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诗歌：“抠藕式”的内心劳作》

王征珂 · 发表于 2005-1-8 20:52:00

《迷诗歌：“抠藕式”的内心劳作》 　　 　　王征珂　　“八零后”青年女诗人迷出生于内蒙古，在那里度过了童年时代，后随家人定居北京。大草原游牧精神的耳濡目染，少年时代对文学的深深迷恋，个人的意趣、品性、涵养，浸润了一颗敏感多思的心，滋长了她的理想主义、自由主义、人道主义精神。当她爱上诗歌，她是缪斯虔诚的随从，也是缪斯率真的女儿，一路寻觅着，渴求抵达“理想国”。在网络上，迷将自己的个人文集命名为“寻觅阁”，其间寄托了诗人的多少幻梦、憧憬、想望。 　　迷的诗歌具有感伤、凄迷、沉郁、凝重的品质，缔结着欢乐、温柔、幸福、痛苦、怀疑、悲哀、彷徨、失望、反叛等多种情结，际合着心灵世界的潮汐风雨、雷霆闪电，呼唤真善美，鞭鞑假恶丑，展现内心的矛盾和冲突、怅惘和伤痛、迷茫和觉醒、反思和追求，这使得她的诗作具有强烈的思想性和丰富多彩的内涵。她对现实世界的观察和思考不是蜻蜓点水、浮光掠影的，而是着力于向内的开掘，开掘得越深，收获越丰厚——这种“抠藕式”的内心劳作使我想起了在乡间挖藕的情景：一个人在湖塘上弯腰劳动，透过泥水的表象，清除淤泥，挖掘冻土，需要秉持足够的耐心、顽强的毅力、对目标的清醒意识和坚定信念，才有可能挖掘到完整无损的莲藕；而假如，心气浮躁、慌不择路、胡乱下手，纵使你急得跳脚，累得气喘吁吁，你得到的仍不过是满手的污泥。 　　作家高行健在对中国现代派进行研究时指出：“它首先表现为对自我的肯定，而非象西方现代主义那样否定自我。它带着尼采式的悲剧激情肯定人格的价值，而非对人体作冷静的剖析。”作为一个酷爱诗歌的青年诗人，迷从练笔伊始就着意于对“自我”的不懈开掘，并经由“自我”的引领，在诗篇中展开了对人生、自然、青春、爱情、命运等命题的形象化呈示和理性化表现。其作品中的“自我”不是假大空的“自我”、异化了的“自我”、空穴来风的“自我”、凌空虚蹈的“自我”，而是本真的、人道的、活生生的、不依附也不屈从的、不妄自菲薄也不狂妄自大的，这个“自我”有七情六欲、喜怒哀乐、烦恼和喜悦交织的人生。在开掘“自我”，捧出“自我”的过程中，迷用诗篇发出了富有个性化色彩的“独唱”。 　　“这是我的土地/在上面我感到无比/柔软//从这里仰望天空/天空是/蔚蓝蔚蓝的//从这里吐出呼吸/呼吸是安安静静的//要珍惜着这里的美丽/直到珍惜得/心疼/都感觉不到!”（《在一块属于我的土地上》）这首借景抒情的短诗，格调清新，语象清晰，向读者传递了诗人强烈的情感律动。你听，诗人在《独白》：“不经邀请的风进到我的房间/四处观察/随手乱碰我的头发/轻摸我的脸颊/我好似醉了/醉倒在这夏的风情”，在此，作为自然物象的“风”分明被拟人化了，“风”的手指触摸的，是美好，是善良，是蜜意柔情。柏拉图说：“当爱神拍你的肩膀时，就连平日不知诗歌为何物的人，也会在突然之间变成一位诗人。”——此言不虚也！“我在这样的夜晚本想多看些诗歌/多写点自己能满意的作品/可我被风弄的什么也不想做/我只想睡去/或者静静地等待你的到来”，好一副甜而不腻的“小女儿”情调。向往美好的事物，满心期盼自由、幸福、安宁，谁不期望这样呢？谁不期望循着心灵的《方向》，遥望并且抵达梦想的远方：“马在那停着//远方/有我们的//草原”。是的，“生活在远方”，远方是理想化了的远方，远方使人愁肠百结、望眼欲穿。花样年华、美好人生、幸福命运，谁不期盼拥有呢？“我想大叫/我想大哭/我想大闹//我想喷火/我想把世界吞掉//我想把天拉下来/踩在脚下//我想把地举高/顶到头上//我想让大海/不再澎湃//我想让海鸥/在沙滩上/奔跑//我想让树木/和我说话//我想让所有的花/百年怒放//我想让血液/变成/希望的绿色//我想把所有的/细胞思维//设置成只有/快乐的符号”——好一个《我想》，诗行间奔流着感情的波涛。痴人说梦也好，“纸上谈兵”也罢，总归还有色彩斑斓的梦、不肯泯灭的理想吧。谁愿意生活像一潭死水、一座监牢呢？我想，迷的这首《我想》，不仅是属于她的，也是属于你，属于我的，因为她用诗篇扣响了读者的心弦，道出了人类积存于心灵深处的集体意识、基本情感。 　　生活的多棱镜显示的，并不都是一厢情愿的白云蓝天、丽日和风、草长莺飞，有时也有乌云蔽日、寒风刺骨、大雪漫天。“这个世界啊/这个世界//风儿在吹/风儿在吹//呼呼的吹//这个人间啊/这个人间//鸟儿在飞/鸟儿在飞//仆仆的飞”（《运动》），“风”和“鸟”是这首诗的“诗眼”，透过这双“诗眼”，你将看到生活的疾风骤雨在诗人心灵沙滩上浸染下的印痕，给你以幻灭、挣扎、呼吁、抗争之感。在此，诗人所要隐喻的，究竟是个人的际遇，抑或身边的人事？你尽可以去发挥想象，去填充空白。《岸》：“夜风从门缝中偷袭我的时候/我感觉到冷//如一个人梦游在海上/不能辩别方向//就像是树好大/却没有根”，被阴冷感、迷茫感、无根感围困着，诗人无所适从，但也不愿随波逐流、自甘沉沦，“无数叶子在风中发问//我们要去哪里/才能不被击中//要害!”，叶子的嘴唇说出的，已不再是叶子的语言，而是诗人的心语，从灵魂深处迸发的追问，在此，怀疑精神、自省意识得到了有力的彰显。《鸟儿传说》：“从前没有人告诉我/杜鹃鸟是会啼血的//它的前世/有着那么多奇异/的故事//有人写了诗/传诵它//只有我不了解/为什么/一只鸟有前生//并且开始了/追究/自己/前生是只/什么鸟”，这首诗巧用欲擒故纵法，人之前生，仿佛鸟之前生也，命运各不相同：杜鹃何其苦，喜鹊何其乐，天鹅何其雅，麻雀何其俗，人上一百，何尝不是形形色色？ 　　自当代杰出女诗人翟永明开掘了“黑夜意识”这一诗歌命题之后，黑夜、黑暗、黑色等词性、词义相近的词，成为许多女性诗人偏爱的词根，深植于诗篇中，使读者窥见了女性曲径通幽、神秘莫测的内心：“每个女性都面对自己的深渊——不断泯灭和不断认可的私人痛苦与经验……这是最初的黑夜，它升起时带领我们进入全新的、一个有着特殊布局和角度的、只属于女性的世界。”（翟永明：《女人》）。这种“黑夜意识”也植根于迷的部分诗篇中，在《巨大的黑》中她写到：“巨大的黑/张开怀抱//我掉入其中/测量不出//深度”，在此，作为抒情主体的“我”经由“感觉体验”对客体“巨大的黑”进行了幻化、放大、变形，进而使我们看到：阴冷感、丑恶感、深渊感、恐惧感、窒息感也被幻化、放大、变形了，诗人错综复杂的心境得到了强力传递，社会、人生、命运的某些真实状况得到了凸现，犹如电影中的特写画面，使人过目难忘。“写吧写吧/把所有的黑色字体/嵌到白色的纸上//或者把字体弄成白色/将黑色的纸钉刻//但是要注意/所有的落点//都将是/你的罪证”（《印》），这首隐喻氛围浓厚、弥漫着告诫意味的诗，由“实”生发“虚”，由“原态”生发“变态”，由“物象”生发“心象”，在心灵的统摄下，说出了现实的某种秩序、世界的某种本质。你看，“黑色”和“白色”在互相渗透、较量、同化和异化，给你以命定感、无奈感、迷茫感，其间的多义性、不确定性是颇耐寻味的。 　　在迷的“寻觅阁”寻觅，你将看到诗人对人的生存与发展、价值与尊严、世俗生活与理想人生、现实审视与未来预想的密切关注，其间汇聚着唯美格调、浪漫情怀、梦幻色彩，也揉和着宿命论、存在主义、因果报应、悲观厌世情绪。作为一个年方22岁的写作者，迷几年来一直致力于如此沉重、坚实的书写，对此，我是颇感震惊的：沉甸甸的诗比轻飘飘的诗更加耗用心志、气力，苦涩涩的诗比甜蜜蜜的诗更加考验受众的胃口。如此“掏心掏肺”的写作，决不可能速成、流水作业，决不可能日产诗歌一箩筐、年产诗歌一座山。深刻的写作必然来自对生活的深刻洞察，那些不刻意“崇高”也不恣意“崇低”——那些用诗篇描绘出了人世万千相、灵魂本真相的诗人，我要向你们致以敬意。 　　在迷的“寻觅阁”漫游，我看到《无极》颠覆了“日常经验”，常言所说的“有耕耘就有收获”，不过就是常言罢了，“老生常谈”并不是屡试屡爽、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有时“日常经验”也会碰到现实残酷无情的“钉子”：“在一块不可能种树的/土地上/埋一粒种子//每天洒水施肥/等待着/不可能的/发芽与/结果”——这样的“无花无果”，使你眼里想要流泪，心里想要滴血；这样的囚禁在“无爱”的牢狱中，呜乎哀哉。“来的是你　想的是他//想的是你　来的是她//落差　落差//做的是这个　成的是那个//落差　落差”（《落差》）——置身在和光同尘的人世，祈求“心想事成”、“万事如意”，不过就是祈求罢了，那样的吉祥语、祝福词印在贺卡上，满足你的幼稚心理；装在你理想化的脑袋瓜里，像迷魂汤，像麻醉药。而真相是：理想和现实之间永远存在着鸿沟、落差；真相也是：“城市上空布满细菌的眼睛/人困在其中//呼吸/呼吸/再呼吸（《呕》），令你作呕的，又岂止是自然界的细菌，或许还有比细菌更让人恶心的人事；真相还是触目惊心的《图画》：“一只苍蝇在一个人身边飞啊飞/一个人一动不动/思考着//一个人要是被苍蝇喜欢了//他还能做什么/他还有什么用呢”，眼睁睁看着“真善美”被玷污、被毁灭，不能不令你痛心疾首。 　　迷的诗歌具有音乐美、建筑美。她重视对诗歌节奏的把握，对韵脚、韵式的部署妥贴、自然。“还是这个时间/只是在不同地点/那时阳光刺眼/现在细雨绵绵//热力都被雨吸去/记忆都在瞬间/化成尘烟//伸手摸不到半点/光圈//今年　去年/今天　明天”（《遥远》），这首诗顿数大致齐整，韵脚几乎一致，朗朗上口，具有极强的音乐性——如果你喜好朗诵，不妨眼口并用，声情并茂，吟诵一番，相信你能领略到诗篇的多姿多味。“是的/你在/我知道//是的/我在// 你也知道//只是我不说/你也不说//我们只默默/地看着/ /看着/看着//直到你和我的/影子//都/暗了下来（《是的》）；“我好累啊　我真的好累啊/你在哪啊　你在哪啊/风在吹呢/没有东西挡//我要被吹走了/吹走了/吹到云上去/吹到地里去//吹到没有风的地方去了”（《旅游》》——排比句、复合句、连珠句、回环句、叠词叠字的巧妙运用，不仅增强了诗篇的内在韵律、节奏，而且契合了诗人的情感律动，还起到了结构的作用、布局谋篇的作用。“一块石头// 一把刻刀//一副躯体// 一个灵魂// 一声吼叫 // 一场长眠 // 一个篇章”（《墓碑》），这首由七个偏正关系短语组成的诗作，我之所以说它具有建筑美，或曰排列美，乃是因为它通过七个诗节形成了七个独立的物象单元，因而避免了排列的过于密集、逼仄、单调，而给人以疏旷、跳跃、灵动的感觉，并由此拓展了读者的想象空间。此外，迷还喜欢采用“对称体”、“回环体”、“图案体”架构诗篇，丰富了诗篇的结构方式，这种建筑美在《我想》、《运动》、《落差》、《在一块属于我的土地上》等篇章中有上乘的体现。 　　精炼美是迷诗歌的另一特色。和某些惯于糜费感觉、挥霍情绪、嚣张语言的青年诗人不同的是，她追求诗歌的简约、内敛、节制，在心灵的参悟中，剔除了外在的浮华和繁复，在向内的收拢中，积攒出内在的、潜在的张力。她写景抒情，诗兴不泛滥，感情不放纵，景恰能传情，情恰能称景。“花卷起了心/黄色的眼睛在盛开/露水点点/降下来（《去》），寥寥四行，语象清雅，意蕴幽远，令你品味再三。她托物言志，很多篇章闪烁着智性光芒，折射出哲理意味，她的写作不是概念化、抽象化、直奔主题、图解大道理的，而是借助联想、寄托、象征、隐喻、直觉、幻觉、错觉等艺术手法，表达了对生活的深层次理解和内心的奥秘。她善用“矛盾修饰”，对互相矛盾、排斥、对立的不同物象、不同意念进行巧妙组合，形成“矛盾统一体”，辩证地显现了事物之间的复杂关系以及人不断变化着的复杂心境，“我的心里有了矛的时候 //同时也生出了盾 //从此它们不停地战争 //不知何时矛能刺穿盾 //也不知盾会不会折断矛”，对立的意象、内心的矛盾斗争，如此激烈，诗人竟幻想“有一天它们能和平相处 //互惠互利”，好一个奇思妙想。不知为什么，我联想到了一连串语词：性本善、大同世界、相煎何太急…… 　　迷的很多诗歌篇幅奇短，用笔精致，朦胧多义，微言大义，语词间埋伏着玄机，隐藏着类似“禅宗悟道”的机锋。如《前进》：“没开始//就有了结束的预感// 但要装做不知道//把开始向着结束发展”，清醒却佯装糊涂，心灰意冷却扮演笑语欢颜，明知“不可为”却故意“为之”，这是何等的悲哀和无可奈何！或许，还有些自戕、自虐吧；又如《蚂蚁上书》：“有只蚂蚁爬上我的书/它在比它大不了多少的字上漫步//爬到“生”字时它停顿半天/到“死”字时//它竟向飞一样/一跃而过”，自然关照和情感契合源于瞬间直觉，在一刹那电流一般接通了高速联想、幻觉，照见了生之迷恋、死之恐惧，真可谓言约意丰，尺幅波澜。凭借着把握感觉、摆渡语言的奇妙腕力，迷还写出了一些警句式、格言式的诗歌：“总有人现在就不想活了/但明天却要依然呼吸”（《生存》），看似大白话，其实一语道破了俗世生活中某些见怪不怪的异化现象和变态情状，还隐隐透露出善意的嘲讽味道；“我一直在站着//包括倒下的时候”（《站着》），短短两行文字，佯缪语、正话反说，蕴含了哲学观念，主旨指向为人行事的风骨，内涵是颇为丰厚的。阅读着如此经济与节制的诗歌，我想，诗歌无需车轱辘话，无需喋喋不休、大喊大叫，诗歌需要潜心悟知，需要“抠藕式”的内心劳作。正是凭了弥足珍贵的内心劳作，凭了孜孜以求的探寻精神，迷的诗歌有了情感深度、思想厚度、憾人心魄的力量。

白沙 · 发表于 2005-1-8 21:20:00