊情形,大概有以下3种看法。第一、国内一些诗歌批评家,尤其是一些曾经是《今天》派的推动者,以及一些青年诗人(如上文提到的“批判书”),对北岛在海外游历表示不理解,似乎他是在浪费生命,无谓地耗散自己的创造力。显然,这是捕风捉影式的妄加猜测,是皮相之谈。比如网上有如此丑化北岛的恶搞文字:“一身倦怠地推着小推车出入大大小小的国际空港,在一系列国际笔会、诗歌朗诵会、文学节上疲于奔命,活像个文化孤儿”。对此,我倒同意西川讲的“该出国的出国,该接轨的接轨,该出书的出书,该开研究会的开研讨会,该上电视、报纸、杂志的上电视、报纸、杂志”。各人管好各人自己的事,才是健康的公民意识。谁也不是圣人,用不着对别人指手画脚。第二、一些汉学家过分乐观地评判北岛海外漂泊的价值,如孟悦在《瞎子领瞎子,穿过光明》里描述了北岛在海外漂泊的魏晋名士状态:“流浪者找流浪者,流浪者认流浪者”,“这些相坐、同看、共处、对饮、畅聊、戏谑、倾诉聆听,乃至昂首高唱,正是诗人期望与其流浪的同类之间保有的那种认可与接纳、嬉耍且分享、忠实单纯的为友方式”,此乃高山流水觅知音、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人生与艺术的至境。北岛说:“正是由于漂泊,我结识了施耐德、帕斯、特朗斯特罗姆、布莱顿巴赫等其他国际知名作家,也结识了像芥末和于泳这样随风浪沉浮的小人物”。漂泊成就了中年后的北岛及其海外写作。第三、一些汉学家比较客观地看待北岛在海外漂泊的实况,如李欧梵在《既亲又疏的距离感》里披露的一个细节:北岛在哈佛演讲时,当有人问他“你是一个持不同政见者吗?”北岛回答:“我不愿意被贴上另一个政治标签”。好在现在国内已经出版了北岛的散文集《失败之书》(后“一分为三”即《青灯》、《蓝房子》、《午夜之门》)、《时间的玫瑰》和《城门开》,这些文章有助于人们解开心中的疙瘩,了解一个真实的海外北岛。

尽管如此,还是有人揪住北岛在《南非行》里写到的国际诗歌节上出现的分裂与争斗不放,认为在“新的支配欲望”条件下,在文化与语言的区隔下,世界诗人之间不可能展开实质性的交流,既然彼此不能进行交流,也就没有必要去交流,漂泊的意义也就大打折扣。其实,北岛在该文中只是原生态地呈现国际诗歌节上交流的困难与磨合,还援引了R.S.托马斯的话:如果这个世界的人们从没有互相发现,日子会好得多,有大片的水域隔开他们,然后还嘲讽道:“也许他是对的,交流引起新的争斗”。其实,北岛是想告诉我们,尽管争斗难以避免,但是交流还是需要的。的确,我们不能知道人总有一死就不要认真地活着!有争斗才有交流。不同文化与语言的人们之间进行跨文化、跨语际交流,都会面临这样那样的“失语状态中的尴尬”。在《纽约一日》中,北岛写到这样一个令人尴尬的场面:“朗诵会只有二十来个听众,估计要么是学校胁迫的,要么是为免费的红酒点心的。院长坐镇,哪个敢溜?我念中文,艾略特念英文翻译。听众像是二十来部虽然联网但全部切断电源的电脑:拒绝任何信息。我和艾略特交换了一下眼色,草草收场”。对于通过朗诵,传播诗歌,交流思想,北岛是既爱又厌,五味杂陈!在《朗诵记》中,北岛描述了诗歌朗诵,有时令人动容,有时需要冒风险,有时却是为了营生……不像古代的文人墨客“把酒临风,应答唱和,感怀赠别,生死无限”,现如今,诗人成为另类;但是“不管怎么着,朗诵给诗人提供了证明自己不聋不哑、免费旅行和被世界认知的机会”。这就是诗歌朗诵在国际文化交流中的特殊意义。说得偏激一点,尽管语言之间有障碍,但是那种翻译式的日常交流在诗人之间不一定需要很流畅,有时大家彼此之间磕磕绊绊、比比划划、相互微笑,就能激起心灵的波澜。正如北岛在《纽约变奏》里自嘲的那样“诗歌本来就说不清,用另一种说不清的语言也许更好”。高品位的交流,“谈话”不一定重要。

其实,对北岛而言,实际情况并不总是如此。尽管北岛英文不好,但毕竟他早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就翻译英语诗歌、加上几十年的海外漂泊,而且还不断地用英语与英语世界的作家们打交道,并用英语在国外大学里教书,所以,英语对他来说,现在早已不是什么障碍了,也就是说,在国际诗歌活动中,北岛用英语进行诗歌交流已经不是问题,而且,不但不成问题,反而取得了丰硕的成果。北岛周游了世界上许多国家,结识了许多国外著名诗人,在世界各地朗诵自己的诗歌,参加各种国际诗歌活动,与各国诗人、读者和专家一起分享汉语和汉诗带来的欢乐。但是,这又与欧洲典型的“公共知识分子”热衷于社会活动不一样。比如,在《布莱顿·布莱顿巴赫》里,北岛记述了他与南非作家布莱顿之间的深交:1994年国家作家会议在里斯本开理事会,布莱顿送给北岛他的回忆录《自白》,并在扉页上写上:“给我亲爱的朋友和哥伴北岛,致以美好的祝愿,九四年九月二十九日,里斯本”。《自白》里还写有这样一小段:“不知道为什么,一个中国诗人,对我的这段故事特别感兴趣。他竟然要替换我,不仅用第一人称,还要把几十页的内容压缩成这么一小段”。因此,北岛也感到,自己“不再是所谓的潜在的读者……参与他的写作”,因为北岛相信“逃跑是一个永恒的主题”,不只是布莱顿在跑,北岛也在跑,“每个不愿与权力认同的人都在跑”。这两个异国他乡的朋友之间,感同身受,相互认同,亲如兄弟,不仅如此,北岛还专门为他写了一首诗“……你释放的疯狂/是铸造寂静的真理/骄傲如内伤闪烁/使谈话暗淡……/风在阅读车辙/向蓝丝绸以外的疼痛/致敬”。又如,在与丹麦诗人托马斯的交往中,北岛也与他产生了深情厚谊。在听说他中风的消息后,北岛写了首诗给他,让对方潸然泪下:“你把一首诗的最后一句/锁在心里——那是你的重心/随钟声摆动的教堂的重心/和无头天使跳舞时/你保持住了平衡……”两颗心就这样碰撞在一起,产生了夺目的火花。

国际诗歌交流十分必要,意义重大,就像帕斯所说的,诗歌是宗教和革命以外的第三种声音,这声音并不能真正消除仇恨,或许多少能起到某种缓解作用。像当年创办荷兰鹿特丹国际诗歌节的宗旨所希望的那样,通过不断举办国际诗歌节,“让某些诗人重复出现,通过时间展现他们的变化”。总之,在国际诗歌交流中,斗争与交流并存,尴尬与温馨同在。这正是它之所以持久地吸引不同国家诗人参与其中的重要原因。

这里要特别提到在海外复刊的《今天》,因为它在传播北岛海外诗歌和其他汉语诗歌方面起到了无法替代的作用。而在柯雷眼里,《今天》是那个曾经在中国大陆取到过煽风点火作用的《今天》,而海外出版的《今天》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因为在他看来,进入90年代以后以《今天》为核心的“团体”和“主义”已经分崩离析,诗人写作更加个人化了。因此,他1996年版的《粉碎的语言:中国当代诗歌与多多》大谈特谈《今天》及《今天》派,而2008年版的《精神、混乱和金钱时代的中国诗歌》则是避而不谈。其实不只柯雷这样,包括中国许多诗人在内的海内外诗歌界几乎都作如是观。1990年8月,北岛和朋友们在奥斯陆再会,决定复刊《今天》。他说:“从办刊的方针来看,新老《今天》还是有其一贯的延续性的。坚持先锋,拒绝成为主流话语的工具。1991年,北岛和他的朋友们在爱荷华开了一次会,做了比较大的调整,使《今天》成为一份独一无二的跨地域的汉语文学刊物。十个编辑来自世界上十个不同的地方,这在世界杂志史上大概也是绝无仅有的。杂志编辑部也几经搬迁,从奥斯陆到斯德哥尔摩,然后到洛杉矶、台湾和香港”。复刊后的《今天》有意淡化意识形态色彩,主张开放多元,坚持先锋品位,依然是现代汉语写作的标杆性场域,发表当前一流作家诗人的作品,成为海外诗歌界、汉学家了解当代汉诗的重要窗口,对向外传播汉诗发挥了重要功效。

北岛近年出版的中文诗集有:《在天涯》(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午夜歌手》 (台北九歌出版社1995年版)、《零度以上的风景》(台北九歌出版社1996年版)、《开锁》 (台北九歌出版社1998年版),等等。北岛近年出版的外文版诗集有:《旧雪》(英文版)、《在天涯》(英文版)、《霜降时节》(丹麦文版)、《白日梦》(英文版/德文版/法文版)等。北岛海外诗歌在海外的接受可以分三个层面来谈。

第一个层面是海外普通大众的接受。这方面十分有限,当然,这恰恰反证了北岛诗歌的精英性。北岛一直是方向感很强的诗人。陈超从北岛诗歌话语修辞的角度,勾画出了北岛整个写作路线图及系谱:“象征主义—意象主义—超现实主义”。当然,万变不离其宗,那就是,北岛对“生存真实性”和“艺术自觉性”的双重担当与持守。在回答“你出国前后的诗有什么不同?”,北岛直截了当地说:“我没有觉得有什么断裂,语言经验上是一致的。如果说变化,可能现在的诗更往里走,更想探索自己内心历程,更复杂,更难懂……。我能感到和读者的距离在拉大”,“诗一直都是写给秘密读者的”,“那时,生活经验和写作很密切。……。现在,写作变得更曲折隐秘了”。有一次,北岛与李欧梵为了募捐,到一华人社区朗诵;当北岛正在朗诵时,一个老人站了起来说,听不懂;李欧梵忙插话说,你先听完,等一会儿我来给你们讲解,等我讲解完了,你们自然也就懂了。北岛诗歌始终要面临普通听众的“懂”与“不懂”的质询和责难。这是由北岛诗歌属性决定的。

第二个层面是海外诗人们的接受。尽管他们比普通受众的情况要好些,但是情况仍不容乐观,不过也不要过于悲观,毕竟还是有一些知音。知音原本就像高山流水那样难以寻觅、难以遇见。金斯堡就是北岛诗歌在海外接受的有名的知音之一。1983年,金斯堡随美国作家代表团一行来到中国,金斯堡和盖特在旅馆里秘密地与北岛匆匆忙忙见面;他们之间的对话是通过北岛诗歌的英译者杜博尼的翻译进行的,后来北岛在《艾伦·金斯堡》里回忆说:“我对那次见面的印象并不太好;他们对中国的当代诗歌所知甚少,让他们感兴趣的似乎是我的异类色彩”;在新泽西诗歌节上,艾伦与北岛同台朗诵,“他读我的诗的英文翻译。他事先圈圈点点,改动词序。上了台,他就像疯狂的火车头吼叫着,向疯狂的听众奔去,把我孤单单地抛在那里。以后我再也不敢请他帮我读诗了”。这些均表明,北岛与金斯堡之间友情甚笃。然而,李陀在《一颗温润明亮的珍珠》里质疑道:“北岛说金斯堡坦白自己看不懂北岛的诗,然后北岛又用同样程度的坦诚表示,他也看不懂金斯堡的诗,这真让我吃了一惊。如果他们俩彼此都看不懂对方的诗,那他们的诗又是写给谁看的呢?”。在这里,我想用北岛和孟悦都引用的英语成语“瞎子领瞎子”来回答李陀:一个外国的瞎子领着一个中国的瞎子,或者相反,一个中国的瞎子领着一个外国的瞎子,穿过光明;质言之,跨文化、跨语际的诗歌阅读与接受,大多数的时候就是这种“瞎子领瞎子”状态;一方面反映了跨文化、跨语际诗歌传播与接受的无奈与尴尬,另一方面又体现了跨文化、跨语际诗歌交流中有可能触及在母语环境下无法发现的真正属于诗歌的东西,毕竟在“瞎子领瞎子”的状况下,“陌生化”的东西很多,文学性比较容易呈现。由此,我们看到跨文化、跨语际诗歌交流的必要性、紧迫性和重要性。其实,不同国家诗人之间对彼此诗歌的接受不仅仅通过朗诵,还有更为深入一步的阅读即给他喜欢的国外诗人撰写评论,北岛在《鲍尔·博鲁姆》里写到了丹麦诗歌界的中心人物鲍尔·博鲁姆,“我的很多诗都看不懂,但他喜欢”,并为北岛丹麦文诗集《霜降时节》写书评的情节,这篇书评发表在当地的报纸上,北岛当时的房东读到后,对北岛另眼相看,并为此而骄傲。北岛还在《杜伦》里提到他当年的一个叫内特的美国学生,后来成了文学评论家,也曾经为北岛的一本英译诗集写了书评《在语言水平上》。还有就是,个别大师级诗人,虽然既没有公开朗诵过北岛的诗,也没有为北岛的诗写点什么,对北岛的诗可能只是有保留的喜欢;但是他们也是沉默的北岛诗歌的忠实接受者,比如北岛在《帕斯》里写到:“他从提包掏出我刚出版的英文诗集《旧雪》,让我吃了一惊,他说他喜欢,飞机上一直在读”。更有甚者,有的诗人对北岛及其诗歌有相当娴熟的理解,能够大体把握北岛诗歌的神与魂,比如北岛在《依萨卡庄园的主人》里提到的杰曼就是这样一位让人难忘的比利时诗人,他径直叫北岛“八月的梦游者”,实属不易。

第三个层面是汉学家们的接受。比起国外普通大众和著名诗人来,汉学家们的接受影响更广、更深入、更持久,也更复杂。这首先得益于北岛与汉学家们有着广泛的接触。汉学家们常常慕名来拜访北岛,请北岛到他们所任教的大学去演讲,或者干脆聘请北岛为他们学校的教授,抑或是驻校诗人。当然,也有的汉学家根本与北岛就不认识,只是凭着兴趣心无旁骛地研读北岛诗歌并撰写评论。

欧阳江河在《北岛诗的三种读法》里条分缕析地归结了北岛海外诗歌的政治读法、系谱读法和修辞读法,并希望读者超越“现象的和功利性的声音”而能够倾听到“诗的声音”、“诗意的隐秘声音”。其实,在此基础上,我们还可以进行“细化”,将北岛海外诗歌的读法分为6种,即文化性读法、政治性读法、思想性读法、系谱性读法、修辞性读法、综合性读法。下面,我逐一加以介绍。

一、文化性读法。受国情和意识形态影响,中国本土对北岛诗歌的接受仍处于“北岛神话”的意识形态幻影中,还在用“对抗写作”、“政治写作”来阅读北岛,显然,这种固化的标准已经严重不适应北岛海外那些变化了的写作。西方读者已经注意到了这一变化,认为要剥离附加在北岛海外诗歌上的“地方性”和“历史性”,将其还原成“透明的载体”,从而获取北岛海外诗歌所传达的“被解放的想象力和纯粹的人类感情”。这种观点要求人们不要再把北岛海外诗歌看成是中国的,而要看成是属于世界的,是一种超越了政治限定,乃至超越了国族限定的所谓的“世界诗歌”。这以宇文所安为代表。他在《什么是世界诗歌》里说:“西方读者一般来说会喜欢北岛诗中非政治的一面,认为这个层面表征了‘世界’诗人应有的广度。而我接触过的中国新诗读者则倾向于喜爱北岛早期政治色彩浓厚的诗,对北岛脱离政治、向私人关怀的转变,他们感到惋惜”。当然,这并不等于说宇文所安就肯定了所有的“非政治性诗歌”,恰恰相反,几乎除了北岛诗歌外的所有中国现代诗,不论是政治性诗歌,还是非政治性诗歌,在宇文所安看来,“都存在着滥情”,而且这种不良状况,新诗比古诗更严重、“影响更深刻”。为什么宇文所安推崇北岛海外诗歌创作,是因为它们具有“可译的公共意象”,符合其普适价值的诗歌标准,最有可能成为其理想中的“世界诗歌”。其实,在宇文所安的“世界诗歌”观念的背后存在着黑格尔所说的“主奴等级关系”,也就是詹明信所分析的第一世界文学与第三世界文学之间的等级关系;质言之,在宇文所安的意识里,西方就等于世界,西方标准就是世界标准,西方诗歌就是世界诗歌。其后殖民的文化霸权思想十分明显。这是我们需要警觉的。

虽然北岛意识到“背景”和对象都已改变,先前的那种对抗变得模糊起来,需要重新思考,需要调适策略;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北岛就真的放弃了对抗,而成为一个文化意义上的“世界公民”,写那种抽象意义上的不着边际的所谓的“世界诗歌”了。漂泊的北岛,常常真切感受到的是母语的悬浮状态。在《乡音》里,北岛说:“我对着镜子说中文”,感觉“祖国是一种乡音”,并且,为这种远隔祖国带来的疏离感而恐惧不已。他还说:“我喜欢中文的音调,喜欢那种它孤悬于另一种语境中的感觉”。也就是说,虽然客观的距离使他同母语的关系改变了,但是这种变化不是变得疏远了、陌生了,而是变得更密切了,更实在了。他说:“对于一个在他乡用汉语写作的人来说,母语是惟一的现实”。对于母语的体会,北岛在布罗茨基的剑、盾、宇宙舱这3个比喻外,添加了一个“伤口”。因此,我认为,对北岛海外诗歌的阅读,既要把它读成中国的,也要把它读成世界的,而不能将其限定在哪一种意义上。

二、思想性读法。顾彬是这方面的代表。他的那篇名文《预言家的终结——20世纪的中国思想和中国诗》,从“内在一致的上下关联” 出发,考察20世纪中国诗歌发展与中国现代思想史之间的勾连。如欧阳江河所言,顾彬“对北岛1989年以后的诗作则是放在流亡生活的背景,放在‘渴望’依照伦理观念建立起一个新的群体秩序这一‘中国情结’中去阅读的”。因此,顾彬认为,“这么多年来,他的诗歌变化不大,没有什么新的内容,这可能和他的处境变化没有太大有关系”。在《预言家的终结》里,在谈到北岛在漂泊生涯中写的那些“告别国家的诗”之后,顾彬提出了一连串的询问:“我不知道中国的一代杰出诗人在流亡中写下的诗篇是否将失去与中国的联系?如果失去了,我不知道这对于中国诗的历史进程是福音还是不幸?有的人已正式宣称中国并不存在。有的人正在全面地退出中国。一些有预见性的西方汉学家已经在着手研究:去掉中国性和政治性后,某些有代表性的中国诗人的作品里还剩下什么?”显然,顾彬欣赏的是北岛出国前写的诗,而对出国后写的诗并不怎么看好。尽管如此,从北岛专门写他与顾彬交谊的长篇散文《空山》中,我们仍不难看出他们俩的深情厚谊。顾彬也专门为北岛写过三首诗。但是,这并不能掩盖他们在对具体问题的认识上存在分歧。顾彬的意思是,进入市场经济时代以后,在当代中国,预言家随着预言时代、理想时代的终结而终结,尤其是漂泊在外的曾经的预言家势必相时而动地放弃预言,即在他们的写作中“去掉中国性和政治性”。其实,这两者之间没有必然的关系。不仅欧洲汉学家作如是观,美国汉学家大部分也持这种看法。比如,斯蒂芬·欧文从“中国”和“古诗”出发,开始阅读北岛的海外诗歌,结论是,他既没有从中找到他希望看到的“中国”,也没有找到西方意义上的“诗歌”。又如,韩南曾经撰文指责北岛海外诗歌如英译,在后现代境况中完全“被全球化”了,失去了中国性、本土性。再如,在《上帝的中国儿子》里,北岛写到的耶鲁大学中国史专家史景迁恐怕也是这样来读北岛海外诗歌的。

这些汉学家具有很强的文化优越感,高高在上,后殖民趣味十分浓厚。这是欧美汉学家的通病。对此,北岛进行了严厉的批评。他说:“汉学只不过是为他人提供了一种向度,并未覆盖一切。依我看,不少汉学家毁就毁就在这儿;汉学既是饭碗,又反过来主宰其精神世界;这种互相占有的结果,使他们失去了‘白金尺’”。

实际情况是,北岛去国后继续用中文写作,也常常触及先前的人与事,他的散文更是如此。还有就是,北岛海外诗歌里大量使用“祖国”、“故乡”、“乡音”、“母语”、“怀乡”、“乡愁”等词。在这些事实面前,你还能由此下判语说,北岛去国后的写作去掉了中国性和政治性了吗!恰恰相反,他身上的中国性不是淡化了,而是更强烈、更隐秘了!正如北岛在《空山》里写到的,“一个人往往要远离传统,才能获得某种批判能力”。屈原的《哀郢》不也如此吗?

三、政治性读法。这在北岛诗歌海外接受中表现得尤为突出,占主导地位。由于中西文化差异,尤其是冷战思维和后冷战思维的影响,中西文学长期被置于等级化之中。诚如欧阳江河所言,西方汉学家只想在中国现当代文学中听到“政治”的声音,而把“诗”的荣光留给西方经典文本。这是西方汉学家惯用的思维和逻辑。80年代以来,北岛诗歌之所以在西方世界产生巨大影响,是因为它们主要不是作为文学文本而是作为政治文本,作为西方世界了解当代中国现实的窗口,并且将其作为与当代中国现实对抗的资源,由此产生了政治效用。这决定了绝大多数汉学家的思维逻辑。比如,柯雷在《当代中国先锋诗歌与诗人形象》中说,北岛“之所以被人铭记,主要是因为他文本之外的影响”,“北岛是一个‘持不同政见者’,在海外获得了传奇性成功”。尽管柯雷自身也在努力“去政治化”,但是在对待北岛海外写作和海外复刊《今天》的问题上,表现出了浓重的政治化倾向,比如,他在把更多的关注投向了影响并没有超过北岛的北岛的好友多多的同时,又对复刊后的《今天》和海外北岛的写作几乎是视而不见,这或许多少受到了个人情绪的影响。柯雷身上这种“分裂”、犹疑的状况,直到21世纪才有所改变。这是后话,放在后面说。由于欧阳江河在《另一种阅读》和《北岛诗的三种读法》中对北岛海外诗歌的政治性读法做了严密的、科学的、赋有真知灼见的学理分析。我在这里就不再赘述了。

四、系谱性读法。这种读法就是从诗人的写作资源,写作格局,写作变化等方面系统勾勒诗人创作来龙去脉的图谱。在西方,有两种意见:一种意见认为北岛海外写作与在国内写作没有发生什么变化,如顾彬、柯雷等;一种意见认为北岛去国前后诗歌写作变化很大,如宇文所安、欧文、韩南、奚密、李欧梵等。李欧梵认为北岛“现在比以前写的好”。他说:“世界汉学家都喜欢中国民间的东西”,“北岛刚到美国的时候,我就对他说,你应该多看些其他国家的东西,他后来就看多了”。当然,在这里,我以这样的方式引出李欧梵的话,不是为了说明它们之间的因果关系,恰恰相反,是为了清除它们之间可能存在的因果关系。也就是说,北岛并非按李欧梵的意见去阅读与写作。但是,据李欧梵观察,北岛海外诗歌写作,的确是既有民间性又有国际视野,既积极投入又保持良好的距离感,由此获得了开阔的发展时空。与之相呼应的是,国内诗评家欧阳江河认为,去国后,北岛已经从“青春写作”进入“音调和意象是内敛的、略显压抑的、对话性质的”“中年写作”我认为,不要过分夸大北岛去国前后写作的变化,要注意北岛海外诗歌写作中“常”与“变”的辩证关系。

五、修辞性读法。通俗来讲就是像形式主义、结构主义和新批评那样对北岛海外诗歌进行“内部研究”和“文本细读”。欧阳江河指出,这种读法关注的是“能否发现特定语境中某些词语所产生的语义移位和偏差,能否指出种种变化的方向、特征和影响”。金丝燕是这方面的代表。她的《细读的悖论——诗书写的不可能与自由》细致分析了北岛诗歌的四层“断裂”:空间与听觉的音乐性、词语的音乐性、词义的差延、词义的裂口。她认为:“北岛以诗的写作与公共空间保持距离。他宁愿消失在特殊性之中而不愿沉溺在社会与人民的主体性里” 。所以,她看重北岛海外诗歌中“词语互相撞击所产生的场和生活被借用的程度”。因为她主张“诗在裂口永恒”。比如,她分析北岛《写作》:“打开那本书/词已磨损,废墟/有着帝国的完整”,她说,诗中呈现的写作是词义的差延与裂变,致使词的本义变成灰烬,而在这灰烬的尽头就是“前意义”的完整的诗的地带。这种修辞读法无疑对于解读北岛海外诗歌中的荒谬、悖论、嘲弄、自嘲、玩笑、实验性和超现实,实现“瞎子领瞎子,穿过光明”,是有助益的。只可惜,这方面的工作,汉学家们做得很少。反过来讲,如果汉学家们多驻足于对北岛海外诗歌的修辞性阅读,必将利于北岛诗歌在海外的传播与接受。

六、综合性读法。顾名思义,就是把上面讲到的文化性读法、思想性读法、政治性读法、系谱性读法、修辞性读法综合运用在一起的复合型读法。它将有利于全方位、多角度、多层次地进入和呈现北岛诗歌的丰富世界,如此一来,什么文化资源呀,思想元素呀,政治背景呀,诗人的前世今生呀,作者意图呀、读者期待啊等等文本内外的一切风景就能够尽收眼底,可以想见,那一定是风光无限啊。只可惜,汉学家在这方面所做的的努力还很不够。个别汉学家已经开始涉足这一领域,如柯雷2008年出版的新著《精神、混乱和金钱时代的中国诗歌》,虽然不是研究北岛的专著,但还是涉猎了北岛海外诗歌创作。该书每一部分均围绕“文本、语境和元文本”即“诗歌”、“诗歌的社会-政治语境和文化语境”和“批评性话语”三个轴心概念展开研究和论述,是一种综合性的学术研究,值得提倡。

总而言之,比起北岛诗歌的巨大成就以及在海外的巨大影响来说,北岛诗歌,尤其是在海外创作的诗歌,在域外的传播和接受是不能令人满意的;这里特别要提醒汉学家注意的是,当务之急就是要破改政治性读法挂帅的迷局,切实做好修辞性读法,并最终走综合性读法之路。


参考文献:

1北岛:《杜伦》,北岛著《午夜之门》,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9年,第212页。

2孟悦:《瞎子领瞎,穿过光明》,北岛著《午夜之门》,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9年,第5页。

3北岛:《纽约变奏》,北岛著《午夜之门》,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9年,第41页。

4北岛:《巴黎故事》,北岛著《午夜之门》,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9年,第61页。

5北岛:《搬家记》,北岛著《蓝房子》,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9年,第157页。

6北岛:《搬家记》,北岛著《蓝房子》,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9年,第157页。

7(美)奚密:《从边缘出发》,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34页。

8(美)奚密:《从边缘出发》,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87页。

9(美)奚密:《从边缘出发》,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101页。

10(美)奚密:《从边缘出发》,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34页。

11唐晓渡:《热爱自由与平静——北岛答记者问》,《诗潮》,2003年第2期。.

12北岛:《前言》,北岛著《失败之书》,汕头:汕头大学出版社,1994年,第2页。

13北岛:《巴黎故事》,北岛著《午夜之门》,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9年,第47页。

14(法)金丝燕:《合唱与隐潜:一种世界文学观念——论中国当代文学的态度》,钱林森编《.法国汉学家论中国文学》,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9年,第398-399页。

15杨四平:《中国新诗理论批评史》,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年,第287页。

16王珏:《北岛一路漂泊到西洋·诗心最寂寞》,星岛环球网,2009年6月10日。

17孟悦:《瞎子领瞎子,穿过光明》,北岛著《午夜之门》,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9年,第6页。

18北岛:《自序》,北岛著《失败之书》,汕头:汕头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1页。

19(美)李欧梵:《既亲又疏的距离感》,北岛著《午夜歌手——北岛诗选1972-1994》,台北:九歌出版社,1995年版,第5页。

20北岛:《南非行》,北岛著《蓝房子》,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9年,第109页。

21北岛:《纽约一日》,北岛著《蓝房子》,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9年,第146页。

22北岛:《朗诵记》,北岛著《蓝房子》,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9年,第181页。.

23北岛:《朗诵记》,北岛著《蓝房子》,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9年,第177页。.

24北岛:《纽约变奏》,北岛著《午夜之门》,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9年,第33页。

25北岛:《布莱顿·布莱顿巴赫》,北岛著《午夜之门》,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9年,第156页。

26北岛:《布莱顿·布莱顿巴赫》,北岛著《午夜之门》,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9年,第163页

27北岛:《布莱顿·布莱顿巴赫》,北岛著《午夜之门》,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9年,第160页。

28北岛:《蓝房子》,北岛著《蓝房子》,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9年,第73页。

29北岛:《马丁国王》,北岛著《午夜之门》,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9年,第181页。

30河西:《北岛与〈今天〉30年》,《南方日报》,2009年4月12日。

31陈超:《北岛论》,《文艺争鸣》,2007年第8期。

32唐晓渡:《热爱自由与平静——北岛答记者问》,《诗潮》,2003年第2期。.

33北岛:《艾伦·金斯堡》,北岛著《蓝房子》,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9年,第12页。

34北岛:《艾伦·金斯堡》,北岛著《蓝房子》,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9年,第14页。.

35李陀:《一颗温润明亮的珍珠》,北岛著《蓝房子》,江苏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7页。

36北岛:《鲍尔·博鲁姆》,北岛著《午夜之门》,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9年,第153页。

37北岛:《杜伦》,北岛著《午夜之门》,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9年,第26页。

38北岛:《帕斯》,北岛著《蓝房子》,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9年,第171页。

39北岛:《依萨卡庄园的主人》,北岛著《午夜之门》,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9年,第171页。

40参见欧阳江河:《站在虚构这边》,北京:三联书店,2001年,第187-210页。

41(美)宇文所安:《什么是世界诗歌》,《新诗评论》,2006年第1期。

42转见唐晓渡:《传统像血缘的召唤——北岛访谈录》,《诗潮》,2004年第3期。

43(德)顾彬:《预言家的终结——20世纪的中国思想和中国诗》,《今天》,1993年第3期。

44参见欧阳江河:《站在虚构这边》,北京:三联书店,2001年,第100页。

45参见《汉学家顾彬眼中的中国现当代诗学现场》,http://jb.sznews.com/html/2010-09/26/content_1248230.htm.

46(德)顾彬:《预言家的终结——20世纪的中国思想和中国诗》,《今天》,1993年第3期。

47参见欧阳江河:《站在虚构这边》,北京:三联书店,2001年,第106页。

48参见欧阳江河:《站在虚构这边》,北京:三联书店,2001年,第105页。

49参见(美)李欧梵《在哈佛做访问教授》,http://blog.sina.com.cn/lioufan,2006年12月5日。

50北岛:《他乡的天空》,北岛著《午夜之门》,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9年,第101页。

51北岛:《空山》,北岛著《午夜之门》,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9年,第147页。

52欧阳江河:《站在虚构这边》,北京:三联书店,2001年,第188页。

53(荷)柯雷:《当代中国先锋诗歌与诗人形象》,《当代文坛》,2009年第4期。

54张英、季进、李欧梵:《当代没有知识小说》,《南方周末》,2004年1月29日。

55欧阳江河:《站在虚构这边》,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192页。

6欧阳江河:《站在虚构这边》,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205页。

57(法)金丝燕:《细读的悖论——诗书写的不可能与自由》,钱林森编《法国汉学家论中国文学》,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9年,第245页。

58(法)金丝燕:《细读的悖论——诗书写的不可能与自由》,钱林森编《法国汉学家论中国文学》,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9年,第238页。

59(法)金丝燕:《细读的悖论——诗书写的不可能与自由》,钱林森编《法国汉学家论中国文学》,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9年,第24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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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四平,男,1968年生于安徽省宿松县,文学博士,现为上海外国语大学国际文化交流学院教授、“中国现当代文学”学科硕士生导师兼学科点负责人,上海外国语大学文学研究院“比较文学与跨文化研究”学科博士生导师。同时兼任安徽师范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硕导和博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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