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偶得（90）：恨“嫁”

华夏戎狄

读书偶得（90）：恨“嫁”
近来因为试着填词，除了搜罗有关音韵的书，词话也买了两本。一本是杨慎的《词品》，此人学问好，手头的资料又多，写成的书可称博洽。另一本是陈廷焯的《白雨斋词话》，随便一翻就见到一则评论：

唐明皇《好时光》云“宝髻偏宜宫样，莲脸嫩、体红香。眉黛不须张敞画，天教入鬓长。莫倚倾国貌，嫁取个、有情郎。彼此当年少，莫负好时光。”俚浅极矣。而顾梧芳《尊前集》首录此篇，称为“音婉旨远，妙绝千古”，岂非痴人说梦！

陈氏对此词不感冒，但是对于温庭筠的“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之类同样香艳的词却极推崇，言道：“飞卿词全祖《离骚》，所以独绝千古。《菩萨蛮》、《更漏子》诸阕，已臻绝诣，后人无能为继。”他也是用“美人芳草”的变态思维来附会艳词，且评价比起“音婉旨远，妙绝千古”来，也是毫不逊色。那陈氏何不学顾氏，也用屈原的范儿来评价《好时光》呢？很显然，词中有一个“嫁”字，实在太刺眼了，这就叫“俚浅极矣”。

杨慎以为词源于六朝民歌，确是卓见。词确是言情的，男欢女爱几为正道。如敦煌曲子词中有《菩萨蛮》一首云：“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水面上秤錘浮，直待黄河彻底枯。 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见日头。”大有《上邪》之遗风。花间诸君虽也是文士，其“恋爱”对象恐怕以无自由的性工作者为多，但是尚能鼓吹人之常情的恋爱态度，如温庭筠的一首《南歌子》便云：“手里金鹦鹉，胸前绣凤凰。偷眼暗形相。不如从嫁与，作鸳鸯。”

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是现代人的矫情。大家可能忘记了，对于古代的许多女孩子而言，“嫁”可是奢求。因为在当时，婢妾歌女之属，都没有“嫁”的权利，她们的命运就是性奴。温庭筠沉沦下僚，估计交往的对象都是境况相对好些的商业私妓，还有“嫁”的想头。且私妓之商演，对象都是市民男女，思“嫁”的歌词是必需的，我估计这一首《南歌子》就是温庭筠应私妓之托写的商演歌词。文人为市民服务，并非始于柳永的。前面那首《好时光》，定也是同样性质，而并非李隆基的作品。据白居易的《上阳白发歌》所述，丫的就是误了许多宫女终生的恶霸，能有劝“嫁”的觉悟么？

等到了两宋，文士阔了起来，对以词的霸占，恰如纳妾一般，言情可以，只可以言士大夫之情，不可以言市民之情。除了言词“典雅”之外，他们最见不得“嫁”字，因为这重情感正戳中了他们的肺管子。士大夫的正妻，是用来齐家生子搞联姻交易的，其“恋爱”的对象只有性奴。他们尽管也“枕前发尽千般愿”，就是许不得一个“嫁”字，因为他们无资格“娶”。如大宋副总理晏殊的宝贝儿子晏几道之《临江仙》云：“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写得是很凄婉，然小蘋为谁？晏几道亲戚家的家妓也。亲戚没落了，歌女也不知所踪，小晏还想着人家，可人家未必不是脱离牢笼，嫁与卖油郎，能想着他吗？晏殊极为讨厌柳永，就是因为柳永写了“针线闲拈伴伊坐”，柳永所言，未必是“嫁”，或许只是“同居”，但那也是一对一的平等的恋爱关系，而那个“伊”，显然也不是晏殊父子之流所能承担的。或许有人会举出梁武帝的“碧玉小家女，来嫁汝南王”的例子来证明，作妾也可以说是“嫁”的，但是此种“嫁”，和士大夫所痛恨的“嫁”，并非一事，老爷与小妾，作得“鸳鸯”么？上床可以，想要“针线闲拈伴伊坐”，门儿也没有啊！

士大夫们是极其虚伪的，私心绝不肯直说。对于市民之词的贬斥，似乎只有“鄙俚”一词，有无“真情”就忽略不计了。陈氏的评论，也是如此套路。这与今天的痛反三俗，何其似也。但是在骨子里，他们对于是非善恶是知道的，恨“嫁”就是明证。他们在装糊涂。

2011.2.11

诗子

自己写的最好。

华夏戎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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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海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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