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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罗某人

旅行者(长篇随笔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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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9-6 15:57:39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罗某人 于 2024-9-6 16:16 编辑

                                                                                                         凯里,凯里

       雨停了。
       美食街顷刻间热闹起来,买卖双方的脸上洋溢着幸福快活的光彩,就跟跟随着欲望和辛苦从皮肤里渗透出来的汗水一样。美食街的内涵其实并不在于幸福与否,最终的结果才是它们清晰而恒久的目标。但它们又像是一种艺术,从“饕餮”本义中的那个怪兽的神秘性嫁接在现代物质文明讲究的秘而不宣之中,借以掩盖人类在掠杀生灵的残忍本性,装出一副文明人的派头,然后借助其引申义,美其名曰:美食家。既然为美食而不惜牺牲身材和名望,那只有贪婪二字才可作精确的概括,而且还得加上由此推衍下去的在性情上的贪得无厌。这种“艺术”形式没有任何过错,也是人类文明的组成部分之一,具体点讲,就是让人们将欲望当幸福,让满足感代替思想的空洞,将享乐当信仰。
      满足感是从满嘴油污和只要杂居就永远不会缺少的喧闹和炫耀显摆中得到呈现的。
      一堆堆锋利的竹签木棍,带着辣椒油和唾沫,也带着刺猬或箭猪一般的威吓,成为人间烟火新颖的艺术形式。
其实,越接地气的生物,生命最不容易得到保障,除非是在海洋。人类通过仰望获得的诗意感觉,不就是来自于除了蓝天白云日月星辰之外的飞鸟么?即便有弹弓鸟枪等武器将其射杀,也不过是少数遭殃,大多数照飞不误。同样,越贴近地面的东西,往往越脏,比如美食街边的无数垃圾,城郊结合部的大量垃圾坑,以致于我们的每一座城市无法再让这种充足的“地气”在光天化日之下成为城市的污染源,只能通过下水管道的方式进行疏浚,而厕所等之类的东西,永远只能建造在地表以下。同时,越接近地表等表层和表象之下的元素,就成了终极意义。对常人来说,那是人类共同的归宿——死亡,“下面”即陵寝。对于自杀者来说,那是一种无奈或诗意的解脱,既然无法适应物质世界,那就得在精神领域进行更高的追求。对于虔诚的教徒来说,那是涅槃,重生之地。是啊,越接地气,就越接近生活,却鲜有人更进一步,即触及并研讨本质。越接近本质,幸福或痛苦就有了起因,从而让我们不至于单单从结果或某些通过夸饰粉饰的现象中去看待幸福或别的什么。通过地气,我们将不再将虚假当作手段,将微笑当成面具,将低级的满足看成福祉,将享乐当成快乐,将所有的艺术,包括美食,当成生存的附丽。
      以上的文字也涵盖了素食主义者,无论是出于健康,环保,拒绝杀生,禁欲,孤独,或别的什么的原因。
      甚至绝食行为。
      但享受是必然的,这是包括人在内的动物的本能。人类对食色表现出的肆无忌惮或只可意会的迷恋,兴许就是对自身精神严重缺失的极不自信,也有可能是对另一种存在形式的追求,只是他们可能从未曾抵达,或者说抵达了,却没有能力继续下去。
      但不管怎么说,人类是渴望获得幸福的,在口袋里开始鼓胀的时候,幸福便同一种获得恩惠一般的骄傲情绪从身心两方面流露出来,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发现那种感觉并不像口袋的鼓胀那么明显。
      但不管人们如何强调自己的感受,拍着脂肪累累的肚皮,唱着一首首优美动人的关于幸福生活的歌曲,在诸如美食区这样的地域上忘却了减肥的艰辛,在旅途上忘情地嘚瑟、喧嚣,在大自然的某个地方刻下自己的名字和尽最大可能将各地的美食一网打尽,在各类报刊上写下自己的旅途感受等行为,都不能掩盖这样一个事实:幸福,也就是两个字罢了。
我也是美食街经常性的光顾者。每个人之间,包括吃得日月无光、地球倒转、有白就无黑有黑就无白的我,从不互相羡慕、敬重,也从不互相搭理或埋汰。人心隔肚皮,说起来太伤感,肠胃隔肚皮在美食领域内才最具有说服力,只有那只伸缩自如娇气矫情的肉袋子和曲径通幽神秘之极的肉管子(四川人制作香肠时,将其叫作肠衣)有了实货,才有生活延续不绝的条件。
      很多时候,人们都直接将酒足饭饱肠肥脑满的感觉称为“幸福”。
      想起一个真实的“段子”。某个坐在竖立的箱子上的川籍民工的面前出现了某电视台的记者,后者将话筒伸到了他嘴巴前,问:“大哥,你幸福吗?”那民工面无表情地回答道:“我不姓胡,我姓张!”
      我非常愿意将这个民工的话看成是对“幸福”最高级的、最冷幽默、最接地气的解读。

      一碗贵州羊肉米粉,一碟撒了葱花、碎花生米、辣椒面和花椒面的炸豆腐,两块凯里本地的臭豆腐,一钵垂涎已久的花江狗肉,几串跟四川麻辣串味道极为相近的烧烤,是那几个夜晚我美食菜单上的几个主要品种。
     (不得不说,诸如此类的所谓美食一条街所出售的美食,大多谈不上有特色,味道也差强人意,卫生条件得另说。但我还是愿意花精力和时间,走进真正的民间,品尝真正的民间的美味。)
      后来去花江旅行,吃到了真正的花江狗肉。正吃着,边上便有人问某狗肉店老板,你就不怕爱狗人士来找你的麻烦?
      那老板眼皮一翻,说,只要他们不吃肉,我就不卖狗肉。
      那人悻悻然地回头对我说,兄弟,这狗对人可是好呀。
      是啊,谁对人好,就吃谁,不管是人,还是畜生。

       这片美食区是文艺和唯美至极的黔东南首府凯里成为一座现代城市的重要标志之一。有关属于它的大十字的高原夜雨,一个质朴的乡下姑娘摆在地上出售的大把大把的新鲜欲滴的栀子花,一条倾斜的街道上流泻的高原湿漉漉的夜色等,我已经在别的文章中详细记述过,为了不至于重复,在此就不再记录或抒怀了。
      凯里原本就是一首抒情的诗,曲折繁杂的故事或故作高深的学术等元素,并不是它的专长,或者说它并不需要太离奇的人生和抽象的概念、详实的材料和充分的论证。艺术需要批评,理论的“助推”,“冒险”,“冒昧”,甚至冒犯,但文学艺术对此可以视而不见。
      孤独感在我走出热闹非凡的美食区时向我袭来。那轮似乎有意要等到厚厚的雨帘下落时才肯露出头脸的月亮也从笔架一般的东山顶上升起来,清丽,消瘦,古老,落寞,宁静。那是博尔赫斯送给尔玉的月亮,那是李白举杯邀约而不是剑尖直指并狂吼的月亮,那是侗族大歌不经意掉在地上弹起来的一个和声,那是苗族女人头饰的完美结晶,那是作为世上最苦难的两个迁徙者之一——苗族人——最伟大的疤痕和图腾。
      但此刻,那是另一个我。
      离“我”最远,便有了谎言,也有了罪恶。
      离“我”最近,却是无尽的凄凉和孤独。
      一个“我”的身上的世俗气太浓,另一个“我”身心散发的纯洁、诗意和美,纯度就更高。
      一个“我”内心的孤寂感是幽深而沉重的,另一个“我”的性灵则全是光亮与澄澈。
      一个“我”囚禁了全部想象,另一个“我”则成为自由的象征。
      一个“我”是黑暗,另一个“我”则是光明。
      只有一点是相同的,在万籁俱静之时,我们可以互相通过凝视进行对话,从而让虚构或捏造的那个“我”消失。
      啊,我确认和抒写的月亮是这样的:它同梦一样无形,却丰富了美和生命。它从不通过染指我生命的方式,去污蔑我的灵魂。它不是太阳的模仿者,也不是群星的罗织者,它只是性灵世界中唯一的那一个。

      在凯里,我见到了迄今为止我所见到过的最美丽动人的女人。如果说奥黛丽赫本是西方美女最好的版本,那这个女人则拥有最东方也是最民族的神韵。
      如果她是一个梦,每个男人都愿意牺牲全部的睡眠去成全她,用生命与之“交易”,贿赂她,溺她,黏她,宠她。
      如果她是诗,从古诗十九首到诗经,到汉赋,到唐诗宋词,到新诗,崇尚物质享受的人们就不再轻慢它们,更不会只在需要民族文化的颜面或外交手段的时候,才装腔作势装模作样地朗诵它们。
       如果她就是爱本身,任何赞美和妒忌都不再被善恶拘囿,一个幸运儿从此将其得到爱情垂青的幸运鼓吹成幸福,众生将保持缄默,飓风从此消失于大海或带着罪恶和唯美色彩的古老又常新的远方。
      还是在凯里,我看见了一个迄今为止我碰到过的最帅气的男子。当时我就在肚子里嘀咕开了,在哪里见到过这个人呢?同所有男人对同性形象的记忆强度远逊于异性一样,我当时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是在哪儿见过这样得一张脸,而那具穿着背心运动长裤的瘦高高的身体,似乎跟那张脸原本就是天生的一个整体。后来看CBA,关注游泳,才将宁泽涛和朱旭航两个人的形象综合,得到对那个小伙子的外观印象。当然,CBA的朱旭航和业已退役的游泳天才宁泽涛并非就是男人中的极品。如今男性看男性,业已不再只是靠一张张粗糙无神的脸皮去记忆或定格,中性化或女性化审美,大有成为主流的趋势,比如伪娘,娘炮和大量的男青年的中性化追求等,但我似乎仍然无法用最直观和最帅气的脸皮,安装组合出凯里的那个年轻人。
      那是在一家看起来生意一般的网吧,我正在电脑上整理在朗德上寨下寨拍的照片和写的文章。突然,一声沉重的声响在“隔壁”的沙发中响起,不用回头,是游戏玩家来了,而且是个男的。唯一不爽的是,网吧里将近一半座位空闲,这个男子不去坐,偏偏坐在我旁边,一落座那个力度和响声,地球也得被他一屁股坐穿。当时我就想,从凯里打个洞,穿到地球那一边,会是哪个国家的哪座城市呢?
      等我忙活完了,带着小小的满足感成就感伸懒腰打哈欠时,我眼睛的余光瞥到了“隔壁子”,便惊讶地嘟囔了一声:耶,这小伙子长得好巴适。
      我对旁边一个跟我搭过话的本地女子说,那个小伙子帅得都要爆炸了。
      那女子轻描淡写地说,我认得到。(凯里汉族人的某些话跟四川话相近)
      我说,那你咋个子不去追他呢?
      那女子眼睛一鼓,道,表(不要)跟我说这个。
      我说,好嘛。
      不料那女子狠声叫道,好看的男人心都黑,黢么么黑!
      一句话把我给拍到又深又宽,还散发着无数男人臭味的沙发之中,犹如深陷在爱恨情仇那充满了血腥和腐臭味的渊薮之中。原来在女人跟前,不仅不能随便谈别的女人,尤其是漂亮的女人,而且也不能轻易谈男人,特别是长得还可以的男人。
      我扭了扭身子,沙发被带动,跟地板摩擦后发出了一声刺耳的怪叫。接着,我瞅了瞅那满脸愠怒的女子,再瞥了瞥那小伙子的侧脸,笑着用四川话说,我善良,我心不黑,我就是凯里一个啥子都没看到的过客,爱呀恨的那些东西跟我没得关系得。

      很多时候,人们对恨的痴迷远甚于爱,恨可以得到快感,爱则需要付出,而且要学会忍让。
      爱是恨的起因之一,恨往往是爱的结果,它们用极具攻击性的方式或持久的耐力诠释着对爱的感受,可以说,它们是一种终极意义上的呈现。
      爱温婉谦让,恨则理直气壮。
      爱恨都极容易传染,只是很难说清楚谁是病源,谁的病灶藏得最深。另外,真正具有遗传功能的是怨恨。可以这么说,爱是遗物,恨是遗产。爱是情感的最高形式,恨则是情感与物质的结晶。
      爱大多相似,恨却千奇百怪。
      爱恨都是洪水猛兽,能互相淹没,或互相撕咬。
      爱恨也是盐,最擅长加重彼此伤口的痛苦程度。
      爱恨多数时候都谈不上公正,公平,甚至都带着非人的元素,还有虚假,伪善与罪恶。
      但伟大的爱不仅可以徜徉于众生的身心之间,也可以存在于永恒的孤独之中,相反,怨恨只能寄生寄存在狭隘的灵魂上。
      但爱恨就像是人的两只眼睛,只有互相交织融合,才能将诡谲的世界看清。
      关于对人天性的认知,只有在真正而彻底地爱过恨过之后,才谈得上入门。

       雨,对于贵州人来说,也许是上天慷慨的恩赐,也许是老天爷强行扔给他们的累赘,或者两者都不是。在不需要过度强调诗意地栖息或肆意矫情的情境下,他们肯定将下个不停的雨看成是纯天然的东西,他们跟所有距离天空最近的人一样,只是以一种平和的心态,顺其自然而已。
       贵阳是天然氧吧,清凉之都。每个造访贵阳的人,尤其是那些惧怕酷暑和流汗的人到了贵阳,那份惬意是不言自明的。至于它的清凉程度如何,我是有发言权的,因为我一到贵阳,就因为忘了添加一件衣服而患了重感冒,那还是在没有下雨的情况下。当我意识到身体机能受到一定损害,必须去医院的时候,贵阳的雨水还横横竖竖在面前,比黔北的雨刚猛,比黔西南下的时间要长,比黔东南的显得温和一些,至于黔东北,我还没去过(只希望去梵净山的时候千万别下雨),无法比较。去了医院,病人并不多,但医院门诊大厅却被雨伞占去了很大一部分空间。输液是必须的,尽管中医非常不屑西医一俟病人发烧就输液的做法,而且摆出科学与玄妙相结合的架势,用莫测高深或责怪的口吻说,发烧后的第一天根本不用马上输液,发烧初期对病人的生理机能是有好处的,一发烧一咳嗽就输液,很不负责任嘛。但贵阳那家医院的那个秃顶的西医生既然已经开出了药,那我就只好乖乖地坐在输液区的椅子上,让治疗发烧咳嗽的药液一点一点地进入血管。
      窗外,是一排被八月的雨水击打得潇潇复潇潇的大树。
      直到我离开贵阳,雨水都没有停止的意思,只有在旅行的中间一两天,见到了软软白白,羞羞答答,忸忸怩怩的太阳。
      贵阳就是这样一个被雨水充斥的景深,或者说,雨中的贵阳消失了,雨却成了一个新崭的空间,或者说雨的涵义中就包含了贵阳时间与空间的充分结合,任何一个轶事,外来者的被雨水淋湿的欣喜,本地人无所谓的态度,还有几个打球的年轻人在室内球场上挥洒的汗水,便是不同的意象在一个空间里的凸显或演绎。于是,风便成了雨与贵阳之间的纽带,那些灰白色的大街一次次撞向雨墙或一段段角度不大的长坡,然后被水淋淋的黑绿色一口吞噬。
      重感冒是一个意外,也是贵阳凉雨在时间上的一次延留,在空间上的一次简单停顿。感冒初愈,我感受到来自肉体的雨的声音,那是与旅行极为一致的抒情,时空在身体活力恢复时连接在一起。
      雨偶尔会停歇一时半会儿。那时,城市的面貌与想象中的模样相去甚远,每一扇窗户后面都隐藏着一个秘密,每一扇门前都曾摆放着一双歪斜但深刻的脚印,每一溜屋檐下面都曾有演绎过一场等待或别离,每一道斜坡的中间都有一段惶惑的距离,每一条小巷深处都红颜知己的粉香或一抹淡雅的寂寞,每一个十字路口都呈现了不同的远方,每一个与我照面的人都得到过一次并不成功的教育或爱恋。云云。
      雨持续不停的夜晚,睡眠比梦更加敏感,就像八十岁的年龄比死亡本身更让人痛苦。任凭如何善于聆听的耳朵都爬不到性灵的最高处,雨水与黑暗之间的那道狭窄的通道,暂时不属于光明、诗歌和孤独,那是时间的裂口,梦逃遁时的最后一道关口。夜雨,永远是一场古老的忧伤,但不可避免地掺杂着敌意和冰冷而又接近枯竭的想象力。
      第四天的傍晚,从雨云惯常的裂口中劲射出来的阳光涂上了一层金色的颜料,那是独一无二的贵阳的太阳雨,每一个出现在时间里的行人,都从伞下抬起头来,不约而同地迎向太阳,又不约而同地收缩了心事,空间在此受到挤压,没有人在此渴望踏上一段路程,他们带来的和带走的,都是这个黄昏,太阳雨不过是落在身后的某段记忆。
      就在这天晚上,北京奥运会开幕式如期举行。世界的罅隙在那几个小时中被体育粘贴在一起,但我仍然固执地以为是雨将它缝补成一块的。
      民族自豪感在那一刻达到了历史最高度,北京的天空飘散着绚烂的礼花雨,几千公里之外的夜郎国的雨,自然跟随奥运会的气息,散逸着有别于往常的充足的气韵,彰显出高原强劲的力道和涤除一切埃尘的魄力。

      于是便跟宾馆的工作人员谈奥运会,他们为奥运会在自己国土上的举办而欢呼雀跃,但因为他们其实并不喜欢体育或不懂体育而使我们的交谈成为雨声敲打着的尴尬或不安。奥运会最本质的元素是文化,是美学,要是无法理解这层意义,奥运会对于很多人来说,不过是三个汉字和一组拉丁字母而已。
      我没有责怪那几个工作人员的意思,他们的情绪和脸色也没有丝毫做作的成分。是的,很多时候,那些看似没有文化的人,在爱国这个问题上,比有文化的人来得更加真实和真诚。这个,我承认。
      于是便想到了“夜郎自大”这个成语。“自大”二字在国人的心目中贬义的成分至少占了八九成,甚至就是一个不打折扣的贬义词。问题就出在,自大,往往是对那些不谦虚,或没有自知之明的人的贬谪、批评和嘲讽,但几乎没有人冷静下来想想,自大原本就是人的属性之一,当代人的以自我为中心,是对自大的完美继承和发扬。谦虚不是美德,而是一种人必须的修养,是外交手段之一,是情商的表现形式之一,它不是人的天性,更不是属性,因此在人们的社交活动中,他们需要自我修正,避免因自大和夸饰而留给别人不好的印象。
      但问题又出现了,令人诟病的自大,却是人的属性之一。谦虚的价值在于它让对方感到舒服,而谦虚的人却明摆着没有说真话,双方对此都不以为然。谦虚,也就是为了适应人与人之间的那些微妙的关系,即维系人类敏感而脆弱的心灵而开设的强制性的“课程”而已,结果却使得人越来越虚伪和虚假,并且成为人们虚与委蛇的前因之一。二十年前我就在我的一本书上说过,谦虚乃虚伪之母。
      不是不主张谦虚,力推自大。
      夜郎自大的自大,在很大程度上不过是自我认知与自我肯定的一种方式。我一直以中性词的方式来解读它。这跟写诗很相似,换句话说,有一个相似的技巧,即,将所有形容词的词性转换成中性,极力避免褒贬义对自己思维和抒情方式的桎梏,诗歌的门窗至少会为你开启一扇。
      但这种方式不是中庸。中庸的精华是庸常和模棱两可,中性意义上的精华是让人性和思想无论在何时何地、用何种方式写作和生存,不仅极大限度地提高想象和联想能力,而且还能让思想闪光,直指人心。
      就像这雨,它们不在人类的使用范围之内,它只是时间持续和空间恒定的一个存在,或者说它仅仅是一个审美中的元素,有无芭蕉,有无巴山,有无秋池,有无驿站,有无生锈的敌意等,它都是美,是古老对古老的一次次凝视,是归依之心的相互携挽。

      那辆开往东部的绿壳列车,带来了远古的气息和下层人最真实的图景。
      我将在贵州的雨中又一次与旅行作别或以离别的方式对旅行或对美的感悟作一次小结,但这次离别与之前或之后的结束某个时段某个地方的旅行有着很大的不同。被绿色的雨油漆的列车就像唐吉坷德带着愤怒情绪的遗憾和一个创业者破产时沉重的叹息,将我纳入它的次序和意义之中。
      这是一挂可以清楚地认识到世界的真实面目和作为人的最为深沉最不被诗意认可的一面的老式列车。每天一趟,年年不断,而始终让绿得发冷的时间和无色得发僵的空间都喘不过气的,是一车厢一车厢超额乘载的乘客。显然这些走出云贵川和进入云贵川的乘客,大多是民工,他们憨厚朴实的神色和规规矩矩的坐姿,就是他们身份的写真,也是他们生命最本质的成色。绿壳列车那种极端真实的厌烦和冷漠,揭示了它们与被苦难强行塞进它们腹腔中的人一样的切身感受,命运就是这样轰隆隆地来,轰隆隆地去。于是,新的列车成了荣誉和面子的象征,而承载了无数梦想和苦涩岁月的绿壳子列车则成了穷人的朋友,甚至是建设与创新行业中的劣质产品。优质劣质也就罢了,苦的还是奔波的肉体,后者或许从未被绿壳子和他们的同类真正当人待过,却还是要在绿色的肚子里忍受一个白昼一个黑夜,落脚在一个陌生的,照旧是冷漠之极的地方,用最没文化含量却最具人的方式获得最低廉的生存保障,即,几张人民币和无数白眼。于是,绿壳子列车上,新的成员急不可待地出去,跟所有具有淘金欲望和有意无意地背离故土,却以乡愁来自欺欺人的人一样,与之相反的是,外出的民工带着生活不如意的神色归来,沉默或长吁短叹是常态,但在老乡或亲友跟前,他们跟大多数外出者一样,常有意无意地将自己在外面那个冰冷无情的世界的经历当作见过世面而大肆吹嘘。时下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大批外出者。他们兴奋或疲惫的肉体就像一个个还没被古文字工作者考证出具体的读音和意义的象形文字一样,七歪八斜地坐着,躺着,蹲着,斜靠着。坐着的,那姿势就是“希望”的样子。躺着的,露出肚脐眼,吸纳着生活的本味,却无法掩饰列车带给他们的无数不确定因素,他们只有通过这样的姿势来获得底气,或梦。蹲着的,有怯生生羞答答的表情,那是他们性情最真实的写照。斜靠着的,那是一种令人心酸的依赖心理最为直接的呈现,外面的世界,靠得住吗?外面的人,会给我一个坚实而善良的肩膀吗?
      没见到送行的人,苦难的打拼不需要矫情。
      一个光着膀子拥抱着一个姑娘的小青年出现在月台上,他黑黝黝的脸上流露出的与恋人同行的满足感,给人深刻的印象。两个人成功地上了这趟列车,拥抱就是他们对第一步成功的领悟和感慨。是的,苦难的打拼并不排斥爱情和在云贵高原到处都能见到的古朴又曼妙的浪漫情调,而青春,或许正是获得与苦难拼争的最佳时刻。

      我站在雨中,思忖着是不是换乘下一趟列车。拥挤仅仅是一个并不充分的理由,雨水也不是要我必须得作别的唯一理由,因为说到底,接触最接地气的现实场景,其实就是捅破谎言,进入真相或一种让人既想抒写又惴惴不安的图腾。更显然,贫穷和一股股异味,就是面前这趟列车的实质,它以手术刀一般的精准和冰冷,让无数双与绿壳列车无缘的眼光失去了人性的光芒。
不想乘坐这趟列车的另一个原因:我并非一定要在这个时辰离开,而远方,也没有人将我等候。或者说,我并非仅仅有时间,而是没有急于离去和急于回归的心情。
      但我还是跟随着大批在贵阳乘车的民工,上了列车。

      两个站在两车厢连接处的姑娘兴奋地望着在月台外面好像是哼着民歌的雨水。
      几个无票的中年男人挤坐在车门内的空处,一口口地抽着呛人的香烟,大口大口地吐着口水。烟味肆意飘散。我想起了当年在四川马边游玩时经常见到的、彝族人特爱抽的兰花烟,价格低廉。这几个外出的民工,似乎也对外面的雨水有了感应,一边抽烟,一边叨咕着,说雨要是像软鸡巴屙尿一般屙不完,老家的田土可就要遭殃了。那个年纪最大的瞥了几眼同伴,说,说那些有个球用,哪天死了,就揣一把刀,跑到天上,把老天爷的软鸡巴给一刀割了。听者便是一阵哄笑。
      四个全部光裸着上身的少年似乎对雨水和未来没有感觉,他们只乐于活在当下,将一副扑克牌甩得啪啪响。他们不在乎旁边的年轻姑娘偶尔投来的爱慕或厌憎的眼光,更不搭理那些在他们身后观战的七嘴八舌的成年男人,连列车员走过,他们都装着没有看见。只有那两个卖烟酒饮料和水果小吃的销售员推着小车过来时,还没等列车上司空见惯生硬跋扈的叫声响起,他们就呼啦啦地站起来,这会儿是某某买一包香烟,撕开了,一支一支地递给同伴,另一会儿是某某买了几瓶啤酒,几个人便用牙齿咬开瓶盖,碰了一下,仰脖便是一通豪饮,啤酒是山城啤酒,不算名牌,但他们也喝得极为豪爽满足,一会儿是某某买了小吃,多是真空包装的酸辣鸡爪或卤鸡翅等美味,招呼还没打,几只手就将它们瓜分。这样的时候,几个人就暂时停止打牌,坐下来专心致志地吃东西,吃得香甜,嚼得有滋有味,满嘴满手的都是红亮亮的油,对于经历了人世诸多磨难和厄运的人,对这个年龄段的年轻人大多持批评的态度,只有极少数的成年人,会被他们的行为引回到他们的青春时光中,一番艳羡之后,便是一番唏嘘。
      很多人脱了鞋袜,要么一手挠脚趾头,一边同人说话,要么靠在椅背上,十指相扣,搂住肚子,仰头大睡,脖子拉得拉长,嘴巴大张,有的还流出了胶状的口水,要么钻到椅子下面,躺在地板上,将脚伸到过道上,也不管是不是挡道,也不在乎被人有意无意地狠狠踩上一脚,只要能睡下去,就赚了,要么无所顾忌地坐在椅背顶端,叉开双腿,吊儿郎当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露出下层人从不掩饰的恶毒或淫邪或善良,要么抱着婴儿,在拥挤的人群中揭开怀,露出看不出是白还是黄,是干净还是脏污的胸部活乱乱的肉肉,猛地塞进哭闹的婴儿嘴中,有脾气大的女人还吼一句:“胀嘛,胀饱了你还哭,我揪死你!”或者肆无忌惮地跟几个使劲地瞅她的男人说俏皮话,荤素搭配,香臭无妨,谁俏皮到位,博得旁人欢呼,也算赚了,或者俏皮完了,那女人还鄙夷地撇了撇嘴,意思是说,老娘早坐过桩桩了,你几个青沟子娃娃,休想占到老娘的便宜,要么趴在窗口,在列车停下来的那段不长不短的时间里,带着焦虑和烦躁的神色,望着白茫茫或灰耷耷的雨中世界。
      一个百无聊赖者的哈欠,让人通过喀斯特地貌的天坑直接看到了人心的最深处。
      列车员冰冷生硬的言语和表情,就像被雨水反复冲刷的一块预制板。
      厕所的门发出清脆的声响后拉开了,一个中年女人被乱糟糟的头发遮去了上半截的脑袋从门后伸了出来,一脸愠怒,凶狠的眼光朝几个正等着上厕所的男女一顿猛戳:“是哪个在敲?敲你妈个铲铲,都没屙干净。哪个想待在厕所里受罪?哪个不想早点屙干净?哪个畜生还没蹲下去就屙干净了?”一边骂着,一边拴好裤带,将衣角使劲往下扯,慢腾腾地走出来,一个男人侧身钻了进去,她被撞,便冲那扇砰地一声关掉的门大喊,“奔丧啊?!”
      又有几个穿戴得花花绿绿的少年出现在视野中,拥挤和闷热使得他们看样子是低价购买的新潮衣服紧紧地贴在了他们肌肉饱满的身上,腹部随着列车的哐啷哐啷声而起伏着,几个瘦子冷眼寒睛地看了他们几眼,又看看自己细小的胳膊,便闭上眼睛打起了瞌睡。只要列车在某站上停下,几个新潮少年便敏捷地跳到月台上,跑到露天里,让雨水淋了个够,在列车关门前飞速回到列车,在人群中甩动着被雨水打湿的头发。显然,他们的行为遭到了身边的人,尤其是那些上了一点年纪的人的责备,双方差点动起手来。
      哪个地方都一样,自以为是和庸俗不堪是随着岁月的增长而增加的,代沟只是幌子或托词,真正造成这样看起来就差大打出手的局面的原因,还是人们平庸的心智永远只能立足于自己的感受和生活空间,从未转换角度看问题,甚至他们从不以为他们的青春期跟别人的青春期一样,或者说,他们压根就不承认自己的青春期会是如此的让人不待见。年轻永远是人生最靓丽的风景,但几乎每个人都在那个时期遭到成年人的压制和蔑视,美好的东西只能在同龄人之间被分享,甚至只能供自己享受。问题还在于,当他们上了一点年纪的时候,就将自己在年轻时受的气,转移到新的年轻人身上。
      每个人都曾经年轻过,承认这点,即使犯下错甚至罪恶,都不至于让人心胸狭隘和卑劣龌龊。
      我站在车门边,在车门关闭后,将那块小小的空间据为己有。这样,我就能好好地看看经典的高原景象——贵阳的雨,或雨中的贵阳,让人事从我背后随着列车的启动而与我保持一段距离。
      但我失败了。这失败并非由满车厢的人流的挤压和冲撞造成,更不是这些来自社会最底层,还缺乏现代物质文明高度发达地区的人所具有的那种极其庸俗和繁复的机心的高原人,而是由长久在内心鼓荡的诗意化情绪瞬间被茫茫雨天搞成了陌生化情绪。这雨,这清凉阴润的贵阳,这一车为生存奔波忙碌的人,这原本在性灵世界里应该拥有勃勃生机的高原风胜,连同诗意化本身,于我,都是陌生的,换句话说,我似乎永远与这个世界没有关系,每个地方都不属于我,就像天、地、城市与雨水,看起来它们彼此相连,但实质上,它们之间呈现出的是对立关系,从文学的角度看过去,它们互为漠然者,它们不过是我们这个孤独地转动的星球上互不侵扰的一个个存在而已。

      “祝你的心田因蒙受天雨的恩惠而长青。”
      “祝你困倦满腔的绿壳子列车像一只发情的蝗虫落在你歉收的庄稼上。”
      “祝赤裸裸的空间里有雨云揩拭你被忧郁的灵魂包裹的青春。”
      “祝你野蛮,拥有喀斯特壮美的沉默。”
      “祝你以老死的方式蔑视疾病和苦难。”
      “祝你终于返回本质,就像雨水皈依大地。”
      “祝你的思想与善良齐驾并驱。”

      “你”是谁?
      “你”在哪里?
      “你”变幻无穷的志趣与高原变幻无穷的季候像车厢一样连接在一起,或者说镶嵌在一起,而不是交融在一起,从而成为一具将具象和抽象完美结合在一起的肉体:“请给予我爱情,就像给予我永生的遗忘,我将碾压全部的时光,写出高过天空,低过清贫的诗或大歌!”

      火车停靠在凯里火车站。
      这是第三次路过凯里,前两次我是上车或下车,就像回家,至少是进出于出租房或一块逐渐熟悉和亲切的地域。
      雨越下越大,半个山城的凯里成为雨烟和寂寞的极为深刻的那一部分,即便车站下面那块水泥地的篮球场和那一群因酷爱篮球而忘记了吃饭、友情和幽会的男子,此刻都没有了存在的蛛丝马迹。小摊贩们拥挤的摊位也消失于雨雾之中。我在跟“你”打电话时那个一直拿一种高深莫测的眼光看我的妇人,带来了“你”未至将至,不再被青春眷顾的时光,让我心情无比压抑。而眼前的光景,就像一个散发着甜乳香味但业已破裂的梦,纵使我如何张望,也无法复原。
      在这里上车的男女,没有栀子花的芳香。他们的影子互相推搡,抵触,并列,重叠,遮挡,鄙视,也没有大歌N多声部的和声。他们的脸相是焦虑、急躁、辛苦、奔波、粗糙或满足的混合体。但他们带给了我一个涵盖人生况味的信息:未曾雕琢的陌生,毋需修饰的命运。
      其实这是我的宿命,走走停停,哪里都不是我的处所,我与这个世界只有陌生这一层关系。而眼前这些素不相识的山里人,却以陌生的方式与世界开始了衔接,对话。在车门关闭的那一刻,这种对话便通过绿壳列车的奔驰而开始了。
      陌生化是没有条件的,或者说陌生的条件就是在旅行中赋予旅行质感、抒情和思想。它们和我之间,就差一个“美”。
      列车即将冲出云贵高原。
      我深陷在此心到处悠然那无视人情世故的自由的荒诞之中。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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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9-7 11:40:20 | 显示全部楼层
无心真语 发表于 2024-9-5 16:28
功力非凡,底蕴丰厚。向作者致敬!

感谢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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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9-8 00:39:11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罗某人 于 2024-9-10 01:15 编辑

                                                                                                       探访“太极故里”陈家沟

      陈家沟被八月初残留的炎热、灰蒙蒙的阳光、绿得发青的庄稼、一条条只有乡下才有的灰尘飞扬的土路、躲在树梢的蝉尖锐犀利的叫嚣、无数在风中拍着手的杨树、宛若太极吐纳的气息一般的杨柳和一片安泰又神秘的气息包围。
      不管人们喜不喜欢武术,喜不喜欢看武侠小说或武打电影电视剧,只要是到了焦作,尤其是到了温县,多半都会去陈家沟看看,满脸都是掩饰不住的勃勃兴致。当然,兴致的中心,是一种情结,也是一种文化的渲染,而情结和文化的指向,就是神秘而玄妙的太极,而太极又是将神秘和玄妙发挥到了极致的武术品种,而且直接与咱们的民族文化融为一体。可以说,在中国众多的武术流派和武术种类中,太极拳恐怕是最具中国特色的,换句话说,中国人可以不习练太极拳,但每个人的内心操练活锤炼其实就是“太极”,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更是将“太极”的精髓发挥到了极致,而道家“天人合一”“道法自然”等理念,在太极这一古老又日新月异的武术文化形式上,得到了最为充分的诠释和传承。中国人只要谈起自己的民族文化,因为其历史的悠久和意义的深远,更因为其解读的层面之丰富,涵盖的意义之深刻,实用价值或抽象的高远之令人自傲和深邃,往往就用“博大精深”四个字而概括之,而这四个字用于太极文化,再合适不过了。
      没有哪个习练或研究太极的人会将太极看成是单纯的武术项目,让竞技性成为其中心要素。如同少林武术以禅和武术相结合,形成既有竞技性,又有禅宗意味,还有商业价值等元素在内的武学体系一样,太极也以这样的方式在发扬和推研太极文化。在我看来,太极的精髓就是中华文明在武学领域内的代表,它最能体现中国人的心性、情感、精神和文化性格。这对于信仰缺失的国人来说,应该说一种间接而有益的补充或救赎。
      不管是高深莫测的八卦图,还是太极拳极其讲究的一招一式,乃至习练之人崇尚的“后发制人”、“以静制动”的理念,都与古今国人之心魄习性靠得极近。自我是距离内心最近的元素,而内心是距离文明最近的元素,而文明又是距离人类社会的发展最为贴切的元素,因此修身养性、修心养德、自我检视和锻造灵魂就成了人人必修的“课程”,拥有一颗亲近大自然也就是亲近人类自身的心,以超然于物外的品格,达到安之若素、宁静致远的境界,便是太极给予人的深刻久远的启迪。
      只是在四川的青城山、青羊宫,湖北的武当山 ,江西的三清山,甘肃的崆峒山等名山名观游览时,所有游客或多或少地会沾染上一丝“仙气”,那是由道教人士的着装、手持的拂尘和远离滚滚红尘的形容和幽深神秘的山林以及满山的云雾雨烟带来的。他们共同在道教文化的“现场”或对“道”的深刻的理解或对“域外之境”的无穷想像中演绎,虔诚而又不失深邃,是的,崇尚仙风道骨,原本是无数凡俗之人的心灵写照。而山林道观和行走在山巅和云端的道人,基本上将“阴清阳浊”四个字囊括的涵义诠释得明明白白,游客不想沾染上仙气,都不大可能。同时,这种潜移默化的文化形式,还与中国自古就是一个诗歌的国度有着密切的联系。但凡读书人,都清楚李白苏轼这两个被尊为“诗仙”“苏仙”的蜀中文豪,他们作品和人格魅力,无不渗透飘溢着一股浓浓的仙味,除了他们那份常人难以企及的天赋之外,就跟四川是道教的发源地有关。抛开这两个人间仙人,只要读过中国古典诗词的人,内容涌动的气息,大抵还是那股超越了凡夫俗子的仙气。诗这个字在造型意义上,就有宗教的意味,显然,这宗教应该是本土宗教。诗与道教,在本质上切合中国人的心灵追求,并通过文字的形似和内在思想的神似而成为中国文化的标志性元素之一,或者说,它们是形成中国人民族属性的两个最为充分的支撑“材料”。
      这里,原本是一座宁静的村庄,说大一点,乃一座安然祥和的小镇,习练太极拳不过是地方上人嗜好、生存和文化演绎形式之一,如今却因为地方旅游开发和武术文化的推广而成为一张旅游文化的名片,尊为“太极故里”。因此,人们看到的那些习练太极的孩子脸上的纯真,那些掌握了太极诀窍且已经有了很深的太极造诣的成年人脸上特有的矜持、傲慢或庄重、沉默、冷峻,专门研习太极文化的文化人的深沉、冷漠或自负,当地百姓的安静、祥和或麻木,游客一如既往的亢奋、做作、喧嚣或认真、严肃,都无法掩饰这座闻名遐迩的太极胜地,深深地打上了市场经济的烙印,尽管从民生、旅游开发、文化传播等层面上,无可厚非,而且人们都十分希望陈家沟的百姓真的因为太极和太极文化在精神层面上获得更多的滋养,从文化的推演和传播中获得丰厚的物质报酬,让生活好起来,幸福与否先不论,先要富裕起来。
      只是这富裕或众生孜孜以求的幸福与武术之间的关系充分与否,等价与否,均值与否,互惠与否,互利与否,无人能够说得清楚,也不是我的旅行需要获得的答案。在利益链条上,任何一种存在的形式都是其中持久而牢固的一环,而利益,永远是人与人之间最稳妥和永恒的关联,是另一条关系人们生存和颜面的链条,否认这一点,不是不要脸,就是心虚。但对于那些渴望通过习武获得充足的生存条件的年少者来说,前景似乎并不乐观。很多习武者在严重缺乏书本知识和精神锻造的前提下,在习练了一段时间的功夫之后,却大多不屑于保安之类的工作,但他们却又无法得到更高级的工种,更无法在残酷的擂台上获得成功,当属高不成低不就一族。矛盾由此产生,古已有之,只不过在全民浅薄、毫无精神营养喂养灵魂的今天,显得更加突出罢了。至于要成为武术家和武术文化的传承者、研讨者,在年轻人的理想宝盒中,大抵没有,即使有,最终也会被生存这沉重的负赘给压垮。
      理想永远完美,人生却永远是残缺的。年轻人对包括武术之类的人生形式的理解和憧憬,酷似性情中人对包括爱情在内的人间情爱形式的理解和憧憬一样,只有等他们真正进入生活之后,才会明白,包括爱情在内的情感或许本身就是自私而丑陋的,所谓的无私奉献到底还是需要回馈作为交换代价的,最低也得有点精神上的回报(当然,精神上的回报是高级的)。由此看来,包括武术在内的其他有别于精神和情爱的生存形式,让“现实”两个字更加坚挺、跋扈和冷酷。
      另外,光有知识和单纯的功夫是不行的,还得有历史感,有审美的能力,有爱,有文明人的胸怀等,才能让自己真正拥有文化,成为货真价实的文化人。这一点,对于任何一个从事武术习练和推广传承者来说,尤其重要,尽管在知识体系建构成功后,成为文化人之后,人往往会变得更虚伪、市侩、功利和无义,但权衡一番,文化知识仍然是有益于个人和群体的生存和发展的。
      因此,武术学校是少不了的,少林寺那边搞得如火如荼,比如塔沟武术学校,业已成为国内武术学校的一张超大的名片和武术办学的醒目的符号,传播和发扬武术文化,自然是其宗旨,而那里一拨接一拨的年轻学员成为央视春晚的常客,各类大型文体活动开幕式闭幕式上也常见到他们的倾情表演,在世界各地,那些大多崇尚更加直观和直接的搏击运动,诸如拳击和柔术等形式的西方人,渐渐接纳他们的“表演形式”。可以说,孔子学院和少林寺武术表演团,是中国文化走向世界的两个极其重要的元素,尽管现在看起来已经不如理论上那么充分,情形也不如刚开始那么乐观。陈家沟似乎也有这样的雄心壮志,一些非常传统的文化活动,太极拳是必不可少的项目。偶尔也会在央视春晚或别的大电视台的节目中看到太极高手的表演,其中有西安某位国内太极拳比赛的冠军获得者,有河北邯郸的民间太极拳群体表演形式(邯郸也是太极拳的重镇),当然,要是少了陈家沟的太极功夫表演,那肯定是说不过去的。

      据资料记载,杨露禅当年偷看陈家沟太极拳的地方在陈家沟旁侧的山上,山,名叫青风岭,杨露禅一俟手脚痒,就攀到山头窥看陈家沟人习武,山脚下便是他苦练技艺的地方。不过,陈家沟入口处外面有一座不算很起眼的民宅,要不是那个三轮车师傅给我指点(我是在温县县城坐三轮车到的陈家沟),问我想不想看看,我还真不知道那就是大名鼎鼎的杨露禅住过的地方。我赶紧下车,前去探看,无奈房门落了锁,锁也生了锈,木门也颇显老旧,墙头和房面上都扑满了厚厚的灰尘,连房子边上看起来与这座破旧的房子相依为命的树木,也是灰头土脸,蔫耷耷的,连向来叫声尖锐的蝉子,似乎也配合着这副景象,叫得有气无力。问旁边几个本地人,他们都轻描淡写地说,当年杨露禅确实在里面住过,现在荒废了,就那个样子啦。问,为啥不好好保护呢?对方回答说,保护了的,一直都在保护,保护得很不错了。我说,这也算保护?对方说,不保护的话,早倒了,即使不倒,也被拆除了。我透过门扇上的一道细细的缝隙,想看看院子里是否还残留着杨露禅当年习武和生活的蛛丝马迹,但除了跟灰土一般的阳光照着颓败得扎人眼的院子一角之外,我什么也没有看到。
      杨露禅出身农家,家境清贫,十岁时便到陈家沟陈德瑚家中做童仆,后来正式拜在陈家沟太极名师陈长兴门下,做了一名太极拳弟子(这个说法跟前面的清风岭山头偷看别人习练太极拳的说法有不小的出入)。之所以能顺利拜师学艺,是因为陈长兴是陈德瑚家中常客,经常来切磋或传授太极拳技艺。只是杨露禅之前是不是真的通过偷窥学得了武功,还是通过别的方式练就了一身好武艺,也只有他自己和那段看起来充满浓厚武侠色彩的时光最清楚。历史典籍很大程度上不值得信赖,有关民间武术家的记载大多语焉不详,即使多有记载的,也多是伪作,还不如看金庸古龙梁羽生等人的小说,小说至少可以煽动人的情绪,丰富人的想象和联想,充实空虚无聊的心灵。
      最近,有网站报道了天津武术传奇大家霍元甲的后代在接受采访时说,霍元甲大败俄国大力士等影视剧大肆宣扬的事件,基本上都不存在。因为武术本身的魅力,加上强烈的爱国情结,有意无意地夸大或杜撰武术名家的事迹,还是可以理解的,只是很多较真的武术爱好者就不好受了,觉得有被欺骗的感觉。想当年,也就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香港的长篇电视连续集《霍元甲》绝对是万人空巷(片子中,霍元甲名震天下的迷踪拳,也是通过看家中人习练,自己繁复琢磨而成,乃至在其老爹跟独臂老人打斗中落于下风时,他飞身而下,施展霍家人和独臂老人都没见过的劝退,击败了独臂老人。显然,这个细节也是虚构的成分居多),不比后来风靡一时的《李小龙传奇》逊色,甚至《霍元甲》更让受众着迷,原因就在于人们以为那是真的,不懂那是“高于”历史和生活的“艺术”。
      好在大多数影视艺术家们并没有强行让观众接受他们炮制的审美理念和历史观念的意思,也就不会站在他们自以为的所谓的真正的艺术的角度或高度,对着武术的历史指手画脚,喋喋不休,好为人师。历史多为谎言或杜撰,但文学艺术大抵也好不到哪里去,文艺界也不缺乏名利场的色彩和气味,而且有将说谎和杜撰作为信念和标杆的嫌疑,精神追求,灵魂锻造,大多不过是幌子而已,实质上还是在话语权、地位、名利上大做文章,换句话说,只要不真实,就是对的,只要不涉及真相,就名利双收,只要不涉及本质,人性和生活,文学和艺术,历史和现实,都是美妙的。
      当然,我并不觉得香港的影视艺术就高明到哪儿去了,“戏说”的淡化历史和非责任性,廉价的道具、场景,创作不需要太多严肃的成分等,从另一个层面上说,是将文学艺术和历史放置在单纯而肤浅的娱乐上去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从影片制作人,到导演,到演员,港台的影视艺术大抵都没有内地为数不少的艺人所具有的影视艺人将自己当做影视艺术的主宰者和好为人师的嗜好,他们大抵清楚,人之大过,多因为好为人师。

      陈家沟太极拳学校是不允许参观者参观的,寥寥无几的游客,也只是在学校门口瞪大眼睛好奇地张望了一阵,就无奈地走开了。我是在正午时分到的陈家沟,是学校的午休时间,更是不能进去。我心有不甘,站在门口朝学校里面张望,看到几个孩子在教学楼旁边的一小块场地上翻更斗,身手不算差。这是我在陈家沟看到的唯一一幅有关体育运动的画面。毗邻太极拳学校的,也是我紧接着参观的,是陈家沟太极拳历代宗师纪念馆,说博物馆也行。里面的雕塑,建筑,有关太极拳历史的事迹、人物和传说的图文资料,都极为详实。最吸人眼球的是陈氏太极拳鼻祖陈王廷的铜像,历代太极名家的碑碣,可以提供几千人同场操练太极拳的八卦广场(也叫双鱼广场),以及颇有气势的陈家沟武术馆。因为它们都是最近修建的,一切看起来都是崭新的,就跟突然脱离了灰尘纠缠的太阳一样,一下变得无限明亮。那几组展示太极招式的雕像,虽然将人引诱到玄妙深邃的太极文化之中,但总让人觉得自己和它们之间存在着深深的隔阂。许多诸如此类的博物馆或展览馆,其卓越的建筑技艺和充斥其间的物什,怎么看都与其要揭示和宣扬的东西无关,或者这么说,各式各样的博物馆,由于建造得太过现代和辉煌,太依赖学术型,太具有时效性,企图太明显,姿态摆得太高,不仅拉开了于观者之间的心理距离,还破坏了博物馆或展览馆的意义。
      而且,我们无法真正通过这样强行组装起来的馆状展览方式而获得历史的纵深感,真实感。
      历史不在博物馆里,不在石碑上,不在发黄且发出一声声脆响的典籍上,而是活在当下的每一个细节之中,比如太极拳,其历史就在传承和习练它们的一招一式之中、眼光中、血肉中、灵魂中。但我们多半看不到,在少林寺,花钱可以看到少林武僧表演团的表演,但那是花架子,充其量算是硬朗的舞蹈。运气好时,可以多花几十块钱,在少林寺内一处没有开放,据说是供少林武僧习武的地方,能看到真正的少林功夫。我就进去看过,还拍了几个小视频。收钱的人说(我都没搞清楚此人是僧人还是雇的工人),那些高手才是货真价实的少林武僧。确实,看过了他们的表演,寺外的少林寺武术表演团的表演多是花架子,与寺内的功夫根本不在一个档次上。
      只是这样的机会不多,得看运气。在陈家沟,我就什么也没看到。

      时间在博物馆斜对面的一处坡地下面,开辟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空间。一片小树林,远看浓荫匝地,顺着坡道下去,林中的树木看起来既不拥挤,也不稀疏,正好能遮住毒辣的太阳光,呈现出一派秘而不宣、安谧幽远、阴阳和谐的气象。风从沟底远处的平畴上轻轻吹来,不仅加深了树林和沟谷的清凉幽深,而且使人浑身的燥热迅速冷却,却又不至于将人身上的水分吹干,让人体感极不舒适。一个村民告诉我,陈家沟的沟指的就是这里,太极拳的高手们闲暇时节大多在这里舒活筋骨,习练拳脚。我明白过来了,名闻天下的陈家沟狭义上的地点就在这里,这很不起眼的一段沟谷地,见证了陈家沟太极拳的兴衰演变,它的历史价值丝毫不逊色于少林寺那间被历代少林武僧踏出了许多坑洼地窝的屋子(遗憾的是,几次去少林寺,那间屋子都紧闭着门窗,始终不曾开放。少林寺僧人,不管是文僧武僧,都一副庄重严肃、超然于物外的神色,不管面对游客好奇或不甘的询问,多不予作答,即使回答,也多干巴巴或冷涩的语气,比那间坑坑洼洼的古旧屋子还显得神秘,不可捉摸)。这里的每一道光影,每一棵树木,每一条溪流冲刷出的沟堑,每一块泥土,每一缕清风,每一只飞鸟,每一丝气息,每一抹色彩,每一只脚印,都是外柔内刚的所在。
      这是一条南北走向的乡村沟壑,明代洪武年间,山西人陈卜迁居于此,被人叫做陈沟,也就是现在大名鼎鼎的陈家沟。但关于陈卜是不是陈式太极拳的创始人,武术界历来争议颇大。
      时间在陈家沟突破了它倏忽即逝的流程带来的超短呈现,甚至是一次性存在的桎梏,将记忆本身和安置在逝水年华中的无数片段或细节,浓缩在这条平凡又平静的沟里,成为集修心养性、强身健体和竞技搏击为一体的太极拳,通过一代代虔诚的习练者寒来暑往的习练、变通和传承,将其生命无限地延长,成为文明的一部分。
      我常说,越接近抽象,就越接近了美,也更接近神。世人对时间的感知和思索其实就是一种抽象之极的体验,也是对美的终极体验,而时间的实质就是抽象,而思索时间最好的方式就是太极,道法自然,天人合一,阴阳和谐,吐故纳新等,莫不是时间的意义呈现。
      因此,尽管没能看到一个个内心清宁又自在、身在红尘却心随意走的习练者在这里将时间挥洒在血脉筋骨里,我也释然了。
      陈家沟,从面积上考量,它过于狭小,跟中原无数村庄中的浅沟浅壑没有区别。从局外者的角度宣扬解读它,它又显得过于陌生,或者说是玄而又玄,“虚”而又“虚”,也不为过。我还是愿意将它和太极拳看成是一种卓越而博大的文化现象,它之所以从其诞生的那天到如今,都声名远播,最大的原由就是它始终在追求形而上的存在形式,让太极成为身心和谐的最佳教育模式,它们是历史性、现实性和规律性的完美统一。武学的中心,我只愿意看见陈家沟和它的太极拳。

      在陈家沟村口那座高大的牌楼前,我等待班车,但直到班车出现,我依旧没有看到一个习练太极拳的人。与其说是我运气不好,不如说这种现象与太极的古老、神秘、玄妙、深沉与博大是相吻合的。在等车的过程中,几个村民和我聊天,一涉及太极拳,他们的兴致并不高,一两句话就岔开了,他们感兴趣的是外面花花绿绿的诡谲世界,自家年年的收成等现实问题。留存在他们眉目之间的淳朴和善良,让人感慨又感动,而这些属于人性中最生动可贵的元素,将会随着岁月的流逝而越来越少,是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还是物欲横流参透人生本性,就得看世间人如何取舍了。
      路过杨露禅故居时,一丝凄凉和悲哀涌上心头,就像尘土从汽车的屁股后面扑啦啦地席卷而起,扑向天空。杨露禅和这座泛着尘土之光的老房子,不仅仅被抛给了过去,而且成为彻彻底底的孤独。旅游文化的宣传始终那么趾高气扬地宣称这些属于过去时的民族文化的瑰宝和精神宝藏,属于大众,属于现在,更属于将来,但在需要用心,用真诚和耐心去保护这些“过去”,需要文化含量的时候,宣传者和受惠者便销声匿迹了。至于孤独,那是人与文化的宿命,只是平庸的人一般都不善于思索,他们喜欢凑热闹,充其量是看点稀罕,以此来消解孤独,甚至践踏孤独,因为在他们看来,孤独是对诚实者、诗人和寂寞者的惩罚,这些人不属于主流人群,其演绎的文化不属于主流文化。是啊,庸人不善于等待,不善于忍耐,他们耐不住寂寞,更遑论忍耐清贫,从不认为清贫和孤独其实是一种跟太极一样深刻的思想。不过,当这些“过去”“孤独”“高尚”的东西能给人类带来实实在在的物质利益时,这些人生得意的纵横家们一百八十度的华丽转身所暴露出来的嘴脸,极尽吹捧的本领,实在也算是另外一种“文化”,真正意义上的博大精深。
      旅游文化的昌盛,旅游项目的开发,没有人会单纯地以为是坏事,物质与精神之间,不可能断了关系。但当文化之髓从骨殖中被熬干,钙流逝于骨气,真诚从笑容背后消失,热情从内心深处冷却,激情与灵感被俗务代替,文化被狭隘的智识体系取代,打造得再美丽的景区也不是风景,而是摆设,再多的门票收入,也不过是某些人的囊中物和加官进爵的资本而已,说到底,那是不肖子孙们利用老祖宗的珍贵遗物和大自然慷慨大方的馈赠而干的厚颜无耻的“事业”。不过,得说句公道话,相对于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大地上泛滥的古城、古镇、美食街、广场和各式各样的度假胜地,陈家沟还算是一个太极文化底蕴相对深厚的对方,至少在离开它很久之后,我依旧对它保持着好奇心其保留着中国式村庄的原汁原味留给我的好感,远超过对富庶无比的江南及南方村落。在饮食上,人们喜欢野味,对于村落,我喜欢和迷恋的,也是那股野味,而这种野味渗透进某种文化体系中,就是独特而无法超越和模仿的文明。我相信太极便是这样的文化,在经历了时间的锤炼之后,便成为文明中的优质元素。
      若干年之后,我在中原某地旅行时,碰到一个刚从温县游玩结束的朋友,他口中的陈家沟与我几年前的陈家沟大相径庭,那里已经变得有些繁华了,每年以太极拳之名举办的档次不低的文化活动很多。
      是不是可以这么说,虚假的繁荣,与真正的繁荣一样,都是文化。

      最近,一个叫徐晓冬的搏击高手,将网络和武术界搞得沸沸扬扬。他这般毫无顾忌的做派,中心意思,就是要在中国武术界中来一次轰轰烈烈的打假运动。
      说运动,太大了,太过了,太招摇了。中国人对于运动二字的忌讳,比死亡、贫穷还来得厉害,在此也不多说。在各类人物叱咤、纵横、逍遥、妖野、跋扈、嚣张于网络的时代,徐晓冬掀起的几场真假未辨的比武大赛,充其量向网民摆明,他也就是一个崇尚武术文化和真诚真实的网红而已,你等不必大惊小怪,但一听说打假,穷人便跟喝了止咳水,有钱人吃了海洛因似的,都亢奋无比了。人类基本上不觉得自己假,假的都是别人,打假打的都是别人,要是打到自己头上了,就是打击报复,陷害忠良。四川人将人类的虚假言行归纳成两个字:假打。“打”在这里充当的角色是助词,没实际意义。外地人如果不经川人指点,多半会误解这两个字的意思。徐晓冬自己是不是假打,还是别人真的是假打,难以说个明明白白清楚楚楚,他要的就是向世人摆明自己的立场,要对中国武术界的大大小小的“假打”们来一次不讲情面的打假活动。
      对,说活动就可以了,而且是徐晓冬的个人行为。人们感兴趣的就在这里,个人行为的可信度在当今现实社会里,是相当高的。
      徐晓冬第一个击败的对手就是四川一个自诩是太极大师的民间太极高人。古今诸如此类带着传奇或显摆色彩的比武,多是民间高手在参与,官家高人和学院派人士多半不见踪影,一乃不屑,以为那不过是市井小民的雕虫小技而已,是乃难等大雅之堂;其次,如若失手,丢不起那个人,到底还是颜面第一呀。那视频我认真看了的,几乎傻了眼。传统武术在每次习练开始或比武之前的招招式式,可以说是热身,也可以说是定式,也可以说是亮相,摆出架势,但我个人以为除了养生或舞蹈需要这样的形式之外,在正式比武中还那么慢悠悠地吐纳、比划,纯属多余。而徐晓冬习练的是搏击之术,强壮的身体,毫不讲理的击打,无懈可击的组合拳,极快的速度,让太极大师毫无招架之功,不到二十秒钟,胜负便分出来了。
      网络哗然。武术界却没有一丝涟漪。我问过几个在武馆习练武术套路和现代搏击术的各个年龄段的人,他们对此都不屑一顾。
      网民多数以为徐晓冬不过是利用网络博眼球而已,真正的高手绝对不会和他过招。
      也有人说,徐不过是一个浅薄之人,他击败那个所谓的太极大师,不过是一个噱头,他最大的短板是对无底洞一般的太极拳的无知。
      据说徐晓冬后来还挑战了他以为的武术界假打人士,口号依旧是打假。
      这也许是一个网络时代的特有的现象,也可以看成是某些对传统武术,尤其是对太极八卦等民间拳种怀有极深成见的人对污七糟八、帮派林立、明争暗斗、假象横生的武术界表明的一个态度,要是这些态度得不到相应的回应,他们要是继续聒噪和比拼,也不过是过过干瘾而已,因为他们其实也清楚,个人是不可能撼动武术界的,武术界及其倡扬的文化照旧博大精深,稳如磐石,其间演绎的真真假假,虚虚实实,黑黑白白,打打杀杀,生生死死,也不过是人生的常态罢了。
      徐晓冬打不了武术界的假,更不可能取得话语权,当然,估计武术界的既得利益者和坦坦荡荡者,也打不了徐晓冬的真假。每一个领域都是一个江湖,江湖自有江湖的规矩,规矩一旦形成,要打破、更正或彻底变更,付出的代价往往不是打假这么简单,假打往往就存在于这些规矩之中,或者说这些规矩实质上就是假打的护身符。在庞杂的江湖体系之中,武林似乎是所有江湖的集大成者,不管刀光剑影,胜王败寇,还是侠骨柔情,生死相依,不过是这个超大号的江湖网络的一个个片段而已,其间的“艺术”和心机,自然不是一般人所能参透的,其间的罪恶仇怨,也岂能是一朝一夕一人一物所能遏制的。
      但不管怎么说,江湖是得讲道义的,武术界尤其如此,比如崇德,尊师,不恃强凌弱等。如今的武术比赛,也是得讲规则的,在所有习武者都认可并遵守的范围进行比赛。但中国武术的短板恰恰就在这里,口口声声讲道德,讲道义,却极少讲规矩,更遑论讲规则了,甚至极端蔑视规则,因为没有规则,中国武术的各种阴暗阴毒的招式便天下无敌,但要是讲规则,规定敏感及危及生命的部位为禁止击打的部位,那中国武术的长处和优势就受到了极大程度的限制,实战技能受到普遍怀疑。在整个江湖传奇之中,任何道义和规矩,不过是遮人耳目的东西,成王败寇和独霸江湖,才是其目的,如今,人们即便接受和采纳了现代竞技体育的规则,也不过是权宜之计,或多出去的一块遮羞布而已。
      太极八卦奇妙无穷。这滚滚红尘,其实也是太极,甚至比太极更太极。追梦的人成全了影视艺术和数不清的痴情者,却万难解答“人生如梦”“梦如太极”的深刻命题。对于在学术研讨会上夸夸其谈,在各类名利双收的比武大会上闪转腾挪的人来说(每个江湖都是一样的“盛景”),是有好处的,最低程度都不是坏事,但对于心灵纯正的人来说,则是无奈,更是悲哀。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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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9-9 16:20:16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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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9-11 00:24:58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罗某人 于 2024-9-11 00:33 编辑

                                                                                         三座印象深刻的火车站

      几乎每一座火车站都带着铁石心肠者青灰、冷漠、僵硬、傲慢、骄横、霸蛮的神色,戳在一座座城市或小镇的腹心或屁股后面,但更多的是,它们从不掩饰不怀好意的眼色紧瞅慢瞪着南来北往的人,它们在讥刺这些人穷困与卑微的同时,还要将无形的爪子伸进他们的腰包。劫掠历来只在意腰包的大小深浅和钱财的多寡,从不在乎腰包的材质是绫罗绸缎还是麻布葛衣。
      当财富过于集中在某个区域,这个区域的火车站就会毫不掩饰地露出暴发户不可一世的嘴脸。它深知,人群必然会集中在它的底盘上,而钱财就是这样一分一毫地集中起来,从而成为财富。另一方面,人类共同的心理疾病和最优美动人的谎言——乡愁,就会比以往任何时候来得更加猛烈、陡然和集中,乃至在镁光灯和像素极差的视频里,带着比暴发户更明显的特征:肆无忌惮的忧伤和怨恨,毫不留情的悖逆故土和将“背井离乡”的方式无限夸大。当春节来临,所有的乡愁和过节的兴奋都朝火车站蜂拥而来,从而使平常时节的苦难和幽怨显得极为合理或无足轻重。因为苦难或乡愁越集中于一个点上,另外的点面上麻木和冷酷就更重,却在火车站不由分说的制度和冷酷面前被忽视了。
      谁没见过、莅临过、被折磨过的火车站呢,哪怕他是达官贵人?
      谁没有过乡愁呢,哪怕那些铁石心肠和悍然背叛者?
      广州火车站是大部分打工者最为熟悉的场所,即便不在节假日,它每天的客运量都让人瞠目结舌,到了春节前,不用看报道了,单想一想中国的人口总数,尤其是庞大的穷人数量,每年以多大的劳力输出量,便能揣测出春运期间它是何等的饱和,它以改革开放的窗口和码头而自居,而傲慢,而冷酷,而不可一世,也是可以理解的。
      当我第一脚踏上广州火车站带着金属属性的地面上的时候,它的“其貌不扬”和对来往人流那种“无所谓”的神色,打破了我之前的想象。它不如四川成都北站宽广和方方正正,不如哈尔滨火车站看起来有人性味,不如西安火车站有古都的霸气和深邃,不如武汉各大火车站的井然有序,不如上海火车站那么斯文,不如北京西站那么霸道,甚至不如重庆菜园坝火车站看起来亲切,尽管后者因为是山城的缘故,看起极为狭小,小商贩如麻,可以说是一个真正的鱼目混杂之地。它被一排排绿得光色发暗的热带亚热带树木紧紧包围着,却缺乏诗意,或者说是那些繁杂过于、缺乏层次感的常绿植物不会带给人艺术享受,从而使得它原本俗不可耐、市侩气甚重,从而使得它的每个角落和每座建筑物都散发着令众生趋之若鹜的铜臭味,形象却平常之极。更糟糕的是,尤其是在二十年前,它充满太多的不确定因素,不安定因素,不文明因素,除了那些见惯了世事或本身就带着一股子野蛮气的人很少受到它的压抑之外,每一个南来北往的人在它的跟前莫不忧心忡忡、忐忑不安,或者变得更加冷漠、阴郁、市侩和无趣。
      距离火车站说远不远,说近不近的一条大江,便是珠江。珠江是广州的母亲河,但这个母亲不是清贫卑微的母亲,而是一个富可敌国的母亲,从这个意义上说,广州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富二代,它作为改革开放的引领者和昂扬着极其聪慧的脑壳挺着富脂的大肚皮的先富者。地理位置的优越,财富观念的先进,肯吃苦耐劳的秉性和时时刻刻护佑和启迪它们的这条珠江,是这个区域内的人富裕的主因。
      这是一条珠光宝气,又带着巨蟒逼人的寒意,更带着顺水人情和大气磅礴的河流。它使得广州和这座冷色调的火车站有足够的资本和勇气赚取钱财和名声不说,自己不管是假情假意或装腔作势或真心实意,都会获得极高的名望。这无疑是当今物质世界最为吸引人的方式之一:互相追逐,互相融汇,互相模仿,互相吹捧,互利互惠是终极目标。
翻翻历史典籍或文学作品,便能得知从唐代到元代,大批阿拉伯等中国西部国家的商人涌入福建的泉州和广东的广州,使之成为中国屈指可数的贸易大港。不知何故,阿拉伯商人的商船经常        在珠江翻沉,无数珠宝沉入江中,珠江之名由此而来。不知道当时或当今的人们是不是在阿拉伯商人沉船失散珠宝的对方打捞过没有,倒是四川彭山那边将打捞张献忠岷江江口沉银的事业继续了下去,我写这个文章的时候,张献忠的宝贝大多从水中被打捞出来,据说引起了轰动。不同的是,阿拉伯的商人丢失的基本上是自己的血汗钱,张献忠沉下的据说多是不义之财。在此说几句题外话。尽管张献忠的钱财多为劫掠所得,但满清正史所记载的明末清初四川人口骤降的原因是张献忠的肆意屠杀所致,但很多史家和野史走说,满清此说不过是栽赃嫁祸而已,大屁股粗辫子的满人才是大肆屠杀四川人的罪魁祸首。关于四川岷江江口的沉银,一说是明朝参将杨展与张献忠部在江口激战时击败了张献忠,张献忠装满珠宝的战船被破,沉入江中,另一说是那些沉在江口深水中的珠宝并非都是张献忠劫掠来的,很多学者认为,明将杨展和张献忠在激战中都有可能遗失了珠宝,甚至兵士或逃亡的百姓在慌乱中也将携带的珠宝等贵重物品遗失。  另外,关于珠江之名来自于阿拉伯商人珠宝沉江的说法还未遭遇质疑,姑且就当是正解了。
      几次去广州,都是住在火车站旁边的所谓的三星级酒店内。这在我几十年的旅行中并不多见,火车站这三个字,在众多为生存打拼的穷苦人的意识里,并不是一个让他们身心愉悦的处所,尽管它们也并不是人间地狱,但说它们时时刻刻都充满了陷阱,也不是污蔑。
      从火车站打的或乘坐公交车,要不了多少时间就能看到珠江,品尝到闻名遐迩的粤式早点,看到形形色色的人和现代化之极的建筑,还有无数被时间、充沛的雨水和灰尘混合成的一股股黑色的印渍覆盖的大众化的房子,高大俊俏的椰子树,张牙舞爪的油棕树,繁茂遒劲的榕树和芳香四溢的四季花卉。然后,你再打的或乘坐公交车,返回火车站,同样是形形色色的人流,涌动的南方湿漉漉油腻腻的意味和破破烂烂的情绪。
      一个本地人说,火车站不必建造得金碧辉煌,只要能够让游客顺利而平安地来去,就对了。粤式普通话不大好听(尽管我不会说粤语和粤式普通话,但一听到他们说普通话,我就举得我舌头在肿大),但意思还是很清楚的,而且说得不错。
      他还说,在广东人看来,只要是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勤勤恳恳做买卖的,都值得尊重,买卖和金钱一样,没必要分出高低层次来。这话也说得好。

      但真正意义上的交通枢纽,出行非常便捷,尤其是在夏天可以让一片开阔的空间成为一时无法启程的乘客纳凉之地或“床榻”的,是郑州火车站。
      这里仿佛从刚建造完工的那一刻起,就是为了让时间充裕者和囊中羞涩着休憩和睡眠的地方,而对于任何需要睡眠,又毋需顾忌身份地位和面子的人来说,那里确实是一个相当不错的去处。一些好心人或摄影爱好者将无数席地而眠者千姿百态的睡眠情形拍成照片发到网上,多多少少都有一些悲悯和同情的意味,也很真实。某些新闻记者偶尔也会在报纸上搞一些这样的照片,配上的文字就要乐观得多,而且带着正能量者通常流露的那种所谓的积极向上的心态和姿态,而且多从气温和乘车时间段上作文章。而那些在网上的发帖者多半是年轻人,而且是善良又善感的年轻人。只是不是所有在郑州火车站广场上露天酣睡的人都是穷人,即便他们无意中拍到的照片上的人都是穷人,但那些酣睡者或许并不需要通过“穷人”这个概念和帖子确认他们的身份。辛劳之后,休息是最好的钱财和营养。苦难之中,休息是最好的自我慰藉。
      一些乘客不是住不起旅馆客栈,而多是舍不得辛苦赚取的票子。
      一些年轻人到底还是提前明白了父母收入的不容易,决意要节省一番,而且几个同伴都有露天睡觉的意思,充满了无畏的精神和浪漫情调,于是,在叽叽喳喳或各自埋首于手机的姿态中,躺在了热气还未散尽的地面上。
      一些孤独的人,无论哪种形式的住宿和睡眠,对于他们来说,都是孤独,无论以何种方式和姿态现身,他们都是孤独之王。因此,他们在火车站广场某角落一屁股坐下,身体机能和情绪就被感情、思想所占据,要么一整夜不闭眼,要么在思想情感的催眠中,打着呼噜睡了过去。
      当然,还有失恋的人。宾馆酒店除了供大部分经济实力不差的人歇息养神之外,就是为自杀者,一夜情者,中老年相好,初恋者,卖淫嫖娼者,贩毒者,孤单者等提供的,甚至可以这么说,宾馆酒店最初的指向就是为一夜情或卖淫者提供的,而这些人多半是走江湖者,旅行者,流浪者,或者有钱后便变坏的有家室者,等等。失恋的人急于远离那个伤心地,带着流血的心,四处游逛,但游逛不是一夜能完成的,疲惫不堪时,便来到广场,即便再热,也和衣而眠,眼角往往还挂着几滴欲破未破的泪珠。
      (陕北民歌《赶牲灵》,其实就是烟花女跟情哥哥,说难听点就是跟拿钱买欢的男人之间的风流故事。但人们既不愿意将事情说破,而是怀着美好心愿,要将人性和情感最美的那一面表达出来,在无数个歌者的倾情演绎之后,《赶牲灵》便超越了单纯的男女肉体之欢,审美档次和美的档次发生了质的变化,也成了陕北民歌的代表作之一。但我还是愿意站在最原初的角度和层面欣赏那首歌,那才是接地气。)
      一些无家可归者,不管是从外地流落到本地的,还是即将从本地流落到他乡的,也常在广场上歇息,大口大口地抽烟,或低头沉思,或面无表情望着一处,或看着从地摊上花一块钱买的一本过期的杂志,或跟人小声地说着话,双手枕在脑后,躺在地上,茫然地瞅着天空,或沉沉地睡去。我经历过的很多火车站,这类人不在少数。他们无欲无求的表情,比那些靠演技和谎言取得同情和施舍的人,更能击中人最柔软的部位。只是每座火车站的广场管理者并非都懂得什么叫人,也并不都乐意向这些直接与大地交流人生感受,交换彼此残留在睡眠中的梦的人,露出最为真实和珍贵的人性,所有规则,规章制度和所谓的城市形象的美好背后,都深深地埋藏着非人的因子,也就是说,任何规章制度和文明,都深藏着诸如残忍、冷酷这样的本质元素。
      还有有家难回者,更多的是有家不回者。不是所有的家都是身心安逸的港湾,爱,并非都是那一盏盏温暖的灯火,对于很多人来说,家和一些栖身之地,对于他们来说,无疑是一座座荒芜的港口,散发着恶臭味的海风和狂暴的海浪,是他们极力摆脱的噩梦。家,作为温暖,散发着血脉气息的地方,有时比冰冷阴暗肮脏,充满了人性罪恶的牢房,还更深地囚禁了自由。
      还有歌唱技巧平平,情感真假莫辨的,并不真正懂得流浪的流浪歌手。
      无所事事的夜游神。
      不幸地以乞讨作为终身“职业”的人。
      偷人未遂者。
      逃犯。
      隐居者。
      以及一些跟我一样,带着衣食无忧却毫无富豪傲慢的心绪,轻快地走出下榻的宾馆客栈,一看到这些极为真实的社会人生图景,便步履沉重,便要好好观察并体味一番劳苦人的生存滋味,但往往被当成闲人而遭到冷视。
      也有一些值夜班的铁路系统人员和保安警察等,他们也在各自的岗位上,就着一把深浅不一的椅子或木板床,也是千姿百态地酣睡着。
      睡眠,是孤独的静止状态。旅人和诗人,对此感受最深。
      睡眠,是情感和思绪的固体状态,只是这样的状态不分老幼和贫富。
      睡眠,可以让睡眠者与梦交往,让梦与思想接壤,甚至可以用梦与梦中之人的梦作交易,将清醒而混沌的物质世界的诸多场景嫁接或挪移到梦境之中。
      梦伤害了现实,照样会祸及睡眠,前者每每成为空想者或精神追求者,后者成为失眠者或月黑风高的制造者。
      睡眠,只在最纯粹的睡眠中,才是真正的酣睡。不是所有的梦都有助于身心。
      睡眠,呈现出了人类最为真实的状态,自然之极,也是丑陋之极,而丑陋之极了,便是美,低温和平和状态下的美。
      睡眠跟自我自私自恋不一样,它距离心灵和肉体最近,所以给予人温和和安谧。
      啊,睡眠,芸芸众生必须参悟的一课,也是一种毫无理由的享受。
      这里是中原的中枢,不管人性是否持续黯淡或继续闪光,这一片广场都带着一丝亲和与忧戚杂糅的色彩,就像一块镶嵌于荒漠中的绿洲,更像一块魔毯,不管是飘向天堂,还是故乡,只要一躺上去,就能安睡,抵达。

      从五路口朝北,大明宫遗址正门丹凤门往南,明代修建的城墙北段的尚勤门和尚俭门之间的这片区域,便是西安火车站。因古城墙北段横穿广场,使得西安火车站比其他火车站多了一点高贵的古意和深厚的底蕴。
      岁月在西安刻下的痕迹太过明显,致使一股大气古今都在恣肆纵横。满族文人叶广苓曾说,唯有西安有一股真正的王者大气。她这话被北京的很多文化人质疑,并表示不理解。电视连续剧《关中匪事》中许会长站在自家楼顶上,眺望着历经沧桑的关中大地,由衷地感叹道,多好的对方啊,不是咱关中不再是龙虎之地,王者之地,而是他们做不到。原话我忘了,意思大致如此。但如今的西安,早已没了作为都城的必要条件,唐以后,洛阳,尤其是开封等大城市在政治经济文化等发展上更能适应时代的变更,王者之都开始东移。这无妨,身居古长安的人们也安之若素,清醒异常,不再陶醉于汉唐的荣耀和光环之中。到了新的时代,西安越来越成为一个太过深沉的话题,太过遥远的记忆,尽管这些记忆其他城市几乎无可匹敌,但它显然不是政治经济的中心,无数来去于西安火车站的人,包括那些对历史永远怀着诗意情怀或精进自身学术精神的游人,也不过是匆匆来匆匆去的过客而已。岁月与历史的积淀的深浅,在沉醉于物质利益的追求中的当代人来说,已经不重要了,基本上属于与他们无关的东西,只要来去平安,只要手中有一张实名制的车票,钱包里有票子,卡上有六位以上的数字,就够了。随着财富和空虚的累积,连年龄也与己无关了,从火车站来去时从内心深处和大脑沟回深处渗透出的焦虑,早已让他们对青春年少、油腻中年和等死的老年失去了知觉,尘世间的林林种种,被他们完全混淆在一起了。只有广场舞上的女人们例外,尽管这种不大在乎基本功和专业的群舞形式对于业已为当代生存方式殚精竭虑的人带来了诸多负面的影响,但她们乐此不疲,亢奋而持久地拔扯着藤蔓般纠缠在脸上的皱纹,坚定不移地对抗着将肉体氧化的时间,她们通过自身对美的追求得来的那些勇气和灵感的燃烧,来抵消皮下脂肪群的膨胀和焚烧,从而傲视所有甘于时间折磨,向岁月屈服的人。只是这乐此不疲的快乐、休闲、健身、娱乐,到底是表象上的功夫,还是掩饰不了时间带给她们的苍老和为苍老不遗余力的追求和焦虑,因为美是得付出代价的。只是这样的群舞形式不会在汽车站火车站这样人流滚滚的对方展开,这样的对方只有刚性的原则,不需要艺术和矫情。
      尚勤门和尚俭门之间的城墙有三道跨度极大的门洞,晴日可遮挡毒日头,雨天可遮挡雨水。跟很多火车站相似,火车到站出口在右,售票厅在左,候车大厅入口在正中。因此常见熙熙攘攘络绎不绝的乘客来去,热闹非凡,安若只是换上了现代服饰的汉唐之人,说说笑笑地分别从三个门洞的两边穿过,只是中间跨度最大的门洞里则多是等车的时间充裕的乘客。几年前三个门洞下面都有活动商铺,卖的多是长途客运站都不可缺少的食品和日用品,但最近几年都不见了,除了三个洞内供乘客坐得青石凳子之外,便是安保人员,以特警为主,要是在夏天,则是西安各大高校迎接新生的据点,偶尔有医务车出现,从事的主要是无偿献血活动,还见到过一些书法人士,在中间门洞下面,用多张桌子围成一个四方形,他们便站在四方形阵中,画的画,写的写,画的都是国画,以山水花鸟为主。围观者甚众,但懂书法绘画的不多,愿意掏钱购买的更是少得可怜。但那些画家和书家却并不尴尬不在乎,照旧不停地挥毫,时不时还跟书画爱好者讲几句,到后来,还是有人大方掏腰包的。在火车站向公众宣传或送文化,在全国并不多见,西安算是一例。从五路口朝火车站方向走,路边有地下商场,商场和地面之间,是一块凹陷的小广场,是西安书画人事宣传和送文化的另一个场所,我见到过几次,也是以书画为主,看样子是经常性在此写写画画,比车站广场那边要频繁得多,买画买书法条幅的人也多,而且多是中青年人,这让人很吃惊。有道是,不到西安,你不知道自己没文化。话虽说让人听了不爽,但也不算太过,单就历史,众多一流的高校和一拨文艺界人士,比如贾平凹陈忠实路遥等人,就足以说明其文化底蕴的深厚。只是在火车站这样的地方,来去的多不是达官显贵,谈文化,确实有些勉强,但写写画画,送送文化给百姓,也算是西安文化人的一番有益的作为。
      一些网吧就开设在城墙中,不仅使古色古香的老城市有了当代气色,也为很多人的生活增添了乐趣和娱乐方式。除了年轻人那点冲动造成的不好名声之外,火车站附近的网吧并非像常人认为的那样脏乱差。到网吧打游戏上网的,多是年轻人,而且多是等车的年轻乘客,如果一个晚上都耗在网吧里的,则是住下来的游客。年轻人多不是油腻一族,网吧也不完全是肮脏之地。像在城墙上开设网吧的现象,在全国委实不多。
      一些酒店宾馆也开设在城墙中,而且多是连锁店,比如如家、7天、莫泰等,价钱也不算高,比较适合长期旅行的工薪一族,不过,要是穷游一族的话,多不选在连锁酒店,每晚一两百的住宿费,对他们来说,不是一笔小数目。连锁酒店一般都以三星级号称,硬件基本上还行,但软件就差强人意了。甭说人性化,单是起码的服务素质,中国各地的宾馆酒店大多不敢恭维。五星级以上的酒店服务看起来不错,很遗憾,那跟人性化,尊重人和服务素养高关系不大,主要原因还是入住的客人基本上是有钱人。有钱能不能使鬼推磨,凡人不敢妄断,但有钱能让素质低下者,铁石心肠者,庸俗浅薄者,不懂得服务者,以钱论人心者等挤出几疙瘩笑意来的。西安火车站及其周边的宾馆酒店虽说名声并怀,但跟其他地方比,也好不到哪里去。
      一些西式快餐店也开在城墙中,或城墙下面,比如德克士等。赚年轻人的钱,是快餐店的主要目的。但西式快餐店有中式快餐店没有的好处,那就是人性化。我曾经在一篇散文中提到过这个问题,诸如麦当劳肯德基等西式快餐店中,任何人都可以进去,点餐,休息,方便,闲聊,睡觉,都不会被赶走,他们的老板都是外国人,他们对店员的训示中,有一句便是:只要来店的,都是客人,不许赶他们走。不是看低自家人,有意要说外人的好话,在这个问题上,国人确实做得很差,人性化只是喊得生响,颇有点“缺什么就猛吹什么”的风采。如何对待女人,孩子,穷人,可以看出这个地方人的素养和文明程度。不过,西式快餐店中的店员多是国人,尽管他们听从了老板的训示,不赶走包括流浪汉在内的进店者,但他们戳在点餐机后面的身子上端那一张张那些冷漠阴冷的脸孔,是极为醒目的。很多去麦当劳肯德基德克士吃东西的人,即便是年轻人,多不看他们的脸,而是直接点餐。说起点餐,我也有话说。时下时兴微信支付,二维码支付,中青年人极为喜欢这样的支付模式,说是方便,其实是赶时髦,更为主要的是:便宜。一些记性不好的人,或者手机功能不好的人,往往在点餐时花费很多时间,还不让人说他们,即使是那些态度恶劣的店员,纵使再不高兴,也装着很有涵养,懂得微信和扫码支付的精髓的样子来。我曾经在很多大型商场购买时开过玩笑:“既然都是钞票的迷恋者,何苦鼓捣手机,用数字购买呢?手捏着钞票,那感觉才是好,啊,那才是钱啊!”“瞧瞧你等笨手笨脚笨头笨脑的样子,还洋溢着二维码一样被生活麻醉的麻子脸,搞了半天都对付不了小小的微信,唉,时间到底还不是金钱,都被你等浪费完了,却戳在那里,还不要人说,活脱脱一个个巨婴。”玩笑归玩笑,我采用的多是信用卡支付,比微信支付快捷很多。在很多经济不发达的地方,我都使用现金,是啊,手指也是肉,皮肉与前之间的亲密接触,那才是爱钱的高级享受。还是回到西安火车站的西式快餐店来吧,显然,里面的工作人员的素养和态度不算好,也算不上差,但到底还是不那么令人感到舒坦。
      卫生间也开设在城门洞两面的墙体之中,条件比西北其他地方要好些,但跟南方发达地区比,就差远了。卫生间外便是配套设施之一的小卖部,专卖如厕用品,陕西土特产,兵马俑仿制品和各色饮料等。尽管我们经常说,通过火车站,可以看春一个地方的人性问题,通过卫生间,可以看出一个地方的生存质量,通过如何对待穷人女人穷人旅人等,能看出一个地方的文明程度,但要是真的要好生记述一番这样的对方,有些严苛了,因为全国每一座火车站的卫生间和小卖部,名声好的不多,大多就是那么个样,能建造抽水马桶在卫生间,已经是高规格的,而诸如西安火车站卫生间这样的样式,硬要给个评价的话,就是不好不坏啦。因此,谈文明程度,人性化程度,意义不大,只要方便就行,干净与否,没不必要求太高了,中国人常说,说那么多干啥?过得去不就行了呗。不过,太远火车站旁边的一座收费厕所,在2011年我在太原旅行时,可是让人大开眼界,收了费,却放大量的粪便堆在浅坑中,怎么说都不是一处让人舒坦的对方。相比几年过去了,那里业已发展,收费却不作为的现象,也应该得到纠正了吧。
      在火车站广场东边,是专为秦始皇兵马俑、华山、临潼华清池等旅游胜地开辟的一处停车场,专车伺候着,专人招呼着。管理是到位的,明码实价,游客尽可放心上车。
      在售票厅旁边,或旅游出发广场后面,有一条地下通道。过了地下通道便是一片业已拆除的民宅,穿过民宅的一条狭窄的街道,过一条并不平整、两边种着洋槐的马路,便是大名鼎鼎的大明宫遗址,金碧辉煌的丹凤门正对着火车站的后背。大明宫比北京紫禁城大四至五倍,从高宗李治开始,共有十七个皇帝在此处理政事。遗址我去过,走了整个一个下午,但基本上是根据文献典籍的记载新建的,而且多还不成规模,不过,太液池,丹凤门等地方,依稀还能见到盛唐风韵。
      在火车站西北角不远处,便是汉长安遗址公园。某个艳阳高照的日子,我兴致勃勃地去寻觅大汉天子们处理政务的地方,但除了一段临水的城墙是大汉长安真正的遗址之外,其他的,不是被黄土淹没于地下,便是被时间摧毁的,属于想象的东西,以及新建的旅游文化配套设施等。
      天汉长安。
      大唐长安。
      无论是回忆,还是概括归纳,还是仰望,还是归依,都太深,太长,太远了。
      荣耀纵使是金属打造的,也有氧化生锈的时候,千秋万代不过是黄粱美梦。帝王将相们其实清楚,荣耀和地位对于任何一个个体来说,跟生命一样,是一次性的,失去了就不可复得。但他们心存幻想,企图以最大量的物质和最高的权力,以最大规模的建造和不惜耗损天下苍生的行为,促成他们的梦成为现实。这是一种不折不扣的冒险行为,他们无一例外地败给了时间和自己。只不过大汉天子们的冒险行为具有强烈的个性风采和前瞻意识,大唐的天子们则以博大的胸襟和与世界接轨的方式,让雍容华贵和富丽堂皇,成为打成的标签,但他们却败给了梦。只是具有突厥人和波斯人血统的安禄山,纯波斯人血统的史思明,也有一个大梦,差点就被他们用刀枪剑戟建造起来了,但最终他们的谋划和岁月还是败给了自己的白日梦。荣耀就跟血液一样,一旦热气腾腾,煞气腾腾地冲出生命的躯干,就会变色,凝固,成为死物。
      李白当初是在大明宫,还是在长安的某个居民区,看到了荣耀和耻辱的光芒闪烁,然后将他招引到了基本上不说汉话的今河北一带,立马就看出了安禄山史思明的叛逆之心?当他毅然决然地离开灯火辉煌,全世界的追梦人都渴望莅临和朝觐的长安时,是否回头一望?
      我常常站在明朝修建的城墙下面,将这些人事拿出来,想一想,想得头昏脑涨之后,便继续行走,尽管火车站连同它的四周都是大汉大唐的遗物,而今被喧嚣吞噬。

      来往于西安的火车让历史裂开了一道深深的缝隙,但汉长安遗址、大明宫遗址和明城墙,则将历史中最为隐秘或时间中最为抒情的那一部分融为一体
      来来往往的人们,显现出不同地域特点的文化,在一个共同的空间里邂逅而存在的陌生化和排他性,从而丰富了时间在这个宏伟的空间里的内涵,从而使历史再次在长安获得了延续的机缘。他们不需要对长安行注目礼,也不需要对火车站报以虚假的亲热或迷恋,更不需要对逐渐成为现代化都市的西安投以牵强的关注或抒怀,他们只需在生活的某种行为吸引下,沿着历史潜移默化的线路,走一遭便可。
      火车站容纳的善与恶,与历史囊括的生与死互相掣肘互为冒险对象的实质极为一致。
      来来往往的,也就成了这个司空见惯的世界的欲望,从而带来了远方,带走了故乡,也带来了形而上的尘世,带走了形而下的哀伤。

      皇宫,官署,市场和办公室,是为少数人设立的。但火车站是属于大众的。
      皇宫,官署,市场和办公室,是少数人密谋的场所,是小小的心脏安置的狭隘的空间,从而成为那些少数人生命和荣耀的中心。但火车站不同,人们不作或稍作停留,匆匆来,匆匆去,彼此之间素昧平生,互为过客,便少了韬略,密谋,机心。只有将它当作犯罪场所的人,才将它当成了皇宫,官署,市场和办公室。
      皇宫,官署,市场和办公室里,人与人之间往往只有一面,层次感极少,“曲径通幽”的场景更是鲜见,即便那些不可告人的阴谋或极力装出亲善的无数号令,也不过是他们作为少数对多数人颐指气使的孱弱表现而已,他们之间,仍然只是互相利用,知面知心却彼此防范彼此孤立的典型了。但火车站,你却看到了形形色色的众生相,不需要密谋和彼此利用,更不需要彼此防范,只需一颗生机勃勃的心脏和一双锐利的眼睛便可。不要和陌生搭话,是对诸如火车站这样的对方的误会,这样的教育方式,跟国人传统教义中的“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一样,无疑是极其糟糕的。
      皇宫,官署,市场和办公室,汇聚了众生中少数的心智、慧根和“归依”,但火车站却以常态昭示了它卓越的功能,这里只是平常人家生活的一个片段,燕子和飞机,可以同时从它的头上飞过,并留下声音,色彩,时间,快乐和自由清晰的轨迹。
      皇宫,官署,市场和办公室,不屑于儿女情长,没有久别重逢,更没有折柳相送。但火车站却属于相聚,也属于离别,属于生活,也属于诗歌,属于现实,也属于梦,属于热闹,也属于孤独,属于历史,也属于现在,属于爱,也属于恨。

      最后再吧唧几句。
      在五路口以北,大明宫遗址正门丹凤门以南,尚俭门与尚勤门之间,我遇到过一些可人可心的人事(在北院门等西安其他地方,也有这样的境遇)。
      无法一一将这些人事在此做出描述,不单单是因为人们对火车站汽车站这样的地方误会或用情过深,还在于人生太过短暂,可人可心的人事放在心上便可,不必因为赘述而使其失色。是啊,生活给予我们的很多实在的东西,远比不上记忆,既然记忆如此美妙,何必还要将它们拿出来暴晒、展览呢?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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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9-12 11:55:58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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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9-14 00:03:41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罗某人 于 2024-9-14 00:08 编辑

                                                                                                   安阳殷墟记

      殷墟王陵遗址大大小小的墓坑是殷商时期的奴隶主贵族们死后的安息之地。如今,安阳已经越来越现代化,城市面貌大大改善,拿着手机垂首于高科技的无限诱惑之中的各色人等随处可见,曾经给人的深沉的历史感也消失殆尽。尽管如此,小屯村等地仍然是读书人和游人乐意莅临的去处,那些地方曾是帝王将相们争相角逐、霸占和建设的地方,时间也在那些地方留下了深深的痕迹,而最为对后世影响最大的莫过于盘庚的迁都,历史的记载也最多,其功绩也极为显赫,包括他在内的诸多王公贵族们的丧葬之地,也成为后人研究和旅游开发的主打项目,尽管岁月一逝就是几千年,但在新时代的人眼里,它们业已不再显得那么神秘莫测了。墓穴的主人们是否安享了他们在另一个世界的荣华富贵,只有他们和无数殉葬者清楚。他们的灵魂是否在脱离尘世和肉身之后,在另一个世界受到质疑和鞭笞,也只有他们和无数殉葬者清楚。作为奴隶主贵族,他们高高在上,大权紧握,极端藐视奴隶生命,视奴隶为牲畜,但他们却是极其相信灵魂的,他们终其一生的杀伐征服,制定死后也要让奴隶殉葬的制度,除了让自己最大限度地获得肉身和心灵存在于尘世时的无穷快感之外,便是希冀在大地之下延续他们在大地之上的权力和富裕生活。只是这些贪得无厌、嗜杀成性的奴隶主贵族们,智识和脑力还未完全发达,他们并不懂得越接近大地的生物危险系数越高,蜗居于阴暗潮湿地下的生物,危险降临时,几乎没有逃生之路,至于让灵魂通过地穴走向他们想当然的复制尘世而来的另一个王国,显然是虚构性的自我在臆想的驱使下臆造的、自欺欺人的世界,而且永远达不到抽象时完美的境界。但他们那么做了,因为他们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和对权力的绝对迷恋、盲从。从某种角度来说,权力也是一门艺术,组成人类文明的三大元素之一的艺术,在广义上应该有这么一种认知。当尘世所有欲望成为少数人手中的权力,权力和权力者便产生了错位意识,权力成了征服曾经的渴望者的武器,权力者超过甚至超越了人的概念和范畴,自诩为上天之子,是神。天子,神,都是“孤独”的,“自闭”的,“自闭”到了极限,便是疯狂,疯狂过了头,就是变态。因此,一切与之相关(尤其是生死之类)的悲剧无限度地上演,就不足为怪了。
      另一方面,“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的礼制是对这种极度迷信灵魂超然于肉体之后,能在另外一个世界“复生”,生前的一切完全可以翻版的奴隶主贵族们的内心的真切写照,也是他们视生死为谜,终究无从再造生前辉煌之极富贵之极的情形,却又始终不甘心被时间击败,不惜冒着让后人嗤笑和鄙视的冒险而作的看起来震慑人心,实际上是徒劳的一种心理依据。只是他们的这番“辛苦”的劳作,给后人留下了考古、科研的第一手资料,尽管这些资料因为主人作为统治阶级而对自己和他们的“历史”都做过多多少少的篡改,可信度要打折扣。另外,他们也为盗墓者和盗墓小说提供了财富和素材。谁说这些乖张、变态、心黑、人性化欠缺、好大喜功的奴隶主没做过“好事”?
      于是,奴隶主贵族们生前的伺候者,战争中的俘虏等各种权力和战争形态的牺牲者,都得跟随他们到地下去,在另一个世界继续他们作为下等人的事业,即继续做贵族们的奴隶,供他们差遣,奴役,践踏,肆意杀戮。在“人从未将人当人看”这个深刻而恒远的命题上来看,由阶级地位和经济实力和文化差异造成的不平等,乃至生杀予夺,似乎是主要让这个命题得到确立的首要例证。其实不全是这样。除非在奴隶起义,农民起义等震动朝野的大事件中,我们可以看到奴隶主和奴隶之间绝对对立的情景,但在更加长久的日常生活中,一个地位低下的人,包括毫无自由的奴隶,贫苦的平民,农民,拾荒者,叫花子,囚犯等,他们大多并不仇恨皇帝和其他比他们高贵和富裕得多的人,他们最为嫉恨和势不两立的,往往是他比他们聪明、能干、有钱的人,在不将他们当人看得恶劣和凶残程度,不在他们的主子之下,甚至过之而无不及。他们像主子呼吁公平,公正,人格和尊严平等,均分财富,共享田土,一旦这些条件得不到满足(其实他们也深知不可能得到满足),他们在失望伤心之余,大多躲在僻静处偷偷骂几声罢了。要是他们的公平和平等条件得不到同类的声援和支持,他们采取的行动自然以仇杀为主。好了,这个引申出来的话题,有机会再谈。
      殷墟大大小小,形制不一,编了号的墓葬坑,包括妇好墓穴,都发掘了大量的尸骸。这些尸骸姿势各一,有砍头的,有被腰斩的,有反绑着的等,从各种姿势来看,活埋的情形是最普遍的。从骨骸的长短和骨殖来看,那些殉葬的奴隶多是成年男性,少量成年女性,也有未成年人份,还有婴儿。令人惊悚的还有,在一种叫做甗的器皿种放置着人头骨。甗,是殷商时期的一种常见炊具,分上下两部分,上部分叫甑,装食物用,下半部分叫鬲,装水用,上下两部分之间用篦子隔开。当火在鬲下燃烧,鬲中的水蒸气就蒸发到了上半部分。我看到的甗(青铜)中的两颗人头骨,就是人头被蒸后留下的。据说这两颗人头骨曾送到北大化验,发现骨头中的钙含量极低,跟常人无法比,从而得出他们曾经被蒸煮过。这两颗头颅的主人身份,若不是祭祀时的奴隶,就是战争中抓来的俘虏。
      殷商之后的西周、东周、春秋、战国、秦国等,尽管被不少的人解读为基本上具备了打破残忍的奴隶制的政治和文化条件,扭转了文明前行的方向,逐渐有了人文精神,具体点讲,就是农耕文明得到了进一步的发展,但这些时代的殉葬制度并未消亡,有些时代还有变本加厉的趋势,只是在统治者不再将战争作为解决一切的工具的时候,人殉制度才有了稍许的收敛,比如春秋末期和战国初期。但从秦武功开始,日益强大的秦国不仅在战争中屡战屡胜,所向披靡,变法也给秦国带来崭新的气象,但令人大跌眼镜的是,秦王朝却也开始了人殉制度,无数下层人丧失了生存的权利,沦为权贵阶级的附属品,有的甚至比奴隶的命运还糟糕。但到了公元前384年,秦王朝又废除了殉葬制度,尽管阶级对立和贫富悬殊依旧。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废除人殉制只是一纸空文,权力和财富的拥有者们依旧热衷于人殉制度,秦始皇便是一个将殉葬制度发挥到了极致的人,他殉葬的方式方法很多,最为著名的,也是他在殉葬方面的最后一招,就是将修筑秦始皇陵的工匠等全部活活“封存”在他的陵墓里,他们这么做,除了要在另外一个世界继续指挥千军万马,享受穷奢极侈的富贵生活之外,就是为保守修筑陵墓的所有机密,防止日后被盗而采取的防范性措施。至于秦二世死后的殉葬规制,就留给史学界的人去解析好了。
      权力的欲望就像脂肪一样在王公贵族们的身心中无限地滋长、膨胀、发酵,且花样百出,不胜枚举。文明和文化在那些臭烘烘的肥肉和血淋淋的殉葬者尸体上,通过时间毫无表情和强有力的助推,泥土千万次的蹂躏或分解,进一步丰富了文化和文明的内涵,并让当今的人们获得了有关那些远隐年代的信息,嗅到了那些曾经被密封的,发霉的气息,在一定程度上获得了无数秘密和打开秘密的钥匙。尽管考古挖掘,科学考证的目的绝不是抒情和悲悯,但文化和文明的核心是人性,是人伦情怀。因此,每次参观诸如此类的博物馆或直接在原址上展出的诸如墓穴这样的东西时,往往会带给人丰富的联想和极其复杂的情绪。
      两汉至唐朝,殉葬适度基本上被废除,这些朝代从某种角度来说,是较为文明和尊重人性的时代,尽管隋炀帝也被骂为昏君和暴君,但就凭他修通了京杭大运河和大肆宣扬佛教等事业来,昏君暴君之说不大站得住脚。
      但从宋开始到明英宗时期,殉葬制度再次抬头。始作俑者便是北方的契丹女贞蒙古满族等民族在侵占中原后带来的人殉制度。北方游牧民族民风剽悍,性情粗野,极喜欢杀戮,本质上与文化底蕴深厚,文明习性先进的中原人格格不入(其实中原文明不仅崇文,而且尚武,也就是文武兼修,且早已褪去了野蛮的外壳,是先进文明的代表),殉葬制度再度兴盛,不足为怪。元王朝统治中原时期,元统治者从未将汉人当人待,却也无法从根子上灭绝中原文明,这估计是马背民族的统治者们极不心甘的。从某种层面来说,元代似乎并不属于华夏文明的版图。到了明朝,明太祖朱元璋准许殉葬制度存在,在他死后,他的后人和下属就干了殉葬的事情,一些资料上说,当时为朱元璋殉葬的人有三十余人。当然,比起殷墟的奴隶主贵族们,朱元璋看起来还是挺“客气”“小家子气”的。好在明英宗还算有脑子和人性,在东厂西厂恣肆横行、朝野上下人心惟危的明王朝,他力主反对并废除了人殉制。从此之后到满清到民国,殉葬制度在华夏文明的版图上灭绝。
      面对一具具经历了千百年时间冲刷的尸骨,人是无法冷静的,尽管每个人都在极力劝阻自己不要从善恶道德等层面去解读殉葬方式。但在生命这个课题上,除了生命之外,其他的一切都是次要的。更让人产生愤怒情绪或诗意情怀的,就是那些权力和钱财的拥有者们,不仅仅剥夺了活生生的人的性命,或者说让活着的人,以鲜活的方式陪着尸骨冰寒的自己进入另一个世界,在那里,他们作为高贵的人种,继续折磨奴隶们战俘们的肉体,糟践他们的尊严,蔑视他们的人格,蹂躏他们的灵魂。以此引申,所有权力和钱财的拥有者,即便不再使用人殉制度和陪葬制度,但其终极目的依旧是先灭其肉身,再践踏其灵魂,最后戳骨扬灰。
      在世人的认知习惯里,宗庙祭祀应该是带着强烈、深沉而真挚的宗教情绪,并在一种和谐、优雅,甚至是诗意的氛围中进行的活动,能带给人宗教和艺术的双重享受与震撼。但殷墟及其之后的无数宗庙场所,以及在那些场所里举行的各类祭祀活动,基本上与宗教没有关系,充其量是沾了宗教的一点边儿。尽管儒教、道教和从印度传来的佛教,在华夏大地上共存,在一些朝代到达了“三教合一”的高度,但华夏文明显然并不包含真正意义上的宗教信仰,也就是说,中国人骨子里并没有宗教信仰这四个字,道教儒教佛教,不过是无数国人极端自私、极强的物质欲望的挡箭牌而已,只有极少数的清醒者或真正拥有信仰的人(比如将生命当信仰和将信仰当生命的人),一直在用各种方式诠释和继承三个宗教。但话又说回来了,硬要说国人没有“信仰”,也不对,“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就是国人从古到今学到的和传承的最为充分的人生处世哲学之一,它就是中国人最为深刻而“伟大”的“信仰”,甭管国人如何恼火,辩驳,古往今来的言行和文化典籍记载的核心,基本上就是这个“信仰”的最好注脚。其实,这个“信仰”也不算是过错,而且也是当今国人一看到清官、活雷锋、不怕被讹坚持搀扶摔倒的老人等少数善良真诚的人,就被感动得眼泪鼻涕汗水一起流淌,运用各种手段和方式赞美和发扬的主要原因之一。
      在犹太教文化体系中,有一项叫“善恶大战”,善恶大战结束后,天国降临,善者进入天堂,恶者进入地狱。这个教义极大地影响了后来从犹太教脱胎出去的基督教,也与中国人的善恶观念基本上一致。其实,在现实生活中,真正的恶者和善者是少数,绝大多数是既不是恶者也不是善者的“中间人”,也可以说是凡庸的集合体,善恶大战体现了人类在宗教、信仰、道义、文化等层面上的重大关系,却无法通过这些关系争取到那些凡庸者进入自己的“阵营”,凡庸者,尤其是凡庸的精华们,对他人他事漠不关心,麻木,冷漠,自私,中庸,庸俗,没有高尚的追求,是他们的基本特质。他们想法很多,但都不是高尚的理想。他们可以参与打斗,但多是为了一己私利。他们也歌颂善良,但多是因为善良有利可图。他们也诅咒贪官污吏,是因为他们没有机会去贪。他们喜欢文学艺术,多是附庸风雅。他们也崇尚旅游,但多是因为闲得无聊或显摆富有。他们也烧香拜佛,但大多是祈求佛祖保佑自己神官发财。等等。从某种角度来说,处于善恶之间的“中间人”,往往是信仰的“敌视者”。
      还是回到殷墟文化上来吧。因为笃信人死后灵魂活着、希冀再生或在另一个天地中过着跟尘世上一样荣华富贵的生活而炮制的殉葬制度,实则是在对人类灵魂进行的最后的诛杀,因此,殉葬制度基本上与信仰和灵魂无关,充其量是一种迷信,当然是野蛮而且毫不掩饰其人性恶的迷信。

      这使我想起玛雅文明。
      墨西哥南部的茂密森林和中美洲等区域,曾是玛雅文明的中心,近些年来,中外电视媒体著述和报道得最多的,是尤卡坦半岛上的玛雅文明。玛雅文明最为显要的标志,就是建造在密林深处的许多技艺精湛、极具震撼力和美感的宫殿和寺庙,包括与埃及金字塔媲美的金字塔。而这些宫殿,包括金字塔,就是玛雅人举行大型宗教活动的主要场所,也是玛雅文明的核心区域,解读玛雅文明,必须从在这些区域内进行的人祭活动开始。人祭,就是用活人祭祀的意思。除了玛雅人,印第安人也有活人祭祀的传统,尤其是在中美洲地区。尽管活人祭祀,跟中国的殷墟等地搞的殉葬制度在野蛮残忍等方面极为一致,但玛雅人的人祭活动显然更具有宗教和神学意味。玛雅人信仰玛雅雨神,他们所做的人祭活动,就是为了取悦雨神,想尽法子打动她,让她年年普降甘霖,为他们耕作田地或栖息的森林带来丰沛的雨水,保他们衣食无忧,生生不息地繁衍下去。
      据资料记载,玛雅人用来充当祭祀牺牲品的,大多是两三岁到十一岁不等的少年儿童。玛雅传说中的诸神,尤其是雨神,特别喜欢小孩子,雨神的四个得力助手,其形象就是四个小矮子,这四个矮子其实并非是个头长不高的成人,而是还处在发育早期的小孩。玛雅人通过用小孩作为祭祀供品的方式,达到取悦雨神,与雨神沟通,期望雨神大发慈悲的目的。这跟殷墟墓葬中发现的殉葬奴隶或战俘不同,殷墟的殉葬者多为成年男性,只有极少数的妇女和小孩(比如前面提到的,妇好墓中就有婴儿的骸骨)。以前,欧美学者大多认为玛雅人人祭的牺牲者被普遍以为是处女,处女是圣洁的象征,用处女来祭奠,贡献给诸神,其目的和意义不言而明。但后来又有学者进行了艰辛而严密的考证,认为玛雅人人祭用的是小孩,不是处女。玛雅人直接将活生生的小孩子扔进被他们认为是进入阴间的入口和水源的灰岩洞之中,任其摔死或饿死。据专家们说,这些在灰岩洞中发现的大量死人骸骨中,只有两成是成年男性的。
      中国古代的宗庙,当然也有举行祭祀或占卜等重大活动的功能,究其本质,与玛雅人的祭祀活动差别不大,但就手段、方式和血腥野蛮程度来考量,玛雅文明的献祭活动则显得更丰富和更神圣一些。因为玛雅人(包括一些印第安部落)崇拜太阳和雨神,才将祭祀活动搞到了无以复加,令人瞠目结舌的地步,前面提到的朝灰岩洞中扔幼童就不说了,现在说说他们对太阳的理解和崇拜而举行的祭祀活动。日月星辰对于人类来说,都是图腾,太阳更是图腾中的图腾,玛雅人也不例外。他们通过日出日落寒来暑往荣枯有序生老病死等自然现象,摸索到了一些带规律性的东西,比如生命的消亡,气候的变换等。他们认为,光芒万丈,赋予大地生气,给他们带来温暖和光明的太阳跟世间其他事物一样,是有寿限的,注定要灭亡的。为了阻止太阳走向灭亡,永恒地散发出夺目的光芒,就必须采取行动,行动之一就是要用奴隶的心和鲜血来喂养太阳,让太阳拥有源源不断的生命活力,让玛雅人及其文明生生不息。
      于是,奴隶(包括俘虏等)便成了为了喂养太阳而必须得贡献出心脏和鲜血的不二人选。其中被玛雅人广泛采用的活祭方式是“剖腹挖心”,地点在金字塔顶端或寺庙宫殿前的广场上,五个祭司,其中一个主刀,另外四个充当协助者。具体的步骤是,先将奴隶或战俘衣服剥光,浑身涂满蓝色颜料,头上戴着一顶尖尖的头饰,这种尖顶头饰就是他们身份和被处死的标志。奴隶或战俘被平放在一块中间凸起的祭祀的祭案上,致使他们胸腹部隆起,便于剖腹取心,四个祭师将四肢牢牢抓住,防止他们挣脱。主刀的祭司做好了运气、提神等预备活动后,便走到一丝不挂、惊恐万状的奴隶或战俘的身边,精准而麻利地划开他们左边肋骨下面的皮肉,一刀便取了活蹦乱跳的心脏,放在一只精美的盘子里,毕恭毕敬地交给大祭司。大祭司位于殿堂或金字塔的顶端,除了显示自己高不可攀的形象和威仪之外,他们充当的角色是整个祭祀仪式的主持者。大祭司望着还在搏动的心脏,伸出手抓住它,让鲜血涂满自己的双手,再将鲜血涂抹在神灵偶像上,这些神灵偶像自然是跟太阳等有关。在玛雅人看来,这些迅速凝固下去,却依旧散发出刺眼光泽和人生命质地的血迹,一旦被涂抹在神像上,他们的目的就达到了,因而观摩到这幕情景的所有在场的人都松了一口气,因为养育了万物的太阳被它忠诚的崇拜者喂养了,赞颂了,美好、安宁、幸福和快乐的生活都将继续,永不停止。
      之后,业已咽气的死者尸体被祭司一脚踢下金字塔,由职位较低的祭司剥下除了手脚之外的皮,交给主持仪式的大祭司。只见大祭司庄重而缓慢地脱下长袍,在强烈的阳光照射下,几乎是赤身裸体地钻进人皮之中(其实是将人皮披在自己身上),姿态怪异地又唱又跳,旁边参与或围观祭祀的人都跟着他一起狂舞。祭祀活动由此达到了最高潮。据说,如果被剖腹取心的死者是一位勇猛无比的武士,他的手脚就会被砍下,供大祭司享用,尸体则被一刀一刀地割裂成不同分量的小块,分给部落贵族和现场的围观者吃。这似乎是一种心理暗示,而且具有极强的隐喻功能。不论是战争,还是人祭,就是由极其残忍的痛苦带来的极其残忍而持久的快感,共同编织了人类身心的网络和文明的图腾,但血腥和残忍(包括利益),始终是文明最为强大的支撑和最为丰富的营养。

      当然,殷商时期的祭祀占卜活动与巫术密不可分,而巫术和商代时期的人对自然的崇拜是殷商时期最为显著的文化特征之一。这些自然崇拜和巫术的活动之一就是祈雨拜雨,与玛雅人的崇拜雨神并与之沟通颇有相通之处。商人在祈雨时采用的方术其实就是对“火”的深刻理解和运用。比如,卜辞中有“燎火羊”的文字,羊肉性温热,是人们在冬天主要的温补品,脾肾虚弱且畏寒者常吃羊肉,好处多多,因此羊历来被称为火畜,典籍上一般叫“火羊”,火为阳。卜辞中还有“阳豭”一说,“阳豭”主水,火羊和阳豭便象征水火,往深处说,就是阴阳二仪。殷商时期的自然崇拜,证明人们已经有了最初关于阴阳和谐天地人和的思维方式和思想深度,卜辞上的这些文字,也是最早的有关天地阴阳学说的记载之一。运用到占卜和祈雨的方术之中,具体形式就是拜火求雨,也就是学界常说的拜雨于火星。雨对于农耕文明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尽管殷商时期还不能说就是农耕文明的发达时期,但雨,始终是生存最为紧要的元素。火星,又称为大火,大辰,是商人的主星,“甲子卜,其拜雨于东方。庚(午)卜,其拜雨于火。”甲子和庚午两个日期相配,就是五行中的金和木。庚日配西方为金,金便是秋,农事活动以秋天为止,也就是咱们常说的收获季节,农作物成熟后的色泽和丰收带给人的喜悦心情,一个“金”字就形象和生动到了极致。而雨,则始于春天,终结于秋天,顺应自然变化而已。甲子配东方为木,木即为雨,因此甲子拜于东方。除了采用这样的方术表示商人对自然的崇拜之外,卜辞中经常出现的“往来”二字,其实也跟自然崇拜有关。殷商时期人们已经初步掌握了自然更替寒来暑往的规律,一遇到天灾,不顺遂人意的季节,祭祀活动自然便不可少。这种“往来”关系,其实就是阴阳之间的关系,是包括殷商时期在内的古人对天地、生死、终始等关系的深刻认识。
      作为奴隶制极为强盛的殷商时期,奴隶主贵族阶层的大事基本上都要通过祭祀来完成,不管是祭祀祖宗,还是庆祝战争的胜利,还是别的什么大事。崇拜自然,忌惮天神和大肆杀戮,蔑视奴隶生命,便成了祭祀活动的主要且是最为重要的形式。恐惧天地鬼神,轻视并戕害同类,是人类的习性之一,这习性恐怕到了世界末日,才会消失。
      不管是殷商,还是玛雅文明,都通过极其野蛮和“原始”的方式产生了令人惊叹的文明形式,其中最令世人惊叹的是青铜器铸造艺术、金字塔建筑艺术,它们不仅成为贵族阶层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的象征,而且成为永恒的艺术杰作,与地球上后来发现的无数的各类艺术在艺术创作的规律和美学意义毫无二致。我们总是习惯于区分不同时间和地域中的国家与民族的存在形式和人们创造的各种形式的艺术杰作的不同特点,却往往忽略了它们之间的相似性。那就是,任何一种美都是丑的另一面,任何一种文明都是残忍的组成部分,或者说是以残忍血腥为本质的,任何一种欲望和信仰,都是以同类的恨为基础和理由的。如同玛雅人用尖顶头饰作为“活死人”即将接受死亡的标志一样,对杀戮抱有先天性喜好,宣泄仇恨和欲望,最大限度地造成荷尔蒙的分泌,等,是人类的至今都不远丢弃的嗜好。只不过解决问题和宣泄的方式有所不同而已。
      人类对司母戊大方鼎等无数青铜器和玛雅文明的诸如金字塔之类的赞美,在某种层面上,是极其愚昧的,他们霸道地抹去了生命意识,做作地提升诵唱和赞颂格调,站在所谓的政治和历史高度指点时间和空间,其实也是一种跋扈和虚伪心理作祟。他们恐惧统治者甚于生命的被剥夺,因此才故意无视伟大的艺术背后的成品和使用过程。他们厌恶真相甚于谎言,所以才让历史成为被肆意支配的木偶。
      当然,我们没有任何资格和权力要求考古挖掘承担生命或诠释生命的责任和义务,也没有为学术研究承担美学观念输送的义务,要求每个参观者都必须得具有深刻的思维能力,为几千年前的生命做一次次近似于自作多情的思索,发出一声声感叹、长啸,就像前面我说过的,他们实在没有必要跟几千年前的统治者较真,政治及其衍生物,不过是为本质性的东西提供参证的表象或素材而已。是的,考古挖掘和参观博物馆的最大目的是了解人类史,从人类的历史演变过程中过得更多的信息,同时为当下和未来提供经验、教训,等等。我们也相信,自从有考古学和有心思将旅行的一站搁在参观诸如殷墟和玛雅文明遗址的辛苦游客以来,人们所渴望的目的基本上时达到了的,学术上是有成果的,历史多多少少还是露出了它们的一点点面相的。
      但这不够,远远不够。

      安阳是古都,它在如今咱们这个热闹非凡、庞杂无比、全民浅薄、集体性抢钱劫财、精神赤贫、信念迷失的空间里,也就是一个弹丸之地,充其量在城市与乡村扶贫建设的过程中,多了一些现代文明的东西,包括外来的文化形式而已。殷墟,不过是它漫漫历史长途上的一个众所周知的“驿站”,从时间和空间两方面保持了“历史”的延续性而已。但从各个角度来看,它是一个切分音,更像一个休止符,它似乎难以将另一截时间,跟当下衔接起来。
      它被遗忘,或者说被变相地遗忘,或者说人们一直陶醉在青铜器带来的无上荣光、自豪感、美感和金属一样长久且坚硬的感觉之中,却通过这样的方式加速地将它推向被遗忘的境地,或者说它进入了被现实和历史双重遗忘的境界,或者说它早已厌倦了那种形而上或宏观上的认知,进入物我两忘,看起来一片沉寂如死的空泛之中,或者说——,等等。
      每一座企图还原殷商生存现场的建筑,都带给人一段不甚明了但照旧要挖空心思去明晰的联想,但没有人通过遗址和有关遗址上挖掘出的实物,流淌出古墓的、始终浸透着权力与死亡双重腐败的空气,回到那个遥远的年代,拼凑出一个完整,且历史悠久的“安阳”。人们从GDP出发,通过城市建设,交通堵塞和着装档次和口袋里的票子,来衡量一个原本是文明原发者和传播者的对方在历史和现在的“地位”“价值”和“意义”,历史再次成为被肆意支配、拆装和修改的对象,还原本身就是一次带着篡改性的形式,与保留原貌,比如不再进行开发挖掘,让时间和空间成为黄土下的原物,是两码事。学术考古的本意是让当下的人了解古人的生存状态、思维形式和艺术活动等,“回到”历史中去,以历史为鉴。事实上,这不过是一厢情愿而已,即便确实起到了一定的效果,但这与文明本身的涵义并不搭配,更与民间百姓的生死观念极为相左,比如,挖掘古墓与挖人祖坟并未实质性区别。另外,地球上每块地皮下都掩埋着在它们上面曾经演绎过的人事,时间将它们灭绝之后,成了空气,成为无物,碎片化的挖掘和获取方式,带有太强的不确定性和欺骗性。当带有官方性质的文献典籍和不朽尸体重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时,历史显得更加不可信。我说过,历史要么是文献典籍没有记载,后人永远见不到的那些东西,要么就是彻头彻尾的官方志。这种“志”,跟理论或思想一样,从一产生的那刻起,就散发出自欺欺人的气息。考古和历史研究者们看起来艰苦卓绝、持之以恒的劳动,最终的结局,可能是与历史本身背道而驰,即使我们不愿意将话说死,但至少有一半的成果在“说谎”。
      但我在安阳人脸上并未见到“废都”意识下面的失落和忧郁,或许曾经的古都,在如今的安阳人看来,不过就是文明和文化的一个标签,一段记忆,饱含了权力、罪恶、杀戮、迷信和古老又崭新的敌意的况味,而一切终将成为过去,没有什么能够成为永恒。
      当然,当我在安阳旅行的其余时间内,与当地人,不管是文化人,还是商贩,还是网吧里的年轻人,一谈起殷墟和古城墙,也没有我在其他地方跟当地人谈及当地的文明遗迹时所见到的满脸的幸福自豪感,更没见到那些一升格成什么一线、单列或直辖的城市就开始飞扬跋扈地去这个文化去那个文明的人的嘚瑟劲。他们多安于天命,在自己的那方小天地中有滋有味地活着,不说王者大气,连现代人那些市侩气、纨绔气、小家子气都很难见到。但他们似乎又不是中庸主义者,一边要做出有文化有历史厚重感的人的样子,一边似乎又与文化和文化人隔了千万里。如今,人们大多愿意沉浸在虚张声势的幸福感觉之中,深陷在盲目而肤浅的自信之中,沉溺在所谓的博大精深的教科书演绎的实则狭隘浅薄的教义之中,混迹于非历史非人性的林林种种之中,宁愿庸碌,也不愿意思考,宁愿卑躬屈膝,也不愿意让人格独立,获得思想的快感和起码的尊严。但在安阳,我不觉得这里的人全都沾染上了这样的习性,说毛病也成,即便在多年以后我再度造访安阳,再次带着那种强烈的批判意识深入殷墟腹地,很多多年前我看到的东西业已变味,凡庸的精髓比比皆是,但曾经在这里看到的,就是历史,我只能以文字的方式为那段回忆作证。

      时间在安阳变成了一尊青铜,却在它的身上涂抹了一层厚厚的土褐色。它集合了想象中的真实与历史的真实部分,使青铜这种金属成为诗学意义上的灿烂的光与浑厚的影。时光如若有情,那它就是那些铸造青色梦境的人,在几千年之前,就为几千年之后的人们投以古老的忧伤或敌意,不分贵贱,不分尊卑,不分男女老幼。但一切终究如泡影,纵有金属和用金属打造的王土和权势,也无从矗立和演绎到永生。
      我始终觉得,一个记载了一段历史的都城,应该远离考古和教科书的聒噪,安静地享受属于它的前世今生。这跟一个真正的文化人一样,必须回避热闹喧嚣,远离主流人群,警惕过多的人文灰尘和细菌侵害自己的意识、灵魂和思想,甚至抒情格局,必须带着质疑、批评、批判和毫不妥协的精神气,挺身于自己的心灵世界。不是距离产生美,美本身就是一段距离,是自由的距离,象征主义的距离。将距离看成是脱离、疏远和背叛的人,显然还存在着一种依赖或寄生心理,而美,孤独,历史,则是独立而昭然的个体。闹闹热热的场景,是互享利益关系和耐不住寂寞的人造设的人生图景之一,要是将他们强行分开,他们的个体将会因失去寄生、倚靠和利用而灭亡。
      安阳,若要贴心于它,它似乎又过于高古和辽远,面相生硬,难以亲近,仿佛它的生命刻度和忧郁气息与历史和我无关。若要远离它,告别它,它似乎又显得那么亲切和纯粹,总要成为日后一个饱含着尘世温暖与旅行孤独的念想。前者属于殷墟,后者属于现代行政区域划分下的安阳。前者属于看起来比西安和荆州古城墙还要沧桑的安阳古城墙,后者属于熙熙攘攘,保持着豫北风味的大街小巷。前者是发出清脆破损之声的典籍,后者属于每个活生生的烟火人间。
      但我对在安阳长天中傲慢地翱翔的金属鹰隼和那座高度发达的现代化航空运动城没有兴趣。它们仍然只是表象。

      旅行之后的最后一项工作,便是在网吧里整理照片和文章。这成了在电脑时代我在旅行时的必不可少的“任务”和现象。我不喜欢带电脑的房间,除了那些电脑的配置极低,影响网速之外,就是我始终以为网吧更接近自己和他人的生活,更接地气,尽管越接近大地,越接地气的人或动物,就越容易受到伤害。在网吧,你至少可以观察到年轻人的生命形式和心理特征。
      安阳的网吧并不豪华,但大多很舒适,年轻人看起来也没那么古灵精怪的。
      带着这份好心情,我完成了整理工作。
      朝四周看看,沉浸在游戏中的年轻人展现出在单位人事上迥然不同的画面和神采。人生原本就是游戏,最早通过规则和肆无忌惮的时间去感受它的,不是那些所谓的成熟的德高望重者和世故圆滑者,而是年轻人,尽管他们并不擅长学术研究和人文精神的熏陶。
      不追究本质,生活如此美妙。但问题是,这些年轻人和游戏人生,原本就是本质。追究本质,跟审美倾向和基本的生存一样,需要的不仅仅是智慧,有时还需要一丝犯罪的意识,甚至是具体的技术技巧,只是我们在追究本质的过程中,像河流、大海和原始森林一样,通过自洁功能与外界的力量,将其排除而已。
      不追求真相或生命意义,包括殷墟之类的承载了历史的遗址,就会焕发出知识、文化、艺术审美的夺目光彩,每个进入其中的人,没有不真假难辨地,带着朗诵者的口吻大叫一声,啊,光辉灿烂的文明。
      要离开安阳了,我得清醒一下。一罐红牛很快就提升了精气神,连续几日在安阳的奔波和思索带来的疲惫从身心两方面消失殆尽。
      清醒,在此时此刻,也是本质,也是意义。希望这样精神百倍的时刻多多益善。
      或许,人类在两个方面的想象或臆想或臆造最为显著,第一种是想象或臆想幸福或富裕,因为他们比实际情形更能慰疗破碎或病态十足的心灵,这跟谎言可以救人一命,真话往往适得其反的性质和功能相同。另一方面,人类通过想象,虚构,臆想而来的所谓现实和历史的黯淡一面,确实超过真实的历史和现实的本相,让他们总是带着一股怨气和犀利的眼神去看待历史和现实世界,这让他们自己和别人都极其不爽。
      那么,我就该离开安阳了。
      再见,安阳。下次来的时候,请赐予我一只野生苹果,一只“蓼花”,一碗粉浆饭,一段老故事,一道将历史横横竖竖地钉在一起的红色栅栏,还有无数感悟和抒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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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9-14 20:44:21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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